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黛 安
在異鄉(xiāng)的藍(lán)天下
⊙ 文 / 黛 安
二〇一四年七月末八月初,我曾去甘肅省天祝藏族自治縣抓喜秀龍鄉(xiāng)炭窯溝小學(xué)義務(wù)支教。三個星期后,我喜歡上了那個地方。
——題記
我支教的小學(xué)在炭窯溝村。天空又大又藍(lán)。人在藍(lán)天下,往哪兒看都是綿延起伏的綠蒙蒙的群山。山平滑,渾闊,安安靜靜的,看起來很舒服,不像賀蘭山,一塊塊巨石像隨意垛上去的,總擔(dān)心咔嚓一聲斷了砸到人,讓人不安。炭窯溝,天地之間,沒別的,只有山。大團(tuán)的白云朵飄在綠山頂,一派天真。
每天,開門見山。小時候,老師教我們寫作文就說要開門見山啊開門見山。我們都不懂。我老家在平原上,田野里春天麥子,夏天玉米,冬天還是麥子。我們就說,不如改成開門見田吧老師!我同學(xué)英子不同意。她家住在池塘邊,白天黑夜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大水瓢一樣的池塘。她是從別處遷到我們村的,她們老家管河叫河溝子,管池塘叫灣。英子就說,得改成開門見灣。老師笑了。她和我們一樣,也沒見過山。別說開了門,就是坐毛驢車去十幾里路遠(yuǎn)的地方走親戚,一路上也沒見過山?,F(xiàn)在,我千里迢迢跑到炭窯溝,前腳下車,后腳就跌進(jìn)了深山里。早晨,開門的過程就是展開一幅畫卷的過程。山無際,蒼茫,遼闊,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時讓人覺得,一切,包括時間,在它面前都不過是卑微的塵埃。門一開,心胸也隨之打開了,成了跑馬場,能盛下天空、大地,和曾經(jīng)的痛楚了。小小的心臟變成一只鳥,撲棱躍出來,飛到時空里去了。整個人,就那樣輕飄飄地歡愉著,不知今夕何夕。You can either travel or read, but either your body or soul must be on the way。這是電影《羅馬假日》里的一句話,后來不知被誰譯為,“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路上。”——的確,遇見山,遇見海,遇見不一樣的自然,就遇見了自己的渺小。那年我繞青海湖一圈,回來,人就成熟了一圈。
⊙ 安 琪· 鋼筆畫作品選6
大家相約去爬山。最近的叫羊圈溝山。山巔綠草茵茵,平坦寬闊,就夢想著若策馬揚(yáng)鞭多好。有一匹馬,一躍而上,鞭子啪!啪!甩起來,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信馬由韁,很快意了。藍(lán)飄飄的天空低了許多,就在頭頂,跳起來就能扯下一小把。俯瞰炭窯溝的方向,山坳間,片片黃,片片綠。黃的人說是油菜花。遠(yuǎn),不見花,只見一塊塊凝固了的黃,風(fēng)吹也不見動,像醉酒后作畫碰翻了黃顏料,全潑在了畫布上,熱烈而又了無聲息。我的故鄉(xiāng)山東,油菜花開在四月的春風(fēng)里,那時青青的麥苗已淹沒腳踝。踏青看花,也是好景致了。現(xiàn)在是七月底,盛夏。炭窯溝的油菜花可真晚。那綠的是青稞了。先前我以為是小麥,再不濟(jì)是大麥,然而竟是青稞。同是青稞,不知為什么,竟綠得不同。碧綠,青綠,墨綠,玉綠……斑斕得很了。黃綠相間,明艷得幾近不真實,讓人徒生感慨。山間一條小溪,溪畔不遠(yuǎn)處是炭窯溝錯落的土黃色屋舍。一條窄窄的柏油路,蜿蜒著,消失在山外了。炭窯溝,差不多,再有幾株繁花的桃樹,就是我們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了。人在山巔,一轉(zhuǎn)身,另一面,卻是迥異的另一番景象。沒有油菜,沒有青稞,也沒有人家,連大地都沒有,只有無盡的群山和無盡的蒼穹,山外青山天外天,天蒼蒼,山茫茫,浩瀚無涯,嵐霧縹緲,恍恍惚惚,眼前分明是太虛幻境了。
良辰美景是一劑上好的藥,輕易就把人的年齡衣衫一樣褪了去,讓人回到孩童。同來爬山的十幾個人,心里奔騰的歡喜仿佛捕食的小獸要躥出來。張開雙臂在山頂來回奔跑,牽著手跳起來拍照,四仰八叉躺下看天,趴在地上俯聞青草,敞開嗓門對著大山吼:啊——!啊——!啊——!吆——!吆——!吆——!吼聲如放飛的群鴿,一只追著一只,從一座山飛向另一座山,回環(huán),盤旋……很久之后,待最后一只鴿子也棲落在黃昏里,被沒見過大山的我們攪亂了的群山,才終于恢復(fù)了它素有的巨大的安寧。
