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篇文章都與非虛構的文藝有關。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報告文學作家趙瑜回顧了他與湖北文壇的往來,大都與報告文學寫作相關。他對湖北人和湖北作家的評價也很有意思。自由撰稿人劉青松從自己和他人的寫作事例中談到了對非虛構文體的理解以及在當下的難度和意義。90后學子劉玄夫分析了近年來火爆的三部紀錄片的特色和貢獻,也有著很切實的見解。三篇文章會幫助讀者進一步理解非虛構之于當下文藝的特殊重要性。
湖北是個有名的省份,武漢在現(xiàn)當代歷史上的作用眾所周知。辛亥革命爆發(fā),武昌打響第一槍。湖北是長江中游歷史人文含量極豐富的地段。人們甚至認為它的工業(yè)革命成分,大于農耕文明成分,比如我所熟知的閻錫山兵工廠,在民國初年相當早了,但是漢陽兵工廠更早于它。武漢還有最早的民營航運公司。湖北所包含的三峽精彩一段更是令人刮目相看。朦朧中,我對那里的農耕漁獵有所忽略,更重視她工業(yè)革命的作用。我少年時代最初認知湖北,是在太行山區(qū)的晉城,出省公路上穿梭奔跑著運煤卡車,車門上兩個白色大字:湖北。有龐大車隊駐扎晉東南,日夜往山下火車站送煤。那是“文革”期間的場景。
我長期生活在黃河中游地區(qū),山西的農耕成分相對濃烈,保留了歷史上許多悠久特色。因此說起湖北和長江,就有些神往。從地域上看,湖北屬于中國東南西北中的那個“中”。文化上,當代文學也很發(fā)達。我在云南騰沖邊陲,居然看到當?shù)厝搜莩龊睗h劇,還有專業(yè)劇團。真不知道歷史上,哪一撥湖北佬跑到這里來,以優(yōu)越文化征服了邊遠的荒虐。
第一次跟湖北接觸,是1997年。此前,我拍過一些紀錄片。那年,中央電視臺有個大的紀錄片,要拍攝《大三峽》,聘我為總撰稿人。當時大家對三峽建設眾說紛紜,我也抱著探索之心,接受了這個任務。從年初文案稿子通過之后,攝制組分成五個小組,同時赴鄂拍攝。我除了完成總撰稿工作,又兼任了“移民”這兩集的編導,召集紀錄片舊部,六月里駕車出發(fā)。這是我第一次在湖北開展工作。主要工作區(qū)域是宜昌地區(qū),即三峽庫區(qū)之首。湖北移民重點是秭歸、巴東。這個地區(qū)淹沒的區(qū)域大一些。通過這一次工作,我對宜昌民情和三峽工程有了近距離的認識。
拍攝過程中,有兩個熱,一個是天氣酷熱,弟兄們每天光著膀子工作,在鄉(xiāng)村、江畔到處跑。我們邀請了宜昌作家胡世全參與工作,胡兄居然不怕熱,在烈日炎炎之下,總是衣衫整潔,對北方人整日光著膀子感到可笑。二是湖北人的熱忱。央視總編導張金鵬反復強調各組,必須獲得縣、鄉(xiāng)、村基層領導的支持。沒有他們的支持,拍攝是無法進行的。在這個過程中我結交了很多朋友。他們對大壩移民的看法視角多樣,而我在北京的想象,只是單一的凄凄慘慘。他們認為移民也有迎接新生活的一面,三峽工程也不僅僅是我所持懷疑態(tài)度的政治工程。歷史上,移民是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面。
北方人還要喝酒,不管多么熱,也要喝。湖北朋友決不畏難,也敢于迎戰(zhàn)。他們要求采取游戲喝法,不要一味瞎“干”。我醉酒原本很少,但在湖北大醉幾回,都是栽入了他們游戲的怪圈。老話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確實如此,湖北人狡黠聰明,很難贏他們的酒。我心中不服,卻也無奈,愿賭服輸嘛。四十多天拍攝過程中,我曾大醉三次。而在山西,從未如此狼狽。
看到長江水量豐沛,浩浩蕩蕩,我深深感到洪水的危機。印象中長江黃河都是大河,今天相比之下,黃河倒成了普通河灣,水淺灘多,反差非常強烈。長江專家總是說,三峽工程首先是防洪,其次才是發(fā)電,給我的印象尤為深刻。當年十一月八日,三峽施工壩合龍,從此長江要在一段時間流入導流明渠,圍堰成功。這一天,三峽紀錄片開始播出。此后和作家胡世全、三峽秭歸的電視人小黃,都成了好朋友。還有湖北電視臺郭躍華,得知他長期在神農架拍攝金絲猴,很感動。因為這樣的紀錄片人國外挺多,中國則很少。在武漢,和作家方方也有過比較深入的交流。這是我第一次在湖北實地工作,將近一年,斬獲頗多。
