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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

2017-12-09 19:56王梆
長江文藝 2017年12期

王梆

他用頭頂著溫軟的草地,雙肘化作身軀的支點,雙腳緩緩地伸進藍天。然后便以一種軒軒甚得的耐心,等待著陽光和陰影把他的身體雕成一棵樹。

作為樹的他,和那些楊柳,糖楓或者茱萸之類的普通樹相比,是有其獨特性的——不管直立也好,倒立也好,遭遇臺風(fēng)也好,他幾乎從未傾斜過。他的這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平衡天賦,在他所任教的那家瑜伽館里算是屈指可數(shù),且附帶著一連串美好的平衡效應(yīng):與時髦漂亮的女會員們保持著既私密又不猥瑣的身體距離;手掌輕輕按下她們那些需要減脂的部位,從不流連,點到而止;即使在最愚蠢的學(xué)生面前,也從未出現(xiàn)過比雨洼里的漣漪更大的情緒波動等等。

時下的瑜伽教練們都是二十出頭,有四到八塊腹肌的鮮肉,像他這樣過了四十歲,其貌不揚,技藝也談不上出眾的,在這個換人如換妝的青春行業(yè)里,還能保住飯碗,也全都虧了他這身平衡功夫。

被他頂在顱骨底下的草地,屬于倫敦南部的一個街心公園,一個白云像棉花糖般的潔凈之地。只要不下雨,他便會一大早出現(xiàn)在這里,閉上耳蝸,用一種部族似的敬意,完成一輪又一輪的拜日。

公園的斜對面是地鐵口,無論晴雨,總是聚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移動公司的推銷員,賣銅絲耳環(huán)的小販,兜售《Big Issue》的流浪漢、乞丐、花農(nóng)和熱狗攤主們。七點一刻,結(jié)束晨練后的他便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些人面前,目光里盛著刻意的虛空,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身邊走過。與其說他不想被留意,不如說他討厭被人糾纏,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與他人對視。比如那個整天坐在地上,風(fēng)吹臉皮就起皺的吉普賽乞丐,總是在二十英碼內(nèi)就朝他招手,凄苦的笑容飽含期待,此時若不小心撞上她的目光,沒準(zhǔn)就會被永遠盯上。他并不介意扔給她一兩個硬幣,卻不想成為一只日夜出沒在她眼皮底下的羔羊。

地鐵口后面,一條被攀藤玫瑰纏繞得幾乎密不透風(fēng)的小徑,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回家之路——世上似乎也只有他,能巧妙地避開玫瑰枝的小圓尖刺,毛發(fā)無損地抵達家園,打開古典音樂電臺BB3的廣播配樂,用麥片、黑面包、素食黃油和奶酪,有條不紊地制作營養(yǎng)早餐。

即使離婚也絲毫沒有打破他的平衡。那場婚離得像細(xì)沙穿過沙漏一樣悠揚。他和他那眼科檢測員的前妻,以相當(dāng)不錯的價格賣掉了他們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她搬到郊區(qū),他留在市區(qū)。每年生日和圣誕互贈卡片,不時在臉書上為一只他倆曾分享過的舊貓點贊。這只愛在暖氣片旁打盹的純種Savannah貓,全身煥發(fā)著奶油色的光澤,和壁爐里精亮的黑炭相映成趣,有如靜物畫里的標(biāo)本,只有在每年一兩次對松鼠和麻雀的追撲中,它才變回活貓,誤入某幢庭院,在某間鐵藝花房里,邂逅某位珍惜小動物的中年女主人。

這只像他一樣,從未經(jīng)歷過險情的貓,離婚后便送給了他和前妻的某位舊鄰。

她站在香體液和汗味混雜的更衣室里,向天花板伸出兩條有力的手臂,試圖把緊粘在皮膚上的濕淋淋的內(nèi)衣脫掉。很快她的腦袋便被窄小的內(nèi)衣領(lǐng)口卡住了。嘴唇在織密的纖維后面張合,凌亂潮濕的卷發(fā),一撮撮地糾纏在頸脖底下?;窝劭慈ィ路疬@個在更衣室里掙扎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條剛剛落網(wǎng),有兩條雪白觸角的墨魚。

晚上十點半,最后一堂瑜伽課早在兩小時前就結(jié)束了,沒想到此時女更衣室里還有人,正打算關(guān)燈走人時,他看到了她。

幾近全裸的她,乳房被略嫌過硬的內(nèi)衣纖維摩擦得紅暈斑斑,像兩只印有伏花紋的大蘋果;乳頭是奧索卡李子的粉紫色;肉色的三角內(nèi)褲也是汗淋淋的,清晰地透露著它底下卷曲濃密的陰毛;兩條豐滿的大腿,在明晃的日光燈底下呈現(xiàn)出果凍般的光柔質(zhì)感;灰白相間的條紋短襪,勉強扯到腳跟之上;其中的一只腳踝上,有一片奇特的葉狀傷疤。

