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左琴
摘 要:《駱駝祥子》絕不單單是當時語境下所謂批判個人主義、社會黑暗或者當下語境下的農(nóng)民工進城遭遇或者永恒話題中的善惡對比人性淪落。在筆者看來,這就是一部心靈史、社會史,寫尋常人在現(xiàn)實面前的困境,寫一個掙體面的窮人變成了掙不到體面而不得不庸?;母F人,最后不得不以惡抗惡,以骯臟的生活方式混跡于骯臟的社會。而這或許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是人們無所訝異的存在,生命尊嚴對于這些抗爭者而言永在彼岸,或早已毀滅于此岸,這是最令人悲哀的。
關(guān)鍵詞:《駱駝祥子》 心靈史 社會史 庸?;?/p>
《駱駝祥子》的魅力何在?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們對它的熱情不減?它究竟說了什么?作者老舍又是如何完成此種創(chuàng)作的?或者,一句話,這部小說的可能性解讀是什么?近日連翻幾遍,竟也翻出了一點新意。首先,革命浪潮下作者并未寫革命文學;其次,在時代熱潮中,作者如何能做到十年磨一劍?再次,這種工筆細描與注重人物心靈成長或說是淪落的寫法究竟更受益于傳統(tǒng)文學、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還是20世紀初的現(xiàn)代派寫作?最后,人物的悖異性,也就是你無法為特定人物貼上標簽,他們的性格與人生格局始終錯落跌宕,線性發(fā)展,而只能以悲劇告終。這些都是啟人心智、引人深思的地方,或許也正是作品能保存到現(xiàn)在甚至常駐中學課本的潛在原因。
但是,《駱駝祥子》究竟該如何解讀?卻是眾說紛紜。過去的說法多集中于它寫了什么——比如,有的說這部小說就是揭示了窮苦人只有團結(jié)起來才能翻身,個人主義是沒有出路的;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部對于社會進行批判的小說,寫了社會的黑暗,其黑暗就是怎樣把一個好人變成了壞人;還有的人認為,這就是寫20世紀30年代農(nóng)民進城的故事,類似于今天農(nóng)民工在城里的遭遇。無疑,這些說法都有它的道理,有的甚至是很充分的道理。但是,這些道理明顯具有觀念先行或一廂情愿的嫌疑,因為它在過多地關(guān)注想要說什么的同時已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對于作品本體的關(guān)注,因而失了本真。我們應(yīng)當回到作品和作者那里,看看那個時候也就是特定語境中作者能說什么、會說什么和能說到什么程度?顯然,我們在理解這部作品的時候,不能忽略以下幾個因素:一是20世紀30年代,即抗戰(zhàn)前中國文壇的時代語境問題;二是老舍創(chuàng)作歷程和社會身份的轉(zhuǎn)變問題;三是老舍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過程和創(chuàng)作過程;四是這部小說的“修改”。
與其他作品大為不同的是,作者一直強調(diào)“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并且在1945年發(fā)表的《我怎樣寫〈駱駝祥子〉》的專項文章中極為詳細地回顧了該篇從興起、構(gòu)思到寫作完成的整個過程??v觀現(xiàn)代作家,沒有哪一位作家可以把一部作品的緣起與創(chuàng)作過程說得這樣清晰與簡潔。
就此,筆者認為,如下這些問題才是理解該篇的關(guān)鍵所在,或者說才是該篇最有可能的解讀方向:
1.關(guān)于人物形象。雖然祥子的人力車夫形象,作者之前也塑造過——比如《黑白李》《柳家大院》中,但之前的形象大多是影子或點綴,沒有展開,而在該篇中作者卻是大筆書寫,且是大開大合,由此寫盡了人力車夫的心酸遭遇與悲苦命運。