沒想到第二年,爆發(fā)了舉世震驚的“九八大洪水”。主要危機地段還是湖北。當時的總理溫家寶和大批部隊涌向湖北,重點是荊州地區(qū)。當時我并沒有受命抗洪作品的寫作,只是那年夏天,我在北京的日子非常雜亂,《馬家軍調查》五月上旬發(fā)表,整日記者叩門,不勝其擾。又想到三峽工程與洪水的關系,所以決定再到湖北去轉轉,借以躲開許多煩亂。大雨中到武漢,獲得文壇兄長劉富道的支持。在車輛極其緊張的情況下,富道兄派車陪我到荊州上下考察了一圈。富道兄返回武漢,我就此留在宜昌,尋訪長江故事。
就在此時,宜昌市長孫志剛先生,向我推薦了一個特殊的地方,就是枝江市百里洲鎮(zhèn)。他說百里洲在長江河道中心,是個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卻不是搶險地段。主要地段還是長江兩岸。百里洲算個泄洪區(qū),五十年代就曾炸壩泄洪一次,沖刷成巨大喇叭形地貌,至今可見。這孤島是否被淹沒,無關江漢平原抗洪大局。孫市長非常擔憂,洪水圍困著島上兩三萬人。是否派遣部隊上去,是一個問題。如果抽調部隊,影響兩岸抗洪;如果不派部隊,只能依靠當?shù)厝擞脗鹘y(tǒng)的抗洪辦法保衛(wèi)孤島。這個地方一圈土堤74公里,還不是國堤,成為一塊險地,而不到最后關頭,鄉(xiāng)民決不放棄家園。于是我和他在滔滔洪水中上島去了一趟。主要抗洪力量是本島居民。這場用傳統(tǒng)方法進行的抗洪大戰(zhàn),異常慘烈。全體鄉(xiāng)民,一律放下手中農活,萬眾上堤。違抗者要在大壩上被嚴厲批斗,拖拉機游街示眾。這使我想到了歷史上最典型的治水方法。中國西北高而東南低,治水幾乎就是治國。幾千年的中央集權形成,與治水有著密切聯(lián)系。當時的民兵全副武裝,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兩眼通紅,渾身泥漿,可以說全鎮(zhèn)兩萬人不分晝夜,誓死保衛(wèi)他們的家園。孫市長急調湖北某軍校官兵上島協(xié)同搶險……這一切給了我極大的震撼。匆匆離島之后,我決定還要來這里探究她的歷史和現(xiàn)實。長江中游的湖北故事,使我真正突破一個黃河地域作家的樊籬,真真切切從這個窗口看到了中國歷史的再現(xiàn)。所謂突破作家的地域性,不是簡單從理性上突破,而是實地踏勘產生飛躍。這是1998年夏天的事。
離開百里洲以后,又曾經到洪湖、松滋、公安、嘉魚等地考察了一番。在這一段上下,走了兩個來回。直到九月,因為《馬家軍調查》的后續(xù)波瀾,被《中國作家》的朋友叫回了北京。這次游歷考察,使我深感改革開放二十多年,湖北農民的生活還非常貧困艱辛。湖北干部也處在巨大的困惑中。他們強烈地喊出過取消各種苛捐雜稅的民間呼聲。后來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李昌平給總理寫信,這期間他曾經到北京找到我,說“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在我印象中,最早提出減輕農民負擔、取消農業(yè)稅的人,是宜昌日報的老領導楊尚聘和記者范長敏。
此后,從1999年起,我先后四次前往枝江百里洲,進行調研。在那里受到湖北作家胡世全、蔣杏、張同等文壇好友的全力支持。最長的一次,我和胡世全在島上住了大半個冬天。詳細考察了百里洲的歷史人文情況。當時有個想法,依據一個孤島寫長江中游農村的現(xiàn)當代歷史,更為典型集中。但由于百里洲鄉(xiāng)村在公社化時期,演變?yōu)橐环N農工體制,半農場半農村,主要是確保棉花種植?!拔母铩鼻昂笠粋€工分達到一塊錢,不像當代經典的農村體制。所以這個計劃有大的殘缺,只能寫到1949年為止。最終我和胡世全共同完成了這本《革命百里洲》。在此期間,湖北文學界和出版界的朋友如周百義先生,多次到島上慰勞我,令人難忘。
《革命百里洲》問世,獲得了一些好評,意外地獲得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還引發(fā)了《南方周末》記者的疑問,像這樣不是主旋律的作品,萬幸能獲得魯獎?作品發(fā)表后,也解除了百里洲廣大干部的疑慮。他們以為我和胡世全是來挖掘當代三農問題的,要反映三農問題的尖銳和復雜,因而大家都很痛苦。當時,陪我們在島上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傅良勤和黨委委員嫣女士都很擔憂,擔心我和世全兄寫他們工作上的不力,甚至還說,百里洲鎮(zhèn)上出資,補貼你們到別的鄉(xiāng)村采訪行不行。看了書以后發(fā)現(xiàn)他們,也就釋然了。
