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琮
他是我的菜。那是我第一眼看見虎子時, 對自己說的話。
是個圓滿的落日時刻,變幻的橙色光線把規(guī)整的軍營割出許多不固定的條縷?;⒆雍鸵蝗耗贻p的戰(zhàn)士正在長跑。離我稍近時,我看見他的一對小虎牙。
我身旁的介紹人高叔叔說:“這個虎子啊,特愛笑。你們先相處看看,將來成了,記得請我喝喜酒?!?/p>
每次來看虎子,他都喜氣洋洋地拉我看連隊,看連史館,看菜地。菜地在營區(qū)的東北角,離連隊大概兩三百米。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虎子向前走三步,又向后跳兩步?;⒆诱f:“只有我們九連有連史館,只有我們九連菜地旁有水庫,嘿嘿?!?/p>
我說:“虎子你要成熟點,不要總是笑,你總是笑的話,就不威嚴了。我們單位的頭頭,可是個個拉著臉的。”他怔了會兒,然后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說:“我就光在你面前笑,其實我在兵面前可威嚴啦?!?/p>
一天,虎子走進宿舍一屁股坐下,說:“唉,這次比武,教學法竟然占比這么高,真是的,不知道我們九連能做不能說??!”
他很苦惱的樣子,不過我看出來他并不是真苦惱。果然,他笑了,虎牙全露出來了:“不過咱連隊肯定還是第一。我有信心。哈哈?!?/p>
我不明白虎子為何能保持開心,直到那個中午。那個中午虎子在練瞄靶。他兩腿分得很開,雙手持槍,很帥氣的姿勢。時間一長,我看到汗水流過他的眉毛,流進他的眼里,可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貫注。那一刻,我明白他的世界就是如此純粹。他只想做好一件事,帶好一個連隊。這樣,他的世界就圓滿了。連隊就是他的世界,他為他的世界驕傲。
他的世界不但唯一,而且簡單?;⒆诱f簡化,才能直達核心。有次我問他:“你們連隊整天忙些啥?。俊彼f:“我們連成立70多年,只做了兩件事。”我問:“哪兩件?”他說:“打仗;準備打仗。簡單吧?”我說:“那抗洪搶險呢?”虎子一愣,眉頭皺了起來。
單位讓我到外地培訓半年,我很舍不得虎子。他說:“這樣好啊,短暫的分別,才能更好地重聚啊?!?/p>
連隊上網(wǎng)不方便,我們一天一個電話?;⒆雍軠蕰r,每晚九點半都會打給我。有時他有事,開會或者夜訓什么的,就會晚點打。我每天都很期待那通準時的電話。
可四個月后的一天,他沒有打電話給我。我怕他有重要的事,就沒有回電話。
又一天,他還是沒打電話給我。
我給他打電話,他關機了。
我打通了介紹人高叔叔的電話,想側(cè)面了解虎子的情況。
高叔叔是團長。他說:“唉,九連遇到了點情況,具體涉密,不方便說。你有空好好勸勸虎子,要以大局為重,不要凈鬧小孩子脾氣。”
掛了電話,我訂了最近的航班。去機場的路上,我很擔憂:虎子是很樂觀的人,我從沒見他喪氣過。他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他那脾氣,遇到委屈能忍得住嗎?
我到九連已是晚上?;⒆右粋€人在打籃球,我遠遠地看著。那也是一種戰(zhàn)斗,在每一個騰空和地心引力之間的剎那。那一剎那,會停頓在半空。營區(qū)在背后的群山夜色的映襯下發(fā)出墨藍的光。細雨從天空落下,被燈光照著,飄飄灑灑?;⒆用恳淮翁S,都會給人掙脫引力的錯覺。我懂他的傷感,我流淚了。
不知過了多久,虎子累了。仰面朝天雙眼緊閉,雨水和燈光在他身上勾出了個毛茸茸的藍影。當他看到我的時候,又驚又喜,接著露出孩子般的大窘:“你怎么來了?”
我笑著說:“培訓放假,來看看你不行?”
他讓文書幫我收拾下東西,住到接待室去。
虎子第二天發(fā)起了高燒,我在衛(wèi)生隊陪著他。指導員告訴了我原委,是件能令虎子崩潰的事。前幾天團里通知,部隊編制調(diào)整,九連裁編了?;⒆訋滋鞗]吃飯沒睡覺沒說話。
我的心陣陣揪緊。我知道,九連就是他的一切,我心疼地看著他干燥的嘴唇。
虎子是在第三天醒過來的。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明亮。他可能看見我哭了。他的虎牙露了出來,說:“不哭啊,這么多年來終于睡了這么個好覺,還很有收獲呢,嘿嘿?!?/p>
我擦著眼淚問:“還笑,有什么收獲?”他看著我說:“以前我說九連只做了兩件事,記得吧?”“嗯?!薄安贿^我又簡化了下,我們只做了一件事?!薄澳募??”虎子劍眉一挑,堅定地說:“不折不扣地完成黨和人民賦予的任務!”
一個月后,九連按時完成了整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