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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畝地

2017-12-20 19:36辛國云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三橋苗子瓜苗

辛國云

1

山東大多地方把紅薯叫地瓜——紅薯沒籽,不知算不算瓜,但都這么叫著,叫了多少年,不是瓜也是瓜了。沒什么奇怪,這類的事兒多了,就像很多地方把玉米叫“棒子”或“玉蜀黍”一樣。就是相距很近的地方,對某種物事的叫法竟也大相徑庭,如有的地方把圓形的瓜叫南瓜,長形的叫北瓜,而有的地方卻正相反。區(qū)域之別,約定俗成,大約都不會弄錯。

二標(biāo)家在村南有半畝地,他突然想在那里栽上地瓜。二標(biāo)五十幾歲,兒子、兒媳都去城里打工,家里的活就全靠他跟老伴撐著做。也沒多少地,除了村南這半畝,村西還有二畝。那二畝種麥子和玉米,收了夠老兩口吃,剩余的還能拿到集市上賣掉。村南這半畝土質(zhì)不好,再說老兩口力氣也不夠,這幾年就一直荒著了。也沒什么可惜,村里好多地都荒著呢,大家都不指望種地吃飯了,糧食不值錢,一斤麥子不到兩塊錢,不算搭上的工夫,光化肥農(nóng)藥錢也收不回來。過了清明就快到谷雨了,正是插地瓜的時節(jié),二標(biāo)突然想把那塊閑地拾掇拾掇,插上地瓜。如今糧食夠吃,沒幾個人吃地瓜了,種一點當(dāng)主食之外的調(diào)劑,就像城里人吃水果,隔三差五吃上一點,有無營養(yǎng)且不去說,貪圖個新鮮味道?,F(xiàn)在聽說吃地瓜可防癌,說不定這東西還能火起來呢。二標(biāo)想不了那么遠(yuǎn),火不火與他沒什么關(guān)系,他就是不想讓那塊地荒著。不怎么用心,巴掌大塊地,到時也能收上三兩筐。人吃不下多少,剩下的拿到集市上換點零用錢,或者喂了豬羊。二標(biāo)就是這么想的。

老伴說了一個詞兒——“心血來潮”,讓二標(biāo)對她刮目相看,他拍拍屁股說:“一個炕上睡大半輩子了,沒看出老婆子還是個文化人呢。”老伴嗔他:“你以為呢,俺好歹上過一年初中,偏嫁給你這個小學(xué)只讀過兩年的半文盲,虧大了?!倍?biāo)就笑,似乎很開心,但聲音里含著不屑。在他看來,讀兩年和讀十年沒什么區(qū)別,讀一肚子書也不見得就比沒讀過書的人精明,書呆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嗎?書讀多了就把人讀傻了,有些大學(xué)生,出了校門都不知道東西南北。想到此,二標(biāo)的笑聲里突然有了一種酸楚的味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事。老伴說:“笑什么笑,知道你不服氣,看你那嘴黃牙板子,整天不刷牙,不漱口,看著就膈應(yīng)人,沒文化就是沒素質(zhì),不知道講衛(wèi)生。”二標(biāo)老伴每天都刷牙,并且用“中華”牙膏,從沒換過,這在農(nóng)村也算稀罕了,甚至成了村里一景,有人背地里叫她“中華老太”。二標(biāo)不再說話,兩個人一旦繞起嘴來,沒完沒了。他可沒那閑工夫,有正經(jīng)事要做呢。

栽地瓜要先育地瓜苗。二標(biāo)在院子里用舊磚頭壘個池子,填上沙土,一個地瓜炕就做好了。把選好地瓜母子埋進(jìn)去澆上水,上面罩上塑料布,到夜里還要蓋上草簾子保溫。每天早晚各灑一次水,催苗。幾天后,地瓜種發(fā)出了芽子,待枝葉完全舒展,掰下來就可以插到地里了。

