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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枝驚鵲

2017-12-20 18:59:21郝煒華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工長柏樹工區(qū)

郝煒華

1

工區(qū)坐落在盆地底部,一座二層小樓,圍在一個小院內(nèi)。從高處望下去,仿佛剩在碗底的一顆米粒。

高處是鐵路橋,橋高十二米,又建在山頂,因此顯得更高。站在橋上往下看,工區(qū)顯得更小?;翼敯讐?,連同方方正正的院墻都變成鉛筆畫出來的俯視圖。倒是院墻邊的那棵柏樹,不知道為什么,越發(fā)顯得高大起來。

那棵柏樹,聽說有八百歲了,是方圓幾十里年歲最長的樹。每逢春節(jié)、七月初七還有八月十五,就有老年村民步行或者騎自行車來到樹下祭奠。祭奠完了,在樹枝上拴上紅色的祈福帶。柏樹長得高大,樹枝也高,那祈福帶掛得就高,微風(fēng)吹拂,祈福帶像飛揚的雪花,飄得厲害。

紀明羽站在樹下,抬頭望著,想不明白老年村民是如何爬到樹上的。他回頭,看到四壁環(huán)繞的梯田一圈一圈往天空盤旋,盤到藍天與白云之間,停了下來。

停下來的地方就是山頂了,高大的鐵路橋就架在山頂北端。此時,一輛白色動車正從橋上駛過,因為距離遙遠,這個原本呼嘯、快速的龐然大物,仿佛一滴牛奶,沿著玻璃板緩慢滑行。

梯田是村民開辟出來的,鋪著厚厚的泥土,種著一米高的蘋果樹。每棵蘋果樹的下面搭著三塊磚頭壘成的小磚屋,聽說是蜜蜂的巢。每年蘋果開花時節(jié),村民到集市買來人工孕育的蜜蜂,安放到小磚屋里,叫蜜蜂給蘋果授粉。村里的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打工,開辟梯田、侍弄蘋果樹、買蜂授粉、打農(nóng)藥除蟲、采摘成熟的蘋果……諸般活計都是老年村民干。他們有這樣的力氣和精力,爬到柏樹上系祈福帶也就不成問題。

紀明羽夏天才分配到工區(qū),遇到的第一個節(jié)日就是七月七。七月七,牛郎跟織女相會的日子。吃晚飯的時候,做飯的徐師傅端來一小鐵盆海棠,說:“膠東過七夕節(jié)興吃海棠。”說完,變戲法一般拿出一串長長的東西,遞給紀明羽:“你是工區(qū)的新人,又是外地人,這個東西肯定沒見過。所以,特意跟人要來送給你?!?/p>

紀明羽接過來,看到那一長串上拴著八個大拇指大小的面點,打頭的面點是條魚,兩面烙得焦黃,第二個是只雞,第三個是朵花,第四個是片葉子……面點與面點之間隔著一個海棠。最后一個面點下面綴著紅、綠、黃三色布子。

紀明羽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東西,提在手里,細細打量。面點做得精巧,聞起來又十分香甜,想必非常好吃。

徐師傅說:“這叫巧果子,是用‘卡子‘卡的?!ㄗ泳褪悄绢^做的模子,一個模子有魚、花、鳥好幾種圖案。面揉好了,放進‘卡子,按結(jié)實了,再‘卡出來,就成了?!?/p>

徐師傅是萊陽人,在青島、淄博、濟南都上過班。雖然走了這么多地方,依然說一口地道的萊陽方言。剛到工區(qū)時,紀明羽聽不懂徐師傅的話,常常茫然無措地看著他,徐師傅伸手敲一下他的腦袋,說:“得跟我學(xué)萊陽話了?!?/p>

2015年,青榮城際高鐵建成通車,為了維護鐵路上方的電網(wǎng)——專業(yè)術(shù)語叫接觸網(wǎng)——的安全,建了這座工區(qū),工區(qū)名叫接觸網(wǎng)工區(qū),一共十八名職工,除了紀明羽是新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外,其他人都是從別的地方調(diào)來的。

徐師傅本不負責(zé)做飯,但因為炒得一手好菜,大家一致推舉他做飯。做飯是個辛苦活,不僅要外出采購、回來清洗、烹飪,還要跟著其他人到鐵路線上檢修接觸網(wǎng)。檢修回來,別人都休息了,徐師傅還得一個人點上火炒菜。

通常,工區(qū)的早餐是油餅、花卷、稀飯、咸菜,中午、晚上兩個素菜、一個葷菜。遇到忙和累的時候,徐師傅就自作主張,將午飯與晚飯改成兩個葷菜,一個素菜。

工區(qū)寓在盆地里,從地理位置講,歸屬榮成,實際上離榮成市區(qū)很遠,離村莊、鎮(zhèn)子也挺遠。離得近的是大海,沿著工區(qū)前面的水泥路,開車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海邊。

紀明羽分到工區(qū)第二天,徐師傅借著買菜的機會帶他來到海邊。這片海因為沒有開發(fā),保持著天然的本色,藍得令人頭暈?zāi)垦!?/p>

紀明羽第一次看到這樣藍這樣干凈的海,只覺得震撼,抬頭看天,天也藍得不像話,云彩又厚又飽滿,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來。

他說:“怎么會這么美?”

“美嗎?”徐師傅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煙氣繚繞開來,仿佛一團霧罩住他的眉眼。萊陽歸屬膠東半島,膠東半島最不缺的就是海,興許,徐師傅從小看慣了大海,感覺不到稀奇。

紀明羽卻不一樣,他家在淄博周村,那里算是山東的內(nèi)陸城市。淄博人通常坐火車到青島看海,但是上班前的紀明羽從未到青島看過海。他讀的大學(xué)在成都,那里離海更遠。第一次看見海,是到段機關(guān)報到那天。段機關(guān)在青島,步行5分鐘即可到達海邊。那里的海是淺灰色的,一直連到天邊。天邊一艘白色的輪船緩緩移動,無數(shù)只海鷗飛來飛去。美是美,但不是想象中的美。

介紹完巧果子的做法,徐師傅說:“這是專門給小孩做的。到了七夕,萊陽的每戶人家都做幾串巧果子,拴在一根小棍上,讓小孩提著到處跑。小孩互相比較誰的巧果子好看,誰的好吃。沉不住氣的小孩,等不到天黑就將巧果子吃光了。沉住氣的,晚上回家,將巧果子掛到炕頭的墻上,被風(fēng)吹干后,變得比石頭還硬,擱一年都壞不了?!?/p>

“這個時候,最有意思的是小女孩,她們圍在一起,將巧果子擺在中間,兩人一組,拍著手唱歌?!毙鞄煾祪芍皇謸P起來,對著空氣拍來拍去,學(xué)著小女孩的聲音,細聲細氣地唱道,“一拍巴掌一月一,姐姐教我納鞋底;二拍巴掌二月二,姐姐教我繡花鞋;三拍巴掌三月三,姐姐教我做針線;四拍巴掌四月四,姐姐教我織花布;五拍巴掌五月五,姐姐教我種五谷;六拍巴掌六月六,姐姐教我學(xué)俊秀;七拍巴掌七月七,姐姐教我撒谷米;八拍巴掌八月八,姐姐教我紡棉花;九拍巴掌九月九……”

紀明羽跟工區(qū)里的人都笑起來。有個剛做爸爸的職工邊笑邊說:“徐師傅別唱了,再唱我就想俺閨女了。”

因為離家太遠,工區(qū)里的人在這兒一待就是十五天,回家休十五天,再回來上班。

七月七的晚上,通常會下雨,但是今晚卻沒有下。臨睡前,紀明羽到柏樹下轉(zhuǎn)了轉(zhuǎn)。柏樹實在太高大了,看上去,樹梢都插進月亮里去了。牛郎星、織女星依舊站銀河的兩邊,牛郎擔(dān)著兩個孩子,眼巴巴地望著織女星。

紀明羽想到《笠翁對韻》中的句子:“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倍伎彀胍沽耍@牛郎跟織女什么時候才能相會?

紀明羽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耳邊只有微微的風(fēng)聲、隱隱約約的海濤聲,沒有男女相會的哭聲,也沒有喜鵲的聒噪聲。柏樹上筑了無數(shù)只鳥巢,里面住著數(shù)不清的喜鵲。此時此刻,它們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沒有一點聲音。

第二日,紀明羽被喜鵲的叫聲驚醒。

紀明羽的宿舍在二樓,公寓式的,有可以洗浴的衛(wèi)生間。他推開宿舍窗戶,看到柏樹的下方盤旋著十幾只喜鵲,小小的腦袋,黑、白、墨藍相間的身子,雪白的肚腹,長長的尾巴。柏樹上又被掛滿了鮮紅色的祈福帶,喜鵲在祈福帶間飛來飛去,雙翅展開時,翅間一道白色,仿佛海浪沖到礁石上濺起來的白沫。

2

七夕節(jié)這天,齊巧云買了一只藍水翡翠玉牌。

玉器店的女老板是個剛做母親不久的女人,心心念念發(fā)大財給孩子買房子,免得房價漲得她買不起,因此玉牌的要價很高。齊巧云費盡千番力氣,也沒有砍下價來。她不想買了,出店門時,女老板的手機響了,手機鈴聲是古琴曲《關(guān)山月》。齊巧云一下子走不動了,回過身,說了聲:“買?!?/p>

齊巧云的家在絲綢路上,幾年前,絲綢路的兩邊全是賣絲綢的攤子,白金色的、肉粉色的、寶藍色的絲綢從高高的架子上垂下來,如夢如幻,仿佛云彩一般。諸般顏色里,齊巧云最喜歡寶藍色,有些寶藍色的絲綢綴著白色花紋,看上去,就像藍天白云。后來,街道改造,絲綢攤子全部搬到絲綢批發(fā)市場,空出來的地方建成賣日用品、快餐、衣服的店子,當(dāng)然也有房地產(chǎn)中介。那些店子一字排開,墻面齊刷刷地涂成白色。白色是城市里最不耐臟的顏色,沒待多長時間,墻面便生了癬一般,一塊黃,一塊黑,一塊紫,一塊青,非常難看。

齊巧云到日用品店買了一只小手電筒。因為常在馬路上走動,女老板認識齊巧云,夸贊齊巧云的旗袍漂亮。齊巧云喜歡穿旗袍,這次穿的是白底紅花旗袍。花是梅花,綴在細細的枝干上,盤繞了整個身子。

女老板問齊巧云的衣服是什么料的,齊巧云抿著嘴不說話。她這件衣服的料子不貴,但是因為身段好,穿出了驚人的效果。女老板見齊巧云不說話,便向她介紹香云紗,說香云紗是真絲的一種,最適合齊巧云的氣質(zhì)和她四十七歲的年齡。

齊巧云自然知道香云紗,她的衣櫥里掛著兩件香云紗旗袍,盤著細細的扣子,一件兩千多元。穿著這樣的旗袍在周村街頭行走,就是一種招搖。齊巧云不喜跟人閑談,怕女老板再說話,拿上手電筒,“再見”也不講,低頭走出店子。

旗袍的開衩有些低了,步子邁不開,背后看過來,齊巧云仿佛踩在云端上面。

到家,按亮手電,像賣玉牌的女老板那樣,將手電光從玉牌的后面打過來,仿佛變戲法一般,玉牌由墨藍色變成了淡綠色,兩只嘴對嘴的喜鵲清晰可見。喜鵲旁邊是三朵黃色的梅花。

女老板說這塊玉牌好就好在不張揚,無論是戴在胸前還是握在手里都覺不出它的好,但是懂行的人,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件寶貝。“值得收藏啊,”女老板說,“不是為了存錢給孩子買房,我哪舍得出手?!?/p>

女老板想在濟南買房,她認為只有省城或者北上廣才值得兒子去生存、發(fā)展,北上廣的房價已經(jīng)高得令人嘆為觀止,她就將目光盯在了濟南。濟南的房價本來穩(wěn)定在9000元左右一個平方,她心心念念攢夠首付就去買一套兩居室。哪知,首付還沒有攢夠,濟南的房價突然如雨后春筍一般,節(jié)節(jié)攀升起來,原先九千多的地方都漲到了一萬五,東邊都漲到兩萬多了。