開門見山,久居平原的人覺得稀罕,對炭窯溝的人來說卻最是尋常。家家戶戶,門一推,窗子一敞,抬頭是山,低頭是山。人在堂屋,山在堂屋外;人在臥房,山在臥房外;人在羊圈,山在羊圈外。黃昏,蕩羊歸來——在這里,放羊不叫放羊,叫蕩羊——乏了,坐在大門口的石墩子上吧嗒吧嗒吸棵煙,幾縷薄薄的青藍(lán)色煙霧,把山罩住了。新生的嬰兒,躺在炕上,才幾個月,無意間學(xué)會了翻身,頭顫顫地抬了起來,咦?窗外是什么?小手用力往前探,一小片山,差點就被他抓住了。為著什么,女人慪了氣,雞也不喂了,飯也不做了,豆苗也不摘了,恨恨的,一心要把他晾起來了。閑坐在門口,出神地望著群山發(fā)呆了。那年,她去山腳下的溪水里洗衣服,他在山上蕩羊,他一直盯著她看,她怕了,一走神,小衫順?biāo)吡恕K芟聛碜分鴩W嘩流淌的水幫她撿了回來。他羊也不蕩了,吸著煙,坐在對面看她洗。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山。她卻不慌了,安安靜靜地由他看,心里說不出的踏實。好像,她洗衣服,他就應(yīng)該這樣守護(hù)著。后來的一次,她跟著他翻過山頂去了山后。青草茂密。她也像一叢青草,柔軟,飽滿,濕潤,而他……女人突然紅了臉。慢慢的,他種種的好,好像繁密的花瓣漸次打開,一朵大花開滿了整個胸膛了。山間淡淡的霧靄漸漸升起,女人眼里有了水氣,卻終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趕緊地回屋,硬硬的手搟面,細(xì)細(xì)的土豆絲炒肉,碗上掛了茓子般尖尖地盛滿,就等著看男人狼吞虎咽的饞相了。這時男人剛從山上回來,一看,嘿嘿地憨笑了。像個孩子!女人想著,嗔他一眼,也就笑了。山在小窗外黯下來,女人把自己碗里的肉絲,全挑給男人了。
山是炭窯溝人家里的一個物件,一只羊,一頭牛,一匹馬;或者,干脆就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家庭的孩子,沒有不行。炭窯溝有的人家愛養(yǎng)土羊,早晨圈門一開,羊自己往山上跑,黃昏,肚子吃得溜圓了,一路跟著頭羊,自己就回圈里來了。頭羊脖子里掛著一穗鈴鐺,走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诒∧旱娜荷嚼?,很好聽了。土羊不用人管,山給養(yǎng)著。
開門見山,炭窯溝人一輩子是看慣了這天地間的大氣象了,恬然,淡定,安之若素。喜也罷,憂也罷,富也罷,貧也罷,貴也吧,賤也吧,甚至,生也罷,死也罷,跟不變的群山相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生命無非就是,一天天,日出了,日落了;月圓了,月缺了;冬去了,春來了;花開了,花謝了……生生世世,年年歲歲,萬物如此,有什么好驚心動魄的呢。這般豁達(dá),開門即是深山,閉門亦是深山了。
炭窯溝不晴天則罷,一晴就比別處晴得厲害,和誰賭氣似的,非要晴得天地萬物通透到底;晴成水晶,晴成琉璃,晴成比水晶比琉璃都透徹的什么東西。
天藍(lán)飄飄的。它的藍(lán)不是湛藍(lán),不是瓦藍(lán),不是蔚藍(lán),不是靛藍(lán),不是別的任何什么藍(lán),就只是藍(lán)而已,純粹的,沒有一點雜色的,清清爽爽的藍(lán)。太藍(lán)了,藍(lán)得一心一意,藍(lán)得心無旁騖,藍(lán)得義無反顧,藍(lán)得什么都不管只知道藍(lán),藍(lán)得不像話,藍(lán)得傻氣,藍(lán)得都不像天了。藍(lán)而高遠(yuǎn),使勁看也看不到頂??粗粗谢秀便钡瓜袷翘焐蠜]有天了??吹镁昧?,驀然覺得像深不可測的海,人憑空要被它嗖地吸進(jìn)去了,嚇一跳,不敢再盯著看。貝加爾湖。不知怎么后來我一次次想到這個詞。覺得只有這樣遙遠(yuǎn)的詞、這樣好聽的發(fā)音才能配得上炭窯溝這樣獨特的藍(lán)天。雖然貝加爾湖我未去過,它所有迷人的風(fēng)情都是我想出來的。若哪天我站在貝加爾湖畔,面對它的美同樣不知所措的時候,我想的一定是炭窯溝的藍(lán)天。
這么單純的藍(lán)天,白云也非同尋常。天有多藍(lán),云就有多白。天分明為了襯托云的白才藍(lán)成那樣的,云也分明為了襯托天的藍(lán)才白成那樣的。藍(lán),藍(lán)得天真,白,白得無邪。藍(lán)天,白云,鮮艷的藍(lán),鮮艷的白,彼此獨立,又相互映襯。別處的云彩是生的,炭窯溝的是熟的,好像天的后面有一口大鍋,咕嘟咕嘟沸沸地開了,蓋一掀,白云爭搶著翻滾著涌出來,一垛一垛,厚墩墩地堆在半空中,或者一團(tuán)一團(tuán),軟綿綿地飄在半空中。彎彎的山路上,放學(xué)的孩子們?nèi)齼蓛商咛咛ぬさ刈撸膊豢刺?,也不看云。他們天天看,剛出生一睜眼看見的就是這樣的藍(lán)天白云,他們哪里見過不藍(lán)的天,不白的云呢,他們看膩了。他們看見了也是沒看見,只管朝著云深處的家走去。
