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回顧無疑令人感傷,如對過往之美好事物的憑吊,然詩意的回顧,又使得一切美好事物遽然有了無限恩光。這是重讀雜志“詩空間”欄目一年刊發(fā)的詩作的瞬間感想,盡管煽情的成分居多,但當那些閃爍著光亮與溫情的詩句呈現(xiàn)眼前,鮮活的畫面在想象的空間世界就無端生發(fā)了諸多無以名狀的喜悅。
自20世紀90年代,詩歌“邊緣化”的現(xiàn)實就已被廣泛接受,尤其在當下,詩歌不能與大眾傳媒競爭以吸引廣大消費群體,從而使得現(xiàn)代詩歌被推到“新世界”的邊緣而無能為力?!盎蛟S,語詞已經(jīng)廉價,消耗掉了曾經(jīng)包含的認知和神秘價值?!眴讨巍に固辜{在《語言與沉默》一書中如是說道。作為文學皇冠上最古老而璀璨的明珠,事實上,詩歌與小說一樣,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的人與事,不同的是,小說能夠深入日常生活的所有層面,而詩歌則是力圖脫離清晰的精確意義及句法的常規(guī),更為傾向一種理想的音樂形式。也正因這點,我堅持認為詩歌具有其他文學藝術(shù)形式所沒有的召喚力,有著無窮魅力,也正是其本身存在的難以企及的神秘無時不在引誘著詩人,詩歌最終才成為了讀者的所有物。
在細讀一年來36位詩人的詩歌作品后,我此刻更愿意談?wù)勀贻p詩人的創(chuàng)作,某種難以確定的意義上,他們的表述與情感,似乎更為貼近當下的世界和生活。
玉珍是近幾年備受關(guān)注的90后詩人,其詩歌的干凈與坦誠,以及她極力營造的獨具個人特色的詩歌意境,無時不散發(fā)著無以言傳的明媚與意蘊。盡管如此,在讀到《一九六六》這首詩時,我還是驚訝玉珍對命運書寫的語言掌控力?!皸蠲贰迸c“母親”在詩中的互通喻義,我們暫且不去評判,單單從色彩的運用,我們其實便可一窺玉珍的靈性與通透?!鞍住痹谟裾溥@組詩中有著純潔的象征,《新生》中的“白花盛開如星辰”(花)與“花蕊遍地盛開/由整片雪洗出的汪洋正靜靜躺仰在大平原上”(雪)、《書寫令人敬畏》中的“一張白紙的寂靜和荒涼/長著處女干凈的肩膀”(白紙),而到《一九六六》時,“楊梅”的色彩和意義就濃烈起來,“殷紅如鮮艷的血”,這在現(xiàn)實世界的美好面前,不覺有了特定時代的悲愴感。蹲在茶園里唱歌的“母親”此刻應(yīng)該是安詳和沉靜的,然當她向“我”娓娓談起往事,周圍的一切驀然有了深意:“天高云淡/一生的向往比清風單純/我從她短暫的回憶中窺見時代恐懼過的畫面”。至于那“恐懼過的畫面”究竟是什么,我們不必妄自揣測,因為詩歌語言本身所呈現(xiàn)的張力,已足以令讀者發(fā)散出無窮的聯(lián)想。這正是語言營造的效果。或許這也是詩歌摒棄或脫離精確意義,才使得詩人通過敘述傳達的情感更有意味的所在,并且使得詩之書寫更為有效。何況這種敘事性情感的質(zhì)樸又恰是對詩人自我內(nèi)心的一種澄明,同時也表明了“敘事等于生命”的詩歌現(xiàn)狀和歷史境遇。而長期以來,過分真實的敘事寫作破壞了詩歌的美感,致使詩歌失去了巨大的想象力度,這時反諷或?qū)Ρ鹊姆绞竭m時地進入了詩歌,一些人們所熟悉的場景、畫面都又輕而易舉地觸動了回憶的那根神經(jīng)線條。從這點上來說,玉珍對世界認知的“早熟”的洞察力,也使得她的詩作顯得復(fù)雜。
