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寶
【政治熱情非一般留學生能比】
長久以來,一提起徐志摩,人們馬上想到的標簽是“詩人”,此外,徐志摩還是個散文家,葉公超就說過,徐的“散文是在他詩之上”。作家韓石山在《徐志摩傳》中曾寫過一段話:“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能不能隱隱約約地感到,把徐志摩定型為一個浪漫文人是一種偏差,把他的成就局限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不管是詩還是散文,不也是一種明顯的虧欠?”韓石山的言外之意是,在作家之外,徐志摩還有大學教授、媒體人、社會活動家和政論家等身份。
說徐志摩是政論家,并非空穴來風。
稍微回顧歷史就知道,徐志摩出國前學的是法科,從北洋大學到北京大學,都沒有變。更為關(guān)鍵的是,徐志摩一直崇拜晚清民國時期著名的政論家梁啟超,后來還正式拜梁啟超為師,成為入室弟子。梁錫華在《徐志摩新傳》中曾評價道:“志摩初期的政論文在行文用字方面是梁啟超式的,筆鋒帶感情而滿紙熱力活力,真可說是慷慨激昂,淋漓盡致?!?/p>
徐志摩為什么崇拜梁啟超,而不是文學家林紓、王國維呢?答案是明顯的——他熱衷于政治。到美國留學后,徐志摩主攻歷史、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專業(yè)和課程。轉(zhuǎn)到哥倫比亞大學后,又主修政治學,并在短短時間內(nèi)修完了碩士課程。在這些專業(yè)學習中,伏爾泰、羅素的著作成為他的必修課。
1918年11月,當一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來,美國人涌上街頭歡呼慶祝,發(fā)自肺腑地為國家驕傲。徐志摩初到異邦就旁觀了這一幕,感觸頗深。他與室友共同訂立章程,發(fā)奮向?qū)W。章程的內(nèi)容除了早起晚睡,多運動、多學習以外,還有每天7時朝會(激恥發(fā)心),傍晚面對祖國方向,高唱國歌。徐志摩聽說有一個留學波士頓的中國學生建立了“愛國組織國防會”,他認為與其窮居,不如張揚,況且附近的紐約有不少英賢之士,不可失之交臂,于是約了好友前往波士頓,還去了哈佛大學。他在哈佛不僅加入了國防會,還結(jié)識了吳宓、趙元任、梅光迪等中國留學生,與他們暢談國事和外交政治等。
在吳宓的住處,志摩經(jīng)常和他們就救國之策進行激烈論爭。論爭結(jié)束,他們來到飯店就餐,席間,他一臉嚴肅地對大家說:“我記得尼采有這樣一句話:‘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quán)利,這話就像是為我們說的一樣。咱們應該向古人學習,臥薪嘗膽,為中華兒女闖出一個新世界來?!敝?,徐志摩又主動加入美國人組織的陸軍訓練團,接受軍事訓練。政治熱情之高,不是一般的留學生能夠比的。
到英國后,徐志摩首先進入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學習,跟隨的導師是大名鼎鼎的費邊社會主義倡導者拉斯基。這期間,他不但參加了歐格敦組織的“邪學會”,而且跟隨導師拉斯基的夫人親身參與到英國大選的宣傳中。他自己就在文章中講過,一大早他們就到了選區(qū),挨家挨戶地敲門游說,雖然多數(shù)人態(tài)度比較好,表示會考慮支持工黨,但是也有反對工黨的人給他們臉色看,讓他們吃閉門羹——試想,200多家門敲下來,一張張難看的臉看完,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熱情,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這時期,徐志摩還潛心研讀了韋爾斯、蕭伯納等人的著作,并結(jié)合拉斯基的思想,給老師梁啟超辦的雜志《改造》寫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評韋爾斯之游俄記》中,徐志摩介紹了韋爾斯在蘇俄的親身經(jīng)歷:當韋爾斯去參觀一所小學時,問學生平時學不學英文,學生一齊回答:學。他又問,你們最喜歡的英國文學家是誰,大家一起回答:韋爾斯。再問,你們喜歡他的什么書,學生當場背誦了他的十多種著作。這讓韋爾斯很不高興,他憑直覺判斷,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后來,他特意躲開蘇俄接待方,獨自來到另一所學校,又把那些問題一一提出,結(jié)果該校學生一概曰否。接著,韋爾斯又來到該校的藏書室,書架上沒有一本自己的書。徐志摩為此寫道:蘇俄之招待外國名人,往往事前預備,暴長掩短,類如此也?!?/p>
【詩歌與政論左右開弓】
待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羅素回倫敦后,徐志摩急忙前去拜訪,此后更是頻繁交流。梁錫華在《徐志摩新傳》中寫道:回國后的徐志摩,“文體多了一種幽默諷刺的風味。在這方面羅素及一般英國作家的影響頗為顯著??上⒛暝缡?,沒有時間能追及羅素著作中所表現(xiàn)的驚人智力,以及文字的明快利落”。此處可見,在徐志摩的思想底色中,羅素占據(jù)了相當大的成分。