二標(biāo)揭開池子上的草簾,地瓜芽上都展開葉了,嫩嫩的葉片汁水盈盈,青翠欲滴。昨天看時還是些芽苞呢,一夜之間就變了模樣。二標(biāo)想,看來它們也著急出來看看外面的天地呢,就像待在娘肚子里的孩子,整天拳打腳踢鬧著要出來。二標(biāo)決定下午去栽地瓜了。二標(biāo)心里似乎挺高興,忍不住想哼幾句戲文。也不知因為什么事,想了想,除了栽地瓜這件事,也沒有其他值得高興的事兒??稍缘毓嫌惺裁纯筛吲d的呢?這活兒在農(nóng)活中雖算不得重活,可一個人把苗子一棵棵栽到半畝地里,然后每棵澆上水,算算也不怎么輕松的。再說二標(biāo)畢竟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跟年輕時不能比,那時候大家都說他是日死牛的壯漢子,走路都一蹦三跳,一抬腳,皮球大的土坷垃踢出去一丈遠(yuǎn),然后碎成一片,比用錘子砸得都勻?qū)崱,F(xiàn)在不行了,精神氣兒一年不如一年,力氣頭也是江河日下。都說人過四十天過午,那么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接近日落西山了,還有那么點余光懸在那里,只是微微有點亮兒,卻沒有多少熱力了。

二標(biāo)讓老伴炒一盤蔥花雞蛋,自己順上一壺酒。都說人高興了好喝一壺,盡管栽地瓜算不得什么高興的事兒,可二標(biāo)還是特別想喝一壺。二標(biāo)喝得挺滋潤,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嘬一口帶出“嗞溜”一聲響。放下酒盅臉上的皺紋就化開了,目光也水一樣柔滑。這頓酒喝了足足一個小時,喝得二標(biāo)身上冒了熱氣,額頭上亮汗津津。二標(biāo)抹抹嘴腳步輕飄出了屋門,老伴早已把獨輪車收拾好,一邊盛著地瓜苗子,一邊掛著兩個水桶和扁擔(dān),還有一把鋤頭橫在車上。二標(biāo)撈起車子,似被風(fēng)推著,飄飄地出了院門。

天半陰著,細(xì)風(fēng)挾著些許涼意,正是栽地瓜的好天氣。二標(biāo)操起鋤頭進(jìn)了地,要先把荒了的地蹚一遍。也不用太仔細(xì),地瓜這東西賤命,給點土水便潑辣地活,沒臉沒皮的。土松了一遍,埂子也攏起來,二標(biāo)的汗也下來了,坐在地頭上吁吁喘氣。要吸袋煙,解解乏,一吸一吐,氣就順了,緩了,踏實了。連續(xù)吸了兩袋煙,二標(biāo)緩過來了,身上又蓄滿了力氣。他挑了水桶到不遠(yuǎn)處的河溝里挑水。那河溝里的水原是清清亮亮的,里面還有一群一群的小魚,嗖嗖地躥,攪得水面打著旋兒,像一朵朵花兒。小蝦米也有,貼著水邊亂蹦,此起彼伏,比著誰蹦得高?,F(xiàn)在不行了,水成了渾黃的顏色,上面漂著許多垃圾,塑料袋、塑料瓶,更多的是模樣模糊的物件,分辨不出是什么鳥東西。死貓爛狗也有的,在水面上浮著,上面繞著一群蒼蠅。今年少雨水,天暖得早,蒼蠅蚊子早早地飛出來了,哪里有臭味往哪里扎。人是不能喝了,也不敢讓牲畜喝,喝臟水會拉稀,但澆地瓜應(yīng)該還行。二標(biāo)挑起水桶腳步仍然飄飄悠悠,沒覺得沉重,他想,酒真是好物件,能給人添力氣,也添精神,晚上喝兩盅,上了床還總想那好事兒呢。二標(biāo)提起一筐地瓜苗子輕盈盈進(jìn)了地。土松軟了,用手一戳就是一個坑。扒好坑把地瓜苗放進(jìn)去,然后蓋上土用手摁實,地瓜苗便亭亭立在土埂上了。二標(biāo)是老把式,知道每棵苗之間的距離,遠(yuǎn)了近了都不行,近了互相爭養(yǎng)料,長不好;遠(yuǎn)了就浪費地了,收成會大減。大概用了兩個多小時,苗子就栽完了,剩下的就是給每棵苗澆上水。也不多,每棵半瓢就夠,多了也白白跑了。

