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祥
山巒起伏。
晚風颯颯。
西天上最后一抹晚霞緩緩地灑在一座沒有墓碑的墳頭上,墳頭上覆裹著五顏六色的野花。
我默默點燒一疊紙錢,輕輕地燒在妹妹的墳前。晚風習習,托起我無盡的思念,深深的繾綣,輕柔地隨風飄揚。妹妹那孱弱的身影,又隨著忽高忽低飛舞的紙錢灰,撲進我的視覺,挽起我心靈上的巨大回音。
三十年前一個凄涼的清晨,媽媽去一個游牧民定居點送牛奶,在定居點衛(wèi)生室門口發(fā)現(xiàn)了用一件羊皮襖包裹的女嬰,女嬰凍得全身發(fā)抖,已經(jīng)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媽媽毫不猶豫,把女嬰揣進自己的懷里,回家騎馬直奔鄉(xiāng)衛(wèi)生院。女嬰是幸運的,她孱弱的生命在媽媽的精心呵護下綻放出希望之花。從此,這個撿來的妹妹成為我們一家人的“開心果”。媽媽每天凌晨出去擠牛奶、送牛奶、馱水、放牧都把妹妹揣在皮襖懷里,成為媽媽的心頭肉。妹妹在這崗查草原上數(shù)著羊糞蛋、抓著牛糞塊、吃著牦牛奶和糌粑,慢慢健康成長,我由于從小右腿殘疾,行走離不開一支拐杖,長到五六歲的妹妹每天清晨給我端來洗臉水,拿來擦臉毛巾,又把我的鞋整整齊齊放在我的腳下,然后幫媽媽燒火做飯,給我父親端上熱乎乎的奶茶,蹦蹦跳跳的從不安靜。她幼小的心靈純潔得像這草原的天,明朗、寬敞,無任何瑕疵。盛夏,她陪我走出帳篷,坐在軟綿綿的草地上,遠眺藍天白云下時而悠悠盤旋,時而像離弦的箭一樣俯沖下來、緊貼草尖飛過的蒼鷹,默默沉思。冬天我們從帳篷的縫隙看外面飛舞的雪花,銀裝素裹的世界。妹妹很乖,乖得讓我們一刻都不能離開。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我父親突然一場大病去世了。我的腿疾又復發(fā)再次住進醫(yī)院,媽媽和妹妹跑前跑后,媽媽放不下家中的幾十頭牦牛和近百只羊,每天要去放牧,還要走東家串西家去借錢,為我交住院治療費用。妹妹守護著我,為我端水喂藥,接送大小便,她小小的年紀已承載著這個多舛家庭的一部分,一次又一次幫我翻身擦洗,我看著她幼嫩的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哽咽無語。突然有一天早晨她從街道回來,高興地對我說:“哥,咱們草山上的野花也能賣?我看到有幾個人在叫賣一種叫沙棗花的花,只要兩三枝就一塊錢,太好了”。她說她要去草原采野花拿到街道上來賣。我覺得很可笑,人們在這遠離草原的小縣城能接受野花嗎?我勸妹妹別異想天開,但她認為沙棗花是花,野花也是花,有些野花比沙棗花還香還俊。我無語,怎么能說服妹妹呢?
十幾天后,我出院回到草原,有一天老村長送來了三百元救濟款,媽媽正好不在家,妹妹從村長手中接過錢后默默思忖了一會,又把錢放到村長手里,村長驚奇的眼睛瞪得很大。妹妹卻平靜地說:“阿爺,草原再大,常有雨水灌溉;羊羔再瘦,靠自己多吃青草。我哥住院碰到困難了,要自己想辦法,不能光靠救濟呀?!蔽彝蝗桓械矫妹瞄L大了,她儼然以一個家長的姿態(tài)對待村長和村長送來的救濟款,既高興又惋惜。高興的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已經(jīng)能當家做主,懂得羞澀與憐憫的區(qū)別,分辨是非曲直了。惋惜的是她不該退回那三百元救濟款,對我來說那可是一筆巨款啊。
第二天星星高掛在正天,妹妹就出去了。當紅紅的太陽照著茵茵草地時,在草原的地平線上,一簇火紅的花團在移動,漸漸地我看清了,那是妹妹背著一大捆采摘好的鮮花。巨大的花捆壓在妹妹的背上,掩沒了她整個身子。肩頭上垂下的幾十條均勻細碎的發(fā)辮,遮住了她清瘦的臉頰。她吃力地弓著腰,在掛滿露珠的草叢里艱難地向前邁動??吹轿覠o聲地注視著自己,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忸怩不安的微笑,那是我見過的最不安的一次羞赧的笑,笑里包容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乖巧。她回到家匆忙吃了幾口糌粑,就將那捆濕漉漉的鮮花吃力地馱到一頭牦牛背上,拿到七八公里外的小鎮(zhèn)上去賣。
輕柔的風默默陪伴著她向草原盡頭走去。
