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兒是鄉(xiāng)愁?;▋豪锏教幎际枪枢l(xiāng)的姿影和氣息。一個人走多遠,花兒就會跟多遠。那是1989年夏天,在新疆伊犁新源縣的街頭,聽到青海歌手馬俊演唱的花兒旋律。
我為之一怔:這么遠,它是怎么跨越了幾千公里而成為祖國西北邊陲一絲氣息的?在隨街擺放的釀皮攤子上我以普通話發(fā)問。誰料,攤主以地道的青海話作答:這聲音就是我們心上的聲音,就像生活中少不了鹽一樣,這是我們聽得懂的故鄉(xiāng)。
可是,尕馬俊才二三十歲,而你們在伊犁遠不止這么些年吧?
是的,我們這里的青海人、甘肅人自從清朝就開始移民伊犁,大多數(shù)人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青海、甘肅哪個縣、哪個村的,可是,一聽到花兒就覺得是找到了故鄉(xiāng)。尕馬俊的歌聲最容易把我們帶回老家。
那你們?yōu)槭裁催€堅持青海話?
說不清青海話有啥魅力,但是用青海話唱出來的花兒就像是在用熨斗燙著我們的心。
就這樣,我在祖國西北邊陲聽到了花兒子民的心聲。就從那時開始,自覺不自覺搜尋著花兒,揣摩著花兒在游子心目中的分量,這一晃就是幾十年。
先是在熱衷于淘金的那一段激情歲月,花兒一度成為我在金場里享受到的另一種天籟之音。在金場,那些遠離了家鄉(xiāng)的男人們,在一日五餐十幾個小時的強體力勞作中,偶爾得閑,就會面對蒼茫大地而吼上他們心中的思念:
架子車拉哈的肩頭疼,
鐵锨把抓哈的手疼;
一天里想你肝花疼,
晚夕里想你著心疼。
金場的特殊在于那是一個純男人世界,每天干著與砂石打交道的活,要不是對于財富的渴求,誰還愿意整個夏天都泡在這種罕見的枯燥與單調(diào)里?然而,越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的思維越顯活躍。在蒙頭干活的每一刻,他們各懷心事,內(nèi)心豐滿,所以一經(jīng)花兒的點燃,他們就會扶著勞動工具喘息的時間,唱出自己隱秘而樸素的心聲。
日頭的影子下來了,
長蟲它石崖里過了,
指甲兒連肉地離開了,
活剮了我心上的肉了。
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掏出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日記本開始補習(xí)。雖然,耳濡目染,從小聽著花兒長大,但是,對于花兒的近距離學(xué)習(xí),對于我這是一個難得的機緣。于是,我主動地跟每個人學(xué),他們給我唱了不止于思念的各種題材的花兒,我寫滿了整整一本備課本。后來,每每拿出溫習(xí)時,我猶能記起每一位演唱者的聲息。他們的嗓子或沙啞,或粗壯,或悠長,或像巖石相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這是他們音容的一部分,也是他們心靈生活的冰山一角,借此我們了解到了他們寂寞心空里一輪輪照亮了他們生活的太陽。要不是花兒,在荒灘野地里,他們怎么表達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怎么打發(fā)在冰凍之前漫漫一個季節(jié)的孤獨?
二
我所知道的是,青海上一代人很少斷文識字,就是寥若晨星的識字人,也少有善著述者。再加上“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過去,在青海的閉塞是可以想見的。為此,青海人喜歡打聽,喜歡說“阿門了”,這使青海人自嘲:青海是阿門了共和國。可是,奇詭的是,就是這么一塊曾經(jīng)封閉了很久的江源大地并沒有因此背離傳統(tǒng)、失去各種文化的滋養(yǎng),一旦接觸到來自中原以及更遙遠的異族文化,它會馬上心領(lǐng)神會,不覺陌生,甚而會發(fā)揮出令人為之驚愕的全新水平。
發(fā)源于印度的佛教,一經(jīng)西藏過濾與緩沖,在青海就會看到它參天大樹般的碩果:在馳名中外的塔爾寺的熏染下,藏區(qū)達賴、班禪代代相傳,青海幾成藏傳佛教沃土;失傳于中原大地上的漢族諸多遠古禮節(jié),在青海的社火以及民間禮俗中依舊保持著其當(dāng)日的鮮活;自廣州、泉州登陸,而在西安與漢文化碰撞中羽毛漸豐的伊斯蘭教,與成吉思汗西征引來的色目人相遇并在中國大地上來回逡巡的過程中,選擇河湟大地為其最適合的土壤,在只有一百多萬穆斯林的青海卻聳立起將近兩千座清真寺,成為中國伊斯蘭教最具活力的地方。
為此,我常常發(fā)問:青海從來沒有引領(lǐng)過一方潮流的傳統(tǒng)和歷史,但是,它為什么卻始終葆有一股文化再造的活力?
