■ 陳亞先 岳陽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關(guān)于戲曲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二)
■ 陳亞先 岳陽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細節(jié)是什么?細節(jié)是人物的血肉。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藝術(shù),我可以這么武斷的說。細節(jié)是一個作品里面人物的血和肉。你沒有細節(jié),你的人物不會有血肉,細節(jié)這個東西至關(guān)重要。我們中國的四大名著《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請大家想一想,為什么《三國演義》可以說書,《水滸傳》可以說書,《西游記》也可以說書?說書的藝人可以把一部小說說下來,而且一套一套的說詞。“小書童領(lǐng)了相公嚴命,抬腳就把廟門進,叫一聲和尚太公聽分明”。他的說書頭頭是道,“話說武松來到景陽岡上,手提哨棒,來到一個酒店”,他可以這么說書。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不能說書,那是為什么?《紅樓夢》是四大名著里面最精彩的,在世界上的影響也是最大的,是一部最純粹的文學(xué)作品。那么為什么《紅樓夢》不能說書?因為它充滿了細節(jié),不是大故事、大情節(jié),它是小細節(jié)把人物的性格充滿了,人物的血和肉,都是性格,都是細節(jié)。那么細節(jié)你是無法細述的,就無法說書了。細節(jié)豐厚的作品,人物活躍在這里面,看到的不是一個通俗的故事,看到的都是人物的血和肉。曹雪芹寫《紅樓夢》,吃個螃蟹、持螯把酒、賞菊花、海棠結(jié)社等等,這些都不是大故事情節(jié),是細節(jié)。所以我們的說書藝人再厲害,也不能把《紅樓夢》變成評書來說。這就是細節(jié)的力量,細節(jié)可以成就一部大作,一部名著。
我們的戲曲是充分的具備了這種功能的,比方說《梁山伯與祝英臺》里面“十八相送”,你們誰可以跟我講一講十八相送的故事?好講嗎?不好講,為什么?它充滿細節(jié),不是故事,是人物在這里面表演。一會兒看見一對鴛鴦,一會兒到井里邊照影子,它那種充滿細節(jié)的細述,不是在講故事,是人物在那里表演的時候我們沒法講述這個故事。比方說《白蛇傳》的游湖送傘,“離了峨眉到江南,人世間竟有這美好河山。寶淑塔倒映在波光里面”等等這些句子。然后“一葉扁舟,一位公子,一位小姐,一把紅紅的油紙傘”,那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如果說要你講述,“游湖送傘”這場戲你沒法講,它是人物在這里面活動,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像金庸先生作品里面那樣可以敘述的故事。這樣的話,他的作品會呈現(xiàn)一種很高的品格,我們把它叫作不可敘述性。
大家有沒有這樣的體會?看完一場戲,覺得很好,太好了,非常好,但是你講給我聽一聽,那我講不好,你想知道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去看。這就說明了這場戲具備了不可敘述性。為什么它不可敘述?因為它是細節(jié)構(gòu)架起來的,這個東西同樣適用于小說、電影、電視。我們回憶一下中國小說里面豐碑式的作品,魯迅的《阿Q正傳》,有誰能跟我講講《阿Q正傳》的故事嗎?沒法講,講不了,因為它具備了不可敘述性。有誰能夠跟我講講沈從文的《邊城》嗎?講不了,它同樣具有不可敘述性,為什么能夠達到這樣的品質(zhì)?因為是細節(jié)把它撐起來的,我們看一看當初那些偉大的小說,偉大的作品,老舍的話劇《茶館》,應(yīng)該在座有不少人看過,電視里也播過,沒到現(xiàn)場也看過電視??