他站在女更衣室半掩的門后面,離她大約兩米的地方,隱蔽地,有些難為情,又有些不舍地注視著這一切。

十幾秒鐘過去了,她還在內(nèi)衣領(lǐng)口里掙扎,他卻已經(jīng)果斷地抽回了目光,像嗅到險情的漁夫,在下一個截流逼近之前,迅速地、一聲不響地撤離了。關(guān)于情欲,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找到比偷窺更體面的排遣方式。

然而命運并沒有讓他就這樣錯過她。

有一天,老板讓她協(xié)助他將一間閣樓清空,以便日后改造為高溫瑜伽室?!斑@是新來的清潔工”,老板說,也許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一句“Young Lady”就把她喚到了跟前。

她套著一身肥大僵板的藍布工作服,戴著黃色的橡膠手套,拎著一只裝滿洗滌用品的塑料桶。她看上去確實也像是一位清潔工,有著清潔工般典型的,被人瞬間遺忘的外表和體征。

老實說,那一刻他也沒打算記住她。他剛剛做完一番冥想,正為自己似乎仍不能徹底地把握冥想的真諦而懊惱?!侗≠よ蟾琛氛f:“冥想一旦被掌握,心就會變得像無風(fēng)時的燭焰般平靜?!贝蟛糠謺r候他是平靜的,一如他的生活,但他不太能確定他的這種“平靜”就是“燭焰般的平靜”。

不確定感浮游在他的宇宙中,構(gòu)成他自己的弱小宇宙。

在散發(fā)著貓尿味的閣樓里,除了一張尼泊爾活女神掛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垃圾,包括半只刺猬的尸體和一疊發(fā)霉的舊雜志。他捏起一本1980年代的《Capital & Class》,翻開扉頁,灰塵便撲面而來。那是示威連月、垃圾成山的反撒切爾主義的時代。那會他也就是十來歲的光景,示威在他眼里是一場徒勞的街頭鬧劇(他果然在中年將至?xí)r見證了這一點)。David Bowie的雌雄同體和疤痕妝,新浪潮電子樂,Vivienne Westwood的氣球袖等,對他的青春來說,不過是煙囪里的一股狼煙——如果那也算得上風(fēng)景的話。九歲那年,他從周日的少年唱詩班直接邁進了古典音樂的殿堂,巴赫的對位法,把他鍛煉成一個在多軌鋼絲上分身有術(shù)的雜技演員(也許是他那個街區(qū)最優(yōu)秀的“雜技演員”)。他從未摔跤、跌倒或走音??上胶飧胁⒎鞘浅蔀殇撉傺葑嗉业奈ㄒ粭l件,加上對秩序和低音的過度迷戀,令他除了巴赫以外,幾乎沒有辦法彈好其他任何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二十五歲那年,他第三次被英國皇家音樂學(xué)院淘汰,一氣之下用椅子砸毀了鋼琴——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控。不過那年恰逢他父親去世,給他留下了一棟可觀的房產(chǎn),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就像灰燼告別了火焰,他在卸下葬服后就基本上告別了悲傷。

他把舊雜志一本本抖開,確定內(nèi)無一物之后,扔進她為他準(zhǔn)備好的紙箱里。很長時間,閣樓里只有擦洗聲,碎片碰撞聲以及鞋底在舊松木地板上發(fā)出的咯吱聲。他幾乎忘了那里面還有一個幾乎與他體積相等的存在,直到突然瞥見她腳踝上那塊葉狀的傷疤。

她正跪在窗臺上,在冬日清冷的逆光里擦洗著窗檐。那塊葉狀的疤痕暴露在她的棉短襪和褲腿之間,和它周圍偶爾被陽光照亮的肌膚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

他有些震驚,控制不住向上移動的目光。濃黑的卷發(fā)把她的半只臉遮住了,加上逆光,他只能看到她那炭筆般潦草的剪影。他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剪影了,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在布來頓海邊游樂場的剪影照相館里,和第一位正式的女友一起,在海風(fēng)中,他望著自己的剪影出了神。

“嗨!幫我把玻璃清潔劑遞過來好嗎?”她突然轉(zhuǎn)過身,沖著出神的他叫道。剪影消失了,室內(nèi)的光線迅速地適應(yīng)了她臉部所處的位置。她變得具體起來。

她長著一張不太對稱的臉,一邊臉頰微微凹進去,另一邊卻相對飽滿,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從正面看似乎筆直的鼻梁,角度稍稍換轉(zhuǎn),便露出一截微妙的塌陷,給她的神情平添出幾分俏皮;就連她眼珠的顏色,看起來也是一只比另一只要深些。總體來說,她的臉雖然不如她豐腴的身體令他印象深刻,應(yīng)該也還算是好看的,尤其在她那個階層的女人里面。她臉上這種天生的不對稱性,讓他想起后期印象派里某種刻意的疏忽以及被那種疏忽拔高的美。

“這窗大概有幾百年沒有擦過了!”