我再次想到了花兒。在多民族文化異彩紛呈的青海,花兒是青海人精神的貨幣,花兒是最具活力的流淌在各族人民心中的雪水,它與長江黃河瀾滄江一樣滋養(yǎng)著它所到之處的大地和人民。
就說我最熟悉的大通。這是距離省府最近的一個縣,也是青海多元文化色彩表現(xiàn)比較集中的一隅。大通被稱作花兒的故鄉(xiāng),這里最具代表性的花兒沃土就是老爺山。老爺山花兒會被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有意思的是,老爺山幾乎囊括了這個縣所有的幾大文化元素:山腳是代表伊斯蘭文化的清真寺,離清真寺不足二百米的山腰里是一座道觀,再往上,離道觀不足一百米的烽火臺上則是塑著釋迦牟尼佛像的大雄寶殿,山頂里是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的電視轉(zhuǎn)播塔。更為有意思的是,在平時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甚而相互排斥的幾大文明,在每年農(nóng)歷六月六前后,則借著花兒的媒介,大家會無一例外地走在一起。
六月六是大通地區(qū)的黃金季節(jié),也是農(nóng)民們最為閑適的時刻,大通漢族民間的朝山會也就定在這一天。朝山會本來是民間的一個活動,事關(guān)山神崇拜和民間節(jié)義,不具宗教儀軌。但是由于受宗教儀軌影響,如今它有點像宗教了。不過,依舊讓我們無法歸類的是,它既有拜山儀軌,也有拜佛程序,更有唱道號的過程,雜糅多元,無人叫停,就這樣一直延續(xù)。最為有意思的是,一俟活動結(jié)束,脫去了朝山服的人們就會與圍攏著看熱鬧的人們一起不分民族地走進山林,開始唱花兒:
老爺山上的刺梅花,
扎是扎來嘛摘兩把;
只要你尕阿哥給句話,
死里嘛活里的我不怕。
老爺山上的老爺廟,
再嫑修,
越修的越玄妙了;
披著衣服了送哥哥,
再嫑送,
越送的越難過了。
老爺山上云起來
闇門灘下起個雨來;
尕妹妹就像個嫩白菜,
一指頭彈出個水來。
拋磚引玉,大膽開口,以山取比,比起興隨,源自《詩經(jīng)》的古老手法——就這樣在山林里恢復(fù)了生機,長上了翅膀,直逼云霄。這就是著名的老爺山花兒會。男女歌手,不分老少,拆除了心靈、宗族以及日常的藩籬,獨自建立起了一個自由歌唱的世界。
紅銅和黃銅是一樣的銅,
只不過顏色的不同;
回民跟漢民是一樣的人,
只不過信仰的不同。
這是典型的“上去個高山望平川”,花兒讓每一個人一下子走出了自己的階層以及生活的庸常,獲取了一種站在云端端詳一切的視角和姿態(tài)。花兒是文學(xué),文學(xué)是人學(xué),人在超越自己的一刻,其精神的寰宇一下子變得很宏大,這使歌唱者自覺不自覺地在人性的高度審視生活,生活不再是婆婆媽媽、家長里短的一日三餐,而是像江源大地一樣遼闊蒼茫的另一種存在,于是,歌手們一個個像俯視大地的鷹,目光是那么的明澈,從而忘記了自己的卑微與生活的苦難。
花兒是音樂,音樂是帶著翅膀的一團云,一當(dāng)沖出胸腔,就會與藍天相伴,這使花兒歌手們在開口的一瞬,就會與天地宇宙精神緊緊裹挾在一起,讓雄偉險峻、壁立千仞的老爺山都變成自己腳下的一塊騎馬墊腳石。
三
在宏闊的宇宙和時光的長河之中,人以及各自堅守著的信仰與理念又何其渺小。在花兒的視野里,只有人在天地之間的愛情和相思是他們心中不倒的長城。
一把麻籽撒上了天,
落下了千千萬萬;
心里的花兒唱不完,
從家門口唱到了天邊。
一首首花兒,就是一塊塊奠基長城的磚石;一段段旋律,就是一截截蔥郁在記憶深處的山川。山川大地、歷史記憶,甚至神話傳說、民風(fēng)民俗,生活中的經(jīng)歷,經(jīng)過花兒的審視,一首首就成為他們共有的財富,共生的呼吸,精神的貨幣。
多么神奇的集體記憶!自《詩經(jīng)》開始,甚至早于《詩經(jīng)》的這樣一股田野雄風(fēng)在青海的大地上得到了毫無阻攔的傳承。關(guān)于勞動的歌聲,包括農(nóng)耕、出門尋找財富的淘金、腳戶、放羊、拔草,幾乎全是最為生動傳神的勞作、地理以及由其衍生的動植物。
一溜兒山,
兩溜兒山,
三溜溜山,
車戶哥下了個四川;
一日兒牽,
兩日兒牽,
天每日牽,
好人哈牽成了病漢。
左肩子擔(dān)水右肩子換,
擔(dān)水著澆花院里;
哥哥是牡丹在心兒里轉(zhuǎn),
啥時候走近婚姻里?