說到底,徐志摩后來鐘情于文學,不過是留學末期一兩年的事。也就是說,在徐志摩的知識體系中,文學所占的比例是比較低的。后來他在文學上取得巨大成就,那不過是他在文學上太有天分、太用力而已,并且遮蓋住了他的其余光環(huán)。不妨來追溯一下:
回國后,盡管徐志摩已經(jīng)立志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但他對社會的關(guān)心和對政治的熱情同樣非常高。且不說他積極參與梁啟超的“研究系”,單從寫作文章和主編刊物這兩方面看,就足以說明問題。
例如1922年5月,蔡元培、胡適、梁漱溟等人提出要建立由知識分子中的“好人”組成的“好人政府”。于是在吳佩孚的支持下,法學家王寵惠、北大教授羅文干等人入閣,但財政總長羅文干的被捕,讓“好人政府”如曇花一現(xiàn)。這激起了知識界的強烈不滿,北大校長蔡元培提出辭呈,聲援羅文干。剛剛回國的徐志摩,寫下了《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并發(fā)出了“無理想的民族必亡”的吶喊。
1923年冬,聽說張君勱要辦《理想》雜志,徐志摩迫不及待地寫下了《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這篇文章,盡管洞見還不夠深刻,但行文間還是流露出對古希臘、雅典共和政治的透徹了解,尤其是他關(guān)于英國民主政治的闡述,堪稱經(jīng)典,不妨來看一段:“英國人是‘自由的,但不是激烈的;是保守的,但不是頑固的。自由與保守并不是沖突的,這是造成他們政治生活的兩個原則;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歷史上并沒有大流血的痕跡(如大陸諸國),而卻有革命的實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頑固,所以雖則‘不為天下先,而卻沒有化石性的僵?!边@一小段文字,將英國政治生態(tài)的面貌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
此外,徐志摩還寫作了《這回連面子都不顧了》《青年運動》《論自殺》《守舊與“玩”舊》等政論文章。endprint
1926年3月,日艦轟擊大沽口炮臺,中國國軍隊還擊,史稱“大沽口事件”。是時,徐志摩被困在大沽口外的通州輪上,聽著傳來的陣陣槍鳴炮響?;乇逼胶?,因八國要求拆除大沽口國防設施的通牒引發(fā)“三一八”慘案,這讓徐志摩終是難抑憤怒,他不但將自己負責的《晨報》副刊《詩鐫》創(chuàng)刊號辦成了“三一八專號”,先后刊發(fā)了饒孟侃、楊世恩、聞一多、蹇先艾等人的文章,自己也寫作了政治抒情詩《梅雪爭春》和政論文《自剖》,其中詩歌的最后一句是:“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在后文中,他寫道:“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發(fā)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在這根本起變態(tài)作用的社會里,什么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xiàn)象?!笨梢哉f,這一階段,徐志摩在詩歌與政論上是左右開弓,兩不耽誤,而且相較文學,政論文章不但數(shù)量不少,質(zhì)量相比同時期的政論文章,一點也不遜色。
在《晨報》被游行的暴民火燒后,徐志摩在《晨報》副刊恢復之后撰寫的《災后小言》中聲明:火燒得了木頭蓋的屋子,燒不了我心頭無形的信仰”,“本副刊以后選稿的標準還是原先的標準:思想和獨立與忠實,不迎合照舊不迎合,不諛附照舊不諛附,不合時宜照舊不合時宜”。
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炮聲剛過,民族危亡激起了每個中國人的血性。徐志摩的愛國熱情再度高漲,顧維鈞當時負責和日本人打交道,要南下向中央?yún)R報東北、華北局勢,10月29日,徐志摩決定和他一起乘張學良的專機南下。此前因顧維鈞一再延期,徐志摩不得不在北平逗留了12天。這12天,他幾乎與北平的好友都見了面。劇作家熊佛西與他作了最后的長談,熊后來回憶道:“記得正是深秋陰霾天氣,北風呼呼的刮著窗紙,落葉紛紛在院內(nèi)卷起。熊熊爐火,一杯清茶,我們互談心曲,他說往事如夢,最近頗想到前線去殺敵!他恨不能戰(zhàn)死在沙場上!他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歷都已經(jīng)歷,只沒有過戰(zhàn)場上的生活!他覺得死在戰(zhàn)場上是今日詩人最好的歸宿?!?/p>
徐志摩回到上海后,與陸小曼發(fā)生過爭吵。11月19日清晨,他乘“濟南號”飛機去北平,卻因飛機誤觸山頭而遇難。
天不假年,徐志摩在時年34歲時不幸告別人世,否則,在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型的思想界陣營里,他不會遜色于胡適、羅隆基、儲安平,他的政論家身份,也會得到更多人的認可。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