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銳
清晨,太陽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爬上山頭,將淡淡的晨曦鋪撒在這片世代相傳的土地上,點亮金黃的麥田,與公雞的鳴叫一起,喚醒這座還處于淺眠中的小山村。
與其他千千萬萬座山村一樣,這座其貌不揚的村子破舊、生動而塵土飛揚。在亙古不變的朗朗天穹之下,村民們早已對這只小到不能再小,五臟也不知是否俱全的麻雀爛熟于心。父輩們認(rèn)識舊屋的一磚一瓦,用腳測量過了村子的每一條道路。孩子們也游膩了那條流淌不息的小河,爬倦了那幾棵歪脖子老樹。有的人走出了村子,去往城里或是更遠的地方??筛嗟拇迕褚廊贿x擇虔誠地耕耘腳下的土地,在村子里默默地活著,默默地死去。
陽光隨微風(fēng)帶著一絲土腥氣與麥香,落進了那個略顯寒酸的小院子。院里老劉和劉二狗正收拾著農(nóng)具,準(zhǔn)備下地收麥子。
陽光照在老劉又黑又糙的臉上,他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麥香,感到莫大的歡喜。對于他來說,收麥子不僅意味著一年的收入,而且還是一種富有儀式感的活動,這一年一度的收獲是土地給予他最珍貴的饋贈。
老劉聞著麥香,咧嘴笑了笑,這讓他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重了些。他笑著問身旁的劉二狗:“二狗,等咱這批莊稼收完了,你想干點兒啥?”
劉二狗此時正翻弄著一個大口袋,他沒有像父親一樣開心,而是有點心不在焉。收麥子在他看來并不是什么令人歡喜的活動,而是毫無樂趣可言的折磨??蛇@種折磨卻年復(fù)一年地進行,并且若不這樣做,那他和老爹就只能去喝西北風(fēng)啦。所以,劉二狗從未將收獲這件事當(dāng)做土地的饋贈,而認(rèn)為這是土地對于他們的束縛,是一種古老的詛咒。
劉二狗聽到父親的問題,馬上表現(xiàn)出激動的神情,幾乎脫口而出,大聲用他的土腔回答道:“俺想買個吉他!進城做個吉他手!”可話剛一出口,他就看到父親憤怒的眼神與緊握的拳頭,劉二狗便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只好低下頭,轉(zhuǎn)身去繼續(xù)翻弄那個破舊的大口袋。
老劉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思考他兒子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當(dāng)他意識到“吉他”這個讀起來有點像他罵人時常說的某個詞語的東西,是村口趙大爺家城里回來的孫子手里撥弄的帶弦的破琴,而吉他手是指那些留著長發(fā)整日無所事事動不動就鬼叫的賣唱的混混時,他才感到自己的血熱了起來,涌上了腦袋。他皺著眉頭,緊攥拳頭,向劉二狗走去。
兩秒鐘后,劉二狗便被摁在墻上,被迫與父親來了一次親密的肢體接觸。院中不時傳來幾聲慘叫與“不學(xué)好”“王八犢子”和“小兔崽子”等不雅詞匯。這些聲音盤踞在村子上空,傳到每位村民耳中。他們對這熟悉的話語與劉二狗的慘叫并不驚訝,只是默默地嘟囔一句:“二狗子又不學(xué)好了?!?/p>
幾分鐘后,老劉打累了,他的拳頭生生作痛,鞋也被他踢得發(fā)皺。于是他拎起劉二狗,像丟垃圾一樣地丟在了屋里,自己拿著農(nóng)具走出門去,到地里收麥子。
劉二狗敞著腿癱坐在地上,緊咬著嘴唇,淚水混雜著塵土從臉上滾落下來,他感覺不到身上別處的疼,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
老劉沿著世代踏出來的小路走進了麥田。成熟的麥子在夏季的風(fēng)中緩緩地低著頭擺動,蕩起一陣陣金黃的麥浪。老劉看著一年中他最想看到的景象,便把今早兒子說的胡話與對兒子的不滿拋之腦后。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彎下腰去,開始履行一項在他看來近乎神圣的使命。
隨著一把把麥子被鐮刀割下,一滴滴汗水從老劉的臉頰滾落,天空中高掛的太陽也逐漸收斂起溫柔的面容,變得愈發(fā)的毒辣。和煦的晨曦變?yōu)榱酥藷岬墓饷ⅲ蟿Ⅶ詈诘谋郯蚋械疥囮囁毫寻愕奶弁?。太陽依舊毫不留情地灼燒著大地,陽光如利劍刺在老劉的身上,豆大的汗水不斷從他的背上滲出。慢慢地,老劉覺得身子越來越沉重,從骨頭到肌肉,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酸痛。
可這卻沒有動搖老劉的耐心與意志,甚至也沒有消磨掉他一絲的好心情。實際上,老劉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苦與累。他依舊咬緊牙關(guān),將麥子連同夏日的陽光一絲不茍地割下。
時間就這樣在蟬鳴與鐮刀閃爍的刀尖上滑過。一把把麥子被老劉虔誠地斬落,已是接近黃昏了,夏日的黃昏總是這樣耀眼。霞光在落日的余暉中被路邊幾個玻璃窗反射,開出火焰一樣的花朵。老劉披著霞光,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汗珠已被吹干,身上的酸痛也漸漸減緩。老劉不禁想起被自己揍得泣不成聲的兒子,他自己也覺得今早上下手太重,隱隱產(chǎn)生了一絲內(nèi)疚??赊D(zhuǎn)念一想,二狗的話畢竟太離經(jīng)叛道,下手要是不重今后肯定還不學(xué)好。老劉沒有繼續(xù)想下去,而是加快了步伐,往家走去——他還有許多活兒要干。
還沒踏進院內(nèi),老劉就聽到屋里傳出一陣歌聲,老劉心想,這小子心情挺好啊,看來今早上下手不算太重。
老劉想看看被他收拾完后的兒子會一個人在家做些什么,于是他放慢腳步,悄悄地走到院里,向屋內(nèi)看去——
屋內(nèi),陽光灑滿窗欞,灰塵在日光中兀自飛舞。劉二狗手中撥弄著一塊有幾根尼龍繩綁在上面的木板,木板上由油性筆劃出了許多小格子。劉二狗低著頭,煞有其事地根據(jù)格子按動,“彈奏”這把只能發(fā)出“嘣嘣”聲的自制的簡陋樂器,嘴里哼著模糊的調(diào)子。
老劉看到劉二狗的“演奏”,先是握住了拳頭,準(zhǔn)備破門而入。可聽著這粗糙的演唱,看著兒子手中的破木板,他的鼻子卻有些發(fā)酸。老劉就這樣站在院子里,終于,他松開了那只緊握的拳頭,嘆了一口氣,將農(nóng)具一股腦兒地扔在院里,朝門外走去。
劉二狗聽到院子里的動靜,知道是父親回來了,就猛地抬起頭來,趕快向里屋跑去,將那個破木板小心翼翼地藏在床下。
幾日后,太陽仍像往常一樣爬上山頭,陽光如同以前一樣透過窗戶,照在劉二狗的床上。可那張床上卻比以往多出了一把斷了弦的二手木吉他。陽光鋪在吉他上,窗簾在晨曦中緩緩飄動。風(fēng)輕輕地?fù)釀幽歉⑽㈩澏兜臄嘞?,仿佛也想彈出那段模糊的調(diào)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