任誰也意想不到的是,多少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勞作或者生活場面在花兒里得到了最為傳神的保護:
上去個高山揚紅灰,
青犏牛架上了四對;
端起個面片想起個你,
我沒有了食欲咽口水。
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以及全球化大潮銳不可當(dāng),一日千里,多少傳統(tǒng)勞作方式以及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正在迅速消失,來不及保護,就從我們視野中消失了。就像上面這首花兒中提到的“紅灰”,牛犁地的場景,在今日的河湟生活中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但是花兒在不經(jīng)意間卻為我們記錄下了曾經(jīng)的筏子客、腳戶、金客以及傳統(tǒng)的放羊、除草、打連枷、簸箕、做針線等難得的生活、生產(chǎn)一景,在一個不善著述的大環(huán)境中,作為記憶的寶庫,花兒讓后人們探視到了先民們一代代遠去的背影。
花兒之中,有一個久唱不衰的種類叫作大傳花兒,其鮮明的特點是以歷史或神話傳說起興,以此豐富漢文化修養(yǎng),讓只字不識的歌手們打撈歷史記憶,從其冰山一角看到歷史的鮮活。在這方面,大通籍歌手馬得林可謂是一位達人。他曾任教中學(xué),當(dāng)他看到花兒的這一特點之后,曾從盤古創(chuàng)天地的傳說開始,按照中國歷史進程順序搜集編排大傳花兒,一度使學(xué)生們對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提高了教學(xué)質(zhì)量,也使學(xué)生們對花兒有了更加入肌入里的了解。由此青?;▋捍蠹易逯卸嗔藯罴覍ⅰ⑷龂萘x、白蛇傳、薛仁貴征東等起興的內(nèi)容。
六郎的名字楊延景,
單槍匹馬地上陣;
千百萬伙里的真英雄,
尕妹妹離開你心疼。
薛剛上的是鐵丘墳,
慟哭聲,
驚起了十萬大兵;
我晴天盼雨實難心,
根更深,
相思病扎下的冬根。
在花兒中,相思病的內(nèi)容占了很大的比例,這是其憂傷的情調(diào)注定的,也是花兒一脈相承的對歷代相思詩的繼承和發(fā)展。
上去個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一朵兒牡丹。
看去時容易折時難,
折不到手里時枉然。
這是一縷淡淡的憂傷,這就是愛情,這就是花兒的魅力,這就是青海人心中的關(guān)于距離與美的最鮮活的闡釋。有人猜想,青海人就是這樣借著花兒找對象,借著花兒談情說愛,借著花兒想走出傳統(tǒng)婚姻的束縛而走入心儀的情感烏托邦。我認為,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或者說只是盲人摸象的一得之見。從深層說,花兒的大根還在于它對人類自身尷尬以及諸多不如意的一種樂觀觀照,以及對愛情和生命本身的一種詩性把握,不完全是一種功利的淺近。如果是那樣,它早被青海人自己打敗了,它不會有強大的生命力了。
就像我們讀波斯詩人魯米詩歌中的愛情和酒一樣,花兒中的相思也突破了男女肉欲層面上的相互滿足,而蘊含了更為豐沛的對于人類情感的珍視。我喜歡將花兒中的相思曲與中國詩歌長河中的邊塞詩作比較。高于邊塞詩的是:花兒的唱詞更加貼近草根民眾的習(xí)性,更加貼近人性,更少“飲馬長城窟”等過于功利的表達,更多關(guān)于無奈卻并不失望的心靈低回。一句話,在豪放與婉約之間,花兒找到的是一條適合于自己的表述方式。
四
