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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 蟄

2017-12-14 05:25/
青年文學 2017年11期
關鍵詞:導師教授

⊙ 文 / 鬼 魚

驚 蟄

⊙ 文 / 鬼 魚

二月節(jié),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吳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暮年,費翳教授一直居于云崖寺,盡管他尚是師范學院博導,還帶三四個弟子,但在一次課后,他卻拉住我說,他討厭教室里那過于明亮的燈光。作為不想待在學校的理由,這聽上去似乎太牽強??擅鎸χB校長都尊稱為“費老”的教授,我也只有點頭附和。況且,作為關門弟子,我在他那些功成名遂的弟子中間,實在顯得人微言輕。

剛?cè)霂熼T不久,我每周都要去市區(qū)四十里外的云崖寺聽費翳教授講杜甫。課程安排在周五下午,清晨出發(fā),去得早,能趕上中午齋飯;課畢,沒要緊事,費翳教授會和我聊會兒,如果晚了,就住下。寺院在山巔,能遠瞰市區(qū)全貌,有幾次,我坐在山門聽夜風,聽鐘鼓音奏,總會看見費翳教授默不作聲,靜佇眺臺,仿佛一個黑鐵影子;而他腳下的萬家燈火,則像是盛開在另一個人間。此時,整個世界都是安謐的,我感覺自己像被托舉,渾身輕盈。但這樣的機會不多,我一般都會在晚上趕回市區(qū),公路沒通到這里,騎車來,再騎車回。兩個月下來,竟治好了我打呼嚕的沉疴。楊姿再也不用和我分床睡,她的神經(jīng)衰弱癥好多了。

楊姿是師范學院助教,也是同門師姐,但比我小一歲。我們相識于費翳教授六十歲生日宴,就在云崖寺。

碩士畢業(yè)后,我沒有聽從導師譚玫的安排,去了一家文藝出版社做編輯。譚玫作為費翳教授的開山弟子,她希望我讀博,繼承師門衣缽,將杜甫研究發(fā)揚光大。因為,我也是她的開山弟子。但父親病情加重,靠化療和特效藥維持生命,母親日夜守在床前,形容枯槁,家里的儲蓄已不夠日常所需,作為獨子,我怎可忍心?兩年后,父親去世,導師譚玫聽聞后寫了推薦信,要我去讀博。她告訴我,費翳教授決定,過了耳順之年就收山,他的最后一個博士名額,我務必珍惜。

彼時,我已逼近而立之年,母親整天嘮叨婚事。我將此事隱約對導師譚玫講了,一向溫和如水的她,竟斥責我胸無大志。我不敢頂嘴,但也不愿聽,將電話擱在手邊,為一部長篇小說改錯別字。兩年來,我已練就了一眼能挑出錯別字的功夫。我將它們看作蒼蠅蚊子,瞅一眼,立刻灰飛煙滅,像電蚊器,耳邊仿佛傳來“啪啪”之聲。每日,我都沉浸在這種虛擬快感中。挑錯字興起,竟忘了手邊的電話,幾分鐘后,一陣咆哮傳來,導師譚玫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我:“驚蟄那日必須趕到遠郊的云崖寺。”我還沒問清楚,她就掛斷了。

臺歷顯示,驚蟄是兩天以后,社長早前安排我去西安拜謁一位名氣頗大的小說家,順便將他新作出版權談下來。這幾乎沒有可商量的余地,我就是靠著績效領工資,否則,拿什么結婚?寒門子弟做學問,代價太大,我決定不理睬導師譚玫的命令??梢粫海玳L竟親自來告訴我,驚蟄放我一天假。我問緣由,他卻一臉抱怨,說我為何不早點告訴他我的導師是譚玫。像是開啟了一些塵封的美好往事,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倆是大學同學呢。

我第一次去云崖寺。山下停滿了各種豪車,導師譚玫在寺院山門等我,警惕地看到四下無人后,拿過幾張用硬塑料封裝好的焦黃紙片,囑咐我一會兒當著眾人的面獻給費翳教授,之后,便先我進入寺院去了。所有人都言笑晏晏,稱她師母,那一次,我始知她竟是費翳教授的妻子。我站在一旁觀望,從眾人談論中明白,費翳教授六十歲生日到了。

費門弟子從寰球各地魚貫前來祝壽。云崖寺一度混雜如集市,熙熙攘攘,不見半點清幽,住持不但不惱,反而備好齋菜,笑臉相迎。事后我才了解,費翳教授及眾弟子們,每年都捐數(shù)十萬香火錢給云崖寺,而住持在沒入沙門之前,竟也做過費翳教授的弟子。

在弟子們的談笑中,費翳教授姍姍來遲。走路微喘,干瘦如木,稀疏的銀發(fā)整齊附著在褐色頭皮上。他揮手跟弟子們打招呼,大家紛紛走過去攙他??聪嗝?,他似乎要比實際年齡還蒼老一些。

我第一次見,并不覺得他有什么特別。不過驚訝的是,在祝壽儀式上,費門弟子竟無一例外跪地行拜禮,而費翳教授也坦然接受。儀式莊嚴而肅穆,我站在門角,分明感到周遭飄散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陰邪氣息。我知道這不是邪教,但香燭明滅和煙霧繚繞所營造的氣氛,還是讓我產(chǎn)生了可怖之感,以至于,竟將導師譚玫囑咐之事全然忘記了。

儀式結束后,大家去用齋,我知道自己是外人,便溜出來摸索著登上了山巔眺臺。遠方的市區(qū)像一片龐大的羅網(wǎng),被困住的燈火爭著從網(wǎng)眼逃出來。導師譚玫來找我,那幾張焦黃紙片早已不見。她在眺臺大發(fā)雷霆,將眼鏡腿摔斷了。那是郭沫若最后一部學術專著《李白與杜甫》的部分手稿,珍貴異常,用它,我才有可能敲開費翳教授的大門。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非要我讀費翳教授的博士,然而,還沒來得及問,楊姿就出現(xiàn)了。手稿在她手中。但導師譚玫似乎并不感恩,只是淡淡說了句謝謝。倒是我,仔細留了聯(lián)系方式,約好日后請吃飯。那幾張焦黃手稿讓我順利成為費翳教授的關門弟子。為了打消顧慮,導師譚玫還替我申請到了獎學金;辭職時,社長竟也多支付了我一年工資。

重返師范學院讀博很是無聊,好在有楊姿。我們同居始于一場酒醉,神魂顛倒后,她就將我的行李全部搬進了她公寓,以此作為對我的懲罰?!f她守身如玉近三十年?!澳愕脤ξ邑撠?,”她將我推倒在床,騎上腰,拉住我脖頸間那枚玉佩命令道,就好像在征服一匹野馬后,拽住韁繩向它威脅,“你膽敢把我扔下去試試!”

