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子用陰陽二氣去解釋“鬼神”。鬼神是“二氣之良能”,“屈伸”是“二氣之良能”的重要表現(xiàn)。鬼為陰、為屈,神為陽、為伸,良能體現(xiàn)的是二氣能屈伸、會屈伸,良能強調(diào)二氣自然能屈伸。良能突出了氣的能動性,這一能動性在朱子那里表現(xiàn)得十分復(fù)雜,屈中可以有伸,伸中也可以有屈,屈伸的復(fù)雜性展現(xiàn)了二氣的“靈”。氣的屈伸的復(fù)雜性也造成了鬼神的不同分類,我們可以從氣的屈伸狀態(tài)理解朱子對鬼神的分類。
關(guān)鍵詞:鬼神;陰陽;良能;屈伸
中圖分類號:B244.7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1-0113-06
鬼神觀是理學(xué)氣論的重要命題,也是近些年朱子學(xué)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但學(xué)者們更多地從禮學(xué)的角度對此進行闡釋,而不是側(cè)重從“氣”的角度進行詮釋,這就導(dǎo)致背后一些機制性問題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本文側(cè)重從“以氣論鬼神”的角度對這一問題的一個側(cè)面加以論述,以期展現(xiàn)朱子思想中相關(guān)氣的問題。我們通常關(guān)注朱子思想中的理氣關(guān)系問題,但在討論理氣關(guān)系時還未對朱子思想中的“氣”有細(xì)致的觀察,我們有必要詳細(xì)審視朱子思想這一質(zhì)料性、動力性存在的某些基本屬性。
朱子基本上接受二程鬼神是“造化之跡”與“天地之功用”的看法,然而他同時認(rèn)為橫渠“鬼神者,二氣之良能”的說法卻有其解釋上的長處。朱子在言說造化之跡和功用時,基本上會以二氣之屈伸補充說明,而這是“二氣之良能”這一表述具有的含義,也是其優(yōu)勢所在。下面我們就圍繞朱子對“二氣之良能”的一些具體論述,以之為一個側(cè)面來看朱子對“鬼神”的一些看法。
一、鬼神與二氣
《朱子語類》(下文簡稱《語類》)卷六十三有:
“伊川謂‘鬼神者,造化之跡,卻不如橫渠所謂‘二氣之良能?!敝鼻鋯枺骸叭绾??”曰:“程子之說固好,但只渾淪在這里。張子之說分明,便見有個陰陽在。”曰:“如所謂‘功用則謂之鬼神,也與張子意同?!痹唬骸爸粸樗麥啘S在那里?!雹?/p>
《語類》卷一百二十四有:
“橫渠尋常有太深言語,如言‘鬼神二氣之良能,說得好。伊川言‘鬼神造化之跡,卻未甚明白?!眴柫寄苤x。曰:“只是二氣之自然者耳?!雹?/p>
在朱子看來,二程無論“鬼神,造化之跡”還是“以功用言謂之鬼神”,說得都太渾淪,也就是語義不分明;張載雖然有一些說法不如二程,但在鬼神的表述上則分明、清晰,這主要體現(xiàn)在張載標(biāo)示出了“二氣”,也就是說出了“陰陽”,用陰陽去描述定義鬼神。“造化之跡”雖然也是以氣論鬼神,卻沒有從氣上明確把鬼神交待清楚。同時我們也可以指出,單純就二程的講法,很多根源上的道理講不通,而只有從“陰陽”上分析地講鬼神,才能解釋清楚問題。
《語類》卷九十五言:
收稿日期:2017-04-13
*基金項目:2016年齊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工程重點項目“孔孟儒學(xué)歷史傳承與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研究”。