二標(biāo)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老伴心疼男人,早早把飯做好了。中午吃的蔥花炒雞蛋,晚上得換口味,煎了半條咸鲅魚,還放了兩個紅辣椒,烹得油亮亮的,她知道老頭子好這口。二標(biāo)又喝了一壺酒,咂著酒盅嗞溜嗞溜響,直喝得渾身通泰,筋骨松開,舒坦得像活神仙了。吃飽喝足,老伴燒好熱水讓他燙腳。她說,睡覺前燙燙腳解乏,覺睡得香甜,要多舒坦有多舒坦。二標(biāo)腳泡在盆里,瞇著眼,很享受的樣子。這一燙,血脈通順了,筋骨似被人輕手柔指捋了一遍,全松開了。擦干腳,二標(biāo)身子一順撂床上,少頃,便響起粗重的呼嚕。

夜里竟然落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沒斷。舒舒坦坦睡一夜,二標(biāo)恢復(fù)了體力,精神頭也足,小眼溜圓水亮亮。心想,這精神頭,看來老子還不老呢。開門看到被雨水潤濕的地面,一臉的笑便堆起來:老天知道俺心思哩,這雨少說有二指深,三五天不用挑水澆地了。早飯也不吃,二標(biāo)披件衣服就奔地里去了。太陽出來了,濕潤的田地里放著亮,空氣中彌散著土地的香味兒。二標(biāo)喜滋滋來到地頭,一看,卻驚呆在那里。自己的地仍舊荒著,與之相鄰的地里卻栽滿了地瓜苗,幼嫩的葉片喝足了水仰頭支棱著,生機(jī)勃勃——那是老刁家的地。

二標(biāo)一腚坐在地頭上,啪啪拍自己的額頭:“喝酒壞事??!”

2

二標(biāo)到老刁家的時候,老刁正吃早飯。二標(biāo)瞄了一眼,桌上一碟醬花生米,一盤蔥花炒雞蛋,那一碟黑乎乎的好像是香腸。二標(biāo)心想,這狗日的比我吃得熨帖。老刁把著一個錫酒壺,正嗞嗞地喝酒。二標(biāo)心里猛然一顫:這狗日的酒!

“早晨也喝一壺?。俊?/p>

“嗯,二標(biāo)來了,早晨一壺酒,一天有勁頭。來,坐,喝一盅?”

老刁老婆有眼力見兒,見當(dāng)家的說話,起身就去拿筷子和酒盅。

“不了,別忙活,我吃過早晨飯了,你喝著,喝著?!?/p>

老刁便不再讓,端起酒盅繼續(xù)喝酒。

“我來……哦。”

“我說二標(biāo)啊,”老刁酒盅桌上一墩,“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這大清早來找我不會有什么急事吧?”

“是,是這么回事,昨天,我栽地瓜……怎么說呢,嗨!糊里糊涂把苗子全栽你家地里了?!?/p>

老刁一愣,送到嘴邊的酒盅懸在那里。

老刁老婆撲哧笑了:“這,這怎么可能呢,二標(biāo)你真會說,這話怎么說的?”

來到地頭,老刁笑了:“哈哈,我說二標(biāo),你學(xué)雷鋒呢,這也太偉大了吧!我太崇拜你了?!?/p>

二標(biāo)差一點兒哭出來:“我說老刁兄弟,你別拿我開心了,昨天多喝了兩盅,誰知,迷迷糊糊干了這瞎包事兒。”

“嗨!瞎什么包,多好的事兒啊,收了地瓜咱到城里賣烤地瓜去,好幾塊一斤呢!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就好這口?!崩系笕滩蛔」ζ饋?。

“兄弟啊,你別寒磣我了,你笑個啥嘛?你說……這事兒咋辦吧?”

“咋辦?好辦!你再育一炕唄,節(jié)氣還不晚,再說地瓜這東西潑,早點晚點都不耽誤長。沒地瓜種去我家拿也行,地窨子里或許還有呢?!?/p>

“那,誰來栽???”

“當(dāng)然是你栽啊,你家的地呀,你不栽誰栽?”

“那,你的地我就白栽了?我可干了整整一個下午呢,累得腰酸腿疼,回到家月亮都老高了。”

“哄鬼呢?昨晚陰天還下了雨,這地不還濕著呢,哪來的月亮?說瞎話都不打哏,嘁!”

“反正,反正我不能白干了?!?/p>

“那好,我知道你心思,我請你喝酒,喝好酒,炒雞蛋,煎咸魚,我知道你好這口?!?/p>

“操!誰沒喝過酒?!?/p>

“那你說咋辦?”

