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泉
管領風騷三百年
——吳盛藻
許宏泉
舊雨故鄉(xiāng)來,難免感慨良多。
一
讀吳盛藻《天門集》,想起老家的天門山。兒時即聞村東南十里外的江邊有西梁山,天朗氣清,舉目可以遠望。猶憶上學時,每值清明時節(jié),方圓數十里的學校,老師率領學生列隊舉旗,登山掃墓。據說這里曾經發(fā)生慘烈的渡江戰(zhàn)役,崖壁上的敵軍司令部遺址(山洞)、山腰上的戰(zhàn)壕依稀可見。老師飽含深情地說,這山,烈士的鮮血染紅了她。只是山中并沒有映山紅,漫山開遍的是白色棠梨花,倒是別有幾分詩意。
稍長,讀李白《望天門山》一詩,始知天門早已為天下名勝。天門為東、西梁山所構,西梁諸峰在歷陽,嵯峨江渚,與對岸博望孤峰(東梁山)遙相峙立,所謂“兩岸青山相對出”也。
天門山振衣濯足摩崖刻石(昉溪攝)
后來,與友人登臨天門,尋訪古跡,磯頭峭壁處,太白銘刻不見蹤影。卻于江邊巉崖下,尋見文獻所稱右軍“振衣濯足”摩崖石刻,惜僅存三字半,字大約二尺許,漫漶風化,可謂飽經滄桑。尤可欣慰的是,友人于“足”邊,除去雜草積塵,“羲之”二字清晰可辨。遂取出拓包、皮宣,將“羲之”二字連拓數紙。佇立峭壁之下,江風蕭瑟,濁浪拍岸,友人乃發(fā)感慨,為石刻的生態(tài)處境擔憂。憶昔阮蕓臺移任浙江巡撫,嘗募貲重修曝書亭,前人風雅,杳不可及,足令我輩稱羨。如今,我們這幾個窮書生,只能空對江流,徒生浩嘆。此亦十多年前行跡往事,舊雨飄零,不知何日可以攜手重登天門,亦不知“振衣”刻石安然否?!
《天門集》有韋之璚所撰詩敘,紀天門之勝概,略云:
憶昔自苕、霅而東也,下金陵,入湖口,至采石磯,艤舟天門下,見岑石矗出天表,與博望相峙,俯瞰江流,若波濤淢淢俱動。因與一二友人躡衣登之,訪太白題詩處,見石上字跡斑爛,縱橫夭矯,不可一世。朗誦之樂甚,劃然長嘯。
三百年后,太白題辭已難一靚。而當年,我尚不知有《天門集》,更不知有鄉(xiāng)賢吳盛藻先生。
癸未仲秋,京師拍場偶見署款吳盛藻行楷巨軸,所錄亦太白詩,書法黃庭堅,而筆意益見瘦金意趣,峻拔雄渾,氣勢森然。細審印鑒,見“觀莊”二字,忽憶二十年前讀戴鷹阿詩,猶記有“過觀莊觀察署”云云。惜我才疏識淺,孤陋寡聞,且鄉(xiāng)居偏僻,文獻稀罕,故未作追究,算與“觀莊”打了個照面。今復邂逅觀莊翰墨,便對這位三百年前的鄉(xiāng)賢開始重新審視,稽諸文獻,知其著有《天門詩文集》,惜《四庫》只具“存目”,有略記所云:
天門詩集六卷,文集六卷,內府藏本。
國朝吳盛藻撰。盛藻字觀莊,和州人。由拔貢生官至廣東按察司副使。其詩文皆惟意所如,罄所欲言而止。
遂托范笑我兄。在他的“聽訟樓”博客上發(fā)一則消息征詢,不日,即有關中李保陽君寄來“憶江南館”復印本一冊,曰《天門集六卷文集五卷》,內府則稱“文集六卷”,不知何故?影本據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
吳盛藻行楷書上高陽李夫子五言詩軸
回頭再說吳盛藻書軸。及至開拍,送拍之畫商似知我有志在必奪之意,一路與我舉牌,我也未加多想,最終至超出底價若干倍方落槌,總算舒了口氣。