“說是雨后春筍還不準確,”女老板一邊搖頭,一邊說,“是呼的一聲漲了起來。我相中的那套房原本8600元一個平方,一下子漲到了兩萬多。當(dāng)時如果借錢買下來,一下子就賺100萬。100萬啊,得賣多少玉器才能掙到,100萬呀,幾個月之間,什么樣的企業(yè)才有這樣高的利潤……”

齊巧云對房價不感興趣。她在周村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在大街上有個十平方米的小店,這兩處房產(chǎn)足以使她滿足。至于兒子,齊巧云面前浮出兒子那張略帶憂郁的面孔,在榮成、煙臺還是青島買房,全憑他吧,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不買。

“與其將錢財積攢在地上,不如將錢財積攢在天上?!饼R巧云嘴里念叨著這句話,將那塊玉牌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喜鵲在中國是吉祥的象征,玉器上、圖畫中、被面上,還有貼在窗戶上的窗花等,都有喜鵲的圖案。喜鵲站在梅枝上,叫喜上眉梢;頭頂上嵌著一枚銅錢,叫喜在眼前;和三顆桂圓或元寶組合在一起,叫喜報三元……她今天買的這塊玉牌上面,兩只喜鵲相對而望,深情款款,恰如久別重逢的情侶,這叫喜相逢,寓含著七夕節(jié)鵲橋相會的故事。

七月初七是齊巧云的生日,她買了這塊玉牌,送給自己做生日禮物。

拿出手機,齊巧云將藍水玉牌拍成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兒子。手機里的玉牌不是墨藍色的,不是淺綠的,而是清澈的寶藍色,兩只喜鵲嘴對著嘴,清晰可見。

兒子在榮成上班,通常很快就會回復(fù)微信,這一次卻久久沒回。晚上,齊巧云炒了兩個菜,飲了一杯紅酒,上床睡下。

睡床安在窗戶邊上,轉(zhuǎn)頭便看到澄明的月光。往年的七夕節(jié)都陰天下雨,今年的七夕節(jié)卻是個好天。

3

從工區(qū)到鐵路橋必須坐汽車,沿著盤繞整個盆地的水泥路向上,到達山頂后,再行駛十幾分鐘,才能來到橋下。

站在橋下向上仰望,橋身顯得更加高大,人和橋相比,真的就像是小螞蟻。紀明羽聽說,這座橋還不算高,建在兩座山之間的鐵路橋有時會高達三四百米。

橋兩端有向上攀登的臺階,方便鐵路職工上橋檢修鐵路。紀明羽跟在工長身后踩著臺階向上攀爬,只登了幾級,身上的汗就冒出來。抬頭,看到工長的衣服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遠離車站的鐵路全都建在荒郊野外,通常沒有樹木遮擋,陽光筆直地射下來,曬得周邊像要著火一般。紀明羽伸手摸了摸臺階,臺階有些燙手。因為只有鐵路職工踩踏,抹在石頭上的水泥還保持著粗糲的本色。

臺階盡頭連著一道柵欄門,門上掛著黃、藍、綠三把鎖,三把鎖分別歸屬工務(wù)、電務(wù)與供電三家鐵路單位,它們“手拉手”掛在一起,打開其中的任何一把,就可以將柵欄門打開。

因為高鐵、動車的速度太快,鐵路部門將高速鐵路全部用鐵柵欄圍了起來,防止人員與牲畜進入。為了方便檢修鐵路,又在柵欄上設(shè)了一道門,稱為“柵欄門”,柵欄門的開鎖時間和進出人員、工具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以及詳細規(guī)范的記錄。

穿過柵欄門,來到橋上,極目遠眺,盆地盡收眼底。水泥路像條銀白色的帶子在山體上纏了一圈又一圈。遍布山坡的蘋果樹綴滿了綠色的葉子,那些套著土黃色紙袋的蘋果就藏在這些樹葉里面。再遠處,越過盆地,那片仿佛不小心傾倒出來的藍色就是大海。藍色太純正了,與天空相接的地方竟然看不出一點痕跡。

工長走在前面,回頭看到紀明羽沒有跟上來,立刻一臉惱怒,大聲吼道:“干什么呢,快過來?!?/p>

紀明羽跟在工長身后,貼著橋欄桿邊的水泥板路急走。半個小時前,工長接到車間主任的電話,說是鐵路橋附近的接觸網(wǎng)上懸掛了異物,命令他們?nèi)ト∠聛怼?/p>

異物通常是布條或塑料袋,它們掛在電線上,使高鐵和動車無法接觸電源,耽誤高鐵與動車的運行。摘取異物必須跟調(diào)度部門要天窗點,天窗點就是沒有列車通過,接觸網(wǎng)上沒有電流的時間。

因為懸掛異物的地點是電腦檢測出來的,與實際地點有一定的差距,工長一邊走一走抬頭瞧接觸網(wǎng),尋找懸掛的布條或是塑料袋。他兩腳踩在水泥板上,步子又快又穩(wěn)。倒是紀明羽,眼睛不眨地瞧著路面,還走得歪歪斜斜的,身上穿的防護背心被汗水濕了個盡透,和橘紅色的工作服粘在一起,緊緊貼在后背上。

走了將近十分鐘,工長喊了一聲:“找到了。”

紀明羽抬頭,看到一個塑料袋掛在一根電線上,塑料袋旁邊還掛著一個黑黑的東西。

“塑料袋的旁邊是鳥”。工長說,“一只喜鵲,死了?!?/p>

喜鵲?紀明羽心頭一緊,瞇了眼睛仔細瞧,接觸網(wǎng)掛在半空,天又藍得耀眼,他的眼睛快瞇成一條縫了,也沒看出那團黑東西是喜鵲。

“喜鵲不是住在柏樹上嗎?跑這兒來干什么?”

工長白了紀明羽一眼:“它有翅膀,想去哪兒去哪兒,你管得著?”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塑料袋與死了的喜鵲弄下來。工區(qū)里有專門取異物的絕緣桿,工長拿著絕緣桿,只幾下就將塑料袋捅了下來。那只喜鵲被連捅了幾下,卻紋絲不動。

工長拿出接地封線,一端拴到鋼軌上,一端掛到電線上。他說:“接觸網(wǎng)雖然停了電,但還有一千到兩千伏的感應(yīng)電,不做接地,照樣把人電死。作業(yè)時首先要穿好絕緣鞋,戴好絕緣手套,掛接地線時,一定要掛到停了電的電線上……”

按照規(guī)定,新參加工作的鐵路職工無論什么學(xué)校畢業(yè)都要跟老職工簽訂師徒合同。因為紀明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工長主動要求當(dāng)紀明羽的老師,得空便跟他講專業(yè)知識。掛接地線的事,工長跟他講過無數(shù)遍了,為了說明準確掛線的重要性,他還講了一個案例。一個年輕的鐵路職工,不小心將接地線掛到帶電的電線上,當(dāng)時就騰起一個大火球,接觸網(wǎng)一下子就斷電了。因為穿好了防護,鐵路職工沒有受傷,可是電流順著鋼軌穿行,將安在鋼軌旁邊的信號設(shè)備打壞了,耽誤了列車運行。

掛好接地線后,工長又掏出安全帶系到身上,來到離得最近的一根立柱旁邊,立柱也就是電線桿子,只是這電線桿子不是水泥或木制的圓柱形,而是鋼制的梯形。他踩著立柱的空檔爬到接觸網(wǎng)上,將安全帶掛到一根電線上,腳踩著另一根電線,走到死了的喜鵲旁邊,一伸手將它撥拉了下來。

喜鵲掉到紀明羽的腳旁,紀明羽揀了起來,看到它依舊保持著完整的身形,黑色的眼睛圓溜溜地瞪著,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紀明羽知道,喜鵲是死后掛到接觸網(wǎng)上的,掛上時恰巧遇到了天窗點。接觸網(wǎng)通過的是2.7萬伏的高壓電,人被電了都會變得又小又焦,喜鵲如果被電了,早就變成灰燼了。

“咂咂咂,咂咂咂?!碧炜諅鱽硐铲o的叫聲,這種仿佛薄薄的鋁片相互撞擊的聲音確實不好聽。紀明羽抬頭,看到兩只喜鵲在接觸網(wǎng)上方一高一低地飛翔。踩在電線上的工長抬起一只手,沖著它們胡亂揮舞。兩只喜鵲像要尋找什么似的,飛到工長身旁,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一起飛走了。

天空不知什么時候由湛藍色變成了鉛灰色,那些白得令人無法相信的云彩也失了蹤影。沒有陽光照射,工長掛在半空的身影成為一道剪影。長長的電線在他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四處鋪展,看上去,工長就像趴在網(wǎng)上的一只蜘蛛。

沒等下橋,雨點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很快,水泥石板上的雨水積聚成一汪一汪的水洼,雨點落進水洼濺起來的水花直接噴到腳脖子里,濕乎乎的,弄得紀明羽不舒服。工長并不急著避雨,再說這高架橋上也沒有地方可以避雨。故障處理完了,他走路的步子不像剛才那樣急了。

“山區(qū)里喜鵲多,喜鵲喜歡在高大的樹上壘窩??墒牵四强冒貥?,咱這方圓幾十里再找不到一棵高樹。你看那棵柏樹,上面多少鳥窩啊。那些鳥窩除了喜鵲自己筑的,還有我們給搭建的。這些鳥,不把它們安頓好,它們就在這兒搭窩,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工長指著淹沒在雨幕中的接觸網(wǎng)立柱,“接觸網(wǎng)最怕的就是喜鵲和巢。喜鵲個頭大,展開翅膀在電線間嬉鬧,容易造成接觸網(wǎng)短路、斷電。鳥巢里經(jīng)常夾帶鐵絲,搭到兩根電線上,也會造成短路。即使不夾帶鐵絲,那些樹枝、木棍被雨淋后也會成為導(dǎo)電體……”

紀明羽對工長的話不以為然,他讀了四年大學(xué),自信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勝過工長。聽說工長初中畢業(yè)就頂替父親進鐵路做了工人,雖然后來成了鐵路局的技術(shù)比武能手,但他的技術(shù)完全來自三十多年的工作積累,只有實踐經(jīng)驗,沒有理論支撐。紀明羽相信自己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超過他。

雙手護著頭,紀明羽跑到工長的前頭,來到柵欄門口時,看到橋上的雨水匯集成洶涌的瀑布,順著臺階向下奔流。

紀明羽想快快蹚過瀑布,到橋底下避雨,伸手去拽柵欄門,發(fā)現(xiàn)門依然鎖著,鑰匙在工長的手里。

紀明羽不敢喊工長快來開鎖,他雙手把著鐵柵欄向橋下觀看。這一看,吃了一驚,橋下竟然站了三個女孩子,她們緊緊擠在一張雨傘下,雨傘小了一點,站在前面的女孩的腦袋露了出來。女孩手里舉著一本書,擋在腦袋上方。

工長打開柵欄門。蹚著湍急的水流,紀明羽順著臺階來到橋下。他的頭發(fā)、衣服、鞋子全部濕透了,臉上、手上還掛著雨水,樣子肯定狼狽不堪。三位姑娘一齊看他,個子最高的那個,嘴唇一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怎么跑這兒來了?”說話的是工長。同樣淋了雨,工長卻像剛剛洗過澡一般,渾身上下冒著熱氣,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愈發(fā)顯出身體強健。怎么看,工長都不像五十出頭的人。

“想看有野性的海,所以跑來了,沒想到跑錯了路,還遇到了你。”高個子女孩一下子從雨傘里沖出來,站到工長身邊。

雨水立刻將姑娘的頭發(fā)與衣服淋濕了,同時澆得她的眼睛也睜不開。她將手舉起來,在臉上胡亂摸著,說:“這山頂?shù)挠昃褪强褚??!?/p>

4

為了了解兒子的工作,齊巧云查了一些鐵路資料。一查才知道,周村由明清時期的“天下第一村”“金周村”“旱碼頭”衰敗為魯中地區(qū)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竟然是因為鐵路。