有時,楊姿也陪我去云崖寺,她不會騎車,都是我?guī)?。途中有一條無名河,河道狹窄,但水勢湍急,河床鋪滿了卵石,青幽幽的水,遠不見頭,似乎要流到天外去了。楊姿要我給她撿指甲蓋大的青白石子。她告訴我,那是黃河孕育的,極有靈性,是寶物。我不信這條籍籍無名的河流會是黃河支流。

楊姿說服不了我,我們一起去請教費翳教授。教授正在打坐,他閉目靜神的模樣像極了一尊不腐肉身。如果把他供在佛堂之上,一定不會有人懷疑。住持搬來兩個蒲團。我們煞有其事地學習教授打坐的姿勢,將雙腳藏在屁股底下,但腿部所產(chǎn)生的麻木感立刻讓我陷入昏沉睡眠。醒來時,我躺在廂房常睡的床上。夜風將寺中晚課的經(jīng)聲送到了窗前,我從門框看見山巔的眺臺上站著兩個蕭瑟的影子。是費翳教授和楊姿,在黛藍色的夜空下,顯得寂寥極了。

我穿過寺院去眺臺。在紀錄片中我見過黃河,河水渾黃如泥,河面漂滿了柴草,真是丑陋。我的故鄉(xiāng)也有一條河流,它發(fā)端于河西走廊祁連雪峰,流經(jīng)戈壁、大漠,還有草原和森林。那是一片神奇的地域,山間開滿了七彩霞光,卻干枯得寸草不生。母親幼年玩耍,曾在河邊挖到過三具尸骸,連同兩扁擔銅錢。堆滿銅錢的下方是一個雕花石板,撬開后,一團白光像鳥一樣飛走了,只撿到一枚玉佩。她的遺憾充滿了我的童年,她說,那就是傳說中的“蝠錢”,長著翅膀,抓到了便可富貴終生,她本來觸手可及,但怯了,眼睜睜看著“蝠錢”飛走,因此一輩子貧寒。她將那枚玉佩戴在我脖頸,權作沒有抓住“蝠錢”的補償。那些被楊姿視為“寶物”的石子,能有“蝠錢”傳奇嗎?兩條河流出自不同宗源,祁連雪峰是圣山,這條無名河又能上溯到哪里去呢?高墻擋住了視線,我走在回廊,看不到眺臺,等到達那里,山巔已空無一人。世間燈光高懸,但也高不過我的腳底,仿佛面對一道哲學悖論,我將自己置于空曠的野外,像是安置在了一個無解的矛盾上。其實,他們就在寺院南墻下的海棠樹邊,我看見,費翳教授托起楊姿的下巴,兩張嘴唇吻在一起,就好像殘缺的歷史,瞬間重合了。

如今,我已在這座河流穿心的城市生活逾十年,期間,攀登過很多山峰,拜謁過很多寺院。昨天,當我聽到費翳教授圓寂時,回憶往事,思緒停留之處,閃現(xiàn)最多的畫面不是當年在眺臺俯瞰世間燈火,也不是瞥見兩張嘴唇像歷史般重合,反倒是身邊這條河流,它果真如楊姿所言,是黃河。

博士畢業(yè)那年,我隨文紈來到現(xiàn)在的城市生活,這里是她故鄉(xiāng)。起初的幾年,我無論如何也習慣不了早餐是一碗面條的飲食傳統(tǒng),只要有人群居的地方,方圓三百米內(nèi),必存在幾家雷同的面館。食客圪蹴在路邊,“哧溜哧溜”,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聲音,我從旁邊經(jīng)過,像是目睹了一場盛大儀式。對,“圪蹴”這個詞,清晰詮釋了這座城市的人,像是為他們量身定做。

文紈并不認同,她自言有匈奴血統(tǒng),溫順之下藏著兇惡。其實她是純正的漢人,只是祖上長期生活在嘉峪關外。她曾隨我到過黃河源,我們在那一帶與五六只野狼相遇,它們有著細長的吻尖和微挑的眼角,灰色毛發(fā)在勁風中翻抖,肚皮干癟,一看就是餓狼。我們在遼闊大地上對峙,吉普車還在幾百米外,我有點怯,像我母親所遺憾的那樣。手心全是汗。文紈則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正常的反應,她在短暫的猶豫后,竟然朝著狼群迎了上去。它們更異常,還沒等文紈靠近,竟然哄散了。事后,文紈愈加堅定了自身有匈奴血統(tǒng)的論斷,她的理由強大到讓我?guī)缀鯚o法反駁:很明顯啊,狼自古就是匈奴的圖騰。

她一直對自己的名字布滿抵觸情緒,孱弱,柔軟,像失去了骨頭。抱怨久了,我便慫恿她去公安局更改,最好連姓氏也改了;但她更怯,說那一支文姓源自西伯文王,“紈”字遺自母親名中,倘若更改,則為背叛。我打趣她,你是匈奴后代,改漢姓漢名談不上背叛。她雙眼空蒙,面對著窗外翻騰的黃河,淚水便掛滿了腮邊。腳下的船板在晃動,是汛期。她一直守著這座碼頭,合同上寫得很清楚,承包期限為八十年。她的父親去世前是黃河水鬼,兼撈尸工。合同遠未到期。

向文紈求婚時,我已是本埠最年輕的碩導,學校為留住我,給予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和二十萬元科研啟動資金,本來校方還想將她聘為駐校作家,但她堅決不應。她習慣了裸身寫作,據(jù)說是塞林格的遺風。我們只領了證,并沒有舉辦婚禮儀式。我知道裸身寫作只是借口,她并未將那年鬧得滿城風雨——她的小說被抄襲以及得到巨額賠償?shù)耐逻z忘,我心知肚明她作為當事人的尷尬,因此從不在公開場合透露她的點滴。