“你把我的地里也栽上地瓜。”

“什么?你說話也不走腦子,順嘴胡咧咧。你看看我這條腿,一天到晚疼,一天三頓酒喝著都不管事兒,這鳥地我本來就是讓它荒著呢,誰讓你瞎了眼給栽上地瓜的,我不領(lǐng)你這個情。”老刁說起他這條腿理直氣壯,多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兒,在他心里早就煙消云散了。

“你……你不講理!反正我不能白栽,你得給我栽上地瓜。”

“我要是不栽呢?”

“你不栽,那……我栽了你賠工錢也行,現(xiàn)在力氣比糧食值錢?!?/p>

“什么?我說二標(biāo),你想錢想瘋了吧?你那兒子兒媳不都在城里打工嗎,還缺那點小錢?真是個二標(biāo)!越活越抽抽了?!崩系箢^一揚拐著條腿憤憤而去,把二標(biāo)撇在那里。二標(biāo)呸了口唾沫:“操!真能裝,來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會兒還瘸上了,當(dāng)年怎么就沒給你砸斷!操!”

二標(biāo)夜里睡不踏實了,老做夢,夢見的都是與地瓜有關(guān)的事,清清亮亮又模模糊糊,云里霧里。還夢到老刁的腿真的瘸了,是被他一鐵鍬拍瘸的,拉著腿像條老狗,在地上慢慢爬……大概二十年前吧,二標(biāo)還真就用鐵鍬拍過老刁的腿。那年老刁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二標(biāo)覺得他整天耀武揚威,走路都橫著身子。他橫不橫身子其實與二標(biāo)沒什么牽扯,二標(biāo)一向老實巴交,從不招惹是非,與治保主任沒球關(guān)系。二標(biāo)不招惹人并不代表別人不招惹他,老刁先就招惹了二標(biāo)。老刁看上二標(biāo)的媳婦了。二標(biāo)的媳婦算不上美人,但讀過初中,女人一旦有些文化,說話做事就與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有了區(qū)分,走起路來都似乎被風(fēng)托著,楊柳一般,裊裊婷婷。老刁心里罵:就二標(biāo)那貨,怎么就娶了這么水靈一個女人,老天真是不睜眼呢!老刁仗著是治保主任,便名正言順也無所顧忌地到別人家里檢查治安情況,二標(biāo)家自然去得最勤。一次趁著二標(biāo)不在家,老刁動了邪念,惡從膽邊生,沒有任何過渡,直接把二標(biāo)媳婦摁床上了。二標(biāo)媳婦拼命抵抗,但怎抵得住老刁被淫邪漲滿了的虎狼一般的身體。幸好此時二標(biāo)從地里回家了,手里的鐵鍬沖著老刁就掄了過去。幸虧老刁躲得快,不然腦袋肯定被劈掉一半。鐵鍬砸在老刁腿上,老刁哀嚎一聲,拖著條傷腿狼躥而去。二標(biāo)舉著鐵鍬不依不饒欲追出門去,媳婦死死抱住他說:“劈了他你得給他抵命!這個家你不要了?”二標(biāo)這才松下勁來,鐵鍬一扔,罵了老刁一陣。從此,兩家結(jié)下疙瘩,雖未再起什么風(fēng)波,但兩人一直都覺得窩心揪肺。而這次二標(biāo)糊里糊涂把地瓜栽到老刁地里,不知是老天給了他們一個緩和關(guān)系的機(jī)會,還是讓他們重拾二十年前那段怨緣,做一個徹底了結(jié)。這事情的走向似乎正朝著后者急速推進(jìn)。

太陽老高了,二標(biāo)還賴在床上不起,唉聲嘆氣。老伴過來摸摸他的頭:“這咋還病了,不就半畝地瓜嗎?跟那老東西置什么氣,你愿意栽咱再栽上就是,我?guī)湍?。?/p>

“你懂個屁,這不是半畝地瓜的事,當(dāng)年若不是……”二標(biāo)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他不想因為自己的錯而牽恨于老伴?!八瞧圬?fù)咱家里沒人,一點沒錯,這是明擺著欺負(fù)咱哩!去,給將子打個電話,就說我病了,讓他趕緊回來趟?!?