鐵路指的是1904年由德國修建的膠濟鐵路。這條鐵路開通之前,周村是中國華北地區(qū)重要的商埠和商品集散地。城內(nèi)商鋪林業(yè),“五行八作”非常齊全?!拔逍小敝傅氖羌Z行、錢行、絲行、布行、雜貨行,“八作”指的是銅器、絲綢、漿麻、腿帶、首飾、氈帽、剪鎖。至今天,周村大街——周村古商城遺址——還保留著部分布行、雜貨行。只是布行由過去的買賣絲綢變?yōu)樽雒薇?、被套和被單。布行的店主都是大街上的老住戶,店子也是祖宗留下的老房子,她們將縫紉機放在當(dāng)街的門口,一邊干活一邊看門口的風(fēng)景,身后是壘到屋頂?shù)母魃薏肌?/p>

絲綢是周村的特產(chǎn),養(yǎng)蠶織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秦漢,它出產(chǎn)的絲綢往西通過河西走廊運到西域各國,往東通過海港運到歐洲。過去,周村每戶人家都種有桑樹,富裕的人家建有桑園,還有專門買賣新鮮桑葉的“桑子市”?!耙话傥逑春?,谷雨便出蠶,不論勤與懶,小滿三日見新繭”,至今,這樣的農(nóng)諺還在老人的口中吟唱。

絲織曾經(jīng)是周村的主要產(chǎn)業(yè),絲織一廠、二廠、三廠收招了大量女工,日夜不停地織綢緞,銷往世界各地。齊巧云有個初中同學(xué)在絲織一廠做繅絲工。齊巧云去她宿舍玩,看到女工的床頭都掛著一根纏滿絲線的木頭,一有空閑,她們便手拉絲線練習(xí)抽絲和接線頭。

20世紀90年代,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絲織廠生產(chǎn)的絲綢突然賣不出去了。絲綢賣不出去,織絲的機器卻依舊日夜不停地運轉(zhuǎn),廠里將織出的絲綢當(dāng)作工資分給工人。休班的時候,工人不再在床頭練抽絲與接線頭,而是到街上或親戚朋友家里推銷絲綢。齊巧云看著同學(xué)可憐,買了她十幾米的絲綢,又害怕同學(xué)再找她推銷,索性與她斷了來往。

與同學(xué)再見面,已是十年之后。同學(xué)不再是絲織廠的女工,而是一家水餃連鎖店的女老板。為了報答齊巧云當(dāng)年買絲綢的恩情,請齊巧云免費吃了一頓水餃。

話題扯得有些遠了。齊巧云坐在店子的窗前,為自己這樣天馬橫空地亂想感到不好意思。她拈起毛筆,繼續(xù)在瓷坯上作畫。畫的是一只喜鵲站在梅枝上,一只獾站在梅枝下,它們相互對望,這叫“歡天喜地”。

在瓷坯上作畫,是齊巧云的營生。她不畫別的,專畫喜鵲,這是父親教給她的手藝。這門手藝使她免除了到絲織廠晨昏顛倒地繅絲的辛苦。

瓷坯來自于博山的商家,齊巧云畫好了,他們運回去,高溫?zé)纱善?,銷往全國各地。年輕的時候,齊巧云的畫作還受歡迎。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的審美不斷變化,對她嚴守古法的畫作不再感興趣,齊巧云的生意就清淡下來,常常一個月接不到一單生意??墒驱R巧云并不在乎,也不想改變自己。

即使現(xiàn)在什么都不做,放在銀行里的存款也能支持她活到終老,為何要為了取悅他人,改變自己呢?

齊巧云的祖上曾在大街開過祥字號商鋪,專賣一種“滾寧縐”絲綢,這種絲綢為拉花縐面,如云似霞,不僅在北京、張家口、包頭熱銷,還經(jīng)由蒙俄,遠銷到東歐各國。后來,風(fēng)云變幻,世事滄桑,祖上的商鋪了無痕跡,到齊巧云這一代,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店子,做的又是跟絲綢毫無關(guān)系的生意。

得知周村的衰敗以及祖上店鋪的消失跟鐵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時,齊巧云對鐵路生出一些不滿,對兒子的工作也不那么熱心了。兒子具體做什么,同事都是些什么人,她從來沒有問過。再說,想當(dāng)年,她一心叫兒子考藝術(shù)學(xué)院,兒子不聽,一意孤行地報考了鐵路學(xué)校。

風(fēng)不知從什么地方吹了過來,種在花盆里的吊蘭葉子相互觸碰,發(fā)出“唰啦唰啦”的響聲。

每天開了店門,齊巧云都要將吊蘭擱到窗臺上,將吊蘭長長的枝葉甩到窗戶外邊。吊蘭葉子碧綠,襯著青磚鋪就的墻面,成為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齊巧云站起身,扒開葉子,從花盆里拿出一個瓷制的荷鋤老者,將它擺在了花盆的旁邊。陽光從屋檐一角瀉下來,正好照在老者身上。老者的鼻子、眉眼清亮起來。

齊巧云喜歡在花盆、抽屜、茶盤里藏一些精巧的工藝品,不是為了供人欣賞,只是因為自己喜歡。這個荷鋤老人在花葉間藏了一個晚上,該叫出來透透氣了。

窗前突然暗了一下,其實陽光還是那樣明媚,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齊巧云覺得窗前暗了。探出頭去,她看到一個穿白衫青褲的男子站在斜對面的店子前。男子手里拿著一把黃澄澄的鑰匙,大力捅開門上那把黑鎖,雙手一推,朱紅色的店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瀉進去,在地板下投下一塊三角形的光影,擺在屋子里的七八張琴幾映入眼簾,每張琴幾上放著一把古琴。

店子名叫“芙蓉琴室”,男子是琴室的主人,也是齊巧云的古琴老師,叫張云生,聽說是藝名,取自“身在紅塵內(nèi),心在水云間”。琴室的名字則來自他居住的街道——芙蓉街。大街、銀子市街、絲市街、芙蓉街、綢市街是周村古商城的老街道,張云生原來給琴室取名為“芙蓉街琴室”,匾牌都寫好了,覺得“街”字夾在中間實在不美,便將“街”字去掉,簡化為“芙蓉琴室”。

每個周六上午,齊巧云都到琴室跟張云生學(xué)琴,其他時間,就是坐在店里一邊作畫,一邊聽張云生教授學(xué)生。

張云生四十出頭,教的學(xué)生大部分是中年女性。興許古琴這種藝術(shù)過于安靜,吸引不來年輕的女子。那些學(xué)生除了學(xué)習(xí)古琴,還練習(xí)瑜伽、跳舞,因此到琴室的時間都早不了,故此,張云生開門的時間是整個大街最晚的。開門之后,他通常泡上一壺茶,坐在店門口,喝半個小時。

這半個小時,是齊巧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

5

汽車駛進工區(qū)時,雨停了。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泡過溫泉浴一般,一身粉嫩地掛在柏樹的斜上方。正是黃昏時分,絢麗的晚霞鑲嵌在碧藍的天邊,熱氣被雨水澆去,四處一片清涼。那些躲在柏樹里的喜鵲呼啦啦飛出來,在天空不斷盤旋,“咂咂咂”的叫聲響起一片。

三個女孩抬頭望著,眼里露出驚訝的神情,說:“這么美,好像畫的一樣?!?/p>

徐師傅聽到女孩說話,從廚房里跑出來,手里還掂著兩棵芹菜。因為高興,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啊呀,嫚,你怎么來了?”

“什么嫚?”那個站在雨傘前面,用書擋住頭頂?shù)呐⒉桓吲d地說,“我有名字,徐曉楓,有名字,好不好?爸?!?/p>

徐師傅一點不生氣,說:“萊陽的閨女不都叫嫚嗎?大閨女叫大嫚,二閨女叫二嫚,三閨女叫三嫚?!?/p>

“那是你們這個年齡的人叫的,好不好?我們這個年齡的都有名。徐曉楓的爸爸同志?!?/p>

很多職工從學(xué)習(xí)室、練功房走了出來,聽到徐師傅與徐曉楓的對話,一齊笑起來。

為了表示重視,工長將三位姑娘請進了會議室。新建的工區(qū),房子還有辦公用品全是新的。工長喜歡干凈,經(jīng)常督促紀明羽等人打掃,所以處處潔凈。三位姑娘,青春靚麗,坐在這潔凈的地方,顯得更加漂亮。

徐師傅特意拿出珍藏的好茶——金駿眉招待她們。紀明羽想說,金駿眉是紅茶,性溫,適合冬天飲用,這炎熱的夏季,飲綠茶最好??吹叫鞄煾蹈吲d的樣子,他將話咽了回去。工區(qū)的職工大部分對生活不講究,有茶喝就好,哪管夏季喝什么,冬季喝什么。更何況金駿眉是徐師傅從去年一直藏到今年的,寶貝得不得了。

茶葉泡在透明玻璃杯里,琥珀般的顏色,十分好看。工長打開窗戶,清涼的風(fēng)吹進來,便覺不出喝紅茶有什么不合適了。

工區(qū)難得有外人來,大家十分高興,圍著姑娘們說話。無非是問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在什么地方上班。三位姑娘一位是工長的孩子,一位是徐師傅的孩子,另一位是她們的同事,三人畢業(yè)于不同的大學(xué),都在高鐵上做列車員。

大家聽了都一番感慨,說現(xiàn)在就業(yè)形勢不好,能到鐵路工作算是有本事的。這些鐵路子弟不管是出國留學(xué),鐵路院校畢業(yè),還是在各個大學(xué)學(xué)美術(shù)、舞蹈、音樂、動漫、比較文學(xué)、戲曲……最后都進了鐵路,這叫做殊途同歸。

“像他這樣,”一位職工一指紀明羽,說,“不是鐵路子弟,學(xué)了鐵路專業(yè),分到鐵路來的,是少數(shù)?!?/p>

三位姑娘一齊看紀明羽,問他是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紀明羽說出學(xué)校的名稱,她們都露出敬佩的神情,說:“跟你比,我們就是文盲?!?/p>

“你叫什么名字?”高個子姑娘,也就是工長的女兒,問紀明羽。不待紀明羽回答,她就說:“我叫郝巧云?!?/p>

郝巧云?紀明羽的心動了一下,跟媽媽一樣的名字。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郝巧云眉毛一挑說:“明羽?鮮艷明羽耀明輝,這是形容喜鵲的句子。你為什么要叫明羽?”

為什么?因為媽媽喜歡喜鵲。你,又為什么叫巧云?