歸來,將書軸高掛廳壁,拂讀《天門集》,油然而生親切之感。
又查《直隸和州志》(清高照、朱大紳等撰,清光緒二十七年刊本),其《人物志·宦績》刊其小傳:
吳盛藻,字采臣,初以盛姓應試。少孤,事母孝,家貧,好讀書。以拔貢生考授中書,從洪承疇南征,敭歷邊徼,備嘗辛苦,三藩平,擢廣西兵備道,終山西河東道副使。盛藻為詩長于古樂府,其從軍諸什,激宕頓挫,奇氣迅發(fā),如生馬長蛇,不可羈紲。著有《天門詩文集》。
志列吳盛藻為《宦績》,按今日官職,其位為副廳級,在一小縣城而言,算是出了位不小的官了。然而,吳的詩文造詣在鄉(xiāng)里卻鮮為人知,直至近年新版《和縣志》雖有“文藝”一章,卻仍名不見經傳。
二
《天門集》前有史樹駿、張為仁、汪璽、戴移孝、韋之璚、朱四輔、夏煜序并自敘一篇。不妨先從“戴敘”略說吳盛藻與戴氏兄弟的交往。茲錄移孝序文如下:
予垂髫時即從先君去故鄉(xiāng),余則與故鄉(xiāng)交游若寥廓也。長而歸,復不能郁郁居里門,亦以故鄉(xiāng)知我者稀耳。既而,余與吳君觀莊定交于杵臼之間,作賦于火壚之次,相得歡甚。遂同下帷讀書者二年。時予方弱冠,觀莊長予兩歲,予則以兄事觀莊,觀莊不啻弟蓄余也。歲時伏臘,必登堂拜親,呼嫂辦飯,一一以古人相期許。自謂管仲之于鮑子,盛憲之于孔融,何繇過之。而世俗無俚者,率皆悠悠嗤笑焉。未幾而觀莊龍?zhí)扉T,虎臥鳳閣。余復儋簦遠游,鴻爪印跡,幾遍天下。求知我者,如吾觀莊,安可多得乎?此余所以綿歷盜賊兵火、疾痛困苦、饑寒憂愁之中,未嘗差須忘吾觀莊也。嘗手錄觀莊少作一編藏之行笥,有不得意則發(fā)而讀之,可以自解,且可以為觀莊解,蓋難為俗人言也。丁酉冬,觀莊復自燕京奉檄嶺表,山川修阻,逾年音問不通,道路訛傳都以觀莊生死為不可知。余側塞不能已,乃徒步六千里訪觀莊于賓州。始相見,各瞠目熟視,少選涕與泗俱滛滛泣數行下,握手再拜,然后知予兩人為故人也。急揮庖人具邊酒椰漿,數行,猺獞侏離之聲與匏笙銅壺雜進,各掀髯盡一大白,時觀莊視予如更得一新相知,而予視觀莊已儼然再生面目矣。每酒后,觀莊輒自憶近詩與古詩疊誦,使予辨其是非,第其高下,歌而樂樂而復悲,幾不知嶺表之非故鄉(xiāng)矣。觀莊每誦一詩,予輒命記室存之,積三月馀得詩數十章,命曰《天門集》。大抵皆觀莊之從軍行也。觀莊生平著述甚富,少擅蠟鳳之譽,長具雕龍之才,其為詩歌,則以明遠之俊逸,青蓮之跌蕩,而以子美之悲憤高渾行之。落筆數千言,不加點綴,奇氣迅發(fā)如生馬長蛇,不可羈紲。雖健兒武夫,望之斂手,跬步而不敢進。及聆其風流蘊藉之音,和氣襲人,春風被物,令人澹宕容與,胸懷瀟灑而自得。蓋非深于風雅者,不能讀觀莊之詩,且不知觀莊之為人也。嗟乎!觀莊少孤而家貧,事寡母以孝聞,蓬戶柴牗,弦歌不輟,未嘗一日戚戚作窮士態(tài)。吾是以卜觀莊之不終為貧賤人也。然世俗或多以文人才士目觀莊,今觀其只身萬里,建節(jié)于巒煙瘴雨間,露布所通,溪崗詟服,鹵簿所至,流亡安枕,龍城象郡之區(qū),賴以存活者千萬家。則觀莊豈僅一文人才士而已哉。政治之暇,嘗與余酹劉蕡之冢,訪子厚之祠,撫丹荔以增欷,藉青草以雪涕,意謂古之文人才士如二子者,殊寥寥也。