我遇見她時,她并不是個低調(diào)的人。那年,她來到師范學院開門見山地對我提出要求,必須見到費翳教授。我和楊姿剛從云崖寺回來,忽然被一個陌生人叫住在公寓門口,她自稱文紈,說先母和費翳教授是故交。經(jīng)常有陌生人向我提要求,費翳教授仿佛是上帝,能解決世間一切問題。通常我都應允,保證將話帶到云崖寺,譬如孩子上一本還差幾分,論文要發(fā)在核心期刊,小區(qū)停車費又漲了等等。但導師譚玫告訴我,費翳教授在山上修行,俗事叨擾,有礙進步。因此,我秉承囑咐,全部給撂下了。

和楊姿同居后,導師譚玫經(jīng)常請我去喝茶。她有工作室,專門辟出一間做茶室,音響里彈出古琴聲,案頭的篆香味道讓我昏沉。我想起了僅有的那次打坐。茶水極為講究,是云崖寺住持吩咐沙彌收集的露水、雨水和雪水,黃蠟密封在粗陶甕,埋進土窖,需要時,會專門送下山來。一多半時間,我們都在談論費翳教授,有時也說到楊姿,但她的語氣里明顯表現(xiàn)出不喜歡。

一個雨天,我終于鼓足勇氣談到費翳教授和楊姿在云崖寺海棠樹下接吻的事。窗外的雨聲加劇醞釀著我的無措,但導師譚玫似乎沒當一回事地自找臺階道:“誰叫我不能生育呢?!笨赡禽p淡語氣中,分明彰顯著哀怨。我們無言相對,橙黃色的茶在玻璃器皿中氤氳出霧氣,眼鏡布滿了水珠,但我還是從眼底余光中瞥見她的手在抖動。

茶碗的薄瓷白極了,一圈細微的漣漪正從中央蕩漾開來。

這讓我感到不甘,她有包容費翳教授不倫的理由,但我又有什么過錯呢?可好像也不能把女人不孕當作是一種過錯,畢竟這是老天的疏忽。人有錯,天可譴,天有錯,誰來管呢?在我看來,費翳教授分明就是天啊。云崖寺,就處在天外之境。茶碗里倒映著我的軟弱,一種來自世間凡人的無力。我實在怯于對權威的不倫行為進行當面揭橥,否則將意味著背叛師門,錦繡前途,也會雞飛蛋打。讀了博士,母親覺得我一定能過上富貴生活。恩師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費翳教授在山巔修行,我只好在人間修行,修行如何茍且和隱忍。

費翳教授為我講杜甫在草堂?!熬娱L安十年求仕不得,避禍亂而入蜀地,無衣食經(jīng)濟之憂,有山水妻兒做伴,賞花、釣魚、種豆,身在人間仙境,心無廟堂煩愁,凡事以懶字推諉,或曰墮志,或曰頓悟,哪個是對,哪個是錯呢?”

我回答:“從杜甫后來的選擇看,他還是更向往廟堂,但人往往都是被最在乎的東西所傷害至深。草堂詩藝術成就最高,或許他更適合田園生活……”

費翳教授并不發(fā)表意見,他起身徐徐朝外走。幾只白鶴飛過了窗戶界內(nèi)的天空,候鳥又到了南遷的時候。我疑心是不是說錯了話。費翳教授在屋外吩咐:“下次來的時候把譚老師和楊姿也叫上,你看,嶺上的楓樹紅成了海,有好景致無人欣賞,空辜負了大自然一片真情?!?/p>

費翳教授把譚玫叫作譚老師。

一周后,導師譚玫開車帶我們?nèi)ピ蒲滤?。她開車豪放,一路揚起的沙塵像怪獸出沒前的征兆,楊姿緊緊攥住我的手,指甲掐進手心,宛若一只小鳥,驚得發(fā)慌,額頭緊抵我胸口。導師譚玫從中央后視鏡看到一切,攛掇楊姿快買車。她說:“車開慣了,心會比男人還野,女人要想在這世上活得有地位,就要有足夠野心,要甚于男人?!?/p>

“你不知道,我跟在你們后面有多么膽戰(zhàn)心驚,好在一路都是漫天塵埃,作為遮蔽物,它足夠了。就是那司機,非多訛了一半車錢。他說車臟成那樣,沒有一個人會愿意坐。人都是有心理潔癖的?!焙髞恚募w告訴我。

講這些的時候,我們新婚不久。此前,我曾向她坦白費翳教授和楊姿的那個吻,在我心里留下了擦之不去的印痕。她一直堅持認為,印痕擦之不去,就是心理潔癖的表征。

有一次,我問她:“你明知去找費翳教授是對母親生前遺愿的背叛,為何還要固執(zhí)而行,畢竟往事隔了近四十年,物非人非。”

她哂道:“那又有什么,你能想象當年父親從黃河里打撈出母親時,她掙扎、號哭著再次躍入水中的決絕嗎?”

我沉默無言,過了很久才問:“所以,你找費翳教授要譴責,還是報復?”

“我只是這段故事的接受者,往大了說,是歷史的旁觀者,并不能插手和干預?!蔽募w說,“你知道嗎,母親臨終之前,始終對費翳教授念念不忘。她的整個晚年都是平靜的,像這世上的任何一個老太太那般安詳,卻在臨終之前才吐露出了對初戀的牽掛和不舍。她嫁給一個并不愛的人,只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近四十年的光陰,對背叛過她的初戀,愛不移,心不變?”我繼續(xù)。

“對,母親臨終之前吐露的‘初戀’這個詞,就好像一條大河的經(jīng)變。四十年光陰,可以讓河道錯位,可以讓河床起伏,也可以讓河水干涸,但無論如何,它也改變不了河流走向。我得知道河的源頭存在著一個如何傳奇的男人?!蔽募w又說,我也是她的初戀。

“然后呢?”

“母親對他只是念念不忘,并無絲毫怨恨,我又何來譴責和報復?”

“所以,你后來也被費翳教授的風采所征服了?”