紀明羽轉(zhuǎn)頭看郝巧云。郝巧云鼻尖上的一個黑點落入他的眼簾。他以為是一?;覊m,定睛去看,原來是顆美人痣。美人痣所在的那處皮膚,白凈細膩光滑。何止是那一處皮膚呢,郝巧云的鼻子尖、鼻翼連同整張臉龐都如同媽媽作畫的陶坯,沒有任何瑕疵,好得無法形容。

晚上,工長搬到了徐師傅的房間,將自個兒的房間讓給三位姑娘。房間里只有兩張床,三位姑娘偏偏要擠在一起。

過了9點,紀明羽就躺在了床上,不知道為什么,翻來覆去地總睡不著。他索性爬起身,站到了窗戶前。

窗外是清爽爽的夜。風(fēng)從柏樹的方向吹過來,帶來馥郁的葉香。這葉香是紀明羽熟悉的,現(xiàn)在,香氣里帶了一點陌生而又使人迷醉的氣息。月亮過于明亮了,將天空映成了墨藍色,星星疏而淡,大朵的云絮隱約可見。

柏樹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與陰影相對的,是黑得密不透風(fēng)的樹冠,那些忙了一天的喜鵲棲息在樹杈與各自的窩里,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吹奏口琴的聲音。忽高忽低,忽低忽高,仿佛一個人一聲一聲地說話,說的卻是幽怨的、藏了無限哀思的傷心話。一聲迭一聲,一聲迭一聲,直把人的心給聽碎了。

紀明羽穿上衣服,下樓,循著琴聲走出院子,到了柏樹下時,琴聲變得清晰起來。轉(zhuǎn)過三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樹身,紀明羽看到工長坐在石頭上,低著頭,口琴在嘴里滑動,琴聲一縷一縷地飄了出來。

紀明羽沒想到外表粗獷、脾氣暴躁的工長會吹出這樣哀婉的曲子,他仿佛不小心走進了工長的內(nèi)心世界,觸摸到了他那柔軟而又從來不肯示人的神秘所在。

紀明羽想退回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工長看到他,停止了吹奏,將口琴握在手里,用力甩里面的口水,說:“鐵路上有個工作叫捅鳥窩,你知道嗎?捅的就是喜鵲的窩?!?/p>

“咂咂咂,咂咂咂?!卑貥渖贤蝗粋鱽硐铲o的叫聲。工長住了聲,抬起頭,默默向樹冠看著。風(fēng)一陣陣吹來,喜鵲的叫聲停止了,柏樹葉子呼啦啦地響起來。有女孩的笑聲從宿舍樓里傳過來,只那么一瞬,笑聲也消失了。

6

出門前,齊巧云將藍水玉牌戴在身上。玉牌系在一條綴銀星的黑絲線上,長短正及胸口,配了身上豆綠色的盤扣刺繡“仙女裙”,好看得令人感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到“芙蓉琴室”學(xué)琴的女子都佩戴了吊墜,吊墜的材質(zhì)有南紅的,有蜜蠟的,有水頭極好的翡翠的。齊巧云原本什么都不戴,可是那天學(xué)琴,張云生突然盯著她的胸口看了兩眼。齊巧云只以為胸口沾了東西,低頭去看,卻什么沒看到。

正詫異的時候,張云生叫大家在琴前坐好,一起彈琴,吟詠前段時間學(xué)的《臥龍吟》。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舉著手機蹲在她們面前拍視頻。

視頻拍好后,張云生將它放進自己的朋友圈里,以便招徠更多的學(xué)生。視頻點開了,大家圍著他的手機看。齊巧云看到自己頭發(fā)中分,在腦后盤成一個髻,一張臉素白、安靜,是所有學(xué)生中氣質(zhì)最好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少了一點什么。少了什么,齊巧云將自己與別人仔細比較,才發(fā)現(xiàn)別人胸前都掛了飾物,唯獨自己什么都沒有。有與沒有之間,便少了一些優(yōu)雅還有——風(fēng)情。

怪不得,張云生要盯著她的胸口看。

下次學(xué)琴,齊巧云就戴了一件碧綠色的琉璃吊墜,身上穿一件湖藍色的漢服,漢服的領(lǐng)口綴著明紫色的滾邊。這樣對比強烈的顏色也只有她駕馭得了。

一進琴室,齊巧云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那些女子圍過來,說:“什么叫萬綠叢中一點紅?紅不是指顏色,指的是最出彩,容易叫人記住的地方。巧云今天的吊墜戴對了?!彼齻冇謫柕鯄嬍鞘裁床馁|(zhì)的,多少錢?

這吊墜是齊巧云在淄川的琉璃廠買的,打了半折,四十五元。她說出價格,女子立刻散了,說:“這樣便宜的東西,還是別戴,實在不適合自己的年齡。”

上完課,張云生特意叫齊巧云留下,說剛練了一首琴歌,吟詠給齊巧云聽。

琴歌是就是撫琴而歌,是中國古琴藝術(shù)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過去的古琴藝人都是一邊彈古琴,一邊吟詠琴歌。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琴歌”這門藝術(shù)愈來愈小眾,甚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就連張云生也是五年前到廣州游歷,遇到一位古琴大師,才知道并學(xué)了這門藝術(shù)?;刂艽搴?,他又認真研習(xí)三年,才在琴室教授學(xué)生。

琴歌的歌詞大部分是古詩詞,實際上,有些古詩詞本身就是琴歌,比如《秋風(fēng)詞》《江南春》,也有琴師自己獨創(chuàng)琴歌吟詠。

張云生坐在古琴后面,下頜微含,雙手擱在琴弦上。整個琴室,只有張云生用的古琴擱在琴桌上,配了一張方形的琴凳。其他古琴都擱在琴幾上,配一只圓形的蒲團。

像往常一樣,張云生閉起眼睛,手指在琴弦上一捻,古樸幽沉的琴聲彌漫開來。伴著琴曲,張云生吟詠道:“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p>

齊巧云坐在蒲團上,仰望著張云生。張云生穿著一件白色棉布長衫,長衫特意做得肥了一點,越發(fā)顯得他瀟灑飄逸。他吟詠的是詩人李賀的《七夕》。

“齊巧云,”張云生說。他向來直呼齊巧云的名字,對別人則是李、張、田地只叫姓?!捌呦κ蛆o橋相會的日子,你平日又總畫喜鵲。其實喜鵲最適合你。”

齊巧云不知道張云生為什么跟他說這個。遇到這塊藍水喜鵲玉牌時,才恍然明白,張云生也是嫌她的飾物不好,要她換一件高檔的佩戴在身上。

帶著藍水玉牌走進琴室,果然吸引了一眾目光。那些女子圍攏過來,仔細觀看,有人還用手撫摸。問到價格時更是驚得直咂舌頭,說:“齊巧云,你真舍得。”

齊巧云不說話,轉(zhuǎn)頭看張云生,張云生坐在琴桌后面,捧著一本線裝書讀。這次,他穿的是淺黃色中式長衫,配一條白色亞麻長褲,身邊一支紅燈籠,燈光淡淡地映在了臉上。

這一次,學(xué)的是《南風(fēng)歌》,只記歌詞就費了千般力氣,等到下課,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收拾了東西,逃跑一般離開琴室。齊巧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她站到張生云面前,輕聲問:“老師,您看這塊玉牌如何?”

張云生拿起手邊的線裝書,并不看齊巧云,只說:“陽春綠的才好看?!?/p>

陽春綠?齊巧云心下一沉,拿起隨身帶的那只錦繡布藝包,進了衛(wèi)生間。出來時,耳邊掛著兩只陽春綠翡翠耳墜,耳墜一步一搖,襯得那張臉越發(fā)素白。

齊巧云坐到古琴后面,雙腿盤起來,掩在裙擺里面。她像張云生那樣下頜微含,挑動琴弦,琴曲流出來的時候,開口吟詠:“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吟罷,抬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張云生。

這不是張云生教的曲子,他聽了應(yīng)該吃驚,可是張云生竟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依舊捧著那本書,看了許久,然后將右手擱在琴桌上,輕輕拍了一下。

琴室的另一間屋子打開了,齊巧云竟然不知道琴室還有這樣一間屋子。一個妙齡女子走了出來,女子的脖子上戴著一只陽春綠翡翠路路通,路路通的中間拴著一條玫瑰金項鏈,兩者配在一起,猶如一縷陽光打在荷葉中間的雨珠上。

女子端著兩杯茶,一杯放在張云生面前,一杯放在齊巧云面前。張云生放下書,并不看齊巧云,說:“前段日子剛學(xué)了一首琴歌,還沒有來得及教你們。說是琴歌,其實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配著琴曲,吟詠佛經(jīng),似乎沒有人做過?!?/p>

齊巧云不知道如何回到自己店子的。耳邊只響著張云生的吟詠:“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p>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跟他學(xué)琴這樣久,今天又唱了《鳳求凰》,張云生不會不知曉她的心思。他是用種方式回絕她,還是以此表白自己不近女色或者終生不娶的決心?

齊巧云推開窗戶,看到那個妙齡女子坐在門口。女子穿著月白色長衫,長衫的下擺繪著淡粉色的荷花,荷花的一旁是淺綠色的荷葉。她倚著門框,側(cè)臉望著街道,手里轉(zhuǎn)著一把團扇。

齊巧云看得有些呆,轉(zhuǎn)而不解,既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為何要找這么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到店里來?

齊巧云將那盆吊蘭擺在窗口,在桌子前坐下,手托了腮,一顆心仿佛浸在水里,變得濕漉漉起來。

齊巧云不知道,從女子這方看過來,碧綠的蘭花,暗紅色的雕花窗欞,擺在桌子上的白色瓷坯,加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是一幅青春與艷麗無法比擬與超越的畫卷。齊巧云完全忽視了自身具備的這種美,沉浸在被張云生拒絕的苦惱中,有些羞愧,還有些難以自拔。

7

從工區(qū)回家,得到榮成坐動車,到淄博下車后,再換乘公交車到周村。這條路線,紀明羽跑了許多趟了,這一趟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心慌。

工友都在候車室等待開車,紀明羽心跳得厲害,說聲“去看?!保艹隽撕蜍囀?。

海在火車站東邊,為了節(jié)約時間,紀明羽打了一輛出租車。一下車,先看到大理石鋪成的廣場,廣場兩邊是茂密的樹林,樹林中間鋪著磚紅色的便道。海就在廣場的前邊,平靜得如同一塊藍色的寶石。紀明羽站在海邊,感覺到工區(qū)附近的海的好來,那里礁石嶙峋,浪花飛濺,離海還有老遠,水沫子已經(jīng)濺到臉上。

“野性的海”,紀明羽想到這個詞,是的,野性的海更加叫人喜歡。可是,這個詞是被人說過的。想到說它的那個人,紀明羽心跳得更加厲害。

離岸邊五六米遠的地方,有一只水禽浮在海面上,身子擺動著,往海的深處游去。海面闊大,顯得水禽愈發(fā)弱小。紀明羽眨了兩下眼睛,就找不到它了,再瞪大眼睛,仔細搜尋,原來它游到更遠的地方,方向也改變了。紀明羽原本就有些多愁善感,見到水禽這樣孤單,一下子難過起來。他身邊站著一個男子,絮絮叨叨說道:“奇怪,奇怪,它們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今天怎么落了單?!?/p>

“它們是誰?”

男子一指那只水禽,說:“野鴨子,野鴨子都是成雙成對活動。”

那一只哪兒去了?紀明羽轉(zhuǎn)頭到處看,海面上,廣場上,樹林里都沒有野鴨子的身影。他沿著廣場一直走到沙灘里面,走了大約一里地,恍然看到一只野鴨子在海面上游動,是剛才的那只嗎?離得太遠了,實在看不清它的模樣。紀明羽回過頭來,看到又一只野鴨子搖搖擺擺地游了過來。

心頭仿佛推開了一扇窗戶,風(fēng)吹進來了,雨滴落進來了,花瓣也灑進來了,紀明羽的心情一下好得不得了。這個時候,快到火車開車的時間了。

因為拿著鐵路職工的通勤免票,票上沒有座號,紀明羽常常要在車廂連接處站到淄博火車站。遇到旅游旺季,找個松閑的地方站著都會成為奢望。這次,就遇到這種情況,列車過了威海北站,車廂里立刻人滿為患,沒有買到座票的旅客都擠在車廂連接處,有人站著,有人坐在地上,不到3平方米的地方,擠了十多名旅客。紀明羽慶幸自己有經(jīng)驗,找了個靠車門的地方站著,扭頭看窗外的風(fēng)景時,便可忽視身邊的擁擠。

列車駛出市區(qū),鐵路兩邊立刻被茂密的綠樹包圍。按照離鐵路的遠近,那些樹分別為梧桐、樺樹、紫葉李、塔松,緊緊挨著鐵柵欄的是灌木叢。飽受雨水的浸潤,樹葉子飽滿得要迸出汁水來。

仿佛害怕旅客被這大片的綠色弄得疲倦,常常的,密不透風(fēng)的樹冠里突然冒出一個紅色的房頂,一排排樹之間呈現(xiàn)一片藍色的水洼。大自然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帶給人無限驚艷和視覺上的刺激。這樣的景色,紀明羽看了許多遍了,卻總覺得看不夠。

身后發(fā)出輕微的騷動,紀明羽回過頭來,原來是列車員查票。那列車員穿著紫色裙裝,脖子上扎著七彩絲帶,手里拿著一個本子,站在車門口,挨個兒看擠在車廂連接處的旅客的車票。

紀明羽的心狂跳起來,為了防止它跳出胸口,他趕緊閉上了嘴巴。列車員是郝巧云,她的眼睛看過來時,紀明羽想笑一下,可是因為太緊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郝巧云的臉上也沒有表情,她走到一個靠著廁所門的旅客身邊,說:“先生,請您出示車票?!?/p>

那人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張車票。郝巧云看了,說:“您的車票是到威海的,現(xiàn)在列車已經(jīng)駛過威海站,您需要補票。請問您到哪兒下車?”