她的英語挾帶著濃重的中歐口音,沙啞的聲帶為明亮的語調(diào)鋪墊了一層柔和的底色,使之聽起來不至于過分輕佻?!扒鍧崉┚驮邳S色的塑料桶里,”她又補充道,“寫有玻璃那瓶!”

“我是識字的……”他一邊在她那裝清潔用品的黃色塑料桶里搜索,一邊揚起口輪匝肌旁的肌肉。

“真的嗎?”她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容相當(dāng)俏麗。

他找出她要的清潔劑,彬彬有禮地遞了過去,盡量不與她的目光撞軌。他聽見她說“Dora”,這是她的名字;“匈牙利”,那是她的國家。她用匈牙利文的“Koszonom”代替“Thank you”向他道了謝。然后她便轉(zhuǎn)過頭,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言,配合著牧羊曲般的調(diào)子,沙啞呢喃地哼了起來。

有那么一刻,他沉浸在她的歌聲里,突然感到一股“燭焰般的平靜”,剛想仔細(xì)體會,它卻消失了,像一截潛逃的魚尾,留下讓人遺憾的波光幻影。

有一天,在開往瑜伽館的公車上,他們又相遇了。她在他身旁幾秒鐘前仍空缺的位置上爽快地坐了下來。她看上去更好看了,涂著栗色唇膏,黑發(fā)在腦勺后面盤成一朵碩大的葵花狀,深藍色的緊身褲勾勒著腿部優(yōu)美的弧線,一截被乳房頂?shù)脦缀跬覆贿^氣來的緊身內(nèi)衣,在風(fēng)衣底下跳出來……這身搭配,好像她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健身,或是去健身房幽會一樣。

他拾起最大的善意向她問好。在確認(rèn)“她一切都好”之后,他展開手中的免費報紙(幾秒鐘之前,它還攤在他身旁那個空位上),將目光聚焦在某個標(biāo)題上,打算隨時準(zhǔn)備進入閱讀狀態(tài)。然而搖晃的車廂,斑駁的陽光,她頭發(fā)里散開的香氣……一切都令他心顛意散。

“你的手指真美!”她突然贊道,“就像鋼琴家的手指一樣……”

“是么?”他有些意外。

他放下報紙,伸出修長的十指,端詳起來。片刻的猶疑過后,他道出自己“在幾位有名望的鋼琴教師底下學(xué)過一些年”的歷史。“每天練五六個小時,連壁爐里的炭火熄滅了也不覺察。最喜歡的作曲家?嗯,大概是巴赫吧!英格蘭的雨天挺適合彈他的曲子……”他蜻蜓點水,敏捷地繞過自己被淘汰三次的經(jīng)歷,并把那段生涯的終結(jié)概括為“興趣的轉(zhuǎn)移”……憑著這種強大的記憶篩選力,他從未讓自己或他人跌入失望的深谷。

“我也學(xué)過,很短,在布達佩斯的一間小酒吧里。很糟,只學(xué)會了一兩首……”她說完揚起手腕,興奮地掃了一行空中的鍵盤。那是一雙與她的年齡十分不符,乍眼一看,還以為是戴了羊皮手套的手。他很難把它們與琴鍵聯(lián)想起來。

她掏出手機,在照片庫里一張張地搜索著,很快他就看到一張她在匈牙利某家酒吧演奏的照片。照片是用手機翻拍的,邊緣已經(jīng)被氧化了。她穿著燈籠袖荷葉邊的白襯衣,配著一件寶石藍絲絨小馬甲,扎著一條高腰的墨綠色百褶裙,雙手搭在琴鍵上,腦袋側(cè)向觀眾席,沖著鏡頭咯咯地笑著。

“十六歲,我?!彼忉尩溃呉葡蛳乱粡?。

下一張里是兩個男孩,一個約摸八九歲,一個大點兒。兩個孩子看上去像是終日流連在Piccadilly廣場上的東歐乞兒,有著馬爾扎人與吉普賽人的混血。穿著臟兮兮的布列尼塔汗裳,各握著一根快要融化的雪糕,似乎正被某個滑稽的場面吸引著,無法將小嘴合起來。

“你兒子?”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點點頭,豎起一根小手指,將跳入面頰的發(fā)絲輕輕地向耳后根掐去。

“十七歲就懷上老大,”她嘆道:“沒法再學(xué)鋼琴了?!?/p>

“有一年為了給他倆買圣誕禮物,還在倫敦橋上乞討過?!?/p>

“倫敦橋?”

“是啊,倫敦橋。借了一只叫Peach的母狗,Amanda的狗,隨便親一下就要跟人走,像她的女主人一樣不知羞恥!不過有狗比沒狗強多了,人人都愛狗……”

她說她是“Country Girl”。只讀過中學(xué),十五歲就離開了家,一個人到了布達佩斯,干過很多賤活兒。十八歲時跟一個吉普賽提琴手同居生子,沿街賣藝……

“兩個兒子的爸爸們都在我剛懷孕的時候走了,一個說去買羊奶,出門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另一個呢?”