吹臅r候覺得這個戲血肉豐滿、人物生動,非常好看,但是如果要你講《茶館》,你講得了嗎?講不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為什么會如此?因為他放棄了故事,充滿了細節(jié),沒有大情節(jié),只有小細節(jié)。這種小細節(jié)的充盈就構(gòu)成了人物的血和肉,使作品鮮活起來。我們寫一個作品的時候,簡直可以說細節(jié)就是成敗的關(guān)鍵。有時候三個字,一句話,你給我寫出一場戲,沒有故事,故事已經(jīng)說完了。
比方說《曹操與楊修》,還說這個例子,因為我自己比較熟悉它,說起來比較方便一點。寫到第七場的時候,只剩下三個字—“斬楊修”,怎么樣將它變成一場戲,若你沒有細節(jié)的話,綁縛刑場,一刀完了,這場戲就沒有了。那么要將三個字變成一場戲,撐起它的是什么?不是情節(jié),是細節(jié)。我說具體一點大家可能會有更深刻的印象。把他綁到刑場去的時候,曹操有一點不舍得殺他,為什么不舍得?因為就在刑場上,有人來報,張飛殺過來了,張遼把他擋回去了,誰安排的?是楊修。有人說趙云殺過來了,許褚把他擋回去了,是誰安排的?也是楊修,他擅傳將令,事先做了安排。曹操心里面一動,這個人確實有才華,如果留下來,他能夠為我建功立業(yè)(完全進入細節(jié)了,沒有情節(jié)了)。但是我已經(jīng)把他綁到刑場上,要“赦免”他這兩個字說不出口啊。有人能夠理解我的心情嗎?他又這么想。結(jié)果就有聰明的人看透了曹操的內(nèi)心。跪下去說“丞相,如果不殺楊修是天下之幸,我愿意為他作?!?。這個人開了頭,其他的人也跟著跪下去了,大家都愿意保楊修,啪啪跪下去一片。這個時候誕生了另外的細節(jié),曹操他心里活動非常迅速,這就是人物性格誕生的細節(jié)。只要兩句唱詞描寫他的心情,“哎呀,平日里一片頌揚對曹某,卻原來眾望所歸是楊修”,這么多人都跪下去為他求情,原來眾望所歸的是他,這個人看來不殺不行了,他的威望太高超過我了。那楊修是什么心情?他站在斬臺上拱了拱手,“列位啊,你們幫了倒忙了”。把他的這種聰明剔透的內(nèi)心和他狂傲的性格又反應(yīng)了一下。楊修站在高高的斬臺上,曹操說你坐下來,我們談?wù)勑摹钚薜呐_詞是什么?“我乃臨死之人,為什么還要坐下來,還怕我高你一頭嗎”?曹操只好爬上去,兩個人坐在斬臺上,促膝談心,談得非常透徹,談到兩個人大笑又大哭起來。雖然整個斬楊修只有三個字,就是說我要完成的故事只有三個字,“斬楊修”,確寫出了一場波瀾迭起的戲,這靠的是什么?是靠細節(jié),而不是靠情節(jié)。那么細節(jié)是怎么誕生的?是人物性格誕生的。
歸結(jié)起來還是那句話,情節(jié)是人物性格的歷史。所以我提倡在戲劇作品中(當然可以輻射開來,可以涵蓋人類其他門類的作品,包括電視劇,包括電影)不講故事講細節(jié)。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不拿我們的筆去講故事,而是拿我們的筆去講細節(jié)。把細節(jié)講出來,肯定是個好作品。把故事講出來,也可以成為一個作品,但是很可能是一個平庸的作品。
細節(jié)靠什么?靠折騰。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的時候,絕不輕易放過去,而是要反反復(fù)復(fù)的折騰它。東北有一位老編劇王肯先生,他說了一句經(jīng)驗之談,戲曲就是反復(fù)折騰,戲是靠折騰出來的。什么意思?我翻譯一下。在我們的作品當中寫到一個細節(jié)的時候,把它用到極致,不到山窮水盡絕不放棄。不到這個情節(jié)沒法再往下寫了,絕不放棄它。