就像一千個讀者心目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一樣,花兒的個性任誰也說不盡,這是因為花兒就像長江水一樣源遠流長、隨地就行,逢山開路,在不同的地方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姿態(tài)。就青海沉淀下來的老爺山花兒會、丹麻花兒會、瞿曇花兒會、七里寺花兒會等四個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言,它們各有特點,各有發(fā)揮,在花兒的文化版圖上呈現(xiàn)出了各自不同的個性。
老爺山花兒會多以老爺山起興的花兒,以山喻人,以山說事,天人合一,對自然山川的感悟達到了較高水平。老爺山是祁連山里延伸出來的一截,其生態(tài)植被與自然氣息與大通的東峽、城關(guān)、祁家寺等沒有太大不同,但其現(xiàn)有的縣城地位和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的險要造就了它在人們心中的重要,于是,它薈萃這一片山川的精氣神于一體,成為這里首屈一指的花兒搖籃,孕育出了大通直令和東峽令兩種不同于別處的花兒唱腔,其氣息回轉(zhuǎn)打上了這一片地域包容而和諧的寬闊烙印。尤其是流傳較廣的《尕馬兒令》和《水紅花令》在這里家喻戶曉,成為廣大民眾心目中地標(biāo)般親昵的氣息,一度影響著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和心跳節(jié)拍。
互助丹麻花兒會最大的特點是,其曲令悠長,回聲婉轉(zhuǎn),余味無窮,拖著一條蒙古長令的尾音,具有較強的抒情性和含蓄性,風(fēng)格較別處婉約。因此,每每開始之際,缺少開門見山的直白,較多青稞酒香的敦厚與清冽?;ブ乔囡频墓枢l(xiāng),生活在互助的以土族、漢族為主的各民族人民都喜歡自己釀酒、喝酒,民間戲言這里的麻雀都能喝三兩!因此,丹麻花兒會打上了濃濃的青稞酒的味道。不知這是這個會的傳統(tǒng),還是人的慣性或怯場使然,在丹麻會上,大多數(shù)歌手開口前總喜歡喝上二兩;在演唱中,唱著唱著,還會不時地抿上一口,這使這個會場在羞答答的氛圍中開場,而唱到下午就會出現(xiàn)難得的火爆,直至到了晚上人不散場,熱鬧的勢頭將會延續(xù)很久很久。丹麻花兒會孕育了具有鮮明土族風(fēng)格的《尕聯(lián)手令》《黃花姐令》《楊柳姐令》《梁梁上浪來令》《大眼睛令》等多種曲令,也引來了其他曲令,這是一個體驗花兒多樣性不可多得的一個會場。
瞿曇花兒會猶如這里的瞿曇寺,打上了濃濃的皇家文化和民間文化相互交融的特點。瞿曇寺是朱元璋敕賜修建的藏傳佛教寺院,其規(guī)制以及設(shè)計有點故宮味道,因此民間素有“去過瞿曇寺,故宮再別去”之說,始終保持著與內(nèi)地中原文化藕斷絲連的密切聯(lián)系,再加上樂都是青海的文化之鄉(xiāng),普遍文化素質(zhì)較高,這里的漢族人對唐詩宋詞比較熟悉,這使他們對于花兒中的比興有著更加高超的領(lǐng)悟力和駕馭力,因此,好花兒都會薈萃于此。與此同時,瞿曇寺的存在讓周圍的藏傳佛教信眾,包括漢化了的藏族和蒙古族在花兒會期間來這里履行宗教功課的同時,也不忘與各民族歌手的邂逅與交流,這使瞿曇寺的花兒唱詞吸收了很多藏語詞匯,花兒旋律中飄蕩著藏族情歌拉伊的音符,因而聽起來就有非常鮮明的地域特色。在這樣兩種強勢文化的碰撞中,這里孕育出了具有樂都特色的《咿呀依令》《碾伯令》,也使廣為流傳的《白牡丹令》《尕馬兒令》《水紅花令》《三閃令》等略有變異地在這里得到了進一步的推廣和發(fā)揮。