我口問心、心口問,妹妹,心寬一寸,路寬一丈,你真的不容易啊。傍晚,妹妹牽著那頭牦?;貋砹?,她一進氈房,就興高采烈地從懷里掏出一把零錢塞到我手中,“哥哥,這是今天我賣野花掙得,七塊八毛?!彼念^上熱氣騰騰,小嘴唇干得快裂開。從此,星星伴著妹妹在黎明的草原穿梭;野花伴著妹妹飄香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清晨沉甸甸地出去,傍晚樂哈哈地回來。曾幾次,她的手腕上青一塊紫一塊,臉龐上也有一道道血印。我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是遇到幾個無賴想要花又不給錢,于是和他們廝打起來。我的心在顫抖,很難想象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與三四個流里流氣的無賴廝打在一塊的情景。我勸她再別去賣花,媽媽也勸她別去。但她不為所動,她還高興的對我說,小鎮(zhèn)上有學校,有好多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背著書包唱歌跳舞,她說等自己賣花到冬天沒花賣時想去上學,我和媽媽把妹妹擁進懷里,連聲答應一定讓她盡早去上學。
又一個黃昏,家里來了一位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老大夫,他精神矍鑠,鶴發(fā)童顏,據(jù)說他是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青海的,他原在浙江一家省級醫(yī)院主診,到青海后主動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為農(nóng)牧民把脈問診,后來省、州、縣醫(yī)院多次來人請他去條件好一點的大醫(yī)院工作,都被他回絕了,他說他與這兒的牧民有緣,與草原有緣?,F(xiàn)在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就要離開草原,到浙江老家去安度晚年。此番他前來向我們一家告別。我妹妹聽到老大夫第二天就要遠赴他鄉(xiāng),撲在老大夫的懷里哭成淚人,她問老大夫何時再回草原,老大夫緘言搖搖頭,停了一會,老大夫說:“孩子,山不轉水轉,等你以后長大了來浙江看我,帶上你媽和你哥哥,我?guī)銈內(nèi)タ次骱貌缓??”妹妹擦了一把眼淚點點頭。離別是痛苦的。
第二天黎明時分,妹妹提前一個小時出門了,她說她要采些最美最香的花送給老大夫帶到浙江去,老大夫不容易,在這草原深處青絲熬成白發(fā),一路走來,細數(shù)春秋,從容坦然面對一切,令人贊嘆。
我和媽媽等啊等,等待著妹妹早點回家。可是,突然有人策馬來報信,我妹妹在采花回來的路上不幸跌入懸崖下,當放牧的牧民發(fā)現(xiàn)她時,已昏迷不醒,她的懷里還緊緊抱著一把盛開的野花,她摔下懸崖后咬著牙向前爬行了約一百多米,那一百多米,是殷紅的一條血道,在砂礫巖石上無聲地呼喚著,是對人性不息的追求和對生的渴望。我們風風火火趕到醫(yī)院,媽媽撲在妹妹身上泣不成聲,我一遍一遍地呼叫著:“妹妹,你醒醒吧,妹妹你這怎么了?”妹妹微微睜開眼睛,緊緊攥住我的手說:“哥,我不想死,我給老大夫的花還沒送到,哥,救……救……我,我還沒去上學呀!”撕心裂肺的話語讓媽媽暈倒在妹妹床邊,妹妹又吃力地把小手戰(zhàn)栗著伸向媽媽,嘴唇囁嚅:“媽媽,你怎么啦?都怪我……不……好?!泵妹玫氖譄o力地搭在床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那位老大夫也聞訊從趕往長途車站的途中返回醫(yī)院,他人未進病房,踉踉蹌蹌的沉重腳步聲已傳進病房,他老淚縱橫,跪倒在我妹妹的病床前,緊緊攥著妹妹血跡斑斑的小手,連聲呼叫:“孩子,你不會有事的,你才十四歲,還有多少路你要走??!孩子,你媽媽和你哥還等著送你去上學讀書呀,孩子……”病房內(nèi)一片哭泣聲。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慟讓人痛不欲生??墒?,回天無力。妹妹的雙眼還半睜著,眼眶里溢滿了淚水,嘴角流出一股血絲,她無聲無息走了,永遠永遠離開了我們。
妹妹走了,我無法接受這個突然而來的現(xiàn)實。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她走得太突然,太倉促,她還沒吃早飯,沒進過一天的校門,她對同齡人在學校內(nèi)外飛揚的神采羨慕已久,可是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帶著對這個家庭的深深眷戀,帶著對生活的殷殷企求,帶著對生的深深期盼,離開了我們,我捶頭撕胸,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換取妹妹的復活。
媽媽被急救蘇醒后,她再次緊緊抱著女兒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嗓子啞了哭不出聲,兩天兩夜,抱著漸漸冰冷的女兒,任憑家人怎么勸說都不松手……
妹妹,永別了。
妹妹,來世再做兄妹。
草原深處,就是妹妹的家。
妹妹的頭邊,那束沾著斑斑血跡的野花也無神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