作者簡介:趙金剛,男,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哲學(xué)博士(北京100732)。
唐杰問:“近思錄既載‘鬼神者造化之跡,又載‘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似乎重了。”曰:“造化之跡是日月星辰風(fēng)雨之屬,二氣良能是屈伸往來之理?!鄙w卿。③
在學(xué)生看來,伊川與橫渠關(guān)于鬼神的兩種講法具有一定的重復(fù)性。但在朱子看來,兩者指向不盡相同。造化之跡側(cè)重于具體的現(xiàn)象,而二氣良能則側(cè)重于“屈伸往來”,而只有講到氣的“屈伸往來”,才能具體說明日月星辰風(fēng)雨等現(xiàn)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正是“橫渠將屈伸說得貫通”④。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之理”,并不是說“良能”是“理”,而應(yīng)與“之屬”互聞來看,弱讀為“的道理”。
關(guān)于陰陽,朱子之說有從一氣言,有從二氣言,但總體上,陰陽不是不同質(zhì)料的兩種元素,而是從“主動”“被動”兩個層面上區(qū)分,陽代表著氣的主動的方面,陰代表著氣的被動的方面。而這些,也是我們以氣論鬼神的前提。
首先,從二氣上言,神對應(yīng)著陽,對應(yīng)著氣主動的“伸”的一面,鬼對應(yīng)著氣被動的“屈”的一面?!墩Z類》卷三言:
神,伸也;鬼,屈也。如風(fēng)雨雷電初發(fā)時,神也;及至風(fēng)止雨過,雷住電息,則鬼也。
鬼神不過陰陽消長而已。亭毒化育,風(fēng)雨晦冥,皆是。在人則精是魄,魄者鬼之盛也;氣是魂,魂者神之盛也。精氣聚而為物,何物而無鬼神!“游魂為變”,魂游則魄之降可知。升卿。
鬼神只是氣。屈伸往來者,氣也。天地間無非氣。人之氣與天地之氣常相接,無間斷,人自不見。人心才動,必達于氣,便與這屈伸往來者相感通。如卜筮之類,皆是心自有此物,只說你心上事,才動必應(yīng)也。恪。⑤
其次,我們也必須指出,朱子雖然以陰陽二氣論鬼神,講“鬼神只是氣”,但這不意味著鬼神就等于陰陽,鬼神與陰陽在朱子那里并非可以完全互換的概念。在具體的概念含義上,以氣論鬼神,并不是說可以用氣的屈伸取消鬼神概念的獨立性。以往討論“以氣論鬼神”,某種意義上也很“渾淪”,即沒有將鬼神與陰陽的區(qū)分交待清楚。
這不是我們今天才注意到的問題,朱子和弟子對鬼神與陰陽的區(qū)分其實也有所討論。《語類》卷三有:
問:“鬼神便只是此氣否?”曰:“又是這氣里面神靈相似。”燾。⑥
學(xué)生此問當(dāng)就是針對朱子有時言“鬼神只是氣”而發(fā)。其實當(dāng)朱子講“鬼神只是氣”時,還接著講“天地間無非氣”,可以說是從通天下一氣的角度言宇宙的質(zhì)料性構(gòu)成,也可以說是強調(diào)以氣論鬼神這一言說視角。但當(dāng)學(xué)生就此而言鬼神便只是此氣、將鬼神與氣等同時,朱子卻又要強調(diào)鬼神與一般意義上的氣的區(qū)分。在朱子那里,鬼神是氣,卻更加像是氣里面的“神靈”。這里的神靈即是“良能”,鬼神與陰陽的區(qū)分首先體現(xiàn)在“良能”二字上?!墩Z類》卷六十三亦如此強調(diào):
漢卿問:“鬼神之德,如何是良能、功用處?”曰:“論來只是陰陽屈伸之氣,只謂之陰陽亦可也。然必謂之鬼神者,以其良能功用而言也。今又須從良能功用上求見鬼神之德,始得……”⑦endprint