2.關(guān)于底層書寫。祥子的底層身份,又正是“第二個十年”階級語境逐步生成過程中的社會需要和文學需要。20世紀30年代的“革命文學”對創(chuàng)作的期待是急迫的,但已有青年激進類的作品,“革命”有余而“審美”匱乏,而老舍的《駱駝祥子》則是大異其趣。首先作者不是為了要寫出“革命文學”而去尋找題材(蔣光慈、茅盾、葉紫、丁玲等人大多如此)。老舍自己就是苦人家出身,旗人之苦比之其他階層更甚,老舍是要寫出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生命體驗、對世道的真切感受。至少想寫出的是苦人在正正派派地做事,可就是改變不了命運,太多的偶然已使這種遭遇成為必然。正是這種書寫,與階級語境中激進文學的期待有了諸多的暗合之處。這就是本作受到當時社會各方面叫好的重要原因。對于當時的文壇來講,該篇既在題材上大有新意,又有難以質(zhì)疑的真實性,其藝術(shù)描寫的老道與成熟又屬上乘,于是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成熟的標志性作品。
3.關(guān)于祥子與駱駝的關(guān)系。過去有一種牽強附會的觀點,認為老舍寫駱駝,就是為了突出祥子吃苦耐勞的精神,然而我們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談里已經(jīng)了解到,車夫與駱駝的故事的確真實發(fā)生過,但真實的故事并不一定就是小說中寫的這個樣子。也就是說,祥子與駱駝在什么時間、地點以及以怎樣的方式發(fā)生關(guān)系,必得從作品的整體去考慮。老舍沒有讓祥子在丟車之前或結(jié)婚之后撿到駱駝,是深思過的。第一,祥子和駱駝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一定要自然、合情合理,不能生硬地設(shè)置一個關(guān)節(jié)來撮合。第二,駱駝事件的作用也有個適中的問題,即不能成為關(guān)鍵性的因素,這樣就勢必沖淡作品對社會揭示的深度,似乎人的命運是由一生中突發(fā)的偶然事件決定的。這既不合社會常情,也是當時的階級語境中關(guān)于苦人命運必然性所不允許的。當然也不能只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情,那樣就成了閑筆,多余了。說白了,“駱駝事件”的功能要不大不小,足以成為推動情節(jié)和沖突深化的因素。在本作中,老舍的這一安排,恰好達到了這一點。在兵荒馬亂與草原相連的山區(qū),祥子碰到駱駝是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因為有了三匹駱駝,不但減輕了祥子因新車被搶所帶來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三匹駱駝所賣的三十五元現(xiàn)大洋,足以使祥子重新燃起再買一輛新車做高等車夫的希望。故事和人物命運由此就有了進一步發(fā)展的空間。
4.關(guān)于虎妞形象。作為一個女人,虎妞的人生目標無非就是嫁一個自己認可的男人,好好過日子。所以,作品中虎妞一出現(xiàn),她的心思就始終圍繞著這一點。無論怎樣的手段——欺騙的、威嚇的、溫柔的、世俗的甚至是不無卑劣的,但其實她并無心機,更不是有預謀地害人。她在自己特定的性情與方式及其現(xiàn)實境遇中,實施著在她看來有效的辦法。筆者認為對她應(yīng)有必要的同情,或者說應(yīng)有同情的理解。敢于與有錢有勢、性情暴烈的老混混父親當著眾人之面決裂,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她愿意嫁給窮小子祥子,某種意義上沖破了傳統(tǒng)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也只有這種潑辣的、不受世俗約束的性格才能做到。從這個意義上說,虎妞是有點巾幗風貌的奇女子。endprint