這么稚氣的藍(lán)天,陽光也不諳世事,只管清清透透地明亮。陽光里,炭窯溝萬物都像清水里洗過的,紅的更紅,綠的更綠,紫的更紫,黃的更黃。那樣的明凈,晃得眼睜不開。在炭窯溝,看什么都得瞇著眼,半睜不睜的,惺惺忪忪的,慵慵懶懶的一副不打緊的模樣。不想瞇眼就打眼罩。打了眼罩照樣也得半瞇了眼,陽光把你的手照透了,一脈一脈藍(lán)瑩瑩的血管看見了。水晶的陽光下,最離譜的影子出現(xiàn)了。炭窯溝的影子最黑,比黑魆魆要黑,比漆黑還黑,比黑夜都黑,黢黑黢黑的;鋪在地上,清晰得一彎腰就能揭起來似的,像撿一幅畫。白色的山羊踩著自己的黑影子啃草。栗色的駿馬長久地望著自己的黑影子發(fā)呆。剛會走路的娃娃讓自己的黑影子嚇得大哭。陽光把飛鳥的影子投在半山腰,牧羊犬以為草下鉆出了一只小黑獸,追著跑開去。在炭窯溝,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不是我自己,我有兩個我,一個行走在天地間,一個匍匐在大地上。我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是我。我走,我跑,她黏著我。我歌唱,我嘆氣,她聽著我。真是可笑,我總是沖動地想把地上的我撿起來,拿在手里,像演皮影一樣,舞弄一番。
逼人的藍(lán)天下,大片青稞在風(fēng)里涌動,細(xì)長淡綠的麥芒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青稞酒好喝:“敬一碗醇香的青稞酒,給尊貴的客人吆……只要你喝了第一碗酒,好客的卓瑪就會迎你,走進(jìn)她的帳房……”進(jìn)了她的帳房,面對她星星一樣的眼睛,鮮花一樣的嘴唇,被她青草一樣的氣息包圍,該很有意味了。而前提是,得先喝下一碗青稞酒。這樣的藍(lán)天下,走進(jìn)一頂帳篷,多么美好。
無論如何,在炭窯溝那樣美得不可思議的藍(lán)天下,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嚼一根青草莖,安安靜靜地呆坐在一片樹蔭里。坐著坐著,紛亂的思緒沒有了,體內(nèi)漸漸純凈起來,一恍惚,自己成了一株植物,頭頂、肩膀、手、膝蓋、腳,各處都開出了花朵。時空不存在了,華貴與卑微,高尚與猥瑣,健康與疾病,甚至出生與死亡,都不存在了。只剩了慢。藍(lán)的慢。綠的慢。透明的慢。新鮮的慢。香甜的慢。清醇的慢。一切都懶洋洋的。就那樣坐在天地間,好像自從有了天就一直待在那兒,好像要和天一直待下去。半天一愣怔,回過神來,天依舊只是一味地藍(lán),藍(lán)得決絕。一只鳥打藍(lán)天下飛過,它的黑翅膀成藍(lán)的了。一匹馬在山坡上啃草,它棕紅色的馬尾成藍(lán)的了。一群羊從遠(yuǎn)處圍擁過來,它們的白肚皮成藍(lán)的了。慢騰騰跟行的牧羊人,他的鞭子成藍(lán)的了。三五成群去摘豆苗的婦女,她們的花頭巾成藍(lán)的了。坐久了,自己也讓天染得通體都是藍(lán)的了。藍(lán)汪汪的頭發(fā),藍(lán)汪汪的唇,藍(lán)汪汪的指甲,藍(lán)汪汪的眼神。我是天地間一朵絕美的藍(lán)色妖姬。不是蘭花的藍(lán),是藍(lán)色風(fēng)信子的藍(lán)。不是妖嬈的妖,是妖精的妖。我是藍(lán)色的妖精。我藍(lán)色的衣衫舞起來,藍(lán)風(fēng)飄蕩。若有人一起呆坐,不用多,五個,四個,三個,兩個,一個也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東扯葫蘆西扯瓢,心有靈犀也好,前言不搭后語也好,那天總歸沒有白藍(lán),沒有白白枉費(fèi)掉。
炭窯溝的天藍(lán)得太奢侈了,藍(lán)得我憂心忡忡,因為我回到故鄉(xiāng)后,沒辦法描述清楚究竟怎么怎么藍(lán),好像我根本是在撒謊。我說,我坐在炭窯溝的藍(lán)天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青稞,他們疑惑地看著我。我說變成了一塊石頭,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說變成了一棵會開花的樹,他們?nèi)炭〔唤?。我說變成了一只小羊羔,一匹小馬駒……他們終于笑彎了腰。他們紛紛指著我說,啊呀呀你中蠱了吧中蠱了吧你。我繼續(xù)說,你只要看一眼炭窯溝的天,你的眼睛就變成藍(lán)的了,你的身體就能開出藍(lán)色的花朵,是一種叫藍(lán)色妖姬的花朵。甚至,你覺得自己變成了藍(lán)色妖精……他們一個個起身,不屑再理一個瘋子。我笑笑。我不怨他們。他們見慣了故鄉(xiāng)灰蒙蒙的天空。霾像一個巫婆對他們施了魔法蒙蔽了他們的心。他們沒去過炭窯溝,不知道那藍(lán)得不像話的天,才是人類真正的天。我故鄉(xiāng)可憐的人啊!