而二子竟邑(抑)郁邊嶠以死,吾觀莊寧無故鄉(xiāng)之思哉!然觀觀莊之所遭遇與所建立,遠過二子什佰倍。觀莊亦可以自解矣。獨此老母倚閭,嬌兒歷齒,觀莊不禁剌剌心痛耳。已倏傳江上之變,觀莊隨僦余歸里,復相與揮涕者浹日夜,嗟乎!使觀莊他日懸車故山,承歡膝下:九老之會,六鄉(xiāng)之隱,觀莊舍我其誰?!余亦將卜筑松槚之側為不才木,以終其天年已耳。又豈必驅驢躡屩,奔走四方,以求知我者如吾觀莊哉。然余與觀莊屈指一別六年,相對者僅三月耳,伯鸞之于高恢,難為懷矣。歸之舟中,因書吾兩人相知之苦,為《天門集序》以待吾觀莊之歸也。
戴移孝(1630—1706),字無忝,自號碧落后人。本孝弟。二人同里、同學,更情同手足。敘中所敘康熙丁酉(1717)后二人音問失暢,移孝徒步千里訪觀莊于賓州,乍見竟不相認,熟視則遂淚涕交集,握手再拜,真是一幕感人至深的情景。
河村戴氏世居歷陽城北官道西鄰,吳家在和州南鄉(xiāng)天門山下,相居約六十華里。移孝敘稱二人“定交于杵臼之間,作賦于火爐之次”,明季亂世,二人遭際苦難,可謂惺惺相惜。移孝其父戴重(字敬夫,1602—1646)為復社中人,明亡,于湖州舉義抗清,流矢洞胸,歸里后絕食殉節(jié),年僅四十五年。移孝兄弟因此絕意仕進,為文為藝,布食平生。無忝更游歷四方,追隨方密之(以智),葆守遺民之志。觀莊“少孤家貧”,雖入仕途,如移孝敘所稱“觀莊豈僅一文人才士而已哉!”,“政治之暇,嘗與余酹劉蕡之冢,子厚之祠,撫丹荔以增欷,藉青草以雪涕,意謂古之文人才士如二子者,殊寥寥也”,懷古而撫今,正道出一代知識分子之困頓與苦悶。入清以后,戴、吳之交固不因時勢而移,文人之間的交往并不因作遺民還是仕清而受影響,即若顧亭林、閻古古、杜于皇輩亦與被指為“貳臣”的曹倦圃、龔芝麓往來如故,他們的情感則建立于相知互信的基礎之上,自不可如后世作“片面的深刻”之妄論。這是題外話了。
《天門詩文集》書影·自敘
《天門集》詩卷二有《和戴二無忝寄懷西軒盆中松芭蕉二首》,其句云:“公然支暮寒,不爭桃李媚,露干花始香,水凅魚方貴。為報同心人,白首勿相背”,堪為寄托懷抱之辭。
《天門集》詩卷三有長歌《送無忝歸里代予省覲》,略云:
六年不見面,萬里不見書……令兄寄我書,說我書樓楊柳已合抱,家弟但言望我歸,不忍輒言堂上親衰老,與君三嘆一悲歌……嗚呼,我母我弟江之濱,亂離哪得不風塵!嗟我母在猶汝母,藉汝歸省心悲辛。獨恨離別容易歡會少,瘴山厲水催枯槁……
此次二人相晤于賓陽,即戴敘中所記。觀莊詩以雄邁稱,其狀景言情亦真切而質樸。賓州,清屬廣西思恩府。卷五又有《秋懷和無忝韻》。
吳盛藻與戴本孝(1621—1693)的交往,戴《馀生詩稿》卷一有《過觀莊上谷署中即事醉歌》一首,此康熙五年丙午(1666)事,戴本孝自迢迢谷北行作燕趙之游,道經上谷(河北易縣),訪故人于他鄉(xiāng),感賦長歌,略云:
石濤天門山詩意圖
久別乍見忽驚老,見難別易老不了。四海我汝能幾人?天涯忍弗開懷抱。飲汝酒,聽我歌,雖老豪氣毋蹉跎……更思騎馬歷上諸高臺,但見沙場白月寒。皚皚行宮廢苑埋,黃埃四望荒煙何處容我哀?吁嗟乎!不若故山驅犢歸去來。
“風蕭蕭兮,西出涿州有易水”,鷹阿長歌蒼涼激越,堪與觀莊《從軍行》諸什引為同調。