“好模好樣的打什么電話,回來趟一百多里地,再說他上著班也忙,請假還扣工錢,哪像你,游手好閑,還老惹不利索,若不是你發(fā)飆非種什么地瓜也……”

“你啰嗦什么,不嘮叨能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叫你打你就打,這個家里還是老子說了算!他再忙也得回來,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叫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老伴手一甩,恨恨地,還是沉著臉出門去了。

3

兒子心急火燎回來了。

“爹,咋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

“將子啊,你老子叫人欺負(fù)了……”二標(biāo)見到兒子心里一酸,眼淚差一點涌出來。

“咋回事……”

將子揣包煙去了老刁家。將子也跟他娘一樣,勸爹別為這事置氣,說一個村里住著,別傷了和氣。還說,這事本來就是自己弄錯了地,也怪不得人家。將子說看看能不能借點地瓜苗子,他用不了半天就栽上了。可二標(biāo)說什么也不干,說這不是地瓜的事,分明是他欺負(fù)咱家里沒人,這次若讓了他,以后說不定怎么欺負(fù)咱呢。將子還是磨蹭著不想去,二標(biāo)放了狠話,說你今天不去,老子就撞死在你跟前!

“老刁叔,忙啥呢?”

老刁心里一沉,火氣一下沖上頭頂。狗日的二標(biāo),還搬兵來了,一個在工地和泥巴的也敢到老子門上找茬?

老刁乜了一眼將子:“不年不節(jié)的咋回來了?是為你爹的事來的?”

“刁叔,”將子笑了笑,“您說,您老兄弟倆,別因為這點事兒弄得不歡快,俺爹脾氣犟,心里過不去,您老放句軟和話,這事就過去了?!闭f著,將子拆開煙抽出一支遞過去。

老刁手一擋說:“我憑啥?明明是他栽錯了地,憑啥讓我說軟和話。他自己錯了,還讓我賠不是,還有天理沒有?嘁!”

“是,是,刁叔說得是。要不,您看這樣行不,俺家沒地瓜種了,您給弄點苗子,我抽空把俺家地栽上,這樣到秋上咱兩家都能收地瓜了?!?/p>

“我沒地瓜苗子,好幾年不種這鳥玩意兒了,要栽你自己找地方淘活去?!北緛砝系笤敢獬龅毓厦缱拥?,也費不了多少工夫,可二標(biāo)這貨竟然把兒子從城里叫回來,分明是跟他叫板呢。

將子臉上掛不住了,嗔了兩嗔,終于還是松下來,說:“老刁叔,聽說您那半畝地也不打算種什么的,既然栽錯了咱就將錯就錯,就讓俺爹種著,等收了地瓜,分給您點行不?”

“將子,如果你女人讓別人睡了,弄大肚子,生下孩子管那男人叫爹管你叫叔行不?”

“刁……老刁,你說的是人話不?你亂對比啥?你,你為老不尊!”

“我不管鳥的尊不尊,你去把我地里的地瓜苗刨了,老子還等著種東西呢,老子想種芝麻、花生,嘛好吃種嘛。這事沒商量,你要是敢撒野,我也把兒子叫回來,你們倆比劃比劃。”

將子一跺腳,惡狠狠瞪了老刁一眼,走了。

二標(biāo)媳婦罵一句:“這老不死的,仗著兒子在縣里當(dāng)個什么警察,咋歪得不知自己姓啥了?!?/p>

“什么警察,是個鳥協(xié)警,就是個臨時工?!倍?biāo)接過話狠狠吐口唾沫。

“這老狗日的,油鹽不進(jìn)?!睂⒆雍莺菸跓熃又f:“算了爹,君子不跟牛置氣,咱就忍忍吧?!?/p>

“老子忍不了!”

村主任三橋接過將子遞過來煙卷問:“不年不節(jié)的咋就回來了?給你爹娘送錢來了,發(fā)大財了吧?”

“俺爹病了?!?/p>

三橋聽完將子的話呵呵笑起來:“這個二標(biāo),真是二標(biāo)啊,咋干出這樣不著調(diào)的事兒呢?這可是從古至今沒聽說過的稀罕事哩。”

“三橋叔,您就別笑話他了,他窩囊得差點兒都上吊了,您是村主任,說話靈光,就幫忙給處理一下唄,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吶?!?/p>

三橋吸口煙說,“這鳥事兒?!?/p>

三橋說:“老刁啊,這事我聽說了,二標(biāo)喝了酒種錯了地是他的錯,可這也算不得什么錯誤吧,這犯錯和錯誤可是兩回事,有的人小錯不斷大錯誤不犯,一輩子沒啥事兒。叫我說啊,你去把他那半畝地也栽上地瓜,也就換個個兒,誰也不吃虧,省得兩家鬧得不好看,是不?”