就這樣,我在故鄉(xiāng),每天都想著炭窯溝神話一樣的藍(lán)天,想象著,自己是一朵藍(lán)透了骨頭的、絕美的藍(lán)色妖姬。
尕陽臺是炭窯溝一個小小的自然村落,人不多,幾十戶。整個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朝陽,仿佛大山的小陽臺,故此得名吧,我猜測。尕,小也。這字南方用得多,我小名叫尕妞,就是因為我奶奶年輕時曾跟隨我爺爺在南方打仗,聽當(dāng)?shù)厝硕歼@樣喊。幾十年后,天地間有了我,奶奶忽然憶起了往昔的歲月。在我家鄉(xiāng)山東,女孩都是叫梅啊鳳啊云啊花啊,男孩就孬啊二蛋啊狗剩啊三伢子啊,我小名尕妞,算是很另類了。我的小名好像土豆,種下去時是一個,卻長出好幾個。大家除了喊我尕妞,還喊我小尕妞、妞妞,讓人歡喜得不得了。不過看來也不止南方用,炭窯溝在甘肅中部,大西北,也照樣用尕。
在山跟前,尕陽臺的房子卻大多是土做的,遠(yuǎn)看很破舊。近看,不止破舊,街上羊糞蛋蛋滾落得到處都是。路還算平坦,然而我每走一步都得找地方插腳,便有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當(dāng)?shù)厝瞬坏皖^看路,大搖大擺,踩著什么算什么。好像那新鮮的羊糞蛋蛋是閃光的黑珍珠。羊是他們的命根子,踩幾粒羊糞自是家常,好比草原上的人踩到牛糞。路窄,不直,房子凌亂,似乎當(dāng)初安家的時候很隨意,看準(zhǔn)哪里,覺得好,覺得舒服,就是哪里了,不刻意。我去過幾戶牧民家,曲里拐彎地找到了,后來再去,小道支支岔岔,依舊不知走哪一條。房子并不一律坐北朝南,面西的、面東的、面北的都有,甚至連正東正西也不講究,隨便朝著一個方向就是了。這種隨意,在別處怕是不多見,誰都想讓陽光從南面寬闊的空間鋪進(jìn)自己房里。尕陽臺人不稀罕陽光?后來有一次爬山,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尕陽臺,才發(fā)現(xiàn)屋舍依勢而建,它的不規(guī)則想必與地勢有極大的關(guān)系吧。那么說,尕陽臺的人不挑不剔,是順應(yīng)自然了。
尕陽臺的牧民以養(yǎng)羊為主。也有養(yǎng)馬的,很少,不是不想養(yǎng),是養(yǎng)不起。養(yǎng)得起二百只羊的算是好人家了,普通人家,養(yǎng)七八十只,四五十只,二三十只的都有。天天守著羊,很少有人家宰只羊吃,不舍得呢。羊是賣的,是支撐一家人生活的,是家里的大梁。一只羊,大的,成年的,尋常年景,能賣六百元。好年景,能漲到七八百。養(yǎng)得越多,生的小羊羔越多,賣的大羊就越多;養(yǎng)得越少,生的小羊羔就越少,賣的大羊就越少。就按最貴的八百一只,若能賣到五十只羊,四萬多塊錢,聽起來好像不錯。但那是毛錢。羊又不能喝西北風(fēng)自行長大。羊越多,成本越大,青稞、青草自不必說,羊都是冬天懷崽開春生。那些懷了小崽的,得另加玉米補(bǔ)充營養(yǎng)。玉米當(dāng)?shù)夭环N,得買,不便宜。有的人家地少,租別人家的地種青稞、青草給羊備料。除去成本,賣羊的錢能有一半剩下就算好的了,這還不算天天放羊的人工費(fèi),白搭一個勞力。牧民的另一項大花銷是買煤。冬天冷而漫長,再是怎么節(jié)省,沒兩噸煤過不了冬。一噸煤也是八百多。天一暖,煤就舍不得燒了,就燒羊板糞。尕陽臺家家戶戶大門外整整齊齊地碼放著黑色的干透了的羊板糞。糞嘛,我以為燒起來會有味道,其實不然。不僅沒有,那火苗輕飄飄的,藍(lán)瑩瑩的,竟讓人覺得格外妖嬈。所以算起來,凈的,真正可以用來花的錢實在不多。所以尕陽臺的房子是破舊的,蓋新房的寥寥。蓋新房或者壘新羊圈政府倒是補(bǔ)貼部分錢款,每平方五十元,但發(fā)放不及時,要先自己墊付。很少人家墊得起。所以,大山深處的炭窯溝,也像其他地方一樣,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放羊的,都是老人。孩子放學(xué)回家,也會幫襯著干些活兒。尤其傍晚,雙手在嘴上卷一個喇叭,喊出自家的羊聽得懂的聲音,把羊叫回家。也有吹口哨的,聲音像一只伶俐的小鳥滿山里飛。
除了養(yǎng)羊、養(yǎng)馬,也會飼養(yǎng)一頭豬。沒有專門的豬圈,就在大門口支個小棚子,砸根木樁。白天,拴在木樁上的豬曬太陽,看風(fēng)景,發(fā)呆,見了人哼哼;晚上,趴在小棚子里呼呼睡大覺,做美夢。春天,豬什么也做不了,一頭公豬只顧思念一頭母豬,一頭母豬只顧思念一頭公豬。夏天,棚子沒門,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豬就看碾盤一樣大的月亮,看野百合一樣的大星星,看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它看得見的奇妙的東西。豬黑,嘴長,體瘦,目光清亮,看起來頗為健美。豬長得慢,一年只養(yǎng)一頭。不賣,代替羊留待過年犒勞全家人一年的辛苦。人都說替罪羊,在尕陽臺,應(yīng)該說替罪豬。