又《天門詩集》卷四有《王憲章明府自江南訪余上谷時乙巳立夏日也過董家園席地小飲兼呈項犀水大參》六首。先鷹阿詩一年前事。憲章、犀水亦戴之故友,《馀生詩稿》多贈和之什。是年,《馀生詩稿》卷一又有《上谷得方以智所著藥地炮莊讀后感賦》七言一首,丁末(1667)《馀生詩稿》卷二有《答觀莊元旦寄懷》,七夕,再過上谷,有詩?!短扉T集》詩卷三亦有詩贈鷹阿,句云:“若無好酒無清歌,人生安得不蹉跎。且喜今日風沙少,且喜今日良朋多……少年知己各星辰,忍教相聚不相親。須眉縱老肝腸在,筆硯雖荒詩有神。”(《醉飲同項犀水馬云子戴務旃和韻》)
舊雨故鄉(xiāng)來,難免感慨良多。
三
《天門集自序》稱其身世“予少而失怙,家徒四壁”,“壯乃糊口京師,馳逐戎馬間”?!短扉T集》詩卷二有《紀年五十首》,每首下有系年,歷數生平行跡,是可以了解吳盛藻生平行跡的重要文獻,尤敘述少年歲月艱辛,甚是感人。不妨略作敘述。
首章有云:“歷陽拱大江,方山實重鎮(zhèn)……生予以震名,元年王月順……”。原注:戊辰。戴移孝《天門集》敘稱:觀莊長余二歲。査章學誠《和州志》卷十八“戴移孝傳”云“生于崇禎三年”,與觀莊戊辰生年相合。
盛藻出生在天門山下的一個貧苦農家。南鄉(xiāng)吳姓為和州望族,牛屯河北岸,與白渡橋相望有吳家寨,數百戶多吳姓人家,不知是否同郡?
“己巳”詩曰“家徒四壁立,無錢買乳姑,夏驅蚤與蠅,冬績綿與蘆”。
“庚午”詩稱,其三歲體弱多病,“患疾復患瘡”,又遇庸醫(yī),幸母親細心撫育,病方小愈。“五歲就村塾”(壬申詩)“七歲天門山,隨親事農圃”(甲戌詩),遂又不幸家遭祝融之禍。
“乙亥”詩,“流賊橫中原,予方病村落”。此際,兵荒馬亂,祖父接盛藻入城。(王父接入城)道中,母忽昏迷。次年,“渡江避采石”,“望見天門山,白刃如峰巒。轉戰(zhàn)力不敵,刺史黎公殘。霽云空嚙指,藩鎮(zhèn)皆偷安。殺戮到雞狗,肉塞河水干。計丁七萬馀,孑遺從此寒”(丙子詩)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
“丁丑”詩,“最愛讀離騷,悢悢中心悲?!边@一年祖父故去。戊寅三月,初入考場。辛巳,又不幸失怙,“辛巳天忽崩,孤子淚如霰”。自此,家境愈發(fā)困窘,“三餐無飽時,畏寒乞布襖,背淚向娘啼,娘淚教含惱”,尤苦者,“借讀無完書,孤貧誰復借”(癸未詩)。
甲申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陷京都,崇禎縊崩?!把獮⑶飸?,悠悠者蒼天,煤山不可問”(甲申詩)。
遂有福王偏安臨國于江左。清軍入關,北方的血腥襲地南來。而此際吳盛藻深感“書生建義旗,往往蹈危機”?!皩m中斗蟋蟀”與“門外多鼓轚”(乙酉詩)如此情狀,所以在吳盛藻看來難免要發(fā)前程暗然,風波難測之嘆。若觀莊前明遺民而后仕清,客觀地說,與其對南明朝廷的日益腐朽而產生的失望不無關系。對于草民來說,并無“國家”的概念,只有君王,誰作皇上,即是“國家”。隨著清政權的逐漸移定,所謂“亡國之痛”也漸淡然。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勢必要籠絡天下讀書人為其政權所用?!