“另一個說去巴西和朋友做買賣,其實哪也沒去,一直躲在一間雜貨鋪里,和別的女人鬼混著?!?/p>

車窗映著她陷入回憶的臉,與他游移不定的凝視疊化在一起,像一幕后期上色的黑白電影。

坦白地說,他并不想打探她的隱私。在日常對話框里待久了,和私人生活相關(guān)的道白總是多少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尤其是像她那樣的道白。不過打斷他人傾訴,對他來說也不見得就那么輕而易舉。在出租車內(nèi)的電臺廣播里,他經(jīng)常聽到那些東歐移民工講述自己的“倫敦沉浮記”,一個安撫的手勢或同情的眼神,就能勾起他們那米蘭昆德拉式的傾訴欲。祖國對他們來說是磨難,是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終結(jié),是經(jīng)濟危機和失業(yè)。他能怎么樣?這里是倫敦,隨便打開一道水閘,涌進來的就是整個世界的傷疤和洪水。盡管如此,他卻從未主動要求出租車司機改換頻道——他的這種特質(zhì),在他自己看來是一種英國式的教養(yǎng),在他人看來卻很可能是一種鼓勵。

然而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卻沒有對她立刻感到厭煩。相反,他的目光不時掃過她那時而陷入憂傷,時而故作歡喜的臉。

“真希望我的兩個兒子隨便哪個,除了能讀好書之外,還能每周學(xué)上一小時的鋼琴?!?/p>

“你希望他們之中的一個成為鋼琴家?”

“不不!你誤解了!我只是希望音樂能給他們帶來快樂?!?/p>

“音樂不一定能給人帶來快樂?!?他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至少它讓我覺得快樂!”

“布達佩斯很美吧?去過的人都這么說……”他試圖把話題拉往輕松的層面。

“布達佩斯是世界上最憂傷的城市。”

漸漸地,他們開始親近起來。確切地說,是他開始親近她——在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情況下,在瑜伽館的茶水間里,在曬滿了墊子和毛巾的后花園,在一株忍冬花下……有一次甚至在男廁的門口,他耐心地等待著她拖干凈地板,瀝干拖把的水分,在架子上放上新的卷紙。勞動對他而言,是陌生而新鮮的。與其說他被勞動本身的審美價值吸引,不如說他更欣賞她彎腰的體態(tài)。

打點完一切之后,她便會轉(zhuǎn)過身來,送給他一個微笑。她那不太對稱的五官把她的微笑勾勒得嫵媚有加。

她總是打扮得像健身房的女會員一樣來上班,在更衣室換上藍布工作服,收工時又換回自己的衣服。她說她住的那個區(qū)域都是上等人,所以搬進去前,特意到慈善店挑了些好行頭,讓自己出入得體些。

“你租的房子?”他詫異地問。

“我哪租得起吶!是Elizabeth小姐的房子?!?/p>

Elizabeth小姐是她的“老天使”,一位虔誠的福音派基督徒。禮拜日早上的唱詩和各種教會慈善活動,為無家可歸者提供免費晚餐什么的,總少不了參加。

Elizabeth小姐喜歡穿束腰外套,騎一輛帶花籃的電動自行車,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系著一頂寬邊大草帽,從背后看總給人一種“窈窕淑女”的錯覺,事實上,她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她終身未嫁,獨自住在一棟巨大的老房子里。每次在Marks & Spencer超市門口見到Dora和她借來的狗,Elizabeth小姐便停下來噓寒問暖,偶爾還塞給她倆幾個硬幣。那時候的Dora,白天在餐館洗碗,晚上住在流浪者收容所里,工休日乞討,掙的錢全部寄回匈牙利,給她兩個兒子和照管他們的姑媽。

“有一次收容所的臨時床位全滿了,只能在街上過夜。晚上冷得只想死,Elizabeth小姐就讓我到她家里去待幾個晚上。幾天后她就中風(fēng)了,我便開始全職照料她。她在床上躺了兩年零四個月,三個月前走了。她的侄子說在房子賣掉之前,我可以先住著?!?/p>

“圣母的慈善?!彼诳罩械卮虺鲞@行字。當(dāng)然,也只有他才看得見。

有一天午休,他被她拉到瑜伽館后面的一片樹林里。那里很安靜,有時候他也會獨自到那里散步,然后在一個半人高的籬洞前打道回府。而此刻她卻執(zhí)意要他鉆過去。

“那后面有一個神奇的煙囪!”她對他興奮地嚷道,“鉆過去就看到了……”

那是一棟二戰(zhàn)時被炸掉的紅磚建筑,除了一根高聳的煙囪以外,其余都被炸毀了,野草在每一塊殘垣上顧自生長。

“爬上去?”她縱容道,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像松鼠般躥了上去。

坍塌的墻體和瘋長的藤蔓堆砌成天然的階梯和扶手,不一會兒,他們便并排坐在了煙囪頂上,吊下雙腳,后跟輕輕碰觸著干燥的紅磚。

“倫敦真美!”