“還不錯,是個有趣的老頭兒。相信年輕的時候更風流倜儻。姑娘們大多數(shù)都鐘情于華而不實的男人。你師出他門,就沒學來半點風姿。”文紈指的是我木訥,沒有情趣,其實她并未了解到一個真正的我。

現(xiàn)在,我隨文紈來到這座黃河穿心而過的城市感覺已經(jīng)好久了。這只是一種“感覺”,我知道,其實和待在那座城市的也差不多。昨天,導師譚玫打電話過來。她千里傳音,費翳教授圓寂了。我知道,費門弟子又將從寰球各地趕去云崖寺。這么多年過去了,云崖寺在我心里一直是個如符號般神奇的地方。我經(jīng)常會夢見它,夢見可以俯瞰人間燈火的眺臺,以及寺院南墻下的那棵海棠樹。

文紈說:“你快去吧?!?/p>

我問:“你呢?”

她說:“我等你?!蔽蚁耄龖撚匈Y格缺席先母初戀的葬禮,并沒有強求。

這些年,我有了一輛吉普車,它隨我遠走高飛,看盡了世間風光。母親所說的富貴生活,是擁有一輛心愛的吉普車嗎?這次,我要像當年一樣,沿著黃河“幾”字走,跋山涉水,到達那條籍籍無名的支流。

以前,我溯回而上,定居;如今,我順流而下,奔喪。

這夢幻如時空轉(zhuǎn)換的對比,多么具有儀式感。我在夜里上了高速,漫無邊際的黑暗伴隨著沙漠和戈壁翻滾而來,如散去的云煙又霎時聚集。我想,我還是不能夠忘記云崖寺。

那日,導師譚玫開車到山下,還沒進云崖寺,楊姿就開始嘔吐。住持把完脈相,吩咐沙彌找來灶心土配竹茹和蘆根煎藥給她喝,費翳教授指責導師譚玫不該將車開那么野,說楊姿一個女孩子,細皮嫩肉的,哪受得了那樣的顛簸。我們誰都沒提楊姿嘔吐是因為導師譚玫開車所致,看來,費翳教授對自己妻子的脾性了如指掌。我去倒藥渣,看見導師譚玫綠著臉站在門外的廊檐下,對著庭院中一口玄色粗陶大缸發(fā)呆,里面的睡蓮葉子已經(jīng)枯萎,發(fā)黃,看上去奄奄一息了。

我怕撞破尷尬,便當作沒看見,徑直走過了。天空出奇藍,與市區(qū)的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界限。霧霾之下,我們已不能共戴同一片天。倒完藥渣回來,導師譚玫還在走廊,看見我,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煙頭掐滅了??諝饫飶浬⒅还汕宓谋『晌?。我走過去,也不知怎么的,隨口就對她喊出了“師母”二字。這毫無準備的稱呼變異讓我也為之驚跳,導師譚玫一怔,不痛不癢對我道:“怎么,才做了費老師的弟子,我就成外人了?”

我的改口,算是對師門的背叛嗎?導師譚玫同樣師出費門,其實我若稱呼她為“師姐”,也在情理;可問題是,她能原諒我這無意識的脫口而出嗎?費翳教授稱呼她為“譚老師”,她稱呼費翳教授為“費老師”,他們算是互相尊重,還是心存芥蒂?我趕緊解釋:“我不是……”

導師譚玫打斷了我:“我知道你不是?!?/p>

接下來,我就不知道再說什么了。她微微笑,將手放在我肩頭,輕摁一下,轉(zhuǎn)身離去了。清淡的薄荷味反而有點濃郁起來,我感到興奮,不管怎么樣,微微笑,總比綠著臉好。

嶺上的楓樹全部長在山脊。從山巔眺臺看去,其實并不像費翳教授所說的“海”。那是一條長達幾里的紅線,山坡上黃綠相間的森林倒是如浩瀚的大海,而嶺上的楓樹,不啻一條異常壯觀的分界線。分界線無處不在。天上有。地上也有。在費翳教授和導師譚玫之間,楊姿和我之間??v橫交錯,形成了我們世界的羅網(wǎng)。

我們走到嶺上去,在海中,在分界線上,在羅網(wǎng)中。費翳教授不忘將課堂搬到戶外。他說:“草堂生活期間,杜甫在《從韋二明府續(xù)處覓綿竹》中寫過‘江上舍前無此物,幸分蒼翠拂波濤’,索要綿竹;在《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中寫過‘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又索要松樹;在《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中寫過‘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再次索要瓷碗。以俗事入詩,既含蓄典雅,又情趣兼?zhèn)?。杜甫的心境和詩境,都回歸了自然。草堂時期的他,才算個正常人,如果人生到此為止,不好嗎?”我想,他的問題,根本不需要誰來回答。

楊姿帶了相機,一路拍風景,浩浩蕩蕩,紅成了海的楓林。她說要紀念這美好的瞬間。我受了啟發(fā),揀了枚大楓葉,偷偷寫上卞之琳的《斷章》送給她。楊姿羞紅了臉,拿相機要拍下來,同樣紀念這美好的瞬間。導師譚玫看到了,搶過去笑著給費翳教授看。我不敢上前去。杜甫生平只寫過兩首愛情詩,不是“淚痕”,就是“愁思”,并不適合我送給楊姿。費翳教授研究一輩子,開口杜甫、閉口杜甫,他能看得上“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樣的現(xiàn)代詩嗎?

導師譚玫是在向費翳教授發(fā)出妻子對丈夫該有的提醒嗎?畢竟,他老得都可以做楊姿的祖父,而我,和楊姿才更像是一對情侶啊。她還在一旁解釋道:“瞧,你的弟子們在秀恩愛呢。”我的心咚咚作響,像敲一面大鼓。我后悔了?!蠡谀侨詹辉摰巧咸髋_,不該看見兩張歷史般重合的嘴唇。

費翳教授沉默著,他的銀發(fā)被山風吹亂了,楓葉紛紛揚揚落下來,他彎腰撿起一枚,仔細擦干凈,遞過給導師譚玫說:“既含蓄典雅,又情趣兼?zhèn)??!睏钭诵α?,費翳教授笑了,導師譚玫笑了,我也笑了。我們在嶺上,在海中,在分界線上,在羅網(wǎng)中;發(fā)出了世界上四種不同的笑聲。

云崖寺很快變得光禿禿,市區(qū)樹木還綠,山上已架起火爐。導師譚玫要我捎幾件棉衣給費翳教授,地窖里藏了好幾十壇水,小沙彌每日還在采集,住持分兩次,讓我?guī)膲貋怼T诤舆?,我遇到了文紈,她第三次去見費翳教授,仍被告知寺中沒有此人。

后來,文紈說:“那天,如果你不帶我去云崖寺,我會將母親與費翳教授的故事寫成小說,公開出版?!闭f這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我妻子。我決定辭去碩導職務,重操她父親的職業(yè),做個水鬼。她像當年的楊姿一樣,騎上我的腰,拉住脖頸間的那塊玉佩,故作邪惡又不失妖嬈地質(zhì)問:“怎么,你也想從黃河里撈個女人做老婆嗎?”

