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洋

理想如晨星，也許我們永不能觸到，但我們可像航海者一樣，借星光的位置不懈航行。理想從不普通，無論在哪兒，都可以落地開花。

她是一個城市女孩，本可以衣著光鮮，穿梭在都市高聳入云的華麗寫字樓里，閑時盡情享受咖啡與西餐，遍賞繁華美景。但她選擇了回到鄉(xiāng)村，跋涉在泥濘田間，背著汗?jié)竦牟菝保相l(xiāng)們一起用心培育每一株水稻幼苗，為村民解決每一個問題。泥水浸濕了她的鞋子，卻從未動搖她留在鄉(xiāng)村的決心。

10月末的天空，藍得好像能鉆進人心里去，當我見到她時，她兩縷碎發(fā)別在耳后，那明亮的眼睛和微彎的嘴角，比金秋十月更美。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采訪地點，她干脆瀟灑地坐在路邊欄桿旁，與我一人一瓶礦泉水開心地聊了起來。

她叫吳書香，是沈陽市蘇家屯區(qū)官立堡村黨支部第一書記，她的名字后面總是跟著“女大學生村干部”“十九大代表”等名銜，可是我看到的她，遠遠不止這些。

城市girl下鄉(xiāng)記

其實，吳書香跟很多大學畢業(yè)的女孩一樣，對自己的人生充滿期待。只不過，她的愿望好像跟別人不大一樣。

“我的媽媽是個忙里忙外卻從不抱怨的人，我的爸爸是個很愛老婆卻十分獨立的人。我從小就是一個很乖卻很有主見的人，出生在大家庭里，可是家里人卻很少干涉我的事情，都很尊重我。”爸爸媽媽的優(yōu)點，吳書香好像都吸取到了，這讓她做事情從來心無旁騖。本科與研究生，吳書香都學了社會學，不為別的，就為了那一份喜愛。

“社會學是一門很大的調查型學科，它讓我變得特別能發(fā)現(xiàn)問題，也讓我能夠更好地融入到社會中去思考。換句話說，就是很有大局觀。以前，我覺得把屬于自己的小事做好就行，后來我才領悟，社會進步需要每個人的力量，總得有個帶領者。我想去艱苦的地方多多體驗生活?！边@樣的情懷在當今依舊難能可貴，在10年前的大學里，卻是很多人無法理解的選擇。

“我很想到大西北環(huán)境相對惡劣的地方支援，一邊生存一邊教書，那樣會讓我的靈魂變得更自由，人生更有意義。”這個想法在吳書香的腦海里盤旋許久，卻終于被90歲高齡的爺爺給阻止了。被病魔折磨到失聲的他在本子上寫下5個字：“你去，我也去！”爸爸媽媽也不知所措，那時正逢2008年中組部全面推進大學生村干部計劃，吳媽媽聽到這件事后輕聲說道：“去農(nóng)村也可以支援群眾、體驗生活?！?/p>

經(jīng)過各級培訓之后，吳書香便背著包來到了這個她一待就是9年的地方—官立堡村。

“小吳啊，一會兒大伙兒去后地那邊集合啊！”

“好嘞！知道了！”

吳書香換好鞋子，準備好材料后大步往村里南面的田地里走去?！班?？人呢？”南面的田間別說村民了，連個蜻蜓都沒看到?！靶前?，你在哪兒啊？”聽了老鄉(xiāng)的催促，吳書香才意識到，自己又走錯地方了。官立堡村坐南朝北，吳書香以為北面是前，南面是后。村里習俗一直以南為前，以北為后，她從來都不知道。“唉！又鬧笑話了！”吳書香趕忙向相反方向跑去。

這是吳書香上任不久后發(fā)生的事，身上大學生的稚氣還沒有脫掉，在村民眼里，她就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孩子。剛畢業(yè)沒幾天，吳書香坐車到官立堡村報到，接著跑到村里的圖書室里開始幫忙整理檔案?！跋葟拇蠹一飪翰簧瞄L做的做起吧！”整理書籍、報刊、紙質檔案，將紙檔錄入電腦，再將這些資料分門別類地擺好……累了幾天，吳書香卻覺得這些體力勞動沒有讓自己獲得太多滿足感，反倒覺得更“飄”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真正融入這個村子，因為在處理村務時，她插不上嘴，也聽不大懂。