5.關(guān)于祥子的性格。就祥子的性格來說,是相當復雜的,絕不是像教科書上所說的前好后壞,責任都在外部社會。祥子性格中的老實,其中含有僵化、固執(zhí)甚至偏執(zhí)、愚蠢的成分,這在他所遭遇的搶車、被詐、被誘惑、被欺負等故事中可以明顯看出。祥子的要強里面也夾雜著不懂人情世故、難以與人溝通、自我封閉、自私、不會變通、缺乏溝通能力、沒有智慧一味死受的弱點。除此之外,祥子的嗜錢如命是有目共睹的,他愛錢、貪財,只要多掙錢怎么都行。為了錢他可以不顧一切,這又反映了他性格中貪婪的一面——正因此,他才一而再地回到人和車廠,因為這里住房不要錢,車被搶、拉包月的種種遭遇都與此相關(guān)。貪便宜,被夏太太引誘而染病,即使與虎妞的婚姻,也不能排除占便宜的念頭。正是如此,一旦善的東西不再主導他的行為,其貪婪性就會以非理性的狀態(tài)極端地表現(xiàn)出來,比如他最后到處借錢、騙錢甚至以告密的方式撈錢,祥子的墮落最終表現(xiàn)為理性的喪失和人性的泯滅。
6.關(guān)于作品本身。該作是作者自己滿意且得意的作品。作者在《青年知識》1945年第一卷第一期中自剖道:“《駱駝祥子》是我做職業(yè)寫家的第一炮……這是一部最使自己滿意的作品……它使我滿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醞釀的相當長久,收集的材料也相當?shù)亩啵砸宦涔P便準確,不枝不蔓,沒有什么敷衍的地方;(二)我開始專以寫作為業(yè),一天到晚老想著寫作這回事……思索的時候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和淚來;(三)在這故事剛一開頭的時候,我就決定拋開幽默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去寫;(四)既決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決定了文字要極平易,澄清如無波的湖水……可以從容地調(diào)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字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因此,《駱駝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弊髡叩倪@種言說,讓我們看到:該作既是職業(yè)的產(chǎn)物,又是精心營構(gòu)、超越歷史的創(chuàng)作——可以這樣說,《駱駝祥子》既是作者十年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又是其藝術(shù)意識自覺轉(zhuǎn)變后進一步創(chuàng)新的起點。
7.關(guān)于作品的寫法?!恶橊勏樽印吩趯懛ㄉ洗_如作者自己所說的,始終以祥子為中心,以祥子與車的關(guān)系為線索,不斷引出情節(jié)和故事,而在這些情節(jié)和故事中,人物的心理、性情、性格以及命運就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我們仔細分析就能清晰地意識到,圍繞在祥子周圍的人物可以分為幾類:一類是自始至終與祥子糾纏在一起的,比如人和車廠的劉四、虎妞,家庭和睦的曹先生等;一類是在祥子的不同人生階段里偶爾出現(xiàn)的,像楊宅的幾個人,孫偵探、二強子和小福子一家、高個子車夫(這個人物再后來的版本中被刪除了)、老馬和小馬、夏太太、“白面口袋”,等等。這兩類人物在不同的時刻都對祥子的心理和性格的變化發(fā)生過影響,也就是說,他們的功能是在祥子性格的變化中得以實現(xiàn)的。而這兩類人物從其屬性上看又可以分為善、惡和介乎二者之間的第三種。劉四、夏太太、楊宅的兩位太太、孫偵探等,無疑是惡的符號,他們在早期的祥子生活中,是以祥子的善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在這種善惡對立中,善與惡各自得到彰顯;夏太太、白面口袋等出現(xiàn)在祥子生活的后期,則成了誘發(fā)祥子人性惡的引線,在這種惡與惡的相輔相成中,完成惡對善的戰(zhàn)勝與覆蓋。
另外,一直是以善的形象出現(xiàn)的如曹先生、老馬和小馬、小福子等,他們的存在以及與祥子發(fā)生關(guān)系,不但維系著祥子的善,也使得祥子在善與惡的對峙與搏斗中,常常陷入矛盾、痛苦與困惑中。曹先生的善對祥子是無用的,老馬是一個有自己車的自由的車夫,最后也是窮困潦倒地死去,小福子的善良只能是以自盡了結(jié)生命。其實從這個意義上說,整部作品就是寫“善與惡”的搏斗!