此后,我受百里洲之邀,帶著北京朋友到那里重游,有出版家黃賓堂、金小鳳,編輯家蕭立軍等。那里后來跟我一直有聯(lián)系。他們認為政府近年在那里修建長江大橋,似乎也有我的一份辛勞。他們寫文章說,市里請求建設大橋,買光了書店里的這本書,審批中發(fā)現(xiàn),《革命百里洲》就放在省長的案頭。
在百里洲期間,我還跑到湖北東部浠水地區(qū)的羅田、紅安考察過。此后湖北成了我心目中又一個文學圣地。
過了兩年,又發(fā)生了一件相關鄂西的事,我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那是著名作家葉梅女士,她的老家恩施州正在修建一條百年未通的鐵路,要動員我寫本書記載這件大事。恩施州我從來沒有去過,對恩施修鐵路這本書沒有信心。葉梅女士從湖北作協(xié)調到北京,向我反復說了好幾次,我都沒有確定。而葉梅女士是個很會做工作的大能人。她組織了一個多民族作家考察團,把我吸收進來,去恩施考察“宜萬鐵路”。說這條鐵路從孫中山開始就有規(guī)劃。最早的施工者竟然是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詹天佑成功于京張鐵路,卻失敗于宜萬鐵路,孫中山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民國期間蔣介石也曾重新勘測,要修通這段路。它的意義很大,因為火車從上海、武漢到重慶,過不去。只能轉向襄陽去成都,再折返,才能到重慶。大山阻隔,地質狀況異常復雜。這對政治、經濟、軍事,都構成了一大難題。1949年以后,毛澤東、呂正操等等,多次指令考察這條路,對于大三線工程極其有利。直到把這條鐵路的大模型擺在人民大會堂,從國家領導人到軍隊老帥,都去出謀劃策。從1950年代到1990年代,此路施工難度太大,還是無法修通。
參加了多民族作家考察團,我到那里才真正明白了,這條路在新的世紀重新開工,用新的科技手段很有可能打通。宜萬鐵路是中國鐵路規(guī)劃八縱八橫中最難的那一橫,意義特別大,代價也特別大。形象地說,要在一只被水浸泡的面包上,打穿一只干燥的孔眼。短短三百公里鐵路,是中國百年鐵路史的縮影。
這一年去的時候,宜萬鐵路還遠遠沒有修通,工程指揮部設在關鍵區(qū)域恩施州。葉梅女士說,好的作家,不要等著工程完工了再去歌頌,為什么不能在工程中間跟蹤呢?言之有理。就此結識了宜萬鐵路現(xiàn)場總指揮朱鵬飛先生,他曾是青藏鐵路總指揮。這條短短鐵路,由鐵道部直接成立指揮部,動員了國家最精銳的工程部隊分段施工。我同時結識了關鍵區(qū)域恩施州專門負責鐵路建設的周昌發(fā)先生。我和昌發(fā)兄多次坐在恩施農家小院,眼望著崇山峻嶺起起伏伏,云霧繚繞,想象著有一天,雄壯的火車開進深山,穿越一個接一個的橋梁隧道,讓更多南來北往的旅客認識這座寶山,一想到這里就非常激動,高舉苞谷酒,有千杯不醉之感。那真是非常痛快。周昌發(fā)表示,只要這條路能修通,他就是累死也甘心。葉梅女士的高明之處就在這里,正當我極度感動之際,她和州領導當場讓我在恩施表態(tài),達成了保證完成這本書的合約。
我在兩年期間,往那里跑了六次。其中一次要去汶川地震考察,就是從湖北恩施輾轉到達蜀北汶川的。三百公里長的鐵路,有74%的里程架在橋梁和山洞里。甚至有的車站就在大洞中。專家們一致認為,短短的宜萬鐵路就是世界鐵路博物館。我愉快地完成了《火車頭震蕩——宜萬鐵路始末》這本書。如今,旅客們可以從站臺上買到這本書,坐在火車上閱讀百年史話。
湖北人民真是中國一個特殊的人群。他綜合了東南西北中各方人群的優(yōu)勢。艱韌而不固執(zhí),聰穎而不狡猾,戀土卻不保守,創(chuàng)新而不蠻干,這是整個中華民族最顯著的優(yōu)勢結合群體。我的《革命百里洲》和《火車頭震蕩》,也是我自己喜歡的兩本書。加上紀錄片《大三峽》,我居然在湖北熱土上完成了三部作品。作為一個山西作家,實在有些意外。不能不說是湖北這塊寶地送給我的一份珍貴禮物。
說不定哪年哪月,我又會跑到那里,和大家再喝苞谷酒,再吃熱火鍋,縱筆書寫大文章。我在北京最喜歡的飯店,除了山陜面食,就是“湘鄂情”;除了汾酒好,就是苞谷香,茅臺也不過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