男子說到濟南。郝巧云要他到餐車找列車長補票。男子說:“你先去,我隨后就去。”

郝巧云轉(zhuǎn)身離開,男子立刻奔進反方向車廂,從行李架上拿起背包,快步向列車后端跑去。

郝巧云跟列車長一同回來,不見男子,便問周圍的旅客。旅客都不說話。紀明羽按捺不住,說:“往后面跑了?!彼敿毭枋隽四凶拥拈L相、穿戴、背包的樣式。郝巧云睜大眼睛瞅他,紀明羽心想,總該認出我來了吧?哪知郝巧云依舊一副看陌生人的神情。倒是那帥得好像電影明星的列車長滿眼溫情,仿佛紀明羽是他朋友。

男子躲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戴著一頂深藍色的帽子,頭抵著車門玻璃。郝巧云猶豫著不敢確認,紀明羽一指,說:“就是他?!?/p>

郝巧云拍拍男子的后背,說:“先生,請您出示車票?!?/p>

男子回過身,手里握著一只玻璃杯,嘴角一扯,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他說:“這就給你?!笔忠粨P,玻璃杯一下磕到車門扶手上,杯底掉了,白花花的玻璃碴握在男子手中,他舉起玻璃碴,沖著郝巧云扎過去。

列車長步子向前一跨,推開郝巧云,玻璃碴扎到了列車長的胳膊上,血呼地涌出來。列車長并不慌張,一腳蹬過去,兩手隨即扭住男子的胳膊。紀明羽還沒看清怎么回事,男子已經(jīng)臉朝下趴到地上,兩只胳膊被緊緊扭在身后。這個時候,郝巧云關(guān)閉了車廂門。因為門是不透明的,旅客并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件事。

很快,乘警和一個拿著急救箱的乘務(wù)員趕了過來。乘警扭住男子,郝巧云打開急救箱,找出止血帶、紗布、繃帶,熟練地給列車長包扎傷口。

餐車成為臨時審訊處,作為目擊證人,紀明羽也被“請”進了餐車。車廂被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餐桌,一部分是茶座。一位列車員正在整理茶具,見到紀明羽就喊起來:“是你?”

紀明羽認出是徐曉楓。徐曉楓穿著米黃色工作服,看上去比平時大四五歲。

徐曉楓快步跑過來,說:“你也坐這趟車?”

見徐曉楓認識紀明羽,郝巧云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徐曉楓說:“紀明羽呀,你爸工區(qū)的大學(xué)生?!?/p>

郝巧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都說列車員記人最準。那是平常的時候,人多的時候,看人都看眼花了,根本認不出誰是誰?!?/p>

“什么呀,說明你心里沒有紀明羽,哪像我,心里想著,一下子就認出來了?!?/p>

紀明羽沒想到徐曉楓會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不知她平時就是這樣說話,還是真的惦記著他。偷眼看郝巧云,不想郝巧云也正看他。

這時,乘警審問出情況。男子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以為郝巧云與列車長要抓捕他,因此用玻璃碴子傷了列車長。

“車廂連接處有十幾個旅客,你為什么只問他有沒有票?”紀明羽問。

“不知為什么,”郝巧云說,“他的眼神跟我一對上,我就感覺他不對勁?!?/p>

“那列車長呢?看上去并不強壯,怎么就制服了他?”

“他,”郝巧云仿佛聽到一件有趣的事情,眉眼彎了下來,“他是退伍軍人,退伍前是蘭州軍區(qū)的散打冠軍。”

8

因為兒子回家,齊巧云早早關(guān)了店子,經(jīng)過熟食店時,買了一只醬豬蹄,半斤醬鳳瓜。兒子喜歡吃醬制食品,每次他回家,齊巧云都要買回一點。

回到家,紀明羽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背后是幅工筆畫,一只喜鵲站在梅枝上,抬頭望著一輪明月,明月照耀下的夜空一片湛藍。天氣雖然炎熱,屋子里卻一片清涼。齊巧云知道兒子開了空調(diào),他進門至少半個小時了。

兒子向來少語,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話多了起來。先說一個女列車員僅憑眼神就能判斷旅客買沒買票,又說看上去白白凈凈的列車長竟然是散打冠軍。說女列車員時,聲音很高,說列車長的時候,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齊巧云知道兒子動了春心。那個列車長也許是他的競爭對手。想問女列車員是哪里人,父母做什么工作,脾氣性格是否乖巧。還沒問出口,就見兒子抬頭看她,臉龐像往常一樣帶了淡淡的憂郁。齊巧云的心痛了一下,將所有問題咽了回去。不管女列車員是什么人,只要兒子喜歡,兒子高興就是好的。

對于兒子,齊巧云有著無限的內(nèi)疚。這種內(nèi)疚來源于她自身。年歲越長,齊巧云越后悔年輕時的所作所為。這種后悔來自于——她不斷地與丈夫之外的男人幽會。在一些隱蔽的日子,她如同一個風(fēng)塵女子,抹著口紅,穿著各色旗袍,在茶樓里,樹叢間,通往外地的火車上,鋪著厚厚地毯的賓館里,與那些男子擁抱、握手、交談甚至做愛。她承認自己當(dāng)時是愛他們的,無數(shù)次地盼望他們能夠離了婚娶她。

可是,那些男人沒有一個人肯離婚,更沒有一個人肯娶她,愛她時間最長的也只有一年,然后,他們回歸家庭,剩下她獨自一人舔舐傷口。

情況是在40歲后發(fā)生改變的。40歲以后,齊巧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男人肯主動向她示愛,就連曖昧的話也很少對她講了。他們尊敬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與她交談,甚至有人稱她為“齊大姐”“齊老師”。她雖然依舊身段苗條,依舊喜歡穿各色旗袍,可是因為這些尊敬、這些規(guī)矩,她的面容里面有了端莊、凜然的氣息,而這端莊、凜然的氣息使得男人對她愈發(fā)疏遠。有一天,在商場,齊巧云遇到一位曾經(jīng)與她相好的男子,交往的時候,倆人經(jīng)常電話一打就是兩個小時,每次做愛都要做兩遍。齊巧云想跟他打個招呼,哪知那男子點了一下頭,就鉆進試衣間,再不肯出來。

在對張云生動情之前——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男人示好,不是男人主動跟她示好——齊巧云的感情一直處于空白與清靜之中。這空白與清靜使得她有了時間回顧過去,就那樣,她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堪。

過往的自己如同一塊招搖的綢緞,掛在柳枝上,等待著風(fēng)來,等待著雨來,等待著雷電來。風(fēng)來了,雨來了,雷電來了,它們跟她糾纏在一起,撕扯在一起,它們走之后,她也變得凋敗不堪。

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還有丈夫。齊巧云努力地對他們好,想以此彌補自己迷戀情欲對他們帶來的傷害。對兒子的彌補還好一些,對于丈夫,似乎做什么都是錯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丈夫身邊,想想年輕時的所為所作,齊巧云只覺得應(yīng)該一槍打死自己。

等到有一天,丈夫告訴齊巧云,自己喜歡上別的女人,要與她離婚時,齊巧云一下子松了一口氣。

兒子問:“媽媽,你為什么叫齊巧云?”

為什么叫齊巧云?齊巧云正在泡茶,聽到兒子的話愣了一下。

“中國有位詞人,名叫秦觀?!辈枧莺昧?,今年新產(chǎn)的日照綠,齊巧云端了一杯,放到兒子面前,說,“他寫過一首詞——《鵲橋仙·纖云弄巧》。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河迢迢暗渡。金星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寫的是七夕節(jié),牛郎織女相會的故事。媽媽是七夕節(jié)早晨出生。聽說,出生的時候,家里突然飛來兩只喜鵲,在姥姥窗前飛個不停,叫個不停。喜鵲登門可是大喜事。姥姥說,這樣的巧事世上再難找,給閨女的名字里也加個巧字吧。就取了詞中的兩個字——巧云,做我的名字。”

齊巧云的媽媽是中學(xué)語文教師,古詩詞吟詠得比童謠還要熟悉。給孩子起名本是父親做的事情,可是齊巧云的父親長年在外,母親便承擔(dān)了這些事情。

“是這樣。那么她也是七夕節(jié)生人了?”兒子自言自語道。

她自然是指那個女列車員了。齊巧云看著兒子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間,將茶具端到了陽臺。下午時光,太陽依舊熱烈,可是因為室內(nèi)清涼,陽光穿過落地玻璃窗落到身上,也覺不出毒辣。

9

回到工區(qū),徐師傅提著一箱萊陽梨來到紀明羽的宿舍,特意說明是徐曉楓要他帶來的。說完就介紹自己家里的情況,老伴在萊陽城郊開了一家養(yǎng)老院,又在養(yǎng)老院的前邊蓋了一座二層樓,本想叫徐曉楓辭職回家開茶樓,哪知徐曉楓不愿意,只好租給別人開飯店。在萊陽城里與煙臺市里分別置有房產(chǎn),如果徐曉楓結(jié)婚,想在別的城市買房,他們也有能力幫她。然后問紀明羽有沒有女朋友,紀明羽臉一紅,說:“沒有?!毙鞄煾狄慌耐龋f:“好,太好了。今天買了新鮮牛肉,晚上做醬牛肉給你吃?!?/p>

徐師傅剛走,徐曉楓就通過微信發(fā)來照片。那天在火車上,徐曉楓要去紀明羽的手機號碼,隨即加了他的微信。紀明羽只盼著郝巧云也加他的微信。郝巧云卻一直跟在列車長后面忙活,列車每過一站,他們就查一次車票,有的旅客被查多了,勃然大怒,說:“你都查了四遍了?!焙虑稍撇⒉簧鷼?,賠著笑臉說:“真對不起,人太多,記不住,這是最后一次?!?/p>

照片里的徐曉楓坐在餐車旁,給客人泡茶,身邊一只花瓶,插著幾束百合花。徐曉楓說是一位記者拍的,準備拿到報紙上發(fā)表。紀明羽一張一張看下去,盼望能夠看到郝巧云,果真在最后一張照片里看到了她。郝巧云挽著發(fā)髻,身上斜背著一只挎包,挎包的拉鏈還掛著一把鎖。

郝巧云是業(yè)務(wù)員,負責(zé)補票,票款臨時放在挎包里。挺標致的一個女子,卻因為這挎包有了一些搞笑的成分。

晚上,徐師傅果然做了醬牛肉,切成片,配了黃瓜、香菜盛在盤子里。紀明羽剛坐下,他便將最大的兩片牛肉夾給紀明羽。工友笑起來,說:“徐師傅為什么對小紀這么好?是想叫小紀做女婿吧?”

徐師傅摸了一下頭,說:“我有這想法,人家小紀未必有。小紀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我家那嫚從小學(xué)習(xí)就不好,配不上小紀?!?/p>

“誰說配不上。你家多有錢!上次嫂子來,穿著裘皮大衣,戴著金鐲子,還掛著一塊大蜜蠟。嫂子一個人掙咱們十個人的錢。老徐,你還在這上什么班?”

徐師傅坐下來,笑瞇瞇地看著紀明羽,說:“人不能總愛錢吧,是不是?小紀。”

過了飯點十分鐘,工長才進來,嘟著嘴,一副生氣的樣子。大家平素就怕他,一見這個樣子,全都噤了聲。

工長問:“誰動了門口的柏樹?”

柏樹?工區(qū)建成之前柏樹就存在了,所有人都認為它屬于那些離得很遠的村莊和村莊里的居民。沒有人會去動它。它怎么了?