舉一個例子,在一部電視劇里面,寫乾隆皇帝查貪。那些貪官跟和珅都是有勾結(jié)的。那么和珅就事先跟各地的貪官打好了招呼,但是乾隆皇帝派和珅去查貪,查山東巡撫國泰,和珅就著急了。他想,我跟他打招呼,讓他隱瞞自己貪污腐敗的罪證,現(xiàn)在派我去查,萬一他反咬我一口,那怎么得了。于是和珅在家里寫了十幾封信,每一封信都把日期提前兩年。比如說2017年,他的信下款落在2015年。帶著十幾封信跑到山東國泰的府上,抄家的時候他把那些信混在國泰的書房里。最后派去的欽差是錢灃,錢灃抄家的時候抄出這十幾封信來了,馬上封起來送交皇上。乾隆皇帝拿到和珅寫給國泰的十幾封信一看,每一封信都是道德楷模,要國泰怎么清廉為官,要公忠體國,要珍惜國家的錢財物力,不知道有多么模范的那種思想教育。這下和珅就脫開關(guān)系了,把國泰抓起來,和和珅沒有關(guān)系,所以國泰怎么反咬他,他也不怕。
當把這個山東國泰綁縛刑場的時候,清朝有一個規(guī)定,犯人不管他招風到什么程度,到刑場必死無疑,那個鬼頭刀舉起來的時候,他的生命就在一瞬間。但是如果這個人臨刑前還喊冤枉,那就肯定是真有冤情了。國泰到了臨刑的時候還喊冤枉,所以就發(fā)回來重審了。那個國泰一直希望和珅能夠保他,和珅不是欽差嗎?不是給我打過招呼嗎?你現(xiàn)在查我,把我關(guān)起來要殺頭,他希望和珅能夠出面保他,但和珅到了最后關(guān)頭也沒有保國泰,所以他臨刑喊冤,發(fā)回來重審。重審的時候國泰就反咬,說和大人,當初就是你跟我打招呼的,怎么今天你把這個都忘記了?結(jié)果和珅把這一大把他兩年前寫給他的信扔在他面前,我當初怎么給你打招呼的,你看一下這些信件就明白了,我兩年前寫給你的信。結(jié)果國泰一看信,傻了眼了。
這是寫和珅這幾封信的故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到這里還不能放棄,乾隆也不是傻瓜,你和珅在他的眼皮底下做這么多的小動作,他難道不知道嗎?所以乾隆在家里寫字的時候,他小公主和碩十公主就說,皇阿瑪書法力透紙背,乾隆哈哈一笑,力透紙背談不上,我沒有和珅那樣的好墨啊。你看看和珅兩年前寫的信,墨跡猶新,他有好墨。那個小公主不懂事,和大人有好墨,我替皇阿瑪去討來吧。她就跑到和珅府上,說我皇阿瑪說你有宋代的松煙好墨,寫的字跡,前年的信到現(xiàn)在還墨跡猶新,把和珅嚇出一身冷汗。這個還不算完,那和紳怎么辦?和珅就跑到琉璃廠去收購,他真的花了三千兩銀子,買到了一條真正的宋代的松煙好墨,然后獻給乾隆。乾隆拿到這條墨看一看,笑一笑,命他的太監(jiān)高云從,“高云從,你給和大人三千兩銀子”。和珅說為什么給我銀子?乾隆說這是琉璃廠的時價,一下子點穿。
我舉這個例子是說,這樣一個細節(jié)要反復(fù)的折騰,折騰到后來,折騰得越久,它就變成了我們戲劇的血肉,這是電視里面這么用的。如果放在舞臺上,它同樣是戲劇慢慢走向高潮的一種手段。
各位,我講得很不系統(tǒng),拉拉雜雜跟大家聊天。就是把我在創(chuàng)作當中的甘苦、得失跟大家分享一下,如此而已,所以今天也不叫什么講課。
細節(jié)的力量使一部作品鮮活起來。剛才說的不可敘述性,它反過來變成一種不可重復(fù)。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至少我是感覺到,但凡文學(xué)的經(jīng)典,再把它改造成另外一種形式的時候往往是失敗的。我就愿意看小說《紅樓夢》,不愿意看電視劇,我愿意看《三國演義》的原本,不愿意看電視劇的《三國演義》,因為它成為經(jīng)典之后,變成另外一種形式,是不科學(xué)的。魯迅的小說,每一部都很精彩,但是變成電影或者另外一種形式來表現(xiàn)它的時候,由于它不可重復(fù)、不可復(fù)制,所以它就失去了很多文學(xué)的價值,失去了很多文學(xué)的質(zhì)感,有一些東西是不能夠重復(fù)的。比方說我們的戲曲《梁山伯與祝英臺》,梁祝的故事,如果不是通過戲曲的歌、舞、詩來展現(xiàn),你把它變成小說還有沒有得看?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一種傳統(tǒng)經(jīng)典,所以你再把它變成小說的時候,絕對是看不下去的。
