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江蘇省蘇州市同里古鎮(zhèn)上有個潘木匠,當?shù)責o人不知曉。同里最有名的“退思園”微縮景觀木雕,就出自他手。潘木匠原名潘愛國,年近六旬,是華東建筑設計院的教授。除了木藝出眾,潘愛國還有一個愛好,用他的話說就是“留住同里”。
天曉得我在做什么
2000年的一天,不記得是哪個季節(jié),潘愛國又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在世界各地行走是他的日常,他是建筑設計師,旅行對他來說既是工作也是興趣。他一直在行走過程中采集建筑圖樣,收集各種老木雕,是個難以安定的精神流浪者。
但到了同里的那一刻,看到這里的小橋流水人家,潘愛國突然覺得安寧。沒想到距離上海咫尺之遙、和周莊毗鄰的地方,還有如此安靜的水鄉(xiāng)。
“同里看著舒服,心里喜歡,就留下來了?!痹谑澜绺鞯匦凶吡?0年,同里是第一個讓潘愛國有留下的沖動、并最終付諸行動的地方。他在同里富觀街租下一座毫不起眼的老宅,沒有任何裝修與裝飾,把行李一放就住了下來。這里原本是同里古鎮(zhèn)的一座清代老宅,名字叫做“福如堂”,韻味十足。位于同里古鎮(zhèn)入口旁的一條小巷子里,與“嘉蔭堂”的后門對街相望。潘愛國撿了鄰居家丟棄的木板,在木板上刻了幾個字后掛在門簾上,門也不鎖就出門了。同里的每一座橋,每一棟宅子,少則二三十年,多則有二三百年歷史,推開每一扇門都像打開了一個寶藏。在同里的日子,潘愛國喜歡在古鎮(zhèn)里到處轉(zhuǎn),看到誰家窗戶開著,就往里邊瞟一瞟;看見誰家門虛掩著,就推開門找人聊一聊。
因為是學建筑出身,潘愛國對歷史古跡有一定研究,從大門前鋪磚的排列、門上雕花的圖案、宅院的風水布局,就能猜出這戶人家的家庭背景,然后反推這里可能發(fā)生的故事。一般的游客通過現(xiàn)在同里的風貌,看到的是當下的同里。但潘愛國就像穿越時空一般,看到了30年前,甚至300年前古鎮(zhèn)的風情。
慢慢地,古鎮(zhèn)里人人都知道鎮(zhèn)上來了一個喜歡刨根問底、比同里人還懂同里的“上海瘋子”。潘愛國結(jié)束一天的明察暗訪后回到老宅,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家里坐著幾個人。這些人都是外地的游客,他們有的等了幾分鐘,有的等了幾個小時,只為見一見老宅的主人。因為門簾上的木板,刻著三個大字——天曉得。游客覺得,能刻這個詞的主人不普通,一定要拜訪一下。
潘愛國卻一臉無辜??踢@三個字,說的是自己在同里隱居時的心境——天曉得為何自己會對同里如此癡迷,天曉得自己要在這里做什么。
同里的后現(xiàn)代生活
潘愛國本以為自己對同里的喜歡,來得快也去得快。但沒想到當初這份隨性的熱忱,延續(xù)了17年都還沒有消散的跡象。在同里每天都會發(fā)生新的故事。
潘愛國的老宅里放滿了各種雜物:墻角的一堆舊門板,是鄰居家丟棄的垃圾,潘愛國推著板車從垃圾堆里撿出來,還在上面刻滿了古文;倉庫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窗,都是附近村莊淘汰的,潘愛國騎著三輪車從各家各戶收回來,把每一扇窗都編好號,再把窗戶上的圖案都畫下來;還有拆下來的破磚爛瓦、廢棄的桌椅板凳、不用的鍋碗瓢盆……
“這里每一件藏品都是我在同里鎮(zhèn)上淘回來的,它們都是同里歷史的見證,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我收了一輩子的老貨。其他地方跑不動了,現(xiàn)在就駐扎在同里,當高級搬運工、倉庫保管員。我把它們收集到一起,只想讓游客看看原汁原味的同里?!迸藧蹏钢险T邊上的另一塊老木板說,現(xiàn)在有很多人到同里古鎮(zhèn)租老宅,花幾個月時間整改,有的改成民宿,有的做成茶樓。但他用了十幾年時間,才慢慢將這破敗的古宅逐步拓展成一座小小的博物館,無償對外開放。潘愛國給這個私人博物館取了個名字——古建筑遺珍館。這些老物件,在別人眼中都是破爛,但在潘愛國眼中卻是遺珍。在館內(nèi)的墻壁上,掛著用古舊雕花大床上散落下來的部件拼成的小品,像一只展翅的蝴蝶。還有很多從舊木箱上拆下的箱板,這些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宣紙”。他有一套5 000余字的《金剛經(jīng)》刻板,被一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出價25萬元帶回去珍藏了。
為了收集這些遺珍,潘愛國特地購置了一輛自行車、一輛板車和一輛三輪車。自行車走街串巷,收集古鎮(zhèn)中的遺珍情報;板車拉近處的物件;三輪車收稍遠處的“破爛”。三輛車潘愛國只花了70元錢,但它們卻替潘愛國收回了滿滿的珍寶。
多重藝術(shù)人格的新同里人
潘愛國對同里的生活分外珍惜。