大清早,露水正濃,常有包著五彩頭巾的婦女挎著籃子拿著袋子去地里掐豆苗。日頭毒,不包頭巾臉上的高原紅會更深。那紅,是任何胭脂都抹不出來的,那是太陽的紅,是太陽光日日夜夜住進(jìn)了臉皮里。掐豆苗是為了賣。我去一戶牧民家,那家十三歲的女兒學(xué)嬌說,留下兩葉一芯,把胡子和花苞掐掉就行了。我看她掐,原來胡子就是豆苗細(xì)細(xì)彎彎的蔓。花苞開出的花很好看,玉白色,像小白蝴蝶,也要掐掉。留下的人吃,掐掉的喂牲口。豆苗能反復(fù)掐,就像韭菜。我問,一般掐多少次就不能掐了?學(xué)嬌說,十幾次,不是不能掐,是收莊稼顧不上了,自己老掉了。學(xué)嬌干活兒很專注,又快又好,說話也不看我,才十三歲,卻分明是個大姑娘了。掐下來的嫩豆苗裝袋,上秤,一袋一百五十克,賣一塊錢。去掉成本,依舊不算人工費(fèi),一包能掙兩毛錢。村里有人專門收購。據(jù)說,這些袋裝豆苗都銷往了南方,廣州最多,是涮火鍋極好的佐料。在火鍋店,一袋豆苗搖身一變價格不知翻多少倍,有的說一包二十元。我問學(xué)嬌自己家人怎么不吃,她羞澀地笑了,說,怎么吃啊,不會唄。再說,自己吃了就不掙錢了唄。豆苗,是尕陽臺牧民的一項收入來源。若是種了三畝并長勢極好,一年能掙三千元。
靠山吃山,這話一點也不假的。尕陽臺周邊的群山上長冬蟲夏草。冬蟲夏草,那么昂貴的東西,就好像我們平原的土地上長出金子。每到四月份,牧民們就都上了山。滿山遍野,說的是野草,冬蟲夏草卻是極稀罕的,得趴在地上仔細(xì)尋,辨認(rèn)。也就四十來天,它就腐爛了,不能再挖了。天又冷,還得惦記著放羊,也挖不了多少。每挖出來一棵都數(shù)著,攢起來,等立冬后藥販子來收。據(jù)說,來收購的大多是河南人。有時論根,有時論克。因為山海拔不夠高,這兒的冬蟲夏草比較小,比不得青海西藏的值錢,賣價也不高,大約,比牙簽粗一點點的,八十塊錢一根。山上還有中藥羌活,有人也去挖來曬干賣。
山真好。尤其是群山。尕陽臺四周的山,像擋一陣陣風(fēng),硬生生把時間擋在了山外?;蛘?,時間是群山上的草,鋪天蓋地有的是,即使冬天萎了,少了,春天也會冒出更多的來。尕陽臺每人手里都攥著大把大把的時間。他們做什么都不慌,慢條斯理的,慢吞吞的,慢騰騰的;慢得讓人忘了快,忘了著急,慢得人內(nèi)心睡熟的貓一樣安寧。慢得,讓你無端覺得,奔波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在尕陽臺待久了,人也變成一小片山了,和山一樣安靜了。
亞明家在尕陽臺的最西北角,往后就再沒人家了。他家的大門不朝著村子開,而是朝著山開,開了門就是山。這時候,山真的就是一張畫板了,似乎,手里握支筆,門一開,身子一探,就能在眼前的畫板上再涂上幾筆,就好像,這些青綠的大山是他們家畫出來掛到天底下的。
我跟著亞明回到他家的時候,只有爺爺奶奶在。開了一間小賣部,門面不大,東西也不多,倒也干凈有條理。都是亞明爺爺守著,去縣城進(jìn)貨也是他。問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他窩窩著嘴笑著說,進(jìn)了多少不知道,出了多少也不知道,“隨賣隨花掉了唄!”不大的小賣部里居然也支了一架大鐵爐子,粗煙囪穿破屋頂直伸向天空。一壺水要開了,咕嚕咕嘟頂著壺蓋。在炭窯溝,爐子是陽光,是空氣,是水,無論冬夏,沒有它過不了日子。
亞明的爸爸媽媽上山做圈去了。做圈,就是壘羊圈,蓋羊圈。這里的人不說壘,也不說蓋,說做。放羊他們也不叫放羊,叫蕩羊。蕩,飄蕩,蕩漾,一群群的羊在藍(lán)天下的青山上,云一樣自由自在地行走,風(fēng)一樣無掛無礙地追逐,陽光一樣撒的山上到處都是;散漫,流動,甚至動蕩,倒的確是比“放”多了些天然的無羈的意味。做新房新圈政府貼補(bǔ),五十元一平米。家里一百多只羊,亞明爺爺說,圈做的是十米乘十米的,能補(bǔ)貼五千元,自己再出四千元就行了。他還說,圈做好了,亞明的爸爸媽媽就不回家了,吃睡都在山上。我問山離家多遠(yuǎn)。“五華里唄。”“嗯?”“五華里地唄!”五華里地,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然而山高水寒的,夫妻倆不回家,每日守著一群羊,倒好像,羊比人還重要了。羊比他們唯一的兒子亞明還稀罕,是心尖尖上的寶貝?我看了亞明一眼,他面無表情地盯著爐子,他是早就不拿這些當(dāng)回事了。也是。炭窯溝的孩子沒這么嬌氣。炭窯溝的孩子都是野生的,散養(yǎng)的小獸。在炭窯溝,在以畜牧為主的山溝溝里,羊就是人。侍弄羊,就是侍弄一家老小的光景。水開了,白茫茫的熱氣噴出來,亞明起身灌水,我望著爐膛里羊板糞燃燒出青爽的藍(lán)火苗,不由得就走神了。