他沒有接話。這是他第一次在這種角度里觀看這個城市。隔著矮松林、草地和纖細(xì)的運河,它顯得非常遙遠、模糊,像誰在地平線上攤開的一張明信片。相比之下,坐在他身旁水果般結(jié)實的她,反而更像一道風(fēng)景。

在如此空曠卻幾近靜止的空間里,肉體的運動,哪怕只是吸氣時胸脯向心臟聚攏的細(xì)微運動,都一一變得突兀起來。有好幾次,他的鼻尖幾乎撞上她飄過來的長發(fā)。

這些無骨的絲狀軟物,有如楊柳河畔吹來的一股薰風(fēng),輕輕動搖著他身體重心的中軸線。

每當(dāng)她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時,那個伴隨著她的身體不斷閃現(xiàn)的,他對她的最初記憶,便像一條迷路的鯨魚,又游了回來。它的刀鰭在他的枕邊劈開兩道白色的巨浪,他那不堪一擊的肉體,變成巨浪里的啞謎。被這“純粹的情欲”徹夜糾纏,為此他破天荒地在色情網(wǎng)上,給自己叫了一個據(jù)說是羅馬尼亞裔、披著一頭黑色卷發(fā)的年輕妓女。完事之后,他將自己的單身公寓從頭到尾清掃了一遍,然而在拾起地毯上的碎發(fā)時,他又無可救藥地想起了她。

六月將至,整個英國都陷入脫歐還是留歐的爭論,瑜伽館內(nèi)也不例外。會員們?nèi)齼蓛傻乇P腿坐在東印度風(fēng)格的茶水間里,光著腳丫,一邊吃著法國的全素巧克力,喝著美國的運動飲料,一邊和教練們討論世界主義和國家主義的矛盾。每當(dāng)這種情形出現(xiàn)時,他便躲進角落里,在確認(rèn)自己完全不被留意之后,翻開一本隨身攜帶的口袋書。

如果說這場角逐的成敗真的對他的個人生活有什么影響的話,也許是有一天他將再也見不到她。像她的大部分同鄉(xiāng)那樣,她或許會回到匈牙利,或許會飄蕩到別的一個什么國家,總之哪里能找到飯碗,她就會飄去哪里。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他對自己說。人生充滿了萍水相逢,有時就像天體碰撞一樣,難道每看見一次星光,就要為星星布喪不成?

有一天,他突然收到她的短信,說Elizabeth小姐的房子就要賣掉了,她想讓他看一眼Elizabeth小姐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這也是我這輩子住過的最好的房子……”

“我給你做匈牙利圣誕大餐?”

離圣誕節(jié)還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他握著手機,徘徊在圣安妮教堂底下,猶豫不決。教堂上空不時傳來震蕩激昂的鐘聲。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愛過教堂的鐘聲,還會為它特意放慢腳步,就像幾百年前的青年,被某個特定的時刻牽扯時那樣——那時候他還沒有遭遇理想的生活。也許現(xiàn)在也沒有。

當(dāng)他終于決定赴約時,卻仿佛已經(jīng)在上路了。他為自己突然失去耐性而自責(zé)不已。臨行前的下午,他買了一瓶西班牙紅酒,它是用馬斯咯特葡萄釀制的,有一股他鐘愛的清甜味。在經(jīng)過露天市場時,他又買了幾塊康沃爾芝士,因為只有它才能與馬斯咯特相配。

然而,在經(jīng)過地鐵站時,他卻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個整天坐在地上的吉普賽乞丐。毫無幸免,他立刻就被她目光里的鉤子勾住了,鉤子上吊著油膩的訕笑,伴隨著一只骯臟的,召喚的手。他低下頭,涌起一股莫名的厭惡和悔意,肩包里的紅酒和芝士也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這就是他要去見的“伊人”么?“當(dāng)然不是,她比她年輕多了!”他對自己辯解道。就算是,她也只是她在某個過去時空的掠影——即使如此,那也足以讓他踟躕不前。

她的裝扮則加深了他的失望。紅色低胸緊身針織裙,黑色塑料水晶項鏈,印滿了郁金香的尼龍頭巾,還涂了橘色的口紅,蓋不住嘴唇的深栗底色,像是用蠟筆畫了一圈唇線。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過度修飾,從他進門的剎那,她就一直顯得忐忑不安。他也同樣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她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女人,一個小酒館里剛拉開夜晚的序幕就被臺下的醉鬼們用噓聲包圍的鄉(xiāng)下歌女。而這里卻不是小酒館,臺下也只有他一個觀眾。