最終,她的小說沒有寫成,我也沒有辭職。那年,當初雪落下來時,她已是云崖寺???,費翳教授看了她的小說,決定寫序。導師譚玫心情越來越凝重了,有好幾次,她都在茶室持續(xù)發(fā)呆一下午。她是在擔心自己處境嗎?畢竟,費翳教授身邊又多了一個女人。而楊姿,走路變得越來越慢,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不是托著腰,就是護著腹。衛(wèi)生間已經(jīng)好久不見衛(wèi)生棉,我懷疑她懷孕了。遂將此事告訴導師譚玫,起先,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之后,才憂心忡忡地反問我:“孩子會是誰的呢?”我想了一下,吃不準。她又說:“上次上山看楓葉那次,我就知道她懷上了。灶心土配竹茹和蘆根,煎的是保胎藥。我是沒生過,但懷過。誰也別想騙我。那年,要不是擔心學校處分他,我就生下來,也不至于落魄如此?!闭f著,導師譚玫就哭了。她比費翳教授小十幾歲,我從楊姿那里知道,他們屬于師生戀,未婚先孕。當年,她是系花,自稱全師范學院沒一個能入眼的。所有男學生為之傾倒。費翳教授年輕氣盛,抱著挑釁的態(tài)度給這個女學生寫了情書。

嚶嚶的哭聲讓導師譚玫看上去像個不具有野心的女人。我并不糾結于楊姿懷的是誰的孩子,我決定了,不與她結婚。就算孩子是我的,也不結。窗外是無盡的大雪,飄飄灑灑,從天上來,落到人間。我想起了我們一起在嶺上看楓葉;有些事情,只能留作美好瞬間。

“那時,費翳教授的情書寫了什么呢?”我想知道他們的美好瞬間。

導師譚玫已不再哭泣,她開啟了一壇新水。雨水、露水、雪水,既是天地之精華,也是舊事之拾遺。

“這點,你們師徒倒是如出一轍。你給楊姿送了卞之琳的《斷章》,他給我送了郭沫若的《維納斯》?!野涯氵@張愛嘴/比成著一個酒杯/喝不盡的葡萄美酒/會使我時常沉醉/我把你這對乳頭/比成著兩座墳墓/我們倆睡在墓中/血液兒化成甘露……”她又說,“恐怕男人大都如此,連送給戀人的情詩都抄襲,還非說一片癡心,天地可鑒?!?/p>

“就算在你們那個年代,《維納斯》也是出位駭俗的??!”我說,“并且,我一點不認為那是首出色的詩歌?!?/p>

“是啊,當時我也只看了一眼就扔進了垃圾桶。太流氓了,無恥,下流?!睂熥T玫回憶道,“可是,夜里躺下時,我仔細想想,又覺得它流氓得甚是可愛,那種春色艷麗和熱情大膽,是所有師范學院男生都不敢有的?!?/p>

所以,這怪誰呢?我不想再討論,飲下一杯新茶。導師譚玫繼續(xù)在發(fā)酵著自嘲。

“誰料他竟和郭沫若一個德行,我同安娜一樣可憐?!彼f。

我開始首次跟她講費翳教授的浪漫主義情懷,他雖然研究杜甫,但心一點也不在地上,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那么,研究了一輩子杜甫的費翳教授,真正向往的是李白嗎?郭沫若也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暮年的《李白與杜甫》,很明顯是“抑杜揚李”的。而郭沫若一生娶妻三回,情人無數(shù),典型的始亂終棄。導師譚玫要我將《李白與杜甫》之手稿當眾獻給費翳教授,是有什么所指嗎?

她不安地看著我,大概認為我窺破了什么秘密。音響里的古琴聲和案頭的篆香味讓我頭暈,她將窗戶打開,雪花飛進了茶盤。有的落在茶杯中,都不用經(jīng)過采集、貯藏以及煮沸,能直接飲用了。

“我可是系花,多少人想追。云崖寺住持,你之前出版社的社長,哪一個不是掏心掏肺對我好。但都敗給了我們共同的老師?!彼匝宰哉Z道,站起來到窗前,手伸出外面,雪花落進她的手心,化成了一小窩水。她的手指可真是白極了,在雪天里泛著光,如同五截歷久彌新的白骨。

“你說,這雪會是從云崖寺飄下來的嗎?”導師譚玫和費翳教授的問題一樣,我想,聽聽就行,回答只顯得畫蛇添足。

夜里的高速公路安靜又灰寂,含著沙土的風吹打在車窗,就像打在臉上。玻璃在車燈的作用下,反射出我的模樣。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從一個夾在費翳教授和導師譚玫之間作難的窮博士,變成本埠高校最年輕的碩導以及系主任,這些年,我深知經(jīng)歷過怎樣的故事。命運,大都在這個年齡段出現(xiàn)轉(zhuǎn)折,此后的際遇,不過是沿著此時所做抉擇后一路而下的必然風景。選擇真的比能力重要嗎?倒也不見得,但至少二者所占的權重相當。如果,當年我沒有隨文紈走,而是選擇繼續(xù)和楊姿在一起,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我在下一個路口把車拐出去停下撒尿。耳邊是呼呼呼的風聲,扯著褲子和外套,像要把我撂倒在這荒野。腳下的植物根部埋進雪里。嚴寒而漫長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但溫暖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遠山在夜里泛著幽幽藍光,我知道,那是山頂經(jīng)年不化的大雪。眼前也有,我將兩只腳踏進一小片嶄新的雪地,在黑暗中點起了一根煙卷。我想,宇宙洪荒,天地玄黃之時,萬物無名,倉頡造字,一切才有了符號意義。那發(fā)光的山,應該不會是祁連圣山??扇f物有靈,如果這小塊雪地屬于飛地,我將一定為它命名。武將有開疆擴土之野心,文士呢,最多只能占個山頭,圈塊地皮,蓋座院子,種幾叢藥草,賦閑養(yǎng)心,滿足小情趣罷了。有王維的輞川,就有袁枚的隨園。杜甫的草堂,是簡陋了點,但到底也有。人與人的區(qū)別就在于社會性。在這荒野,誰撒尿又不是如此呢?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動作。人類的原始性,多么雷同。杜甫餓了要吃飯,郭沫若餓了要吃飯,費翳教授餓了要吃飯;我餓了,也要吃飯啊。