相較之下,張二棍的詩歌更為趨向現(xiàn)實溫情面,更為樸實、感人。坦白而言,閱讀80后詩人張二棍的詩歌,我會不禁想到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他們的詩歌與大眾幾乎毫無隔閡,平凡的聲音,平凡的生活在詩內(nèi)都無時不有著人性的光彩。如果說菲利普·拉金的詩歌“大多數(shù)的語調(diào)總帶有早晨的氣息或晨曦的閃爍”,那么在相同的意義上,張二棍的詩則帶有著“光”的暖意。那些貼近日常場景與事物的書寫,在“光”的指引下,時常散發(fā)出哲思般的徹悟?!抖鞴狻罚骸爱斘覀冞€不知道,/母親病了的時候/光,/已經(jīng)早早趴在/低矮的窗臺上/替我們看護她,/照顧她/光,/也曾是母親的母親啊/現(xiàn)在變成了,/比我們孝順的孩子”;《那年的光》:“母親們站在樹陰下/仿佛每一個孩子,/正在吮吸著的/就是,/光”;《春光》:“仿佛一夜之間,/桃花漫漶/可我知道,/大地已蓄積太久,/默默咽下了/許多的春光,/才能淌出那些過于好看的花兒”。或因年齡之故,如今我越發(fā)對溫暖的詩作有了熱衷和偏愛,仿佛那些在生活現(xiàn)場構(gòu)筑的清晰場景一旦在腦際呈現(xiàn),世界就變得光亮起來。盡管某些時刻,我們還是會從張二棍的詩中讀到疼痛與無望。譬如他的那首《穿墻術(shù)》:“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孩子/摁著自己的頭,往墻上磕”,開篇的異常畫面,與母親的淡漠無情——“他母親說,讓他磕吧”——對比之下,卻是二者(即小孩與母親)的無助;又如《消失》一詩:“‘從前,你總是把狗樣當成人模/到了黃昏,/我又反思了一遍/是應(yīng)該彈盡去死,/還是絕糧去死”。作為真誠的寫作者,他們又似乎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寫作初衷,不斷解構(gòu)和構(gòu)建自己,且早已是一種常態(tài)。然而,面對突來的諸多贊嘆,張二棍卻始終如一,如他在談及寫作初衷時所說:“我希望從詩歌中,找到黃發(fā)垂髫的自己,也找到白發(fā)蒼蒼的自己。如果在詩歌里,我是真的我,我是當初想要的那個我,理想的我,就夠了。”
或是出于某種巧合,70后詩人劉年的兩首小詩《養(yǎng)蜂車》與《春雨賦》,讓我一直念念不忘,那些看似輕描淡寫的抒情化場景的再現(xiàn),卻飽含著滿滿的、直抵人心的愛意。如果說詩歌的想象功能對愛或性的重要性表現(xiàn)在它為之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想世界,那么,愛或性在“自由的自我發(fā)展中正在被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強大的凝聚力所吞沒和扼殺”,基于這點,劉年的詩無疑又在某一層面展現(xiàn)了對精神之愛的拯救與對愛情的召喚。
不看花的時候,就看你
看你吃琥珀色的巢蜜
看你將十根手指,一一吮吸干凈
看你伸出舌尖,舔著上唇
這種生活細節(jié)的再現(xiàn),無疑是詩人內(nèi)心純情之愛的催生,回憶此刻誘發(fā)的美好,與柔軟之情融合一處,渾然天成。也許,在安靜軀體內(nèi)圈養(yǎng)猛虎之人,才有他者不可輕易窺探到的深情。只是當這份深情終于在春雨中飄落,他的愛再一次轉(zhuǎn)接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姑娘身上?!拔摇薄安恢浪惺裁疵?春雨,/這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將我和她網(wǎng)在了一起?!倍嗲槿耸欠褚嗍墙^情者?對于詩人,我想多情之舉更多是情之所至,正如我們對美好事物無法久存會莫名感傷,不能自已。如此,我不由再次想到雜志社在咸寧崇陽三特剛剛順利舉辦的年度筆會,在那個風光秀麗、古典而詩意的溫泉度假村,遠道而來的作家朋友與省內(nèi)的作者相聚一處,圍桌而坐,暢談人生、文學,又不誤美景良辰。那個溫馨的傍晚,我獨自站在雋河水岸,望著乘船泛水的作家們以及飛過群山的候鳥,曠野不覺有了青郁的光亮。
美哉美矣!畢竟霜降已來,萬物榮枯召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