“天氣真好!難得夏天像這樣遲遲不肯收尾?!彼舆^她的衣妝,試圖把焦點放在天氣上。

“是啊……是很不錯。”她語調(diào)緊張。

“房子很漂亮!”他補充道。

“很漂亮吧?第一晚住進來時,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緩和下來,身體倚靠在門廊上,用一種充滿眷念的眼神,仰望著玄關(guān)里的彩色天窗。

“你總會找到新的住所……”

“我的住所就是我的身體,幾件衣服裹一裹算是圍墻?!?/p>

“我們都一樣?!?/p>

“我們才不一樣呢!”她苦笑道。

Elizabeth小姐的房子闊大、空曠,細(xì)節(jié)里隱藏著不露聲色的奢華。房子的后面是一座寒溫帶植物交錯的花園,朝陽的角落里還有一間熱帶花房。占據(jù)著草坪中央顯眼位置的,是一樽噴水池,幽幽地向四周吐著銀絲般的拱形水柱。一只供鳥兒洗澡的大理石盤聳立在噴水池的頂端。

他見過不少類似的房子,比方說他叔叔的。每次待在里面久了,都會讓他產(chǎn)生一種被剃須刀反復(fù)刮試的無聊感,這種無聊感,她當(dāng)然也無法體會。

在一只裝有彈簧的黃銅門鈴面前,她停下來興奮地解釋道:“這是一百多年前用來傳喚傭人的!不過,Elizabeth小姐可不用這種老古董,她現(xiàn)代得很,她用電子呼叫器,就像大醫(yī)院特護病房里裝的那種!”似乎只有提起Elizabeth小姐,她的聲音才恢復(fù)平日的輕俏。

“Elizabeth小姐喜歡樹。她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就和我聊樹。那櫻花樹掉葉子了嗎?茱萸樹的果子變紅了嗎?問個沒完沒了。眼前的事Elizabeth小姐全都記不住,卻記得各種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p>

“你看,我給每棵樹都刻了名字!”

他對著某具樹干審視著,樹干上果然凹現(xiàn)出它那用小刀雕刻的英文學(xué)名,歪歪斜斜,相當(dāng)幼稚可笑。

她的房間是洗衣房邊上一個約十平米的小單間,由各種單數(shù)構(gòu)成:一只洗漱池,一塊發(fā)黃的毛巾,一樽鏡門衣櫥,一只小圓桌,一張單人床,一個袖珍床頭柜。所有陳舊、孤單的一切,都被她擦得一塵不染,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己在各種器物上那消瘦、舉棋不定的投影。

床頭柜上擺放著她和兩個兒子的合影,鑲嵌在一只用貝殼、彩色塑料、假珍珠做的廉價相框里。小飯桌上擺著一疊用A4打印紙打印好的微型廣告和一把剪刀,廣告上寫著:“住家保姆,求包吃住!全能。能煮飯,做菜,搞衛(wèi)生,帶孩子等”,落款是過度工整的英文簽名“Dora”。床腳旁豎著一只紅色的行李箱,某只滑輪已經(jīng)掉了,估計是她能從這個房間里帶走的唯一物品。

他一邊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著Elizabeth小姐的各種往事,一邊豎起肩膀跟在她后面,穿過鑲嵌著百葉窗的廊道,繞過一只旋轉(zhuǎn)樓梯的拐角,朝廚房走去。

“除了打掃衛(wèi)生,我基本不來這兒煮東西,我有自己專用的小廚房。今天是為了給你做一頓像樣的菜!嘿嘿,反正廚師早就不在這兒干活了!”她邊擰開廚房門,邊回過頭扔給他一個狡黠的媚笑,一股鮮腥的魚味旋即撲鼻而來。

廚房比他的瑜伽課室稍小一些,像一個陶瓷餐具和玻璃制品的博物館。兩只年代久遠的烤箱屹立在窗臺底下。滿屋子的室內(nèi)植物,一一被照料得恍如主人在世的樣子。

“你看這廚房是不是很美?”她踮起腳尖,繞著廚房中央的備餐桌轉(zhuǎn)了起來,目光流轉(zhuǎn),手指不時在桌面上輕敲一下,五十年代的丹麥原木在她的指尖下發(fā)出空曠的回聲。

“是很精致?!彼胶偷?,并恰到好處地將目光從她的背部移到洗碗池上。

“可惜我一年的工資都買不起這里的一英尺!”她在門邊的衣鉤架上取過一條圍裙,利落地系在腰上,然后朝一只白瓷盤走去。瓷盤里擺著一條鯉魚。他沒有再向她貼近,那角膜腫大、瞳孔無光的魚眼和魚鰭上觸目驚心的火山石色讓他怯步。這不能怪她,她并不知道他是個素食者。總的來說,她對他一無所知。

“如果再找不到住家保姆的活,我就得回到流浪寄宿所了……好在現(xiàn)在還是夏天,離冬天還有一小會兒?!?/p>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英格蘭的冬天,它水氣中的冰錐和它那不治的拖延癥。獵人月一過,除了在路邊發(fā)廣告?zhèn)鲉蔚氖フQ老人,幾乎沒有多少人會露出笑臉,匈牙利的冬天沒準(zhǔn)也一樣……但這并不是他的錯,他沒有必要為英格蘭的冬天感到抱歉,就像她沒有必要為鯉魚感到抱歉一樣。把這一切都梳理好之后,理性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總會有辦法的,別擔(dān)心?!?/p>

“擔(dān)心也沒有用!現(xiàn)在我要給你做鯉魚湯!”