“要想當好村干部，就得先當個好農(nóng)民。”吳書香決定下地干活兒，讓腳沾沾泥。她想，只要下了地，自己就能更好地跟村民溝通了。

可是現(xiàn)實卻連續(xù)給了吳書香幾記重拳。剛到任的吳書香趕上官立堡村的一個任務—核發(fā)水田地受災補償款，她便帶著尺子和繩子趕去幫忙。在丈量土地時，一向秉公辦事的吳書香把繩子拽得緊緊的，把土地的長寬量得絲毫不差，而想多獲得一些補償?shù)拇迕駞s希望她的繩能拉松點兒，別那么計較毫厘之差，吳書香當然拒絕了。這么一來二去的爭執(zhí)，村民沖動之下的怨言讓她在田地里第一次落了眼淚。

穿著紅色的靴子踩進水田里，又軟又重的觸感讓吳書香感到很驚訝，可是沒過多久，悲劇就來了—她使出全身的勁兒都拔不出來。村民們看不過去了，伸手幫她把靴子拽了出來，吳書香覺得十分有趣，哈哈笑了出來?？墒谴迕竦纛^向水田的另一邊走去，嘟囔著說：“哎呀媽呀，這大學生下地前面走后面還得跟個提鞋的。”這話讓吳書香耿耿于懷了很久。

接著，趕上村里要修邊溝。由吳書香來負責為每家分發(fā)水泥管，按上面規(guī)定，每戶只發(fā)一根，而一位大爺覺得一根不夠，非得要兩根。吳書香先是解釋了幾句，大爺依舊十分堅決，兩個人幾句話沒說明白，大爺氣得一巴掌把她的記錄本給拍到了地上，回頭摔門進屋了。這次，是吳書香入村以來第二次哭鼻子。

那個時候，村里的人都叫吳書香“那個大學生”，語氣里也都帶著一絲質疑和距離感。他們就想看看這個從城市里來的女孩，到底能有什么能耐？

冷板凳終于讓她給坐熱啦

哭過，才能迎來笑容。

“其實之前，農(nóng)村在我的心里一直只是一個名詞。但是實際上，農(nóng)村是中國一個不可忽視的客觀存在，盡管它發(fā)出的聲音很少。而農(nóng)民又是一個十分關鍵的群體，社會的運轉根本離不開農(nóng)村。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雖然有激情，但沒有經(jīng)歷過打擊和坎坷，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在農(nóng)村當好干部。”想要做好事情，就不要總是把自己當成嬌滴滴的女孩子?？蘖藘纱伪亲又?，吳書香開始把自己跟村民連在一塊兒：“我當?shù)氖谴甯刹?，所以肯定是得去適應村民，想想他們想要的是什么，他們擔心的是什么。農(nóng)村工作不好開展，其實可能就是之前我沒把自己當成村里的孩子?！?/p>

接下來，吳書香便切換到了“鄉(xiāng)村少女”模式。她利用午休的時間，穿著靴子到水田里練習走路，練了一個多月，終于不掉鞋了;夏天里，她跟種植戶們在像桑拿房一樣的大棚里修剪葡萄枝，在烈日下用沉重生銹的扳手修好了村里的機器;她跟村民們一起開插秧機、開拖拉機、堆白菜、除泥;她挨家挨戶走訪，盤著腿跟村民一起坐在炕頭上，一邊嘮家常一邊講規(guī)章政策;她由原來對農(nóng)務的一竅不通，到逐漸能把農(nóng)時和節(jié)氣爛熟于心;她收起了以前精致锃亮的小皮鞋，換上了便于穿脫的運動鞋，這樣一有活兒她就可以立刻沖到田里……終于，村民們對她的稱謂從“那個大學生”變成了“小吳”，對她干工作的態(tài)度也從原來單純的圍觀變成了支持和豎起大拇指。官立堡村村干部這把涼凳子，終于被這個城市里來的倔脾氣姑娘給坐熱了。