反過來也一樣,魯迅的小說是文字的閱讀快感,比方說《故鄉(xiāng)》,“我雇了小船,回到離別二十余年,相隔二千余里的故鄉(xiāng)去。漸近故鄉(xiāng)時,天色陰晦下來了,從船艙的壁板向外一望,只見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嗎?我的心悲涼起來了。 ”你說這樣的句字,你怎么變成電影?電影怎么體現(xiàn)?它是不可重復(fù)的。為什么會不可重復(fù)?因為他的文字的感覺已經(jīng)存在了,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存在,你變成電視、電影,都是要損失掉大量的文學(xué)質(zhì)感。
沈從文的《邊城》也是一樣,你閱讀它的時候,會感受到一種詩情畫意,一種田園牧歌的美,但是你將它變成電影,盡管沈從文自己80多歲對這個電影劇本提了不少的意見,但是電影拍出來依然是不好看的,我愿意看原來的小說,不愿意看《邊城》的電影,為什么會這樣?它的作品達到很高的層面了,它是細節(jié)充盈了,形成了一種不可復(fù)制的模式,具備了一種不可復(fù)制的品格了,所以你再去復(fù)制它的時候肯定是失敗的。這個應(yīng)用在戲曲里面是一樣的道理。
戲曲的唱詞是韻文的,要一詠三嘆的,韻文寫出來像詩一樣的語言,我們用戲曲來體現(xiàn)的東西是歌,是舞蹈,是詩,把它翻譯成另外一種形式,可能就失去了戲劇原有的藝術(shù)質(zhì)感。當然,如果用一部失敗的戲劇作品,變成其他的,是另外一回事。我這里說的是具備了不可敘述的品格的作品,它同時具備了不可復(fù)制性。是不可以翻譯,不可以被改編的。這是我個人比較固執(zhí)的一種看法,不管大家是否茍同,我個人是這樣看的。
魯迅的散文里面說,“我的后花園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這是他語言的一種表現(xiàn)力,你怎么變成電影?對不對?像田漢寫的《謝瑤環(huán)》:“幽池古柳荼蘼架,幾處芳菲桃李花。銀河倒瀉,樓臺如畫,燈光隱約透窗紗。耳邊廂又聽得有人說話,這聲音好似女兒家。”他這詩一樣的語言,畫一樣的意境,若變成其他的東西,肯定是行不通的,肯定要喪失掉原作的藝術(shù)質(zhì)感。這就可以說我們的作品如果通過我們精心構(gòu)制,通過我們的細節(jié)充盈的作品,一旦達到一個高標的時候,是其他的藝術(shù)式樣不能翻譯,也不能替代的,它就在文學(xué)上,就在這里定位了。
下面我再說一個細節(jié),細節(jié)的真實與情節(jié)的真實。我們常常說,真實是藝術(shù)的生命,這句話是沒有錯的。但是千萬不要誤解,不要把真實理解為情節(jié)的真實,而是要理解成人物和細節(jié)的真實。我小的時候有一位親戚,很會唱花鼓戲,他在他的堂屋里面拿著鍘刀鍘豬草,一邊鍘一邊唱《孟姜女哭長城》,他唱到自己熱淚盈眶,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我在旁邊聽著,非常感動,為什么感動?為孟姜女的真情。被孟姜女感天動地的那種愛情和她悲涼的身世感動了。但是,我們回過頭來想想,她真能把長城哭倒嗎?這個情節(jié)肯定不是真實的,那為什么還這么感人?這就是藝術(shù)的感染力,那藝術(shù)是什么呢?藝術(shù)就是人物的真情實感,人物是真實的,孟姜女對她丈夫那種深切的深入骨髓的思念是真誠的,那是不虛假的,至于長城能不能哭倒,我們可以不去計較它。所以真實指的是什么?指的是人物和情感的真實,不是指故事情節(jié)的真實,故事情節(jié)的真實是次要的。