“突然落了一地葉子。”

大家“呀”的一聲,跑到院外看。果然,柏樹底下鋪了一層葉子,油綠油綠的。不是深秋,沒有暴風(fēng),好好的,為什么落了葉子?好在,樹冠依舊濃密,最密的地方呈現(xiàn)出幽深的黑色。十幾只喜鵲圍著樹冠轉(zhuǎn)著圈地飛,見了人也不避開。

“不管是不是咱們的人,不管是誰,只準干這一次,發(fā)現(xiàn)第二次,別怪我不客氣?!?/p>

吃過晚飯,工長搬把椅子坐在柏樹下面,又掏出那只口琴,幽幽怨怨地吹。如果只聽琴聲,誰都相信,吹琴的是個貌美多愁的女子。

徐師傅說:“工長的愛人早去世了,他獨自帶著閨女生活。剛開始還有人給介紹對象,可是他連面都不見,時間一長,就沒人給介紹了?!?/p>

琴聲像被人掐斷了一樣,突然停止了。紀明羽與徐師傅一齊往柏樹那邊看去,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清亮亮的月光下,柏樹葉子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密密麻麻的數(shù)不清的喜鵲圍著樹冠轉(zhuǎn)著圈地飛,發(fā)出“咂咂咂”的叫聲。工長張開雙手,“啊啊啊”地叫著。

葉子落了整整一夜,喜鵲們圍著柏樹整整飛一夜,叫了一夜。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樹葉全部落光了,光禿禿的枝干夾著一個個碩大的喜鵲巢袒露在清冽的空氣和蔚藍的天空下面。

喜鵲們又圍著柏樹飛著、叫著,十幾分鐘后,呼啦啦一齊飛走了。

工區(qū)的人都聚在柏樹下面,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綠油油的柏樹葉子,厚厚地堆積在地上。職工們不敢去踩,用掃帚掃出一塊空地,他們就站在空地上。

工長說:“盆地里的喜鵲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別的地方的喜鵲都是2月到5月筑巢、產(chǎn)卵、孵小喜鵲。這里的喜鵲是七夕之后,也就是這個時候?,F(xiàn)在,柏樹的葉子落光了,喜鵲肯定不在樹上產(chǎn)卵了,它們要重新選擇地方,選哪兒?附近除了這顆柏樹,高的地方只有接觸網(wǎng)支柱,它們肯定要在支柱上壘窩,所以,我們要做好捅鳥窩的準備?!?/p>

鳥窩是高速鐵路的重大安全隱患,每年喜鵲開始筑巢的時候,鐵路局和段上的安全檢查人員都會沿著鐵路線檢查接觸網(wǎng)支柱是否筑有鳥窩。如果有,便會扣工區(qū)職工一大筆銀子。為了阻止喜鵲在支柱上筑窩,工區(qū)的人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安裝風(fēng)車驅(qū)鳥器、聲音驅(qū)鳥器、超聲波驅(qū)鳥器、化學(xué)驅(qū)鳥器,涂抹驅(qū)鳥劑等。風(fēng)車驅(qū)鳥器的葉片是用小鏡子做的,只有要風(fēng),葉片就會轉(zhuǎn)動。喜鵲飛過來時,看到光閃閃的一個圓圈,圓圈上還顯示著自己的面孔,馬上就給嚇跑了??墒窍铲o的適應(yīng)性很強,待一段時間它們就習(xí)慣了風(fēng)車驅(qū)鳥器的存在,有些喜鵲還因為喜歡它亮晶晶的樣子,將它壘進自己的巢里。所以風(fēng)車驅(qū)鳥器用一段時間后,就得換別的法子。聲音驅(qū)鳥器是將喜鵲害怕的獸類的叫聲錄進電子芯片里,不停地播放,以此來恐嚇喜鵲。除了這些法子,工區(qū)的人還在板子上畫了兩只巨大的老虎眼睛,安到支柱上,嚇唬喜鵲;在柏樹上給喜鵲壘更加結(jié)實的巢,叫它們住到柏樹上……紀明羽毛分配到工區(qū)時,這些辦法已經(jīng)生效,因此他在支柱上沒有看到一只鳥窩??墒?,現(xiàn)在,喜鵲們要以超過已往十倍、二十倍甚至三十倍的速度在支柱上搭建鳥窩。

吃過早飯,工長安排三名職工沿著鐵路巡視,如果發(fā)現(xiàn)鳥窩,立即通過對講機匯報。情況不像想象中嚴重,一直到中午,也沒發(fā)現(xiàn)一只鳥窩,并且沒有看到一只喜鵲。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氣,祈禱那些喜鵲飛到別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

中午,工區(qū)門口突然來了一大幫老年村民,吵吵鬧鬧地非要討個說法。他們說,柏樹在這生活了八百多年,已經(jīng)成為樹神,為何一夜之間,落光了葉子,必定是工區(qū)的職工下了毒。

工長跟徐師傅一同上去解釋,村民卻一句不聽,執(zhí)意要工長交出下毒的人?;ハ噢q論的時候,一位村民不知怎么摔到了地上,其他村民立即指責(zé)工長打人,無數(shù)雙手腳打到工長身上。村民雖然年齡大,打人卻利索,工長的臉上流出了血。

工區(qū)的職工拿著棍子、扳手沖出來,眼看著就要打到村民身上,工長大喝一聲:“誰也不許動手?!?/p>

最后,不知誰想到了林業(yè)局,說:“有沒有給樹下毒,不能聽村民的斷言,也不能相信工長的辯解,得聽林業(yè)專家的分析?!庇谑墙o林業(yè)局打電話,林業(yè)局一聽柏樹落光了葉子也是大吃一驚,這棵樹經(jīng)歷了幾個朝代,如果在今世死去,這個罪過誰也承擔(dān)不起。

下午,林業(yè)局就派了專家來,對柏樹進行仔細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柏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也沒有死去。為什么突然落光了葉子,專家也說不清楚。

10

因為上次發(fā)生的事情,齊巧云咬了牙,努力不去瞧琴室一眼。最初幾天確實難熬,琴聲不絕如縷傳進耳朵,弄得她心煩意亂,等到星期四,一顆心就淡了下來。

星期五是學(xué)琴的日子,齊巧云絲毫沒有去學(xué)琴的心,她坐在店子里,看到學(xué)琴的女子依次從窗前經(jīng)過,走進琴室。女子穿著柳葉色、藕荷色、紫槿花色的長衫,身影映在街道上,如同昨夜的殘夢。

琴室里原本很安靜,應(yīng)該是張云生在講琴曲,過了一個多小時,聲音就傳了出來。張云生和那些女子伴了琴聲一句一句吟詠:“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夜半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p>

齊巧云正在瓷坯上作畫,聽到這首詞,筆一下停住,差點將已經(jīng)畫好的部分弄壞。這個張云生趁著她不去上課,吟詠這首詞是什么意思?她側(cè)耳細聽,張云生他們連著唱了三遍,聲音才慢慢低了下去。

第二日,齊巧云早早來到店子,將蘭花搬到窗臺時,看到張云生坐在琴室門口,穿著淺灰色長衫,手里拈著一把折起來的紙扇。

大街上的人習(xí)慣了張云生晚來,乍一看他早到,都感覺吃驚,熟悉和不熟悉的店主都跟他打招呼。張云生偏偏來了個性,跟誰都不講話,再有人打招呼時,索性閉上眼睛。

齊巧云看到他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將蘭花的葉子搭到窗外時,看到那日的妙齡女子端著一只茶盤出來。女子這次穿了白色長裙,外邊搭一件淺藍色開衫,開衫的下擺繪著一片紫藤,看上去又仙又美。

齊巧云心里一陣難過,將蘭花端進來,雙手抓住窗欞子,又要關(guān)窗,誰知張云生突然睜眼、抬頭,沖她一笑,說:“齊巧云,早。”

這還是張云生第一次主動跟齊巧云說話,齊巧云心頭一哆嗦,“啪”的一聲將窗戶關(guān)嚴了。

坐在書案前,看著那些畫好的和沒畫好的瓷坯,齊巧云發(fā)現(xiàn)這幾天的堅持全都灰飛煙滅,她的想不愛,她的想決絕,她對自己曾經(jīng)迷失于情欲的檢討與痛恨,在張云生這句“齊巧云,早”面前潰不成軍。

可是,張云生會愛她多久?她又會愛他多久?這次的情形也許會不一樣,她單身,張云生未婚,也許會長久一些……可是,張云生是愛她嗎?他比她至少小八歲。那個妙齡女子又是誰?

齊巧云搖搖頭,拼命將所有念頭從腦海中剔除干凈,收拾了書案,配好顏色,拿起筆,在瓷坯上作畫。

一個人的屋子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大街上行人的腳步仿佛踩在心口上一般,安靜得周邊店子的音樂聲、買賣聲仿佛就在耳邊一般,安靜得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齊巧云嚇得幾乎要跳起來。

是張云生。

這個男子站在店門口,將一屋子的光亮擋在了外頭,他的胸前一片黑影,臉龐卻亮得瓷實,皮膚又白又細,顯得年齡更小了。

齊巧云無由地緊張起來,拈著筆,坐定了,不說話。張云生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她背后,站定,說:“生氣了?”

齊巧云放下筆,長吁一口氣,說:“哪敢。”

張云生說:“你想多了。”步子挪開,來到一座雞翅木衣架前,衣架上掛著七件各色旗袍,既為了平日更換,又為了裝飾店面。張云生提著衣服一件一件看,看到好看處,就用手撫摸一下。那些衣服齊巧云穿了無數(shù)次,每一件都沾滿她的氣息和體溫,張云生撫摸著那些衣服,就像在撫摸齊巧云的身體。

他說:“現(xiàn)在流行吟詠佛經(jīng),我聽了覺得有意思,便學(xué)著吟了一首,本想請你提意見,沒想到你想多了?!?/p>

是這樣嗎?齊巧云聽著,眼淚幾乎要掉出來。她想轉(zhuǎn)頭看一眼張云生,可是感到張云生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她突然像少女一般嬌羞無比,竟然不敢回頭。

張云生走到齊巧云背后,手放到椅子背上,左手食指不小心碰了她的后背,卻沒急著收回,就叫那根手指靜靜地擱在她的后背上。

他說:“這么久了,你的心思,我怎么會不懂?”

“那么,她呢?”

“她,她是誰?”

齊巧云推開窗戶,窗外的光線透了進來,屋子豁然亮了,那個妙齡女子果然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塊布子,擦拭門的玻璃。

“她,”張云生說,“是我侄女,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生,到我這兒來玩的?!?/p>

齊巧云這才回過頭,沖著張云生微微一笑,張云生也沖她一笑。從未說過喜歡,說過愛的兩個人,因為張云生的表達,心里都甜蜜得不行。

這時候,齊巧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男人告訴她,前夫在蘭州出了車禍,要她去醫(yī)院照顧。

前夫不是喜歡上別的女人嗎,為什么要她去照顧?

雖然有這個疑問,齊巧云還是坐飛機來到蘭州。到了蘭州才知道,前夫出的不是汽車禍,是火車禍。他到蘭州辦事,途經(jīng)一個小站時,打了一個電話,走得離列車遠了,錯過了開車時間。

看到列車啟動,前夫急忙去追。剛剛啟動的列車開得很慢,速度像行駛的自行車。所以,前夫很快追上火車,他腳踩在車門邊上,一只手抓著車門把手,一只手去拍車門玻璃。通常情況下,列車員要站在車門口直至列車駛離站臺,看到前夫這個樣子,會立即打開車門,將他拖進去。這一次,列車員因為鬧肚子,離開車門去廁所了。眼看著列車越開越快,眼看著要駛離站臺了,前夫一害怕,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本想跳到站臺上的,可是沒有站穩(wěn),一個趔趄,跌到了站臺與列車的夾縫里面,列車輾著他的身體駛過去,等到被救出來時,大半個身子都被輾碎了。

前夫是鋁廠的工人,三班倒,常年沒有出差的機會,蘭州也沒有親人,他去那里辦什么事?