我從我身體里出來,跨出這間小賣部,向大山深處飄去,成了一個牧羊女。五月,滿山開滿了紅杜鵑,清澈的溪水里仙鶴一樣落滿了白云的影子,圈門一開,羊爭搶著往山上跑,每一只羊都膘肥體壯,雪球一樣閃著耀眼的白光。一晃,冬天到了。冬天可真長,長得周遭的群山一樣,踮著腳也望不到頭。冷,零下四十度。我的耳朵,左耳,還有右耳,好像是樹膠粘上去的兩片冰塊;我感覺,馬上,只要再有一場齊腰深的大雪,就會吧嗒一聲,掉地下跌碎了……突然,亞明爺爺轉(zhuǎn)過臉沖著我說了句什么,像一只手把我從山上拉回來,我一愣怔,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問亞明爺爺,房子今年還翻不翻蓋了?他說,不蓋了,來不及了,七月底就有了霜凍,無霜期還不到一百天。又說,這里海拔三千米,是高寒山區(qū),雨大了莊稼會沖壞,一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家九畝地,能種的有四畝,其余的都荒掉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太高了唄!”所以,得包親戚的地種,一年一畝地一百元,“種牲口的料”。
亞明爺爺六十三歲,然而看起來要老一些,說七十三也不過分。在中國的大西部,甘肅,大山深處的炭窯溝,時間好像不靠譜。時間不拿自己當(dāng)時間,它更愿意做一名油畫家,握一把刷子,把風(fēng)、雨、日光、月色,喜悅,憂慮,一股腦地傾倒在調(diào)色盤里,調(diào)勻了,大手一揮,胡亂刷在人的臉上。好像,人的臉是陶坯,它給上了一層釉。亞明爺爺?shù)哪槪系氖枪陪~色的釉。小賣部里昏暗,然而亞明爺爺?shù)哪槄s閃著油汪汪的光,越暗,他的臉越明亮。他的下巴頦很尖,說話愛笑,一笑,眼角攢起來一包細(xì)密的皺。這樣的肖像,若再噙住一桿煙袋,就是一幅頗具藝術(shù)性的油畫了。果然,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會兒,真的噙住了一桿煙袋,用手托著,慢慢吸起來,吐出來的淡藍(lán)色煙霧,好像爐膛里的羊板糞輕飄飄的藍(lán)火苗。
⊙ 安 琪· 鋼筆畫作品選7
華里。無霜期。高寒。如此書面,聽得出亞明爺爺說話水平不一般。一問,果然,是“文革”時期的高中生。書嘛,讀與不讀究竟是不一樣的了。村里像亞明爺爺這樣的還有兩個,都是他同學(xué)。
不像其他人家種了豆苗,亞明家的那四畝地種了青稞和油菜。油菜能兌換油菜籽油。一百斤油菜籽出三十五斤油。亞明爺爺很健談,他說,油菜籽油最香!他看著我,說起了以前是怎么做油菜籽油的:“先把油菜籽蒸熟了,晾干,做成塊,裹在一種草里。那種草沙漠里才有的,裹上,打上楔子,先打小楔子,再打大楔子,再紙?!薄凹??”我疑惑地看坐在我身邊的亞明。他們在學(xué)校里是學(xué)普通話的。我去誰家亞明都陪著,十二歲的他是我的翻譯官?!熬褪菙D?!眮喢髡f。哦,原來是擠。
亞明爺爺繼續(xù)說:“以前人工的工序多,現(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不蒸了,都是炒。有的半生不熟,有的煳。還摻上蓖麻油、芝麻油、大菜籽油,油就不香了?!蔽覇枺骸爸ヂ橛筒皇潜扔筒俗延瓦€貴嗎?”“不貴!油菜籽油貴唄!”他說完,依然一副神往以前的樣子。曾經(jīng)的一切都是慢的,落后的,然而,也正是在這看似落后的慢時光里,醇美的味道,才像巖石深處的一脈清泉,尋到出口,奔涌而出。可是終究是回不去了,連安靜地藏在大山深處的炭窯溝也回不去了。它只能存在于亞明爺爺古銅色臉龐深密的皺褶里了。
高寒,全年無霜期不足百天。土豆和白菜腌成的酸菜便成了這里的主要菜蔬。在我們支教的二十多天里,買下了幾編織袋土豆,天天吃土豆:土豆塊,土豆片,土豆條,土豆絲,蒸土豆,煮土豆,土豆水餃,土豆面條……晚上睡覺都夢見自己的頭像土豆一樣發(fā)芽了。亞明的十個手指上指甲全都變了形,有的根本看不到指甲,只在應(yīng)該是指甲的地方鼓著米粒大小的一個疙瘩,顯然是營養(yǎng)不足造成的。我問:“也沒新鮮蔬菜吃?”亞明爺爺說:“有唄!棚菜唄!城里人吃!咱不吃!貴得很!吃不起唄!”我笑起來。他愛在句末用“唄”,仿佛,一盤炒土豆絲,加上這個語氣詞,便是撒上了適量的鹽,有了味道?!澳窃壑荒艹园撞送炼箚h!”我被他感染,很自然地也用起了“唄”字。他并沒覺得生硬,相反,看我的眼光都柔和了,好像,我也是炭窯溝的女人。
他家的一百多只羊,每年能賣二十只。大羊八十到九十斤,一只能賣八百到九百元;羊羔一只賣五百到七百元,他家一年能收入三四萬元。當(dāng)然,得是好年景。亞明爺爺說,羊大的小的都賣,四年的羊滿口。他看我不懂,就一個勁地解釋,加上亞明的翻譯,我總算知道了些:羊一年就換兩顆牙,兩歲的羊叫二齒,四歲的羊叫四齒,四齒就叫滿口。其實,我還是沒弄懂,羊長到四歲,到底換了幾顆牙?