有很多這樣的神話劇,如果你理智的想,理性的去看一個作品的時候,一個凡人跑到海里去送信,這肯定是假的呀,既然是假的,我們?yōu)槭裁催€被它感動了呢?它的情節(jié)可以虛構(gòu),但是人物一定不是虛構(gòu)的,他的人物是真實的,是能夠動人的。這就是說真實是藝術(shù)的生命,講究的是人物細節(jié)的真實。東方和西方同一道理,西方有一種佯謬劇,就是說好像看起來是假的,荒謬的,其實它的作者是刻意建構(gòu)一種假的框架,假的故事情節(jié),但是它的人物和情感是真實的,最具代表的是迪倫·馬特的《貴婦還鄉(xiāng)》。一個貴婦幾十年之后回到小鎮(zhèn)上,她要報復(fù)那個,拋棄了她的負心男人,這個男人非常薄情,把她拋棄了,讓她變成一個棄婦,她流亡到外地,現(xiàn)在成為了一個貴婦,身價幾個億,她要回來報復(fù)這個男人。她跟這個市里面的市長說,我要買這個人的頭,我投資十個億給你們。這個大情節(jié)是虛假的,但是由此引發(fā)的人物就無疑是真實的,為什么?想要錢,沒有誰跟錢過不去。這個城市里面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想得到她投資的幾個億,想盡各種辦法,又不能把這個人真的殺掉,殺人就犯法了。那怎么辦?種種嘴臉都展現(xiàn)出來了,人物沒有一個不是鮮活的,沒有一個不是真實的,殺死他肯定是犯法的,誰殺了人誰償命。最后大家在一個禮堂里面開會,把那個人搞去了,最后大家把這個人活活的擠死了,這個誰也不負責任。一個很荒唐的鬧劇,但是大家為了討好貴婦,為了得到貴婦的巨大財富,做出了種種丑惡的表演,他的作品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而中間的人物都是鮮活的。所以我說真實是藝術(shù)的生命,指的是人物和細節(jié)的真實,而不是故事大框架的真實。
當然,這里有一個誤區(qū),可不可以因此就歸到寫歷史???歷史劇的那個大情節(jié)還是要真實的,之所以我指出孟姜女、柳毅傳書、貴婦還鄉(xiāng),這一些框架來跟大家說事,是為了說明真實是藝術(shù)的生命,它的具體指向是人物和細節(jié)。但是真的寫歷史劇的時候,我們還是要注意歷史事件,大事件的真實。歷史劇到底怎么寫?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一部法律規(guī)定只能這么寫,不能那么寫,只能一代一代的積累,積累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后,慢慢地才能得出理論和總結(jié)。現(xiàn)在誰也不能說誰是歷史劇的權(quán)威,歷史劇只能這么寫,沒有這樣的權(quán)威,估計若干年之后也不會有,但是藝術(shù)還是有它的規(guī)律,就是兩個字“動人”,它的動人就在乎人物和細節(jié),不在乎你的故事情節(jié)是不是動人。
在我來之前問我打算說什么樣的題目?我說我不知道說什么,區(qū)區(qū)兩個小時我不知道說什么,我覺得我對于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理解比較深切一些,我就主要來講這個方面。我們構(gòu)成一部戲劇的時候,檢驗一下你的一部戲里面,一場戲里面有幾個生動的細節(jié),往往一個細節(jié),兩個細節(jié)出現(xiàn)在這場戲里面,那么這場戲馬上就鮮活起來了。
這里我還特別要跟大家交流一下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特別注意的一件事情。
我在寫歷史劇的時候有一種體會就是,我們在搜羅史料,看書的時候,要看到書縫里面去,我們可以去搜一搜《三國演義》、《三國志》關(guān)于楊修的描寫,不超過100字。那么怎么樣通過這100字寫成一部戲,那就是書縫里的文章,通過書縫展開我們的想象。比方說《后漢》書上有這么一句話,說張飛的女兒聰穎有異才,她嫁給了劉備的公子劉禪,史稱小張皇后。因為劉備稱帝,阿斗接的是皇帝位,張飛的女兒嫁給他做老婆,史上就有這樣一句話,“張飛之女聰穎有異才,史稱小張皇后”。我們?nèi)绻高^書縫想想,這里面有一部戲劇存在,展開想象,書縫里面大有文章,什么文章?那就是根據(jù)人物去想,阿斗大家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傻瓜,是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最后當了俘虜,還說樂不思蜀。那么他的老婆如此的聰明,那會發(fā)生什么故事?這就是書縫里的想象了。于是我就構(gòu)思了一個戲叫做《小張皇后》。我簡單說一下我這部戲當時的構(gòu)想。