看到前夫的第一眼,齊巧云便知道叫她來的原因,并且后悔沒帶兒子來。前夫馬上就要死去,此次是兩人的最后一面。

前夫告訴齊巧云,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有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五十萬元錢,密碼是她與兒子的生日,這錢留給兒子結(jié)婚時買房用的。銀行卡的旁邊,放著一塊玉佩,是買來送給她的。他從來沒有愛上別的女人,他的離開,只是為了減輕齊巧云的心理負擔(dān)……夫妻這么多年,他懂她就像懂自己……最后丈夫告訴齊巧云一個手機號碼,說這個號碼可以幫助她解開心結(jié)。

齊巧云跪在丈夫面前,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出來,她為自己的卑微、低賤、不干不凈和不要臉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兒子不是丈夫的,她怎能拿他這五十萬元錢。

鐵路部門的人說,齊巧云是他們遇到的最不糾纏的事故者家屬,既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漫天要價地索要賠償,她除了低頭默然垂淚,幾乎沒做任何事情??粗R巧云穿著一襲白麻長袍,發(fā)髻上插著一朵白花,抱著骨灰盒,獨自走進飛機場時,鐵路部門的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丈夫租住的是平房,兩間紅瓦小屋圍在一個小院內(nèi),院前種著一棵槐樹,槐樹樹干粗糲,枝葉稠密,寬大的樹冠將院子罩得嚴嚴實實的。小時候,媽媽跟齊巧云說過:“門前一棵柳,珍珠瑪瑙往家走。門前有棵槐,金銀財寶往家來。”她家的門前就種著一棵槐樹,槐樹上住著一窩喜鵲,她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樹下仰頭看喜鵲。新婚之夜,她跟丈夫說過這件事情。丈夫還跟她說:“喜鵲總是成雙成對出現(xiàn),是世上最忠貞的鳥類,以后咱們就做世上最恩愛與忠貞的夫妻。”

齊巧云抬頭往樹上看,在樹杈的最高處,看到了一個喜鵲巢。喜鵲巢壘得又大又結(jié)實,風(fēng)也吹不壞它,雷也劈不掉它。齊巧云的眼淚掉了下來,興許,丈夫就是因為這喜鵲巢,因為這棵槐樹,租下了這所地處郊外的簡陋房屋。

回到店里,齊巧云將丈夫留給她的玉佩與自己的買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丈夫夫留的玉佩是和田碧玉的,一只喜鵲獨自站在梅枝上,看上去十分孤獨。

“芙蓉琴室”傳出幽怨的琴聲,一聲又一聲,傳遞著張云生的困惑、難過和不滿。他剛剛從齊巧云這里離開。齊巧云推開了他的擁抱,她說:“我要做個好女人,我要為丈夫守節(jié)?!?/p>

11

每個周五都是工區(qū)練功的日子,這個周五練的是更換電線的絕緣子。鐵路技術(shù)比武規(guī)定,十五分鐘內(nèi)將絕緣子更換完畢,屬于合格,但是技術(shù)能手們往往在七八分鐘甚至更短的時間內(nèi),將絕緣子更換完畢。

紀明羽穿著鐵鞋站在電線桿上,系著安全帶,用了25分鐘,才將絕緣子更換完。

工長站在電線桿下,大怒,吼紀明羽:“你要笨死啊,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會?趕緊給我下來。”

紀明羽從電線桿上下來,面紅耳赤,眼窩里噙滿淚水。工長系上安全帶,穿上鐵鞋,雙手抱了電線桿,幾下爬到電線桿頂端,兩手翻飛,雙臂用力,僅用6分40秒就更換完絕緣子。

工長低下頭,又沖紀明羽吼:“看好了沒有,照這個標準再來?!?/p>

紀明羽又爬到電線桿上更換絕緣子。這次有了進步,用了20分鐘,再練上幾次,合格應(yīng)該不成問題。他低下頭看工長,工長瞪了他兩眼,背著手,氣哼哼地走了。

紀明羽從電線桿上下來,坐到地上,又熱又累,眼淚伴著汗珠子從臉上淌了下來。

徐師傅端了一碗綠豆湯過來,說:“你別生工長的氣,他是一心想培養(yǎng)你,就是觀念老了,用過去老師教徒弟的辦法教你。過去的老師那才叫兇,徒弟學(xué)不好,一個拳頭就打過來。罵更是家常便飯。那徒弟不光跟著老師干活,還得給他買飯,洗衣服,倒洗腳水……”

“那工長對我還算是好的了?我是不是得去謝謝工長?”

徐師傅摸摸頭,說:“謝就不用了。別不開心了,徐曉楓一會兒來,說是專門來看你?!?/p>

徐曉楓要來,那郝巧云說不定也要來。紀明羽慌忙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回房間洗臉去了。

徐曉楓、郝巧云來工區(qū)的時候,工長正在給紀明羽等人講捅喜鵲窩的事情,說是前幾年,忙的時候,一個月能捅300個喜鵲窩。有的職工嫌捅喜鵲窩麻煩,就用彈弓打。有時瞄不準,喜鵲沒打著,倒把電線上的瓷瓶打壞了,一個瓷瓶將近一萬元,所以堅決不能用彈弓打。還有的職工更惡劣,在接觸網(wǎng)支柱上下毒,毒死一片喜鵲。工長說:“我們是驅(qū)趕喜鵲,不是殺害喜鵲,所以堅決不能下毒?!?/p>

“爸爸,你們怎么能捅喜鵲窩?”說話的是郝巧云。工長與紀明羽都扭頭看,看到郝巧云與徐曉楓趴在會議室的門口。

徐師傅忙過去推她們,說:“工作上的事,你們不懂?!?/p>

郝巧云的嘴巴撅得老高,說:“我爸怎么會是這樣的人?!?/p>

紀明羽一心盼著跟郝巧云說話,不承想,下午,工長就派他和另外兩名職工都線路上巡視。天氣熱得好像下火,為了防止曬傷,紀明羽與工友都穿著長袖衣服和長褲,領(lǐng)口塞著毛巾,頭上還戴了一頂草帽。三個人一邊抬頭觀察接觸網(wǎng),一邊埋怨工長安排工作不力,喜鵲的影子都見不到,又哪兒來的喜鵲窩。

走到鐵路橋下時,他們一齊跑進橋底涼快,隱隱約約的,就聽到“咂咂咂”的叫聲。是喜鵲在叫,聲音先是若有若無,慢慢地大了起來。紀明羽第一個跑出鐵路橋,看到一大群喜鵲,如同一片小小的烏云,從鐵路橋東邊飛了過來。

工區(qū)馬上進入緊急狀態(tài),所有職工穿戴整齊,拿著工具來到線路巡視,如果發(fā)現(xiàn)喜鵲搭窩,馬上匯報,申請?zhí)齑包c,捅鳥窩。紀明羽跟在工長身后,看著那些喜鵲在天上飛來飛去,有的喜鵲還示威一般站在電線上,站在接觸網(wǎng)支柱的頂端。紀明羽只盼望它們快快離開,別試圖在這里筑巢、生兒育女,免得被人捅了窩,受到傷害。

第一天巡視下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鳥窩。晚上,站在工區(qū)的院子里,依然聽得到喜鵲“咂咂咂”的叫聲。工長吃過飯就帶著手電去檢查線路了,他擔(dān)心喜鵲改變生活習(xí)慣,晚上筑巢。

紀明羽來到落光了葉子的柏樹下面,一顆心為喜鵲懸在半空。他從小就看母親在瓷坯上畫喜鵲,知道喜鵲是吉祥的鳥,母親喜愛喜鵲,得知母親的名字跟喜鵲有關(guān)時,他更是對喜鵲更有著說不出來的喜愛與親切,再說,郝巧云的名字說不定也與喜鵲有關(guān)呢。他怎能接受捅喜鵲窩這件事情?又怎么去做這件事情?

紀明羽坐在柏樹下面,風(fēng)一陣陣吹來,失去了葉子的柏樹沒有一點聲響。以往風(fēng)吹來的時候,柏樹葉總會發(fā)出“唰啦唰啦”的響聲,藏在樹葉間的喜鵲也會叫上兩聲,現(xiàn)在,一切寂靜,寂靜得令人難過和難以適應(yīng)。

一個女子從工區(qū)里走了出來,高個,長發(fā),看得出是郝巧云。紀明羽應(yīng)該站起來跟她打招呼,可是他萬分緊張,兩手按在了膝蓋上,站不起來,也想不到將手拿開。

郝巧云在紀明羽的面前坐下,應(yīng)該是剛洗了澡,渾身散發(fā)著洗發(fā)水的香味。

“還以為我爸在這兒呢?!彼f,“他去哪兒了?聽說他被村民打了?”

紀明羽點點頭。

“為什么?”

紀明羽將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郝巧云抬起頭,望著柏樹,說:“倒也怪,好好的一棵樹,為什么掉光了葉子?爸爸總是坐在樹下吹口琴,現(xiàn)在都不來吹了?!?

“工長吹口琴的時候,好像換了一個人?!?/p>

郝巧云低下頭,眼睛里明顯地藏了東西。她說:“跟這棵柏樹相比,爸爸更愛樹上的喜鵲。”

“郝巧云,郝巧云。”徐曉楓從院子里跑了出來,一張臉因為生氣,像吹大了的氣球一樣,圓鼓鼓的。她說:“我喜歡紀明羽,你為什么單獨跑出來跟紀明羽說話?!?/p>

郝巧云的臉紅了,腳在地面上蹭蹭,轉(zhuǎn)身跑進工區(qū)院子。

工長回來時將近半夜。因為徐曉楓告狀,他跟郝巧云起了爭執(zhí)。工長說:“無論如何不能喜歡紀明羽,這小子雖然是大學(xué)生,可是空有一肚子知識,操作水平很差。你找男朋友,最起碼得是個技術(shù)能手?!?/p>

“憑什么,憑什么你們要管我?!焙虑稍朴昧Χ迥_,“你跟徐曉楓這樣待我。好,我偏和紀明羽好給你們看?!?/p>

郝巧云的話,紀明羽一句一句聽在心里。他沒想到郝巧云有這樣激烈和決絕的性格,興許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相比他的憂郁、猶豫甚至懦弱,郝巧云的激烈和決絕多么可貴而又可愛。

紀明羽的房門被敲響了,打開,徐師傅站在門口,搓著手,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說:“小紀,我想和你談?wù)??!?/p>

徐師傅是來替徐曉楓傳達心意的,他先說了徐曉楓對紀明羽的喜歡,又說了自己的家庭條件,許諾倆人如果交往、結(jié)婚,所有費用都是他們家出。最后又說了郝巧云的家庭條件,單親,沒有多少存款,房子還是單位分的六十平方米的小兩室。

紀明羽不知該如何拒絕徐師傅,想了半天,說:“徐師傅,明天告訴你好嗎?”

沒待明天來臨,徐曉楓跟郝巧云一齊來到紀明羽的房間,她們要紀明羽立即選擇。紀明羽沒想到女孩子會大方到這種地步,想到網(wǎng)上那些女孩子主動求婚的視頻,也就有些理解她們。他閉上睛,指了指郝巧云,點點頭。

屋里陷入片刻安靜,突然,徐曉楓撲哧一聲笑了,說:“好吧,郝巧云,祝福你們。如果你們倆成了,得謝我成全。以后,咱仨就是世上最好的朋友?!?/p>

既然表白了心意,就該說點什么了,當(dāng)然是男子先說了。紀明羽看著郝巧云,手抓著桌子邊,一張臉窘得通紅,嘴張了幾次,卻一句沒說出來。

郝巧云也有些窘,不過因為做列車員,經(jīng)歷的事多,所以比紀明羽大方一些,從容一些,她說:“你既然選擇了我,就不能再喜歡別的女孩。做個技術(shù)能手,別叫我爸瞧不上你?!?/p>

這時候,紀明羽想到了一件關(guān)鍵的事情,他說:“那個列車長,那個散打冠軍,他怎么辦?”