她從罐子里舀起一塊豬油,攤在平底鍋上。遇熱的豬油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底部開始溶化,像水母一樣,在鍋里伸出透明滑亮的觸角。

她又把切好的洋蔥末撒了進去。

“吃辣嗎?”

“吃一點……”

“太好了!辣椒是人生最好的安慰!”

她隨即拿起一瓶印度辣椒粉撒了起來。她做菜的樣子像個大廚,時不時變出一碗檸檬汁,一籃削得白凈漂亮的土豆,或者一碟切成小方塊的紅番茄。他倚著門檻,雙手插在褲兜里,出神地望著她。有那么一刻,他竟然突發(fā)奇想,她如果不是這個寄居在這身廉價衣裙里的她,那該有多好。

“英國根本買不到鯉魚!多虧了波蘭超市,我們才能偶爾吃上一頓鯉魚湯……”

他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又順著嘴角向下移動的兩撇肌肉耷拉了下來。

“鯉魚湯,燉牛肉,野雞,蘑菇,栗子,大青椒,菠菜,酸奶油,Culyas, Langos, Palacsinta,Tocsni……”她一邊往鍋里倒入鯉魚,一邊用騰出來的另一只手,扳著手指數(shù)起來,用英語數(shù)了一遍,然后又用匈牙利語數(shù)了一遍,“……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東西?!彼姆鄣自谠钆_上的蒸汽里漸漸洇開,變得柔和起來。她那不對稱的顴骨,閃著均勻細(xì)膩的油光。

“剛到英國的第一年,我每天都餓得要命,每晚夢見都是吃的,早上醒來身邊除了草莓卻什么都沒有。每天把摘好的草莓一箱箱地扛到卡車上,一車裝滿,又下一車,每天干十個小時……天天都一樣!風(fēng)景不錯,牛在吃草,它們望著我,我有時候也和它們對望,覺得自己就像它們一樣?!?/p>

他當(dāng)然不止一次聽說過草莓農(nóng)場,以及那些從歐洲各地蜂擁而來的草莓季節(jié)工,然而它們卻從未在他的想象范圍之內(nèi)。他的想象總是有一個適度的取景框,小時候,是能一眼看到鹿園的落地窗;長大一點時,是皇家音樂廳的菱形舞臺。

晚餐準(zhǔn)備好的時候,她提議在Elizabeth小姐的餐廳入座。那是一個四周鑲著燭臺的餐廳,擁有一張可容納八個人的長方形餐桌。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靠邊的兩張面對面的餐椅。橘黃色的玻璃吊燈底把鯉魚湯、甘藍菜卷和胡桃罌粟卷全都照成燦燦的金黃色。

而他卻幾乎沒怎么下咽,鯉魚的尸體和剩余的六張空椅讓他心神不寧。

時間像玫瑰一樣流逝。

他小口抿著自己帶來的紅酒,偶爾不經(jīng)意地瞥一眼墻上的掛鐘。

他不能確定它的指針是否有誤,有好幾次,在她轉(zhuǎn)身去取餐紙或者開瓶器時,他忍不住想拿它們和自己的手表對比。他并不想這么早就離開她,卻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他覺得Elizabeth小姐在窗外注視著他,穿著白色紗裙,戴著一副圓圓的玳瑁眼睛,目光和善得像一頭綿羊。但她也沒有告訴他下一步該做什么。

她則大口地喝著幾乎凍成冰錐的lager啤酒,不斷地為自己的粗心道歉,似乎他的寡言少語全都?xì)w于她“那碗失敗的鯉魚湯”。

“我可以只在你面前吃素的……”她邊道歉,邊狠狠地用紙巾擦拭殘留在嘴唇上的桃色唇膏。她那深淺不一的綠眼睛被一層輕薄的水氣籠罩著,卻掩蓋不住他的倒影。

“完全沒有必要,你應(yīng)該吃你愛吃的,這是你的自由。”他試圖顯示他的寬容。

在所有的話題似乎都窮盡之后,她閉上眼睛,在顫抖的睫毛底下,又一口氣喝掉了小半瓶啤酒。

她就那樣一直閉著眼睛。她那長而濃密的睫毛似乎為她的靈魂搭建了一個臨時避難所,在里面,她又一次低聲哼起了牧歌。她的聲音由遠及近,像一根浸滿雨水的鞭子,鞭打著他干燥難耐的胸腔。