“主任啊,你是領(lǐng)導(dǎo),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錯了也就錯了,把自己那塊再栽上不就是了,不就半畝鳥地嘛。你看我這腿,一個半殘廢,能下得了地嗎?按說我可是幫扶對象哩?!?/p>

“嗯,也是。我說,你別大意,還是去醫(yī)院瞧瞧,針針灸貼貼膏藥,拖久了可真成瘸子了?!?/p>

“你就不能盼我個好,咋說話呢?我兒子在縣里通過公安局長給找了個老中醫(yī),是祖?zhèn)鞯拿胤?,治風(fēng)濕病一絕。人家一般不給人瞧病,也就是局長的面子,說這兩天就把膏藥捎回來?!?/p>

“好,那就好,你兒子不僅有出息,也孝順呢?!比龢蛐睦锢湫Γ壕湍闵哪秦?,小時候看著就是坨牛屎,又臭又癱,垛三回也烀不上墻,如果不是你有個在城里當(dāng)個什么官的鳥親戚,就是在村里篦八個來回,也不會要那尸從貨。你老刁是有駱駝不吹牛,德性,操!

老刁臉上露出得意,掏一支煙給三橋。

三橋點著煙深深吸一口說:“我看……這樣啊,反正栽上了,不然就讓二標(biāo)種著,等收了地瓜分給你一筐,要是收成好兩筐也行,算是對你土地的補償。這樣公平合理,我去找二標(biāo)說?!?/p>

老刁知道這話是將子說的,現(xiàn)在從三橋嘴里說出來了。

老刁撇撇嘴說:“這是將子那王八羔子說的,你幫他傳話哩。你知道我怎么回的他?”

“怎么回的?這破事兒,你還能說出什么鳥花來?”

“我說,要是他女人叫別的男人日了……”

“你狗日的老刁,真狗日的,哈……”三橋罵了句,嘴里又哈哈笑著了。老刁也不好說什么,伸手不打笑臉人。氣出不來,臉憋得黑紫。

三橋嘴里笑著,心里卻還在罵老刁。

本來三橋想了幾套方案,其中一個是讓老刁拿點錢雇兩個人把地瓜苗栽上,也就是百兒八十的,可看這架勢,想從他身上掏一毛錢都難。三橋突然感覺一陣凄惶泛上心頭:如今村支部、村委會都是名存實亡了,老書記得了癌癥,沒多少日子了,自己雖然主持著支部工作,幾個支委都忙著自己掙錢,誰有閑心管村里的事?而他這個村主任就是騾子的雞巴——擺設(shè),說句話連個屁都不當(dāng)??磥?,上級一直喊著抓基層組織建設(shè)是對的,再不抓,可真就成了一盤散沙,鬧出多少不著調(diào)的事兒也不稀罕。

看三橋一臉苦相,老刁暗喜,心想,你三橋也有服軟的這一天,前兩年看你耀武揚威,請你喝酒都得排號,現(xiàn)在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了,連只雞都不如,雞還能下蛋呢。老刁心生快意,禁不住想再奚落三橋幾句:“我說三橋啊,你是村主任兼著黨支部副書記,老支書病成那樣,沒幾天活頭了,你就是村里最大的官兒了,你喊一聲,招呼幾個人,義務(wù)幫他家把地瓜苗栽上不就解決了,雖然村里整勞力沒有了,但能扛動鋤頭拿起鍬的人還是有的,犯得著來求我這個半殘廢嗎?”

三橋聽得出好賴話,老刁話里有話,這是埋汰他呢。三橋心頭一凜正色道:“老刁,我不是求你,就是幫你們說和一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鬧翻了臉好看嗎?你看看咱村里,年輕人都尥蹶子跑出去掙錢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本來就凄惶,天天再弄得雞飛狗跳,沒一天肅靜日子過了。正因為我是村主任,建立和諧新農(nóng)村是我的責(zé)任嘛。你說對不?”