“他?”郝巧云大笑起來,兩手很自然地搭到紀明羽的肩上,“人家早結(jié)婚了,雙胞胎都生了。”

12

丈夫留下的手機號碼是蘭州的,手機號碼對應(yīng)的人是男是女?丈夫前去蘭州就是與他(她)相會?是他(她)索去了丈夫的性命嗎?

坐在窗戶前,齊巧云看著寫在白紙上的那個號碼,為了防止忘掉,從蘭州回來后,她將把它寫了在白紙上面。白紙?zhí)祝谏炞止P寫的字又太黑,它們相互映照,刺得齊巧云的眼睛疼起來,眼淚隨即流了出來。

齊巧云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如她所想,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柔美,如同一塊磁石一下子把人吸了過去,四周隨即安靜下來。齊巧云說出丈夫的名字,那端沉默了。齊巧云握著手機,不知道再說什么,即使對方是與丈夫相好的女子,她又有什么權(quán)力興師問罪。

對方并不掛電話,偶爾有“嘩嘩”的聲音傳來,女子似乎在敲擊電腦鍵盤,又似乎在翻找什么東西。許久,女子說:“嗯,查到了。有這個人的?!?/p>

女子是全國有名的心理咨詢師,丈夫向她咨詢了一個問題:他的妹妹不斷婚內(nèi)出軌,他想知道是妹妹生性風(fēng)流還是心理患有隱疾。

女子說:“成年女性婚內(nèi)不斷出軌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條就是成長過程中缺少父愛。她在不斷地尋找這個父愛,不斷地彌補成長中的缺憾。然而,這種尋找和彌補始終無法滿足她的心理需要,所以她只會不斷地出軌。要想解決這個問題,一是心理醫(yī)療干預(yù),一是女性的自我成熟,具備了情感修復(fù)的能力……”

齊巧云的父親是位美術(shù)教師,學(xué)校在湖北,一年有十個月的時間,待在學(xué)?;蚴峭獬鰧懮?。齊巧云的成長過程中,缺少了父親的身影,就連結(jié)婚,父親也在新疆寫生,沒有回來。

齊巧云趴在桌子上,眼淚流水一般淌了出來,那么多的淚啊,浸濕了臉龐,又浸濕了身上的衣服。丈夫啊,這個看上去極其木訥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的不斷出軌,他原諒了她,包容了她,并且試圖治療和拯救她……他像愛妹妹一樣地愛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對自己真正好的男人……

從榮成下火車,搭乘出租車,齊巧云好不容易來到工區(qū)。老遠她就看到了那棵柏樹。凈白的陽光下,柏樹曲虬的枝干如同一個個有力的臂膀向著碧藍的天空伸展,無數(shù)條紅色的祈福帶掛在樹枝下面,隨風(fēng)飄搖。齊巧云幾乎是跑著來到來柏樹下面的,她仰頭看著柏樹,伸出手去抱柏樹,那樹身粗壯得呀,齊巧云都不知道幾個自己能夠抱過來。這樣一棵健美的大樹,如何在初秋時節(jié)就沒有一片葉子?

工區(qū)里靜悄悄的,齊巧云喊了兩聲,兩個女孩子從一間房里跑出來。她們扎著圍裙,挽著袖子,應(yīng)該正在廚房洗菜、做飯。

齊巧云問:“紀明羽在這嗎?”

兩個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扭捏起來,說:“紀明羽在這里。不過,他現(xiàn)在不在這里,他到線路捅鳥窩了?!?/p>

“捅鳥窩?捅什么鳥窩?”

“喜鵲窩?!?/p>

“他怎么能做這樣傷天害事的事情。”齊巧云喊了一聲,就往工區(qū)外邊跑,她順著那條水泥路跑了幾分鐘,才發(fā)現(xiàn)這樣跑到鐵路邊上,起碼要一個小時。鐵路線延綿數(shù)千里,即使跑到鐵路邊,也找不到紀明羽。

這個時候的紀明羽正跟在工長身后,跟喜鵲做斗爭。

就一早上的時間,喜鵲在接觸網(wǎng)支柱上搭了十三個鳥窩。那些窩的直徑將近一米,高半米左右,夾雜著樹棍、鐵絲、鐵棍,壘得非常結(jié)實。

工長說:“今天下午有暴雨,必須在暴雨前將鳥窩清除干凈。”

許是因為到了產(chǎn)卵的關(guān)鍵時期,喜鵲們變得暴躁無比。工長等人一上線路,它們便“咂咂咂”地大叫起來,甚至有鳥撲到工人身上。沒有人去驅(qū)趕和哄打那些喜鵲,他們拿著絕緣桿,站在接觸網(wǎng)支柱下方,瞅準鳥窩,一下子捅進去,先將鳥窩捅一下洞,然后左右、上下用力,將壘鳥窩的樹棍、鐵絲、鐵棍撥拉下來。喜鵲一看鳥窩被捅,立即瘋狂起來,“咂咂咂”的叫聲變得十分凄厲,十幾喜鵲一齊撲到地上,噙起掉落下來的樹棍、鐵絲、鐵棍,飛到支柱上,眨眼間又壘起一只新窩。

工長吩咐:“鳥窩捅下來時,把樹棍、鐵絲和鐵棍都弄走?!?/p>

紀明羽不肯捅鳥窩,所以只能揀樹棍、鐵絲和鐵棍,工長為此給了他無數(shù)個白眼,紀明羽只裝著沒看見。

鳥窩被捅,壘鳥窩的材料又被藏了起來,喜鵲們變得越發(fā)瘋狂,有的鳥甚至一頭撞到了接觸網(wǎng)支柱上,腦袋撞得粉碎,身子像塊碎布一樣飄落下來。有的喜鵲飛向了遠處,很快它們又噙了樹棍回來。有的喜鵲則圍著已經(jīng)壘好的巢飛個不停,工人一接近,它們便圍攻過來,用嘴巴啄工人的手、臉,用爪子抓他們的衣服。紀明羽受不了眼前的情景,幾次想大叫:“不要捅了,不要捅了,就叫它們留在這里吧。也許留在這里沒有事呢。”

工長的臉變得越發(fā)冷峻,命令加快捅鳥窩的速度,工人都不說話,拿著絕緣桿,捅進鳥窩,很利索地將鳥窩清除干凈。

暴風(fēng)雨來臨的時候,最后一個鳥窩終于清除完了。工長站在線路旁邊,看著接觸網(wǎng)淹沒在狂風(fēng)暴雨之中。清除了鳥患,接觸網(wǎng)沒有了短路斷電的危險,他長吁了一口氣。

汽車沿著水泥路往工區(qū)駛?cè)?,工區(qū)在盆地的底部,山頂?shù)挠晁畢R集成河流順著水泥路向下淌去,狂風(fēng)吹得汽車似乎要飄起來,雨大得雨刷都失去作用。那些種在盆地里的蘋果樹被風(fēng)吹得胡亂搖晃,樹葉子、小孩拳頭大的果子隨著風(fēng)四處亂飛。

“快看,快看,快看?!奔o明羽大叫起來。雨幕中,一大群喜鵲如同一小片烏云齊刷刷地向著前方飛去,它們的隊形幾次被狂風(fēng)暴雨沖亂,但是又很快調(diào)整過來,頑強地、堅定地、團結(jié)地向著前方飛去。

紀明羽從未見過喜鵲在狂風(fēng)暴雨中飛行,它們必定是因為沒有巢,沒有大樹,沒一個可以在高處躲避風(fēng)雨的地方,才會冒險前行??墒?,這方圓幾十里沒有一棵有葉子的高樹,它們又能去什么地方。

紀明羽像個孩子一樣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他說:“為什么要捅鳥窩?鳥窩留下來,興許也沒有事?!?/p>

“是火車重要,還是鳥重要?”工長大吼一聲,“喜歡鳥,心疼鳥,就別當(dāng)鐵路職工。”

“小紀,小紀?!毙鞄煾敌÷暤匕参考o明羽,他沒有因為紀明羽選擇了郝巧云而生氣,他還像從前那樣好地對待紀明羽?!傍B窩跟火車相比,真是小得微不足道。前幾年,因為下暴雨造成線路塌方,一趟客車在線路上整整停了五個小時。這五個小時里,有的旅客在窗玻璃上撞破了頭,有的旅客要乘警拿著槍去逼司機開車,有的旅客耽誤了到醫(yī)院看病,暈在車廂里面。我家那個嫚,還有郝巧云都挨了旅客的打。暴雨引起線路塌方,我們沒法控制??墒且驗轼B窩造成線路斷電,影響火車運行就是我們的罪過了。跟這些比,捅個鳥窩算什么啊,再說,我們也沒傷害那些鳥啊。”

汽車駛進工區(qū)時,所有人都驚呆了。一塊巨大的天藍色塑料布搭在院子里,成為一個遮蔽風(fēng)雨的棚子。那些在風(fēng)雨中頑強飛行的喜鵲全部出現(xiàn)在棚子里面。它們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地上行走,有的歪著腦袋相互看著,嘴里發(fā)出“咂咂咂”的叫聲。郝巧云、徐曉楓端著一只盆子,盆子里放著大米、小米還有菜葉子,幾只喜鵲趴在盆子邊啄食。

齊巧云蹲在地上,她穿著棉布長衫,那長衫的下擺寬大,她雙手拎著下擺,一只喜鵲老老實實地趴在上面。

郝巧云沖紀明羽招招手,紀明羽走了過去。她說:“你還記得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問你為什么叫明羽。你不知道,我爸的小名就叫明羽。爸爸說,他小時候調(diào)皮,爬到樹上掏喜鵲蛋,遇到了一條毒蛇。毒蛇咬他的時候,兩只喜鵲飛過來,將毒蛇嚇跑,救了他。后來,毒蛇報仇,咬死了一只喜鵲,另一只喜鵲再也不肯找伴,一直孤孤單單地活到死。喜鵲是爸爸的救命恩人,所以爺爺就將爸爸的小名改成明羽。我出生后,為了紀念那只喜鵲,爺爺給我起名叫巧云。其實,每次捅鳥窩的時候,爸爸都十分痛苦,他感覺自己最對不起那些喜鵲……”

“明羽,明羽?!饼R巧云小聲地叫起來。紀明羽與郝巧云一齊跑了過去,他們看到那只趴在衣服下擺上的喜鵲將屁股翹了起來,一只小小的喜鵲蛋,一下子滾了出來。

紀明羽與郝巧云都發(fā)出驚喜的尖叫,兩個人的頭不知不覺地靠在了一起。齊巧云看著他們,笑容從嘴角溢了出來。這個兒子啊,雖然不是丈夫親生,但是跟丈夫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眉眼之間全是丈夫的影子,見到他就等于見到了丈夫,跟他在一起,就等于跟丈夫在一起。

紀明羽聽到工長咳嗽了一聲,回過頭,看到工長就站在身后。目睹了紀明羽與郝巧云的親密舉動,工長不僅沒有生氣,臉上還露出微微的笑意。

第二天早上,風(fēng)住雨霽,天空又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湛藍,大朵大朵的云彩綴在半空,好看得如同假的一般。工區(qū)的職工連同郝巧云都站在工區(qū)門口四下觀看。經(jīng)過狂風(fēng)暴雨的蹂躪,盆地里蘋果樹全都東倒西歪,枝干折斷,葉子與果子幾乎落盡。而那棵柏樹,那棵高大的最容易招風(fēng)、最容易被折損的柏樹,因為落光了所有的葉子,安然無恙。

塑料布早已拆除了,那些與工人進行斗爭又和平相處的喜鵲全部飛到了空中。它們仿佛遇到一件大喜事,在空中一遍又一遍地盤旋,一遍又一遍地歡叫,最后它們?nèi)悸涞搅税貥渖稀0貥渖嫌兴鼈冊瓉淼募?,自己壘的和工人們幫忙筑的巢,它們在巢里安頓下身子,相互觸碰著喙,小聲地親昵著,準備產(chǎn)卵、生兒育女。

這個時候,很神奇的,柏樹的枝干上悄悄地冒出了樹葉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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