煙在指縫燃燒,黑夜中一點猩紅。風聲掩蓋不住河流嗚咽,對岸是一片龐大的風力發(fā)電扇群,槳葉轉(zhuǎn)動,像大鳥的羽翼。河水閃著灰粼粼的光,我想起了這些年假期帶著文紈開車去每一個黃河流經(jīng)城市旅行的日子。從蘭州出發(fā),經(jīng)吳忠、銀川、烏海、包頭、三門峽、洛陽、鄭州、開封、濟南、濱州,尾站是東營。我就是在那兒向她求的婚。黃河的入???,渾黃的河水和蔚藍的海水,也是涇渭分明。世界簡直雷同得可怕。那里曠野茫茫,芳草萋萋,兩岸林場、蘆葦、牧草,層次分明。夕陽西下,長河落日,就在那迷人風情里,我折一截蒲草,編了一枚戒指,跪地對她說:“我們結婚吧!”

“你的婚戒好隨意。”她嚷嚷。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蔽艺J真說。

“我可是匈奴后代?!彼靡獾?,“男子必須征服一頭猛獸,才能獲得女子芳心。”

“黃河,千百年來就是條桀驁不馴的黃龍,萬獸之王,不是獅,不是虎,而是這條生生不息的龍。你看,我不是也征服了嗎?”我指著大海。

“好吧?!彼唪龅卮魃夏敲恫萁?。

沒有過分的形式主義,就像這黃河,如同一條黃龍深入蔚藍大海,我們終于九九歸一。

海,的確是比河壯闊多了。光是那驚濤拍岸的氣勢,河就不能同日而語。當年,楊姿要我撿石子的那條無名河,怎么配做黃河支流呢?站在入???,我想起了那年母親去世,我孤身回到河西走廊,和親戚們一起操辦喪事。

直到母親下葬后,我一個人來到河邊,卻怎么也找不到母親當年挖出“蝠錢”的地方。她并未將遺址告訴我,留給我的,只有這枚玉佩。河的對岸是有名的鬼城,世界上到處都是高聳入云的建筑吊塔。我博士快畢業(yè)了,什么時候才可以買得起房,過上母親惦念了一輩子的“富貴生活”呢?人活著多么艱難。夜暗下來,河面像滾動著黑色鐵水的長龍,它也要流到大海里去嗎?站在河岸,我終于無力地意識到:我是家里在這世上唯一還活著的人了。

我終于還是在故鄉(xiāng)的河邊撥通了楊姿的電話。在那場大雪中,她的小心翼翼終是夜長夢多。一次課后,她失足滑下了教學樓門口的臺階。猩紅的血,滲透了皚皚白雪。溫熱從雪地里鉆出來,連冒出的氣,都是紅色。師范類院校的校訓也雷同得讓人生疑。學高為師,身正為范。老師教大家不要扶滑倒的老人,最終,他們的老師摔倒了,自然也沒有一個學生敢扶。我趕到時,她已經(jīng)暈厥過去了。云崖寺住持的一碗保胎湯,保得了她初一,保不了十五。那個從未面世的孩子,隨著那攤血色,消失得干干凈凈。大雪徹底掩飾了孩子父親的真相,我甚至相信,就連楊姿本人,也并不知道他是誰。我說過不會娶楊姿,盡管她在我一貧如洗的大齡青年時代給予了意想不到的經(jīng)濟支持、肉體樂趣,以及精神撫慰。在醫(yī)院里,她哭得傷心欲絕,醫(yī)生說,由于猝然流產(chǎn)再加上卵巢受寒,楊姿日后再度懷孕的概率幾乎為零。就此而言,是不是意味著如果我要和楊姿結婚,就面臨絕后的危險?對此,導師譚玫并不以為然。她摟著楊姿安慰道:“擔心什么,醫(yī)學如此發(fā)達。就算真不能懷孕,人生也還有很多樂趣,而它們,并不是有個孩子就能替代的?!彼f得多么有道理,為什么年輕時沒有頓悟到呢?她摟著的是楊姿嗎,我想,那分明就是年輕時候的她啊。

我對著電話那頭說:“我們分手吧?!?/p>

隔了好久,那邊才傳來她的聲音:“你是嫌我從此不能生孩子了嗎?”

我想,比起云崖寺海棠樹下與費翳教授的那個歷史重合之吻,不能生育,該算是我和她分手的充分條件呢,還是必要條件?看著夕陽西下的河流,我并沒有對她的問題做出答復。

“我哪里對不起你?”她又問。

這又該讓我怎么作答呢?她的確沒有哪里對不起過我。反倒是我,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花她的,還睡了她;要說對不起,那個人也該是我呀!

而等不到我回答,她再問:“你是不是要跟文紈在一起?”

我依舊沉默,她的發(fā)問不是沒有根據(jù)。流產(chǎn),仿佛是她命運轉(zhuǎn)折的開始,然而,她那時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也該到了對命運之神布下的暗示,有所警惕和抉擇的時候。

楊姿流產(chǎn)的消息,是導師譚玫吩咐我?guī)仙饺サ摹D且还?jié)課,費翳教授為我講授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澳憧?,杜甫在草堂活得并不如意啊,‘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草堂都住不了了,還管天下寒士干什么呢?”

“可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他的詩圣之名?。 蔽艺f。

“事實上,杜甫在唐代并不很有名氣,甚至元稹和韓愈先后為之張目,也沒改變此況,詩圣之譽,要到宋代以后才提出來?!辟M翳教授說。

“哦?!蔽覟樽约旱臏\薄再次沉默。

費翳教授繼續(xù)道:“活著不能吃到的果品,死了卻被供在祠堂里,到底有什么意義所在呢?”

云崖寺空寂無聲。住持帶著眾僧下山布施去了,火爐里紅煤欲裂,時而有噼啪之聲躍出,回響在整個屋子。費翳教授再無法繼續(xù)下去,他告訴我,本學期的課,到此為止,也不用交什么作業(yè)。

末了,我想問他一個問題。我說:“這些年,您為什么要住在山上呢?”