叭酥樗刚?,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以統(tǒng)治者,則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予之。士不能則已矣,茍能,則孰肯舍其所得而自勉以為哉?”(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事書》)一語道破其中奧妙。觀莊有《事君論》一文,起首即稱:“人之立身行己,莫大乎事君”,可謂開宗明義。又稱:“學則無以致用,不誠則無以格心,其始不正,其卒不成,學以盡誠,誠以行正,立身行己之大,而即事君之要也。夫事君者無不期于忠也,乃期焉而盡,或有盡有不盡,豈天之生是使異哉?!睙o忝稱其為“千古臣箴”,他年作觀莊評傳再作討論吧。
四
吳盛藻詩,論者多比之謝、李、杜,如戴移孝敘稱“其為詩歌則以明遠之俊逸,青蓮之跌蕩,而以子美之悲憤高渾行之”。其本人亦在《紀年詩五十首》“乙卯”詩稱“浸浸三百篇,誦久遂學詩。不睹漢與魏,惟觀李杜詞”。
韋之璚敘論之:“磊落英氣,咄咄逼人?!鄙w觀莊之詩多行旅之作,懷鄉(xiāng)柔腸,悲憤之辭,一發(fā)如吐。所謂:“臨風對景,每有謳吟,逸興飛觴,對陽春而宴桃李;壯心擊恐,看寒月而譜伊涼。或風雨懷人,寄綢繆于云樹;或河梁贈別,托綿緲于關山?;蚺笥盐钛?,繼雅懷于白社;或主賓盡美,妙想于清尊……”(夏煜《天門詩集題詞》)。
吳盛藻嘗論詩:“詩生于情,情生于境,境之所遇,有正有變,而言之喜怒哀樂應之,其皆有不得已于中者乎!”(《自敘》)
狀景抒情,更于悲憤之表而隱喻深情,故觀莊之詩多紀事寫人從而寄托懷抱,所謂雄渾超邁亦自非一味“神韻”。詩中充滿世情塵味,史樹駿“序”稱:“昔人稱杜子美為詩史,觀莊之作,謂之詩可也,謂之史亦可也?!眳鞘⒃宓恼Z言清新而質樸,毫無清初時人刻畫纖巧之流習。集中尤以古風為多,浸淫漢魏,《四庫全書》言其“詩文皆惟意所如,罄所欲言而止”,所謂“惟意”皆如是也,“欲言而止”,是其雋永,所謂“抑之沉實,揚之妍華”;“命意而不盡于意,寓言而不盡于言”(史樹駿序)。其《秋懷和無忝韻》有云“簫鼓半橋人醉月,芙蓉一舫女窺樓。看人龍虎爭金榜,獨我興亡坐石頭”,句下箋注稱:“說出不說出,最妙最難言。”或正道出其詩之別境也。
觀莊之文,或謂“大有晉魏氣概,脫盡唐宋之習”(黃長茀跋《天門集自序》),其序稱“觀其言,悲其志,或憐予此生之郁郁”,觀莊為文樸實無華,惟以情真意切而感人。戴無忝跋其《柯熙載白石山居詩序》稱其:“以無意,作通篇之骨,不屑屑于贊柯子詩而贊語一二言已足,章法自異。”又跋《事君論》:“議論正大,可作千古臣箴。先生一片葵心,每形之詩歌中,而此篇則直抒胸臆,浩浩落落,行乎其所當行,止乎所當止,氣體直逼東西兩漢文?!表f之璚跋文亦稱“夫子之文章,其殆超乎八家,而躋乎秦漢者歟?!薄短扉T集·文集》之文多為“己丑至丁巳之文”,即順治六年(1649)至十六年(1677)之間,觀莊六十八歲前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