老刁不理他,扭頭走了。

4

事情越弄越僵。

將子沉不住氣了,但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再好好勸勸爹,別跟那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一般見識了。

將子說:“爹,地別種了吧,出一把力收那點糧食能值幾個錢,以后吃糧咱去集上買,零花錢也缺不了您的,您二老就過點清閑日子好好養(yǎng)老吧?!?/p>

二標(biāo)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不行!莊稼人不種地還干啥?你們在城里掙那點錢就燒包了,還買糧食吃,讓地荒著不怕被人笑話?老天爺也看不下去的。再說,這不是半畝地瓜的事兒,明擺著是那老東西欺負(fù)咱,現(xiàn)在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回我非跟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不然以后他就敢騎在咱頭上屙屎。我,我去告他狗日的!”

“你上哪里告?告他什么?”

是啊,告人家什么呢?二標(biāo)嘆一聲蹲在地上,兩手抱著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老伴心疼,過去拉他,二標(biāo)打著墜不起來。

將子的手機(jī)響了。是一起打工的工友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說:“將子,趕緊回來,明天集合人到縣政府告狀去呢?!?/p>

“告什么狀?告誰……這里信號不好,你再說一遍!”將子跑到院子里大聲喊著。

“今天剛聽說,咱去年建的那個大樓馬上要拆了,老板撒丫子跑了,欠咱很多工錢呢?!?/p>

“拆了?好好的干嗎要拆?”

“說是違法建筑,手續(xù)不全,那個老板是個騙子,公安局都通緝他了?!?/p>

“人是騙子,樓可在那里杵著呢,把樓一賣不就有咱工錢了?!?/p>

“人家說咱建的是不合格的樓,偷工減料,用不了幾年就得塌?!?/p>

“放他娘的狗臭屁!”

“你說啥?我聽不清……反正你趕緊回來吧,咱這伙人就差你一個了,如果不去,要回來工錢可……”

放下電話,將子也往地上一蹲抱住了頭。一年的工錢,兩三萬呢,不會真的打水漂了吧?他知道,向政府討錢沒那么容易,除非你有站在十層樓上往下跳的膽量。再說,憑什么向政府要錢呢?是那開發(fā)商黑心爛肺坑害人??!不行,得跟工友們說說,不能跟著鬧事,這是犯法的,鬧不好就弄得進(jìn)去蹲幾天。好好想想,事情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將子顧不上爹的地瓜了,匆匆出了家門趕車去了。

二標(biāo)沒轍了,兒子一走,老刁肯定更張狂了。

老伴嘆口氣:“老頭子,算了吧,咱就咽下這口氣吧,大不了地瓜咱不栽了。往年咱也沒栽,不也過得挺好,沒缺吃缺喝的。”

二標(biāo)不吭聲,伸手去摸煙袋。老伴看見,他的手抖顫著,眼里分明含著一汪老淚,一閃一閃。

整整兩天,二標(biāo)把自己關(guān)在西屋里,弄得咣咣亂響。老伴也不敢進(jìn)去,貼著門邊聽一陣,不知道他一個人鼓搗什么。她知道,這老東西年輕時就這樣,在外面受了氣好把自己關(guān)起來砸桌子摔椅子,把心里憋屈發(fā)泄出來。

入夜,有很好的月亮,又大又圓。老伴在屋里看電視,有一眼沒一眼,心在老頭子身上呢。

二標(biāo)終于出了屋,肩一把鐵鍬悄悄出了家門。

二標(biāo)來到村南地頭上,借著月光看著那些葉片有些發(fā)蔫的地瓜苗,這才想起,苗子該澆水了,那點雨水被太陽一曬早飛了。嫩苗不經(jīng)旱,得天天澆遍水,等長得粗壯些就不用管它了,怎么折騰都不怕。這就像養(yǎng)孩子,小時候得精心照管著,冷不得熱不得,等長成大小伙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怕傷到他了。突然,二標(biāo)似乎聽到那些苗子在對他喊,渴啊,渴啊,好渴!

二標(biāo)突然怒從心起:娘的,都是因為你們這些狗東西,現(xiàn)在知道渴了,老子栽錯了地,當(dāng)時你們怎么就不知道提醒我呢。狗日的老刁!狗日的地瓜!