在朱子看來,鬼神如果說到底,本質(zhì)是“陰陽屈伸之氣”,如果在這個意義上,不提鬼神而只說陰陽也是可以的,但鬼神之所以有存在的獨立性,就在于“良能功用”,只有從良能功用上才能把握鬼神的實質(zhì)。鬼神之所以不會消解于一般的陰陽二氣之中,關(guān)鍵就在“良能功用”。在討論鬼神問題時,朱子常把“功用”與“良能”連提,這與程子、張子對鬼神的規(guī)定有關(guān)。從某種意義上講,鬼神的這些規(guī)定性意味著鬼神的獨特性,這也是鬼神不同于“陰陽”的獨特的地方?!墩Z類》卷六十三言:
問:“鬼神是‘功用、‘良能?”曰:“但以一屈一伸看,一伸去便生許多物事,一屈來更無一物了,便是‘良能、‘功用?!眴枺骸氨闶顷庩柸??”曰:“固是。”⑧
問:“性情功效,固是有性情便有功效,有功效便有性情。然所謂性情者,莫便是張子所謂‘二氣之良能否?所謂功效者,莫便是程子所謂‘天地之功用否?”曰:“鬼神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人須是于那良能與功用上認(rèn)取其德?!睆V。⑨
在第一條材料中,朱子并未明確地把“良能”與“功用”區(qū)分開來,結(jié)合前文所講,屈伸性側(cè)重于“良能”,由屈伸而有物側(cè)重于“功用”。良能、功用本質(zhì)上是“陰陽去來”。第二條材料,輔廣認(rèn)為良能是“性情”,功用是“功效”,這就已經(jīng)將良能和功用區(qū)分開來,性情更側(cè)重于內(nèi)在性,功效則是性情的外在體現(xiàn)。此外輔廣還指出功效和性情之不可分離。這些含義朱子并未否認(rèn),只是進一步指出鬼神不是感官見聞可直接把握的,要在良能和功用兩方面去把握鬼神的本質(zhì)。
二、良能與屈伸
那么什么是“良能”呢?
《語類》卷十八言:
又問:“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顯?!痹唬骸肮艺f,天是如何獨高?蓋天只是氣,非獨是高。只今人在地上,便只見如此高。要之,他連那地下亦是天。天只管轉(zhuǎn)來旋去,天大了,故旋得許多渣滓在中間。世間無一個物事恁地大。故地恁地大,地只是氣之渣滓,故厚而深。鬼神之幽顯,自今觀之,他是以鬼為幽,以神為顯。鬼者,陰也;神者,陽也。氣之屈者謂之鬼,氣之只管恁地來者謂之神?!笱笕蝗缭谄渖希疅[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這便是那發(fā)生之精神。神者是生底,以至長大,故見其顯,便是氣之伸者。今人謂人之死為鬼,是死后收斂,無形無跡,不可理會,便是那氣之屈底?!钡婪騿枺骸皺M渠所謂‘二氣之良能,良能便是那會屈伸底否?”曰:“然。”道夫。⑩
這段材料中,朱子明確地將鬼神置于陰陽氣化流行的角度討論,鬼神的幽顯是從氣的角度言說。從二氣的角度,鬼屬陰,為屈,神屬陽,為伸。神為顯,因為神體現(xiàn)著“生”,會有發(fā)顯;鬼為幽,因為鬼體現(xiàn)著“散”,會至于無。在這里,道夫認(rèn)為,二氣之良能是“會屈伸底”,朱子肯定了這一點。從這一說法上可以看出,良能還并不能直接等于屈伸,屈伸可以說是良能在結(jié)果上的表征,而良能則是能屈伸、會屈伸。這一“會屈伸”,突出了良能“能”的一面,這一“能”在朱子看來還是“自然能”?!墩Z類》卷六十三言:
問:“‘鬼神者,造化之跡也。此莫是造化不可見,唯于其氣之屈伸往來而見之,故曰跡?‘鬼神者,二氣之良能。此莫是言理之自然,不待安排?”曰:“只是如此。”端蒙。