諸葛亮四出祁山,兵臨渭水,馬上就要打進長安,就要消滅司馬懿的部隊了。這個時候,司馬懿打他不過,非常著急,他就到處撒傳單,造謠言,說諸葛亮要擁兵自重,要把劉禪后主廢掉,傳單到處帖,劉禪是個傻瓜,一看就著急了,馬上下詔書把諸葛亮召回來。小張皇后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呐?,這個時候她就知道這肯定是司馬懿的離間計。于是她就苦勸劉禪,千萬不可以下詔書把丞相給召回來,如果這個時候把他召回來,那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了。結(jié)果劉禪死活不聽,愣是要下詔書,把諸葛亮召回來。小張皇后一怒之下撕毀了劉禪的詔書。毀了詔書是一大罪,劉禪就把小張皇后打入冷宮,然后再下詔書,召諸葛亮回來。諸葛亮是一個什么性格的人物?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認為他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動完成自己的道德豐碑。明明這個仗馬上就要打贏了,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他可以不回來,但是一接到詔書,毫不猶豫馬上撤軍。司馬懿大喜,幾十萬大軍掩殺一陣,諸葛亮損失了30萬的兵馬,損失了大量的糧草,大敗而歸。小張待在冷宮里,乞求蒼天千萬不是丞相來保我出去。結(jié)果出現(xiàn)在監(jiān)獄門口,請他出去的就是諸葛亮,而且滿身的征塵,血跡斑斑,小張皇后痛哭流涕,你為什么要回來?諸葛亮是一個聰明人,小張皇后也是一個聰明人,兩個人的聰明做法不一樣。小張皇后是要有所作為的,諸葛亮是要完成自我的道德豐碑的,要留給后世一個道德楷模的形象。結(jié)果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若干年之后,諸葛亮垂垂老矣,他上表要六出祁山,再去打,這個時候阿斗(劉禪)又同意了,希望你能夠順利凱旋。小張皇后不同意了,她攔住諸葛亮的馬頭,你現(xiàn)在有多少人馬,有多少輜重,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你還要打?打不得。她攔住了諸葛亮哭訴?諸葛亮還是堅決要走。這個時候小張皇后反過來勸劉禪,這次你趕快下詔書把他召回來,絕對不能再打了。但是劉禪不聽,一個聰明人處在一個傻瓜的領(lǐng)導(dǎo)之下,他的那種難堪,他的那種憤懣是無法表述的。幾個月之后當劉禪等待丞相的軍報,準備慶功的時候,小張皇后穿著一身白衣服來了。她說丞相這次一定不是軍報,一定是兇信。結(jié)果諸葛亮果然六出祁山,死在前線,送回來的是諸葛亮的靈柩。小張皇后如此的聰明,她一直不得施展,諸葛亮如此的聰明,他完成了他死而后已的道德豐碑。關(guān)鍵在于他的頂頭上司劉禪是一個不聰明的人。當你處在一個權(quán)力的下風的時候,你的智慧無法伸展。
這就是我當時構(gòu)想的小張皇后這么一部戲。它的來歷來自于哪里?就是《后漢》這本書上“張飛之女嫁劉禪,聰穎有異才,史稱小張皇后”這么幾句話。這就是我們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題材的時候,從書縫里看東西,不是只看字面。如果讀到書縫里去,可能很多創(chuàng)作的思維就由書縫背面的引誘把我們帶動。我特別要跟大家交換的是書縫里的文章,通過書縫展開我們的想象。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有一些事情不好展開來講。