炭窯溝有一百二十多戶人家,四十多戶是藏族,一兩戶蒙古族,土族有二十戶,其余的是漢族。亞明家是藏族。我們胡亂聊了半下午,亞明奶奶始終沒插一句話,只在炕沿上靜靜地坐著,微笑著聽我們說。偶爾開門時風(fēng)進(jìn)來,吹動了她靜靜垂著的銀耳環(huán)。
走時已是傍晚,打開門,太陽正在往山的那邊滑下去。青山上籠著一層火焰般的紅光。亞明送我回支教的炭窯溝小學(xué)。我們向著火焰中的群山走去。
永忠家在尕陽臺的東南角。永忠的爸爸身子敦實,黑臉膛,濃密的油汪汪的黑頭發(fā)打著卷,眼睛小而亮。要進(jìn)屋,得上五六個石條階。因此,不出天井,站在堂屋里,門一推,撲面就是連綿群山。其實,要看山,連門也不必推,從窗戶里往外瞭就是了。山大,無窮盡;窗小,方方正正的,像在鏡頭里取景:藍(lán)天,白云,渾闊的青山,山頂?shù)陌咨蛉?,半山坡的黃色油菜花,山腳下甩尾巴的棕栗色馬,一條反射著陽光的白亮的小溪……屋子面西,此刻,明亮的夕照,仿佛金色的劍,從門上的大玻璃、窗戶上的大玻璃,欻欻斜插進(jìn)來。飛舞的灰塵仿佛流螢,也成金色的了。那樣的亮堂,幾乎有些耀眼了。
不用說,與其他人家一樣,堂屋正中間占據(jù)了顯要位置的也是威武的大鐵爐子。在屋里,要去哪里,得繞著爐子走。在我們山東,爐子通常都是支在不礙事的地方,如炭窯溝這般的,絕無僅有。都是因為冷。我想。冷了,一家人可擁爐而坐,吃飯,取暖,說話,甚至午后打盹。在中國的大西北,一家人可以沒有華衣錦服,卻不能沒有一架大爐子。那是整個漫漫寒冬的指望。
被褥四方四正地疊放在炕的一角,罩著鏤空印花帶流蘇的雪白的蓋巾??看暗淖雷由?,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干凈、齊整,在夕照中,像一組靜物素描畫。屋里還有一張黑色锃亮的八仙桌子,上方的墻上是一張毛主席像。而側(cè)面的墻上,則是八大元帥。不唯永忠家這樣,我去過的牧民家里,幾乎都貼著毛主席像。在炭窯溝,半個世紀(jì)過去了,元帥的馬蹄還在嘚嘚嘚地響著。
永忠媽媽給我燜了茶。見茶葉在水皮上漂著,永忠奶奶抽出一根筷子,攪了幾下,又加進(jìn)去滿滿一調(diào)羹白糖,攪勻,遞給我。奶奶無聲地笑著,熱切地看著我。我呡了一口。茶濃釅,苦,苦里冒著甜,甜里泛著苦,說不出是苦還是甜了。山東人只在喝菊花茶時加糖,一般是冰糖,糖一化,澄澈的淡黃色的茶水就變得油汪汪的,微甜。茶水里加白糖,在甘肅炭窯溝,想來,恐是對客人的禮遇了。不過,要說好喝,倒真的沒有。大約,我終究不是炭窯溝的女人,我的身體,我的味蕾,還在本能地排斥炭窯溝;盡管,我的心是喜歡的。
奶奶走到爐子跟前,打開鍋蓋,端出與鍋底一樣大的一塊又厚又圓的餅,切成大塊,裝了滿滿一盤子,笑著,幾乎討好般的,端到我跟前。“嘗嘗,饃饃!”我掰了一角。饃饃清香,酥脆,只一口,仿佛一桿槍,一梭子子彈,砰砰砰砰,打敗了我之前吃過的所有面食的味道。一問,是青稞面做的。
永忠爺爺也坐下了。他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某嗄_醫(yī)生。年輕時在天祝醫(yī)院醫(yī)學(xué)班學(xué)了一年半。現(xiàn)在七十四歲,行醫(yī)四十多年了。因為氣候的原因,這里的人胃疼腰腿疼者居多,永忠爺爺就把這兩樣弄透了,武威的,永登的,青海的,都慕名而來。“你很厲害?。 蔽铱渌?。他笑著說:“摸索出來的唄!臨床經(jīng)驗!”他蓄著一撮銀白的山羊胡子,一說話,胡子就一撅一撅的。還愛笑,牙齒好像掉光了,一粒也看不見,笑時嘴窩窩著,像個老太太。他身后的墻上,貼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聽我說是山東的,轉(zhuǎn)身在地圖上找到泰山,指著說:“你在這里!”并盯著看了會兒。我不由得深深望了爺爺一眼,說:“去爬泰山吧!”他擺擺手:“去不了!木(沒)錢!”我笑了:“你當(dāng)了這么多年醫(yī)生,掙了很多錢?。 彼琅f擺擺手:“木有!很多人木錢,木錢也得給人家治??!不能看著不治,不行的!”永忠小聲告訴我,有戶人家,爺爺給他治好了病,沒錢給,爺爺還給他留下錢。我點點頭。山里的赤腳醫(yī)生,和大山一樣質(zhì)樸。