曰:“橫渠謂‘二氣之良能,何謂‘良能?”曰:“屈伸往來,是二氣自然能如此?!?/p>
第一條材料首先提示我們,從“造化之跡”這個角度來看,鬼神是可以把握的,人由鬼神之為跡可以把握造化。關(guān)于良能,這里認(rèn)為是“理之自然,不待安排”,也就是說氣之屈伸具有某種先驗性,不是后天的、被推動的,更不是人力之所為。結(jié)合第二條材料,我們說這種良能是二氣自然能屈伸往來。這一說法突出良能之“良”。
關(guān)于“跡”與“良能”,錢穆先生以為,“‘跡者形而下可見?!軇t可屬形上,可推而不可見,故謂伊川說不如橫渠之深切”。這里,錢穆先生以能可屬形上,是我們不能同意的。無論是跡還是良能,都屬氣,屬形而下,能不是形而上者,所以能是形而下者。按照錢穆先生的講法,“鬼神,二氣之良能”,似乎就是“鬼神,二氣之理”,這在朱子那里是不能成立的。
《文集》卷四一《答程允夫》言:
凡氣之往來聚散,無非天地之用,而鬼神尤其妙者也。然既已動于氣,見于用矣,是形而下者也,故曰造化之跡。
鬼神是天地之用“妙”的顯現(xiàn),之所以為用是因為“動于氣”,要依賴具體的存在的氣來實現(xiàn)這一“妙”。然而正因為鬼神是“用”,所以鬼神是形而下的“跡”。鬼神雖有良能、雖妙,但卻不能等于神之妙,不是形而上之妙用。
《文集》卷四五《答廖子晦》言:
鬼神便是精神魂魄,程子所謂天地之功用,造化之跡,張子所謂二氣之良能,皆非性之謂也。
在朱子看來,哪種鬼神的描述都不能等同于“性”,不能被視為形而上者。
至于言良能是“理之自然,不待安排”,強調(diào)的是之所以有此良能,背后的根據(jù)是“理”,理是氣運動的根據(jù)。但理本身沒有現(xiàn)象層面的運動,運動是氣的屬性。我們知道,在朱子那里,氣不僅是質(zhì)料性的,它本身就具有“動力”,氣是質(zhì)料因加動力因,理是所以能動靜者、所以有質(zhì)料者(正所謂“理生氣”)。良能強調(diào)的是對氣而言,氣的動,本身就是先驗的、內(nèi)在具有的?!肮砩?,二氣之良能”這一講法強調(diào)以氣之屈伸言,鬼神還是氣能屈伸的一面,突出能動性這一面向。但是,有“性情便有功效”,有了這一良能,自然就同時有能動的質(zhì)料性主體,自然就有能動的某種結(jié)果性表征。氣的質(zhì)料性與動力性是不能二分的,“能”不能脫離氣而言,氣是有動能的氣,動能是氣的動能。只是,氣之所以能,是因為理是動靜的根據(jù)。正因為鬼神突出了二氣之良能這一面向,鬼神的隱微性就更加明顯。這種能是可以通過功效、現(xiàn)象被人感知的,但我們又無法直接感知這種“能”,正是因為鬼神為二氣之良能,鬼神才內(nèi)在于物而具有某種隱微性。
三、靈與良能
上文我們已經(jīng)指出,朱子有時還用“靈”表示“良能”,我們下面可以結(jié)合“二氣”與“靈”,再來看一下“鬼神,二氣之良能”這一說法。《語類》卷六十三有:endprint
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一氣即陰陽運行之氣,至則皆至,去則皆去之謂也。二氣謂陰陽對峙,各有所屬。如氣之呼吸者有魂,魂即神也,而屬乎陽;耳目鼻口之類為魄,魄即鬼也,而屬乎陰。“精氣為物”,精與氣合而生者也;“游魂為變”,則氣散而死,其魄降矣。謨。