戲曲這東西,它是一種韻文。我在臺灣講課的時候,專門講過一堂課,簡單的跟大家說一下。我講的課題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抄到無形真才子”。天下的文章都是一大抄,怎么抄?真要寫戲曲,多讀,多讀之后化在你的血液里,不用抄,都會“流”出來。要抄到無形,你讀得很多的時候,它會化解到你的作品當中。我當時記得有一個女孩子寫了一部戲,唱詞里面有這么幾句,叫做“腰間劍,匣中箭,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把g劍,匣中箭”的意思是腰中的寶劍,裝在匣里的沒有射出去的箭。“空埃蠹”的意思是生銹了,它沒有立戰(zhàn)功。“竟何成”的意思是時間容易流失。“心徒壯”的意思是心空有這種豪壯?!皻q將零”的意思是歲月飄零。我說你是抄的,她說,我是從哪里抄的?我說你是抄了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她就把人家的詩原封不動的搬到她的劇本里頭。“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這是原詞,她就把原詞抄進來了。我說我也抄,你能看出來是從哪里抄來的嗎?她說你舉個例子來聽聽,我就舉了一個例子。我寫李煜,南唐李后主。張皇后封后的時候,張皇后有幾句唱“雨露承思身榮耀,上殿來,云鬢花顏金步搖,要什么君王封誥,我只要琴瑟和好,曲翻新調(diào),燭影雙搖,憑窗聽雨打芭蕉”我說你看我的“憑窗聽雨打芭蕉”從哪里抄來的嗎?她愣了半天,她說她不知道。我說我告訴你,就抄了李煜的。因為李后主有一個詞,寫他懷念小周后的,“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我解釋一下,他說這個女孩子頭發(fā)是烏云一緺,“玉一梭”是一個玉叉,穿著淡淡的青衫,薄薄的羅?!拜p顰雙黛螺”是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扒镲L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我說我就抄了“秋風多,雨相和,門外芭蕉兩三窠”,這就是能夠化在自己筆墨里的東西。
蔡文姬的唱詞里面我也曾經(jīng)有抄,我說“陰山下古道長胡笳聲遠,蔡文姬又到關(guān)山,驚回首,往事心如煙,幡然一夢十三年,只說我永做了胡人妻眷,孤煙大漠老紅顏”。這個“孤煙大漠”就是抄的,“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這種抄,就像剛才這位同學(xué)講的看你會抄不會抄,這種抄不是要你精心去抄的,是你見得多了,讀得多的時候,它會流出來,寫到這個地方意境就會自然而然流出來。
上一次我們藝術(shù)研究院主辦評審會,看劇本,感覺我們戲曲劇本的語言是普遍存在的問題。就是說文學(xué)界那些作家們對我們很多的編劇在文學(xué)素養(yǎng)上有一點小看,因為看到我們劇本里寫的啰啰嗦嗦的水詞,他感到我們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很差。
戲曲語言,是個大題目,應(yīng)該專門拿一個上午來說。唱和念應(yīng)該怎么安排,唱詞應(yīng)該怎么打造,關(guān)于戲曲應(yīng)該怎樣追求歌舞詩的品格,說起來話就長了。今天我們先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本文系姜瑤根據(jù)陳亞先先生在“2017年湖南省直藝術(shù)系列繼續(xù)教育”講座錄音整理)
【責任編輯 姜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