他頷首沉思良久,并未作答。臨走時,才拿出一個藍布包袱給我,吩咐轉(zhuǎn)交楊姿。他一直將我送出山門,回身時,他突然說:“因為,我下不去了。以后,你也大可不必上山來?!蔽蚁蛩麚]手,才意識到,他在是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呢??墒牵麨槭裁匆f自己“下不去了”呢?是鐘情于那份獨孤求敗式的高處不勝寒嗎?直到一路下了山,我也沒有參透費翳教授的意思。

山下,我碰到了歸來的住持,我向他施禮,他也向我施禮,我們心照不宣地為彼此讓開了一條路,就像讓開了整個世界。他是因為得不到導師譚玫才出家的嗎?若仔細論起來,費翳教授還是他的情敵呢。

回來的路上,我打開了藍布包袱。是一篇文章,《出蜀》,看上去像小說。其核心故事和真實的歷史,是嚴絲合縫的。其主要情節(jié)如下:唐代宗廣德二年春,杜甫攜家人又回到成都,給好友嚴武做節(jié)度參謀,生活暫時安定下來。次年四月,嚴武暴斃,杜甫不得不再次離開成都草堂,乘舟東下,在岷江、長江一帶漂泊,聊度余生……

不久,《出蜀》發(fā)表在某國家級報紙的副刊上,署名楊姿。之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均做了轉(zhuǎn)載。楊姿,也一度成了師范學院人盡皆知的傳奇人物。據(jù)說,從建校起,小說被這四家權威選刊同時轉(zhuǎn)載的盛況,只出現(xiàn)過一次。那次是費翳教授,事情發(fā)生在他上山之前。人們都說楊姿是奇才,但在知道了她導師是費翳教授后,也就沒什么大驚小怪了。

“名師出高徒嘛!”大家的理由無懈可擊??墒牵抑肋@是怎么回事。楊姿從不寫小說,拜在費翳教授門下,她是發(fā)表了不少論文,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也被認為是杜甫研究的后起之秀,可是,要說她寫的小說能同時得到這四家權威選刊的青睞,無異于天方夜譚。

真相只有一個。

這算是費翳教授聽聞楊姿流產(chǎn)后,對她的精神安慰嗎?

“是的,”當年,就是在故鄉(xiāng)的河邊,我對電話那頭的楊姿說,“我要和文紈在一起?!?/p>

“不愧是費門弟子,深得老頭子真?zhèn)?。”之后,楊姿開始咒罵,也不知道她在咒罵費翳教授,還是咒罵我,我聽到,諸如“狗屎”“畜生”“垃圾”“禽獸”“鳳凰男”等詞語,源源不斷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沒等她罵完就掛了。一個博士,怎么成潑婦了呢?沒一點教養(yǎng)。過了六月,我就畢業(yè)了。沒有必要再和楊姿保持聯(lián)系。而且那年文紈的小說被抄襲案所得的巨額賠償,足夠撐到我離校。我取下電話卡,像提前告別一段過去,手一揮,那金屬片,在黑暗中,仿佛閃著燦爛光芒,柔順地滑入了河中央。

荒野的夜風加劇燃燒著手中的香煙,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和文紈分開。我迫切需要給她打個電話,就像當年迫切需要打給楊姿。剛響一聲,就通了。

我說:“我想你?!?/p>

“你到哪兒了?”文紈在笑。

“我在河邊?!鳖D了頓,我又說,“從云崖寺回來,我想再去趟醫(yī)院。本是我的毛病,卻一直連累你背負非議。其實……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放棄做父親的權利?!?/p>

文紈還是笑著:“不是說好了不要孩子嗎?”

煙頭很快燒到了指間,但我并沒有扔掉它。在黑暗中,我在炙烤自己,這很疼,我已經(jīng)聞到了燒焦的煳味。我想,我能堅持多久呢,豆大的汗珠很快就滾下臉頰,可我一點也不想阻止自己。我盡量不讓文紈聽見顫音:“我想,再努力一把。丟你一個人在家里,太孤獨了。有個孩子,就能陪你?!?/p>

“好啊?!蔽募w依然笑著。

掛斷電話,疼痛鉆心而來。風終于把我扯倒了。坐在雪地里舉手眼前,指頭在戰(zhàn)栗。煙頭已熄滅了,在兩根峭立如山峰的手指間懸空橫架,多么像一座橋梁。我想。

天亮后,我在山底和導師譚玫重逢。十多年不見,她幾乎一點沒變。不生孩子,難道是女人青春永駐的秘訣嗎?眾師兄師姐陸續(xù)而來,住持帶領眾僧在山門迎接。我和她單獨走在一起,什么話也沒說。作為開山弟子,我總是與她的建議背道而馳。碩士畢業(yè),她讓我讀博,我去了出版社;博士畢業(yè),她讓我留師范學院,結果我隨文紈而去。她已經(jīng)五十多歲,臨近退休,終于熬上了博導。老人不是都喜歡聽話的人嗎?我想,我不是她的好學生。

云崖寺又翻新不少,有雪水正在融化,滴水檐“滴答滴答”,空靈寂靜,整個寺院,莊嚴極了。費翳教授身披袈裟躺在松柏柴垛中央,他在昨天早上坐化。畢業(yè)后,我就隨文紈走了,并沒有參加他的剃度儀式。這些年也一直沒聯(lián)系過,我始終記得當年下山時他那句話——“以后,你也大可不必上山來”。

中午,費門弟子陸續(xù)到齊,火化儀式開始。住持領著眾僧念經(jīng)超度,這次,作為費門弟子中的一員,我和大家一樣,跪在蒲團上,一直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直到費翳教授化成一堆灰燼。骨灰里并沒有眾人所期望的舍利子出現(xiàn)。按照遺愿,費翳教授的骨灰將由費門弟子,從山頂揚撒下去。這個遺囑真奇怪,我們?nèi)耸忠话眩奄M翳教授撒下了萬丈懸崖。

儀式結束后,大家一一過來跟導師譚玫告別。他們說著雷同的“節(jié)哀”。然而,我并未從導師譚玫臉上看到多少哀傷。她一一叮囑大家“注意安全”,仿佛是對“節(jié)哀”二字的交換。