“‘陽魂為神,陰魄為鬼?!?,陰之靈;神,陽之靈。此以二氣言也。然二氣之分,實一氣之運。故凡氣之來而方伸者為神,氣之往而既屈者為鬼;陽主伸,陰主屈,此以一氣言也。故以二氣言,則陰為鬼,陽為神;以一氣言,則方伸之氣,亦有伸有屈。其方伸者,神之神;其既屈者,神之鬼。既屈之氣,亦有屈有伸。其既屈者,鬼之鬼;其來格者,鬼之神。天地人物皆然,不離此氣之往來屈伸合散而已,此所謂‘可錯綜言者也?!币騿枺骸啊珰鉃槲铮幘枤饩鄱晌?,此總言神;‘游魂為變,魂游魄降,散而成變,此總言鬼,疑亦錯綜而言?”曰:“然。此所謂‘人者,鬼神之會也。”銖。
《語類》卷八十七有:
魄者,形之神;魂者,氣之神?;昶鞘巧駳庵ⅲ^之靈。故張子曰:‘二氣之良能?!保ǘ?,即陰陽也。良能,是其靈處。)
在朱子那里一氣與二氣的講法具有統(tǒng)一性,樞紐在“動靜”。朱子在討論鬼神時,同樣把“陰陽一二”這一維度引入。從二氣的角度來看,鬼是“陰之靈”,神是“陽之靈”,“靈”即突出“良能”。在上述材料中,從“一氣”的角度朱子指出,“來而方伸”為神,“往而既屈”為鬼,此方伸、既屈之際,為動靜轉(zhuǎn)換之機,而此時能動的一面或能靜的一面最為昭著。而有此屈伸,一氣可以二氣對待而言。陽是氣之主動性、動的體現(xiàn),能動即其靈處;陰是氣之被動性、靜的體現(xiàn),能靜即其靈處。鬼神作為氣之靈,我們不能僅把能“動”視為良能與“靈”,良能是“能動性”,能“靜”也自然包含在其中。在朱子所舉的例子中,魄屬陰,為鬼,魂屬陽,為神,而二者均為“氣之精英”,都稱為“靈”。當(dāng)朱子說“二氣,即陰陽”時,指的是氣質(zhì)料性和能動性之綜合,而良能突出的則是氣能動性的面向。
當(dāng)然,上述材料還提示我們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即氣能動性的復(fù)雜性,這也涉及我們前面所講的鬼神的分類問題。
氣之能動性的復(fù)雜性,就在于此能動性可以“錯綜言”,這一“錯綜”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概念中:神之神、神之鬼,鬼之神、鬼之鬼。
在朱子看來,既伸之氣,有伸有屈;既屈之氣,有伸有屈。而這正可對應(yīng)我們在“動靜與陰陽一二”中討論的陰陽各自可分陰陽的問題。神是“伸”,是能動,然而能動并非其中只有動,能動之神也含有相對的能動與能靜,能動中的能動就是“神之神”,能動中的能靜就是“神之鬼”;同樣,鬼是“屈”,是能靜,能靜中并非也只有靜,能靜中的能動就是“鬼之神”,能靜中的能靜就是“鬼之鬼”。我們可以說,如果伸了就無屈,屈了就無伸,那么氣之屈伸動靜就不是能動。良能是能動性,此種能動性也體現(xiàn)在不滯于動靜,能動性不是一般物理意義上的動靜,也不等于理之“理有動靜”——理有動靜是“能動性”的根據(jù)。在朱子那里,始終強調(diào)鬼神的這種屈伸之中自有屈伸的含義。《語類》卷三有:
用之云:“既屈之中,恐又自有屈伸?!痹唬骸凹漓胫碌霉砩駚砀瘢闶蔷图惹畾庥帜苌煲??!眱g問:“魂氣則能既屈而伸,若祭祀來格是也。若魄既死,恐不能復(fù)伸矣?!痹唬骸耙材苌?。蓋他來則俱來。如祭祀報魂報魄,求之四方上下,便是皆有感格之理?!薄弥疲骸叭酥\天地山川,是以我之有感彼之有。子孫之祭先祖,是以我之有感他之無。”曰:“神祇之氣常屈伸而不已,人鬼之氣則消散而無余矣。其消散亦有久速之異。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氣不散,為妖為怪。如人之兇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僧道務(wù)養(yǎng)精神,所以凝聚不散。若圣賢則安于死,豈有不散而為神怪者乎!如黃帝堯舜,不聞其既死而為靈怪也……”