適應了這一切之后，吳書香便想忙活一些更大的事情。官立堡村所在的八一街道其實是遼寧省知名的水稻良種繁育基地，水稻品質非常優(yōu)秀，但這么多年來，村里的人卻始終走不上致富的路。

“首先是種植方式，一直都是人工插秧，耗時耗力，且不易插勻?！庇谑牵瑓菚闩c村支書決定推廣插秧機械化。秧苗的前期養(yǎng)育就讓人耗盡心力，把小秧苗從秧盤里挪到水田里的過程更是令人緊張，地里的水分多了少了都會導致插秧失敗，甚至需要村干部半夜3點就到水田里去試水。好在幾番辛苦之后，吳書香便和大伙兒摸出了套路，大家紛紛用上了插秧機。

然而，糧食的售賣方式也是個問題。一直以來，村民們都采用原糧售賣，每到秋收時節(jié)，來收水稻的中間人拿著秤跑到村里挨家挨戶收糧食?！斑@樣利潤就格外低，賣糧食趕早不趕晚，所以收糧食的人說了算。你的糧食水分大了，就給你降價，其實村民根本沒法兒拿到太多錢?！眳菚阆?，那能不能用直銷的方式和企業(yè)合作，同時乘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大趨勢，在線上通過微信等平臺直接對接客戶呢？

于是，在吳書香和村干部的努力下，官立堡村成立了大米合作社，改用鴨子和水稻共生的綠色種植方式，流轉了8000畝水田，利用有機肥和生物菌系統(tǒng)化生產(chǎn)稻米。設計商標、定位產(chǎn)品，帶著村民一起跑工商局、跑農(nóng)委、跑市場，“農(nóng)家自留米”的品牌字樣終于順利地印在了一個個米袋上。現(xiàn)在，官立堡村的大米實現(xiàn)了90%以上一等米，無農(nóng)藥殘留、無重金屬超標，還被評選為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chǎn)品。有村民感慨地說：“我這一輩子都沒種出過這么好的大米！”

吳書香用汗水和熱情證明，自己“體驗生活”的情懷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活生生的?！跋胂胝婧笈?，小吳生二胎的前一天還在幫村里采樣、監(jiān)測、收割，我自己親生女兒都做不到啊！”一年又一年的忙碌和用心，村民們都看在眼里，他們早就把吳書香當成自己家里的孩子了，有時候還不忘提醒她：“小吳啊，你也打扮打扮啊，穿得漂亮點兒！”村民們本來以為吳書香只是派下來鍛煉兩年的大學生，遲早要離開官立堡村，找尋更廣闊的天地?？墒撬麄儧]想到，吳書香一干就是快10年，在官立堡的土壤里牢牢地扎了根。

“其實我曾有3次機會能調走，但我舍不得這片稻田?！眳菚阌X得領導的贊賞非但沒有讓她產(chǎn)生離開的想法，反而對現(xiàn)在的崗位和工作越來越有信心，也越來越不想走了?！霸谀膬憾际枪ぷ鳎加惺┱共湃A的空間。每年我都有新想法、新目標，等著跟大伙兒一起努力。”尤其是十八大以來的這5年，吳書香也覺得在農(nóng)村工作愈發(fā)如魚得水：“別的地方我不太知道，但這幾年國家對農(nóng)村越來越重視，這讓我們村干部太欣慰了?！?/p>

官立堡村組建農(nóng)機合作社時，一臺農(nóng)機具最多能夠得到中央60%的補貼，現(xiàn)在合作社里有將近100臺農(nóng)機具，價值千萬;村里的黨員可以在黨員中心里通過VR技術等高科技手段進行體驗式學習教育，看看外面的世界，聽聽杰出企業(yè)的培訓課。