永忠奶奶拉著我的手,一直靜靜地微笑著聽我們說話,我們笑的時候,她也趕緊跟著笑,還生怕笑晚了。她比永忠爺爺小兩歲,牙也沒了,一笑,滿臉的皺,像一朵風(fēng)干的圓圓的花朵,然而,居然很好看。我們面西而坐,從窗戶里進(jìn)來的一束夕陽正好打在她的一只銀耳環(huán)上,一閃一閃的。她瘦弱,小巧,孩子般緊貼著我,我不由得摟了她一下。她抬頭看著我,依舊安靜地慈愛地笑著。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褐藍(lán)色,眼窩里汪著水,每眨一下眼,長睫毛就無聲地一忽閃,有如嬰兒。我與永忠爺爺打趣道:“奶奶年輕時是不是山里最美的大美人?”永忠爺爺靠在沙發(fā)上,望著永忠奶奶,不答,只是一個勁地呵呵笑。永忠奶奶顯然聽懂了,看了永忠爺爺一眼,露出了幾乎少女才有的羞怯,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
永忠爸爸拿著一根樹枝進(jìn)了屋,放在我跟前的茶幾上。“這是鹿角,”他說,“都是在馬牙雪山上撿的?!蔽业谝淮我娐菇?,好奇,俯低了身子看。他說,撿鹿角要在每年的農(nóng)歷三四月份,那時鹿才換角。鹿角是藥材,一斤能賣一百元,他每年能撿三四十斤。一直忙著切菜的永忠媽媽笑著夸他:“鹿角在山尖尖上尋,他一個人去,膽子大得很!”語氣里帶著崇拜。他則瞇眼笑著,不說話,看得出很享受。他去天井里一趟,回來時手里提溜著幾個樹根樣的東西,鮮的,還帶著土?!扒蓟??!彼蠹s知道我一內(nèi)地來的女子不會懂,主動介紹,“一種中藥,我們這里叫狗引子花,也叫黑藥。能祛風(fēng)止痛,消炎解毒,治很多病。”我進(jìn)門的時候,就看見天井里攤曬著一堆,原來就是羌活了。屋里一股清香味彌漫開來。他說,他主要是蕩羊,羊吃草的時候,他就到處尋羌活挖,一天能挖四五十斤,曬干后能有七八斤。家里有醫(yī)生,對中藥自然是格外上心了。
說起中藥,永忠爺爺更來精神了,跟我說羌活根據(jù)藥用部分和形態(tài)不同分為蠶羌、竹節(jié)羌、大頭羌、條羌,說四川的羌活叫川羌,青海甘肅的羌活叫西羌。他還進(jìn)屋端出來一個盒子打開給我看,是曬干后的羌活,切成一片一片的,乍看像山藥片?!霸奂乙灿邢x草吧?”我問?!坝?!”說著,永忠爸爸已經(jīng)捧出來一只鞋盒子放在了茶幾上,打開,多半盒子蟲草。幾支香煙混雜其中,大約是為了防潮。蟲草不大,但幾乎每棵都很完整,黃澄澄的,兩只紅眼睛也都清晰可見。這一盒大約八百多根。永忠媽媽除了幫著蕩羊,還種著十幾畝地,有青稞、燕麥、油菜、土豆、白菜、筍子。莊稼不掙錢,菜人吃,青稞燕麥喂羊。只要一有空,她不是去剪羊毛,就是去挖蟲草,挖羌活,還要照顧著一家人,沒有一刻閑著的時候。然而她總是笑盈盈的,一說話就笑,渾身透著快樂和活力。這真是讓人愉快的一家人。
永忠爸爸要去山上把羊趕回家,我和永忠也跟著去了。我們走在群山里。青山連綿,灰白的馬牙雪山就在眼前。云在山頂羊群一樣蕩來蕩去。油菜花片片金黃。巨大的安靜,聽得見不遠(yuǎn)處馬甩尾巴的聲音,遠(yuǎn)處羊的叫聲,牧羊人吆喝羊群的聲音,偶爾還有啪的一下的鞭子聲。走了約半個小時,到了永忠家蕩羊的山。四五個牧羊人并排坐在山坡上,手里握著鞭子。羊群在山坡上一動不動,仿佛雕塑,只有嘴在快速地左右滑動。有的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待我靠近,立刻便跑開了,其他羊也跟著跑,給我讓出一條道。羊像隨手撒出去的,滿山都是。天比早些時藍(lán)得深了。晴空萬里,滿天云絮。
大約八點,羊群要趕回家了。幾個牧羊人同時吆喝起來:“啊——呵——!”“吃——”“啊—— ——!”偶爾啪地甩一下鞭子。滿山的大羊小羊也一齊叫起來:“咩——咩——”“嘜——嘜——”頭羊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一走一叮當(dāng)。羊群是水一樣跑著往一起聚的,無數(shù)的蹄子踏在青草上,嚓嚓嚓,嚓嚓嚓。牧羊人哼起歌來……各種美妙的聲音,在群山里回蕩。夕陽西下,遠(yuǎn)山上,趕羊的聲音聽不見,只見牧羊人高高揚(yáng)起鞭子的身影,像一幅皮影。
我八點半才到家。正是家家戶戶做晚飯的時候,房頂上升起縷縷青藍(lán)的煙,隨即被風(fēng)吹散。永忠爺爺站在家門口等著我們,幫著把羊趕進(jìn)了圈。爐火很旺,菜擺在了茶幾上。永忠奶奶依舊用一種親熱單純的眼神看著我笑。我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我突然恍惚,才不過半下午的工夫,我卻好像是這戶牧民家里的人了。
黛 安:山東肥城人。教師。作品散見于《天涯》《散文》《散文選刊》《北京文學(xué)》等報刊。長篇散文《舊時》曾入選《天涯》“散文新銳榜”。已出版文集《青青子衿》《月光下的蘿卜燈》《稻草人與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