朱子在這里肯定了學(xué)生“既屈之中”“自有屈伸”的觀點,并指出,祭祀當(dāng)中,人死為鬼,而祖考能夠“來格”,此“來”即位屈中伸,用上面材料的講法,即是“鬼之神”。在朱子思想中,如果魂魄相對待而言,魂屬陽、魄屬陰,在學(xué)生看來,屬陰的魄氣似乎就沒有“屈中伸”,朱子否定了這一看法,認(rèn)為即使是屬陰的魄氣也可以復(fù)伸,其背后的根據(jù)則是“感格之理”。由此可見鬼神之作為二氣之良能其良能何在。當(dāng)然也要強調(diào),作為“鬼”,由于其中是被動性為主導(dǎo),作為某一具體之氣,其最終必然要散盡,而散盡之后,能動性也將隨之消失,即“能”是不能脫離質(zhì)料存在的。這里指出,氣的消散有久速之別,即消散不是勻速的,而是有快慢之分,而只要在氣沒有完全消散時,其屈中依舊有屈伸,其能動性不會完全喪失。在某種意義上,屈伸之中自有屈伸,也是祭祀當(dāng)中祖考能夠來格的重要依據(jù),同時祭祀當(dāng)中凝聚精神也是既屈之氣能夠復(fù)伸的重要條件。《語類》卷六三言:
死便是屈,感召得來,便是伸。
這即是言既屈之后可由感格而有伸,這是祭祀當(dāng)中鬼神的屈伸性問題。
對于天地生生之全體而言,此種能動性則不會消失,天地之氣根于理而日生,此種能動性無時無刻不展現(xiàn)在世界當(dāng)中,這也即是為何天地山川之神祇為何“常屈伸而不已”。
當(dāng)然,如果我們細(xì)心的話,也會發(fā)現(xiàn)這段材料中更為細(xì)致的問題。學(xué)生討論的前提是“既屈”之氣的屈伸問題,即“鬼”中之屈伸問題,而在討論鬼中屈伸問題時,又引入魂魄兩個角度,魂魄對言則自有陰陽,在朱子看來,魂魄二者之中又各自有屈伸。其實這里的討論已經(jīng)涉及“鬼之神之‘鬼神”,“鬼之鬼之‘鬼神”,這還是從“良能”的角度去談“陰陽一二”。
四、良能與鬼神分類
關(guān)于朱子言說鬼神之分類,最容易被我們注意的當(dāng)屬黃士毅《朱子語類門目》所說的三種鬼神:
鬼神——其別有三:在天之鬼神,陰陽造化是也;在人之鬼神,人死為鬼是也;祭祀之鬼神,神示、祖考是也。三者雖異,其所以為鬼神者則同。知其異,又知其同,斯可以語鬼神之道矣,故合為一卷。endprint
可以看出,在天之鬼神范圍最大,當(dāng)含天地之間一切事物,此當(dāng)與程朱所言“造化之跡”有關(guān);在人之鬼神當(dāng)含生死兩方面;祭祀之鬼神則言說人死后的狀況??梢哉f這三種鬼神所言說的范圍并不相同,而“其所以為鬼神者則同”當(dāng)是從“以氣論鬼神”這一方面來講。
若從理上看,在朱子那里鬼神有理之正和非理之正兩大類。“理之正”之鬼神,散則散盡,在這一散的過程中會有屈有伸;“非理之正”之鬼神,則是當(dāng)散不散,也即是當(dāng)屈而不屈,但終拗不過“理”,終究會散去。可以說,妖怪之鬼神,恰是要阻礙氣之能動,但終究無法阻止此氣之先驗之能動性。
“理之正”之鬼神,主要有在天之鬼神、在人之鬼神、祭祀之鬼神。在天之鬼神,側(cè)重于陰陽造化流行全體,側(cè)重從一氣整體之屈伸言鬼神,我們可以說,在天之鬼神,是“一氣之神”與“一氣之鬼”。在人之鬼神落實到具體存在上來談鬼神,而具體之存在,對天地來講,則是一氣之凝聚而有。在位階上,在人之鬼神相對于在天之鬼神次一級,從屈伸、翕辟的角度來講,在人之鬼神可以說是“一氣之鬼之神”與“一氣之鬼之鬼”,魂魄可以在這個角度上區(qū)分。祭祀之鬼神則為人死后既屈之氣,位階又次之,可以說是“一氣之鬼之鬼之鬼”與“一氣之鬼之鬼之神”。
《文集》卷四四《答梁文叔》言:
鬼神通天地間一氣而言,魂魄主于人身而言。方氣之伸,精魄固具,然神為主。及氣之屈,魂氣雖存,然鬼為主。氣盡則魄降,而純于鬼矣。