第三種人物,像曹家的高媽、高個子車夫、阮明等中性人物,這是為了對比襯托祥子的某一方面的性格——高媽的智慧與靈活,與祥子農(nóng)民式的財產(chǎn)觀念形成了對照;高個子車夫由于家庭的拖累和性生活的頻繁所導致的有氣無力的狀態(tài),暗示了祥子婚后生活的黯淡前景;“革命者”阮明,成了祥子撈取錢財?shù)膶ο?,由于祥子的告密最后被示眾槍斃,從中也透露了底層百姓與革命者之間的某種對立。而在這些人物中,曹家女傭高媽特別值得注意,這個人物就像個過客——老舍作品中常常推出這樣的人物,但在祥子的眼里“他對高媽相當?shù)嘏宸X得這個女人比一般的男人還有心路與能力,她的話是抄著根兒來的”?!八空f一套,總夠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到她,他會傻傻乎乎地一笑,讓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話。”那高媽對他說了些什么呢?概括起來不外兩點:一是在這強權(quán)世界里,苦人如何活?這一點,書中有一大段高媽的獨白;二是怎樣能省力地賺錢。在高媽這里,祥子第一次具體聽到了銀行儲蓄、放高利貸這些事情以及如何合伙起會,等等??傊?,同樣是苦人,高媽比祥子活得自在——用智慧在生活,而不是下死力氣。這也使得二人有了個比較,既開闊了祥子的視野,又進一步強化了他來自鄉(xiāng)下對傳統(tǒng)生活經(jīng)驗的固守,羨慕歸羨慕,但是這種巧賺錢的方式他始終是拒絕的。所以說,看似閑筆卻并非閑筆,這也是老舍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特點。
8.關(guān)于作品的版本問題。應(yīng)該說不同的版本應(yīng)該在一定程度上都造成了對文本的不同理解,該篇的不同版本如下:
作品首先發(fā)表于《宇宙風》,從1936年9月(第25期開始)連載到1937年9月(第48期結(jié)束)
初版本有三個——1939年3月人間書屋版;1941年1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版(重慶);1950年5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版
節(jié)錄本——1951年8月《老舍選集》
修改本——1955年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
文集本——1982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老舍文集》第三卷
重印本——1999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
從這幾個版本看,變化最大的是“節(jié)錄本”和“修改本”。“節(jié)錄本”是只刪不改,“修改本”是又刪又改。主要是這些方面:1.關(guān)于性描寫,比如祥子和虎妞結(jié)婚之后的大量性描寫被刪了,最后祥子與夏太太之間的描寫也被大量刪改;2.關(guān)于“革命者”阮明、高個子車夫、老馬小馬等人物情節(jié)整個被刪除了;3.很多風景描寫做
了不少的刪減;4.有關(guān)祥子復雜心理比如愛錢、情欲等的心理多被刪改??梢哉f,這些刪改,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祥子的原本形象和文本意義。
另外,正如很多研究者所說的,《駱駝祥子》的經(jīng)典性,在于對現(xiàn)代中國諸多文化問題的回應(yīng)和反思;《駱駝祥子》的可能性,在于中西文化差距為他提供了解構(gòu)本民族文化的有效途徑。
的確,老舍留英任教期間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一個創(chuàng)作動力就是感觸到中西文化的巨大差距,因而在創(chuàng)作中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地植入文化反思與批判主題。而目前學界對老舍創(chuàng)作與民族性問題,尤其是文化問題的互動確實已經(jīng)達成共識。
但筆者認為他創(chuàng)作該篇時未必已有這種成熟的文化取向,至于革命筆者始終懷疑他壓根就不認同,因而在他那里也便沒有猶疑不敢之說。事實上是,老舍從未寫過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文學,即便小說中寫到革命性事件,落腳點也不在革命本身。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老舍對革命思潮的關(guān)注遠甚于革命本身,因此向文化問題的方向挺進;二,老舍對政治和革命的把握不定,因此他不愿也不敢正面寫革命,至于這篇的被認定很可能就是時勢所然,就是這篇恰巧切合了時代命脈。
筆者認為中學課本對祥子的理解仍停留在善惡之間,然而再讀的感覺仍是濃郁的悲劇氣氛,因此作者關(guān)注底層人的生活并不僅僅是出于對他們的深刻同情,就像他后來的自敘所說。而潛意識之中他可能更受當時人們所熟知的各種哲學理論特別是叔本華的悲劇論宿命論的影響,就像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一樣,他是用祥子的故事隱喻一種宿命與無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