費翳教授的葬禮似乎過于節(jié)儉。這并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他門生眾多,又是學界元老,無疾而終,當為喜喪,搞個隆重儀式,也應該。齋菜還沒吃,費門弟子就匆匆盡奔寰球各地。十幾年過去,我依舊記不住他們的稱呼,相互寒暄著,再次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知道,費翳教授已死,這算是費門弟子永訣。以后再聚,恐怕遙遙無期。

云崖寺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雪花融化之聲,在晚風中,甚是清晰。導師譚玫讓我先別走,送別師兄姐后,我站在山門聽風。鼓聲響了七次,寺里的晚課要開始了。經(jīng)聲傳來,我感覺又被托舉起來,渾身輕盈。導師譚玫在遠處喊我,我一回頭,看到她孤身站在山巔眺臺。也是黑影如鐵。這次,我看到的不是寂寥,是孤獨。

我們還是沒說什么話,腳下的人間比過去更繁華,到處是走動的車燈。暮年,費翳教授一直居住云崖寺,算起來,他有近二十年時間沒下過山了。在他故去后,卻要求將骨灰撒下懸崖,這算是他重回人間嗎?

山上很冷,有寒風吹過。導師譚玫遞給我一本厚書,寒風掀動著它的頁面,我接過來,是精心裝裱過的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全本手稿。此物太過珍貴,我怕被風吹破,細心合上時,才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本。是那本包含文紈被楊姿抄襲的小說《出蜀》在內(nèi)的、曾經(jīng)給她們帶來無數(shù)贊譽和詆毀的短篇小說集。我把兩本書收住,緊緊壓在一起。它們尺寸相同,就像原本分開的事物,瞬間重合了。

我想起了那年海棠樹下的事,終于還是我先開口對導師譚玫說:“楊姿,她還好嗎?”

“你和文紈在一起后,楊姿上山找過費老師,想質(zhì)問當年為什么要將文紈的《出蜀》讓她拿去發(fā)表,不僅害她名譽掃地,而且被判賠款。但始終也沒見著人?!?/p>

“然后呢?”

“又在山上大鬧了一場,還放火燒毀了寺中一座偏殿。輿論逼死人,學校也頂不住,你走后不久,她就辭職了?!?/p>

“其實我也是在《出蜀》發(fā)表后,才疑心她之前發(fā)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由費翳教授所操刀。以她的才情和學養(yǎng),根本寫不出那樣的文章。這算是費翳教授為維系他們不倫之情開出的報酬嗎?”問完這句,我就后悔了。導師譚玫已不是十年前的導師譚玫,再說,死者為大。

果然,導師譚玫沉默許久,輕聲道:“其實,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如果說之前的算代寫,那么,《出蜀》就是抄襲了。費翳教授肯定是看準了楊姿的七寸,知道她一定會像往常一樣,署上她的名發(fā)表。”

“后來想想,大家都挺對不起楊姿。年輕時誰不犯錯。人還是要活得寬宥一些?!币归_始暗下去,導師譚玫的聲音縈繞在耳畔,聽上去充滿了慈悲寬宥的菩薩心腸。

那么,她所言的“大家”,肯定也包括我了。這么多年都沒楊姿的消息,作為當年的“施惡者”,我清晰地聽到藏匿在心底十年的那個聲音終于冒了出來:“后來呢,后來她又去了哪里?”

“唉,先后在成都和昆明的幾個大學待過一段??偛婚L久,你知道,抄襲,是高校老師誰都不能觸碰的紅線。”

夜風漸大。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眼前出現(xiàn)了黑暗和眩暈,四十歲過后,年輕時因貧而積下的舊病,成了我所懼怕的日常。我盡量不讓自己在風里搖擺,眼前卻總是當年楊姿抄襲事件曝光后,號哭痛罵費翳教授的畫面。

“現(xiàn)在呢?”我閉著眼睛問。

“我在北京宋莊見過她一次。成了行為藝術家,很受男人追捧。還搞過一個裸體展?!?/p>

后來,我們就沒有再說什么話了。風一直刮,還揚起了粉塵,我不知道這是霧霾來臨的前兆,還是費翳教授的骨灰飛揚?!盎绎w煙滅”,大概說的就是世界與人吧。我認真做了個撣拭的動作,攙著導師譚玫慢慢從眺臺上走下來了??聪嗝?,她并不需要我攙扶,但從年齡上算,導師譚玫也已進入真正的暮年了。

回寺院的路上,導師譚玫那句“人還是要活得寬宥一些”一直在我腦際響徹。晚上,我根本睡不著,一合上眼睛,就有無數(shù)的菩薩,矗立成寶塔一樣的形狀,慈眉善目,對我循環(huán)傳言,“人還是要活得寬宥一些”。

這猶如神諭的一句話,仿佛電閃雷鳴,照亮了我在楊姿身上種下的一切罪惡。那個夜晚,我不能自已,像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黎明之時,寺中響起鐘聲,而我,已全身戰(zhàn)栗著,大汗淋漓。

第二天一早,我就像逃離一樣,悄悄下了山。沙彌還在收集雪水,我走得盡量無聲無息。吉普車在山下,打開車門時,我才發(fā)現(xiàn)文紈在副駕駛座上睡著。我并沒有驚訝于她的到來。我想,她應該是這世上最后一個帶有匈奴血統(tǒng)的人了。夜奔千里為我而來,一點也不奇怪。

車駛到河邊,她醒了。我停下來,執(zhí)意要撿一塊黃河孕育的靈石。甫一落地,我就知道踩到了東西。慢慢松開腳,濕潤的泥土里有東西在動,像竹筍,慢慢朝上翻涌。我警惕地看著它,向后退過去拉住了文紈。土層被頂開了,像山丘炸裂,一只堅硬的白蟲子破土而出,靜靜看著我和文紈,像在審視這世界。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文紈的手,而那蟲子,卻魔術般從背后抖擻出一雙碩大翅膀,緩了緩,驚閃著一道耀眼的白光,撲棱飛遠了。

我望著它,想起了母親沒抓到的“蝠錢”。

“驚蟄。”文紈在我耳邊說。

鬼 魚:九〇后,甘肅甘州人,藝術學碩士。小說散見于《西部》《作品》《西湖》《廣州文藝》等刊,多篇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推介及轉(zhuǎn)載。曾獲甘肅省第六屆黃河文學獎?,F(xiàn)居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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