二標(biāo)罵著,喊著,突然氣血沖頂,揮起鐵鍬一陣亂舞,鐵鍬在月光里閃著白亮的寒光。

二標(biāo)喘了,累了,坐在地上吸煙。吸進(jìn)去的沒有吐出來的多,一團(tuán)團(tuán)飄聚在月光里,像一團(tuán)團(tuán)心事攪在一起,驅(qū)不散,扯不開。

二標(biāo)本想把地瓜苗都鏟了,以解心中怒氣,可看著那蔫頭耷腦的小苗終是不忍,畢竟是半畝活生生的小生命呢,他下不了手。

那些小苗又喊叫起來,渴,渴啊,渴死了!

二標(biāo)心軟了,軟得一塌糊涂,整個身子似乎要塌下去。他現(xiàn)在腦子里什么都不想了,只有一個念頭:回家拿水桶挑水澆地。

月光似乎更亮了,把地上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二標(biāo)提著水桶,用水瓢一棵棵澆苗子。水一滲進(jìn)土里,便潤起一串笑聲,二標(biāo)還聽見小苗在爭相說話,真甜,甜呢!好舒服呀!二標(biāo)的臉上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次笑容。

“孩子他爹——”

“二標(biāo)——”

呼喚的聲音在月光里傳得又遠(yuǎn)又快。二標(biāo)澆完最后一棵苗的時候,呼喚他的人已到了地頭上。

三橋氣喘吁吁地說:“二標(biāo),快跟我走,快出來!”

老婆聲音里帶著哭腔:“孩子他爹呀,咱將兒出事了!”

5

這天下午,千余名建筑工人集結(jié)到縣政府大院討薪,結(jié)果與維持治安的警察發(fā)生了沖突,老刁的協(xié)警兒子也在其中。老刁兒子身體瘦小,推搡中跌倒在地,當(dāng)時將子就在跟前。是將子趴在老刁兒子身上護(hù)住他,才沒被人踩死,但將子卻受了傷。

“你說咱將子是憨是傻啊,拿自己的命去護(hù)那個王八羔子,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呀!我的天哪……”老伴說著就嚎出了聲。

“什么時候了還嚎!”三橋喝住二標(biāo)老婆,然后對二標(biāo)說,“趕快走吧,去縣醫(yī)院,鄉(xiāng)里派車在村里等著呢?!?/p>

路上走著,三橋匆匆地說:“鄉(xiāng)長說了,雖然將子也是去討薪的,但聽說他一直在勸大伙不要鬧事,特別是關(guān)鍵時刻他拼命保護(hù)了公安干警,是見義勇為,縣里準(zhǔn)備表彰他呢。將子這孩子不賴,真是不賴,打小我就看他有出息,這回給咱村里爭光了?!?/p>

二標(biāo)想笑,咧了咧嘴,比哭都難看。

將子頭上纏著繃帶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扎著管子輸液。娘的眼淚止不住了,看著眼前的將子模模糊糊:“兒啊,這是傷到哪里了?你這個憨熊,干嗎舍了身子救那個王八羔子,你不想想,他爹是怎么待咱的。”

“娘,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不能見死不救啊。他就倒在我跟前,如果眼看著他被踩死,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呢。再說,老刁是老刁,他是他?!?/p>

二標(biāo)想說話,囁嚅了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他抓起兒子那只沒扎針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使勁攥了攥,然后對兒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將子受的是皮外傷,沒什么大礙,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二標(biāo)兩口子見兒子沒什么大事,第二天就回家了,家里豬啊雞的,離不開人。

鄉(xiāng)里派車把他們送到村南頭,同行的副鄉(xiāng)長親切地跟他們握手道別。村主任三橋把副鄉(xiāng)長拉到一邊說:“鄉(xiāng)長啊,俺村班子的情況你都知道,老書記這病恐怕……哦,我是說呢……我看將子這孩子人厚道,有頭腦,關(guān)鍵時候也能沖上去,是個好苗子呀,鄉(xiāng)里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他弄回來,重點培養(yǎng)培養(yǎng),我也好有個幫手,您看……”副鄉(xiāng)長點點頭說:“嗯,我回去跟書記匯報一下,如果能行,就抓緊辦,村里的班子是該好好整整了,再這樣下去,大家的心就都散了?!?/p>

二標(biāo)下了車,太陽在頭頂上懸著,白光燦燦,耀得睜不開眼。他抬手打上眼罩睜開眼一看,自己的半畝地里栽滿了地瓜苗,在陽光里閃著綠油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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