那些和她身體有關(guān)的,他對她的最初記憶,像葡萄酒的后勁一樣,又冒了上來。她那過窄,且不服帖的紅色緊身裙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揭去,剩余的她,在朦朧的醉意底下,像一幅后期印象派的女人體般,在他面前舒展開來。她的動物性,她像野鹿般暴露在外的乳房,她的聲音、氣味,她腳踝上的奇異傷疤,她擴張的陰道和被歡愉浸透的每一個毛孔……所有關(guān)于她身體的一切,都誘人,圓滿,分毫不差地配合起他的想象,燃燒成一股上前親吻她的沖動,如此強烈,足以令他自燃。

然而在經(jīng)歷了數(shù)秒無法抉擇的絕望之后,他卻決定向她告辭。這是他慣常的危機應(yīng)對機制,雖然看上去有些讓人氣餒,卻能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他的正常。

他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半跪在地,伸出雙手把她的雙頰捧進掌心里,它像剛烤熟的土豆一樣滾燙。

“嗨!我該走了?!彼暙I出盡可能的溫柔。

“如果你想要我的話……我就在這里?!彼蚤]著雙眼。

他心頭一晃,不置可否。

她垂下頸脖,吻起了他的手心。當(dāng)她柔軟的舌頭觸及他的某個指尖,并將它緩緩地吸進嘴里時,一股lager啤酒的低俗氣味闖入了他的鼻息。

他紋絲不動地從她軟體動物般的舌頭里逃了出來。

“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她低聲說道,兩片生鐵般灼紅的面頰在他冰水似的身體語言里驟然冷卻。“我以為你一直,一直……想和我做愛來著……我的直覺總是出錯?!?/p>

“應(yīng)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彼玑屩刎?fù),邊朝她的肩膀伸出友好的雙臂,試圖推翻眼前的僵局。而她留在他臂彎里的,卻是一個不可否定的虛空。

在他們一前一后,繞過漫長昏暗的走廊朝門口走去時,她突然在一間關(guān)閉的房門前停了下來?!拔蚁虢o你看一樣?xùn)|西?!彼f著推開了房門,目光里溢滿了悲傷。

那是Elizabeth小姐的書房,仍散發(fā)著一股老人常用的薄荷膏味。墻上掛滿了相片,書架里塞滿了書,角落里有一架小型三角鋼琴。印度夏天八點過一刻的斜陽,淌過冰涼的玻璃窗花,像正在融化的楓糖般,均勻地浸潤在琴蓋上。

“我能為你彈一首曲子嗎?”她凄然地懇求道?!皟赡甓鄟恚颐刻於紩谶@兒彈上一小會。Elizabeth小姐是我唯一的聽眾,但是她死了……”

“當(dāng)然!”他畢恭畢敬地為她打開了琴蓋。

“我只會彈一首曲子?!彼吶啻曛鴳以诳罩械碾p手,邊低下頭對它們說道。楓糖漿般的斜陽淌過她布滿口子的指尖,照進她手背上粗糙的肌膚,在一個宗教般的時刻凝固了下來。

寂靜突襲著他們之間的空地。

當(dāng)琴聲終于由遠及近貼近他的耳畔時,他還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暮光色的夢。黑白相間的鍵盤漸漸不復(fù)存在,而她似乎變成了一只鳥,一只心臟中扎著針線的鳥,一只在墓園般的靜寂里默默掙脫空氣阻力的鳥,如此隱忍,他幾乎得將整個身體伏在她的羽毛上,才能聽見她的撕裂和斷羽。

她的眼中漸漸噙滿了眼淚,當(dāng)淚珠終于涌瀉而出時,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只用翅膀沖擊瀑布的鳥。她的羽毛和它裹挾的渺小肉身一次次地消失在萬丈水霧之間,又一次次地,遍體鱗傷地,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決裂的美,俯沖到他的身前。有好幾個瞬間,他似乎突然喪失了聽覺的敏感性,在低音里聽到的盡是山崩海嘯……就連視覺也逐漸失靈,他看不到自己的衣領(lǐng),看不到自己的鞋子,更看不到那一度連他自己也視為神秘的平衡點。

當(dāng)她的演奏快結(jié)束時,一段Béla Bartók式的不諧和音,幾乎把他拋回了人生的某個起點。從未有過的沮喪襲擊著他發(fā)涼的膝蓋。除了他和她,室內(nèi)的每一雙眼睛都看到了這無奈的一幕,雖然它們?nèi)紝儆谀切┡紶杹磉^又以死亡離場的人。

這不過是一首練習(xí)曲,他的指法、技巧、嫻熟度都遠在她之上,但她所擁有的,成為鋼琴演奏家或瑜伽大師最需要的某種潛質(zhì),他卻似乎永遠也無法擁有。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