年輕時云游四海,年老時找一處安靜的地方修身養(yǎng)性。就像退思園主人任蘭生,歸隱后在同里對自己的人生退而思之。潘愛國在同里,也一直在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到同里之后,潘愛國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起,寫300個蠅頭小楷。古有蘇軾,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今有老潘,日書小楷三百字,不辭長作同里漢。寫小楷確是一件修身養(yǎng)性的事情,他用毛筆書寫,還以刀代筆,以木代紙做木工。endprint
如果說寫小楷讓自己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那么做木工,卻意外讓他博得了巨大的榮譽——潘愛國用3年時間,雕刻了一個微縮的退思園,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標簽。
“來同里定居后,就一直想為同里做點事情。就像是追求心儀的女孩,想做件讓她心動的禮物。但怎么樣才能讓同里心動呢?不可能拿芡實糕、襪底酥、豬蹄膀代表同里。因為這些東西世界其他地方也有。那什么東西才能代表同里,是同里獨有的世界呢?退思園!”潘愛國站在錯落有致的木雕前展示他的代表作,這是一個以退思園為模板,以1:1000等比例雕刻的微縮景觀。園中的亭臺、閣樓、假山、人物一應俱全,連地磚都是用紅木片鏤空而成,甚至每一扇門窗都可以自由開關(guān)。
“到同里生活后,才真正懂得享受生活。體會一下同里的建筑布局,品味一下退思園的建筑風格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宏觀布局有章法,細節(jié)處理有藝術(shù)。古人太懂得生活了?!迸藧蹏曂锏纳?,為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在這里,他把古人的生活藝術(shù)變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生活。
為了做退思園模型,潘愛國收了100噸紅木,在同里開了一家紅木雕刻工坊?!鞍盐幕探o別人,你就是老師;把文化教給別人,別人給你錢,你就是老板。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最近,他一個佛羅倫薩朋友要開一家中國古建筑模型博物館,紅木雕刻工坊正準備制作一套故宮全景繪圖紙,為分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獻計獻策。
從隱于市到聞于世
如果在上海潘愛國是位成功的建筑設計師,那么在同里他就是位隱居的木匠。對于所有人來說,上海是一個更大的舞臺;對潘愛國來說,同里,讓自己成為舞臺的搭建者。同里就像一個集市,而自己和古建筑遺珍館,就像一個舞臺。鐵打的舞臺,流水的演員,在同里,潘木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在上海,我可能會像一朵浪花,泛起漣漪,但很快就會被埋沒。但在同里,我對同里的念念不忘很快就有回響。我以為我的古鎮(zhèn)遺珍只是敝帚自珍,卻沒想到遺珍館成為了古鎮(zhèn)的標簽。我也以為我的退思園模型只是我寫給退思園的情書,但沒想到它反而化身為敲門磚帶我去到更大的舞臺?!痹僖淮我姷脚藧蹏鴷r,是在上海中國非遺城。潘愛國帶著他的退思園模型以及“遺珍”在做展覽。
此時,潘愛國不是以上海建筑師“潘老師”,而是以同里“潘木匠”的身份和眾人交流。他正站在一面木工工具組成的工具墻前,讓攝影師拍照。工具墻上,各式各樣的木工工具,就像藝術(shù)品般被貼在墻壁上展示。刻刀、鋸條、刨子、墨斗、卡尺……每一把工具上,都有潘木匠在同里生活的印記。他不但用這些工具做出了微縮的退思園,更制作出了無數(shù)可以帶走的花窗。
因為那些虛掩的門、半開的窗,讓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為了探尋門里的歷史,窗里的故事,上海建筑設計師潘老師最終變成了同里的潘木匠。成為潘木匠后,他把做微縮模型時用的紅木邊角料收集起來,按同里的門窗樣式做成書簽。每個收到這禮物的人,拿起這書簽,就像推開了一扇同里的窗,不用去到同里就能感受到那里靜謐而曼妙的好時光。
他是專注的手藝人,“把樹變成藝術(shù)品,把泥土變成建筑”,從古代木雕、繪畫中汲取營養(yǎng),自己親手制作模型。他也是任性的服裝設計師,每天留著一頭長發(fā),穿一襲百年前的長袍青衫,閑暇之余,只給自己覺得有氣質(zhì)的女人設計旗袍;他還是業(yè)余的彈琴演奏者,六臺舊鋼琴都是他“收破爛”收回來的。每天收完“破爛”,在破鋼琴上彈一曲,便覺得生活有了“笑傲江湖”的味道。終日與古物、音樂、繪畫、刺繡、燒制瓷器為伴,沉浸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他,笑稱自己是個貪婪的人。“我貪的是祖國的文化,別人不要的東西我要,不但要,還得把它保護起來,讓它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潘愛國,人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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