通天地間一氣而言的鬼神即在天之鬼神,魂魄即在人之鬼神。對于每一種鬼神而言,屈伸都在,但正因為有不同的主導(dǎo)力量,我們才可對之進行區(qū)分。而當(dāng)氣散盡之時,這種氣的能動性才隨之消失,這也即是“純于鬼”的含義。
朱子的鬼神分類,完全可以從良能的角度加以區(qū)分,而從良能的角度我們也更能把握黃士毅在講朱子鬼神分類時所講的“三者雖異,其所以為鬼神者則同。知其異,又知其同,斯可以語鬼神之道矣”的更進一步的意蘊:有此氣、有此屈伸則必有此良能,“能動性”是氣之根本屬性,無論在哪個位階上,其良能均在,“良能”是其三者之同;由能動、能靜可以區(qū)分不同位階的鬼神,位階標(biāo)示著三者之異,其能動性的強度則隨著位階的下降而下降。天地造化最能體現(xiàn)氣之良能,人次之,人之鬼又次之。但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正是在祭祀之鬼神,這一看似能動性最弱的層級上,能動性也最容易展現(xiàn)出來:在最不能動的處境下(他者處于最不能動的狀態(tài)),能動性是最為突出、觸目的(在最不能動的他者的襯托下);而在一個最為能動的氛圍下,能動性往往不被人察覺。鬼神代表著氣的能動性,鬼神的分類也同樣體現(xiàn)了氣的能動的復(fù)雜性。鬼神正因為是氣的內(nèi)在的能動性,所以才是內(nèi)在而隱微的。
朱子將“良能”作為氣的最基本屬性加以論述,其相關(guān)論述是對前代理學(xué)家思想的繼承,但在細(xì)致程度上則遠(yuǎn)超其前輩,其深刻之處就在于對氣之能動性有著細(xì)致的觀察。而只有理解了二氣之良能,我們才能理解朱子思想的“動力系統(tǒng)”,理解朱子思想中氣何以能動以及究竟如何能動。理解了“二氣之良能”,我們才能更好地觀察朱子思想中與實然存在有關(guān)的事物的基本特性,進而對朱子自然觀、鬼神觀的相關(guān)問題進行合理解釋——二氣具有良能以及二氣良能的復(fù)雜呈現(xiàn)是世界復(fù)雜性的質(zhì)料性、動力性基礎(chǔ)。更進一步的,只有承認(rèn)此二氣之良能,我們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朱子的理氣關(guān)系,尤其是理與氣之動靜的基本關(guān)系。
注釋
①〔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9年,第1548頁。此一說法又見《朱子語類》卷九十三?!吨熳诱Z類》以下簡稱《語類》,凡引此書僅注頁碼。②③⑤⑥⑦⑧⑨⑩《語類》,第3004、2419—2420、34、33、1545、1546、1549、395、1548、1549、1548、1549、2259、39、1546頁。④《語類》,第45頁?!墩Z類》此條材料將橫渠言鬼神與上蔡作對比,在朱子看來,橫渠之說還是在這個意義上更勝一籌。錢穆:《朱子新學(xué)案》,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24頁?!菜巍持祆洌骸痘掴窒壬煳墓募?,朱杰人、嚴(yán)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87、2081—2082、2028頁?!吨熳诱Z類門目》,《語類》,第28頁。
責(zé)任編輯:涵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