吳書香還提到，近幾年基層婦聯(lián)在體系上發(fā)生了變化，吸納了所在地包括女性民間藝術傳承人、科技致富帶頭人、公益事業(yè)熱心人、巾幗志愿隊伍負責人等更多的優(yōu)秀婦女代表，更貼近基層黨組織。前年，沈陽市人大出臺了《沈陽市婦女權益保障條例》，在推進男女平等、資助貧困殘疾女生、免費提供兩癌（宮頸癌、乳腺癌）篩查、禁止家庭暴力等方面做出規(guī)定，為保障婦女權益提供了法律基礎。同時當?shù)貗D聯(lián)提供免息的創(chuàng)業(yè)貸款，為基層婦女創(chuàng)業(yè)提供了優(yōu)質條件。無論是身為干部，還是身為女性，吳書香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我會成為一個好媽媽嗎”

跟愛人步入婚姻不久，吳書香便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寶寶。人生狀態(tài)突然從未婚少女變成人妻人母，也讓她有點兒措手不及。

“媽媽，你說我會成為一個好媽媽嗎？”在對突然到來的女兒不知所措時，吳書香也會問媽媽這個問題。她感到疑惑，感到不自信。她覺得教育孩子與當村干部一點兒都不一樣，太難了。

但20多年的家庭教育讓吳書香始終堅信：要想科學地陪伴孩子，就得既要重視陪伴時間，又要重視陪伴質量，而且要時刻尊重孩子，以身作則。“有一句話叫作‘當面教子，背后教妻。意思是，要說媳婦得回家說，要教育孩子得當面說，孩子才長記性。其實這樣做非常不科學，無論怎樣，當父母的都要尊重孩子。你可以去制定一個規(guī)則，同時設立一個保護限度，孩子在這其中怎么做都是可以的，你不能橫加指責;如果孩子越了界，也不要在外人面前教訓他，得正確引導他。當家長的就是活教材，你在孩子身邊的每一刻，都是在給孩子教書呢！”

一次，吳書香帶著女兒霓霓去葡萄棚里玩兒，葡萄紫瑩瑩地綴在碧綠的藤上，霓霓一邊走，一邊到處摘：“這個好看，摘一個！哎呀，那個更好看，也摘一個！”一旁的吳書香趕忙制止霓霓：“孩子啊，這些葡萄都是要賣出去的，如果你這串摘一個，那串摘一個，還怎么賣給別人呀？”霓霓指指身旁的小朋友說：“媽媽，你看那個小朋友摘了，他的媽媽也摘了！為什么我就不行呢？”吳書香摸摸霓霓的臉說：“咱們啊，把自己做好就行了。也許別的小朋友的媽媽看你做得好，也會讓別的小朋友向你學習，這樣做得好的人就越來越多啦！”

“其實，教育孩子也是在給父母自己一個警醒。如果我沒有孩子，我對自己的要求嚴了、松了都無所謂，但有了孩子之后，我就會對人對事都無比認真和誠實。因為這樣對孩子是尊重，也是負責?！?/p>

在二女兒小霓出生之后，吳書香的心態(tài)就更加放松了，她不會對孩子的一切狀態(tài)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不會再質疑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好媽媽。她時?；叵肫饛那澳赣H回答她的那句話：“不要管別人怎么講，你只要做好自己，變成孩子的榜樣，也是一種好的陪伴?！?/p>

跟吳書香同屆去鄉(xiāng)村的大學生們，現(xiàn)在遍布各個崗位，無論是在鄉(xiāng)鎮(zhèn)、區(qū)里，還是在部委，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一直沒有斷，也一直在關心彼此。吳書香說，剛開始大家都把自己當成志愿者，但最后都變成了有責任感的主人翁，就是那份熱情和理想，鼓勵他們一直走下去。

從9年前踏上官立堡村這片黑土地的那一刻，這個短發(fā)女孩就跟幾千畝稻田結下了不解之緣。她在這里把對理想的追尋和炙熱的情懷統(tǒng)統(tǒng)拋灑，努力灌溉，用心看護，直至結出晶瑩甘甜的籽粒。

理想如晨星，也許我們永不能觸到，但我們可像航海者一樣，借星光的位置不懈航行。只要我們愿意，無論是城市，還是農(nóng)村，情懷和理想都可以生根發(fā)芽、開出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