七里寺花兒會是青海最富激情的花兒會,也是參與人數(shù)最多,影響地域最廣泛的花兒會,這是因為七里寺位于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界地帶,青甘兩省的客商穿梭往來時少不了要在這里路過,花兒會一度讓他們在停止腳步的同時,也讓一顆心找到了暫時的驛站。所以,花兒會期間,我們可以在這里看到許多帳篷扎到了山澗。他們中,一些人是遠道而來的客商、慕名而來的花兒把勢;還有一些是奔著七里寺藥水泉前來投醫(yī)的病人。他們沉浸在這里,想以花兒進行心理治療,以山泉滋潤身體,讓形而下的山泉和形而上的花兒挽臂徐行,祛除他們心中的沉疴。為此,一代代在這里留下不少夾帶著神話傳說的一些花兒佳話。這里孕育出的花兒曲令常見的有《古鄯令》《馬營令》《二梅花令》《東鄉(xiāng)令》。其中,古鄯、馬營是民和兩個鄉(xiāng)的地名,東鄉(xiāng)是毗鄰民和的臨夏地名,也是一個民族的稱謂。有意思的是,在青海花兒界頗負盛名、由聯(lián)合國授予一級文化勛章的趙存祿就是一位民和籍東鄉(xiāng)族的花兒文化傳承人;傳遍大江南北的青?;▋和蹑伛R俊也是一位民和籍東鄉(xiāng)族的唱把勢。由于七里寺藥水泉的滋養(yǎng),他們或編詞,或演唱,讓花兒獲得了更加健飛的翅膀,飛越大江南北,成為全人類的精神財富。
在青海,遠近聞名的花兒會遠不止這樣的四個。就我所知,還有西寧鳳凰山花兒會、平安夏宗寺花兒會、湟中南朔山花兒會、循化道帷花兒會、化隆昂思多花兒會、湟源日月山花兒會、貴德花兒會等五十多個。我將此告訴了一些外地朋友。誰知,一輩子研究花兒的青海民大已故教授朱剛說,這數(shù)字太保守,其實,在青海,一到夏天凡有綠蔭處,不論是田野,還是山林,也不論是休閑,還是務(wù)工,都有唱花兒的人。有人開腔,就有人附和;眾人相聚,何事可說?那就唱吧!這是青海人骨子里的愛好,焉能以會數(shù)盡?
五
青海人就這么離不開花兒,這是否有點矯情或者夸張?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多少人展開了學(xué)術(shù)思考,但至今仍是誰都說服不了誰。
我常想,大概這與青海這一方水土有關(guān)。青海自古是流放之地,其“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的偏僻和荒涼決定了這里的地廣人稀,人多孤獨。孤獨的時刻,往往是人的心靈最富激情的時刻,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有時一只盤旋在眼前的蜜蜂也會引起一個人高度的警覺;隨著陽光的遠去,一截大山的影子也會在人心里砸起陣陣漣漪?;▋壕褪沁@樣孕育于人的孤獨。
青海人來自五湖四海。青海最早的先民羌族至今在青海簡直寥若晨星。在青海所謂的世居民族中,如今藏族是人口超過一百萬的民族。關(guān)于青海的漢族,如今流傳最廣,甚至以家譜可以佐證的最龐大的一支移民來自南京珠璣巷。那是明朝,他們因為得罪當(dāng)朝皇上,就被貶到了青海。如今,青海話的許多詞匯與《紅樓夢》中詞匯還那么一致,這是任誰也否認不了的一脈。到了解放后,青海作為邊區(qū),一度是安置河南移民、山東知青、上海右派等的首選地,漢族移民的步子一直沒有停止過,這使青海盡管有青海話,但普通話的推廣最先走在西部前列。青海的土族是蒙元時期入居青海地區(qū)的蒙古人吸收漢藏民族成分以及文化因素而形成的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如今還保持著自己特有的語言。信仰伊斯蘭教的回族、撒拉族更是誕生于元代之后的一個民族,其不斷遷徙的習(xí)慣讓他們幾乎始終在路上。至于蒙古族,更是在明朝中期才在青海逐漸定居下來的。這么多的民族,匯聚于此,相互不了解,再加上山川地理的阻隔,他們一定是孤獨的,同時也是需要交流的。可是,交流需要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化背景與相當(dāng)?shù)男睦砘A(chǔ),如何抵達?可能花兒就是他們之間的使者。與陌生人打交道,交淺不言深,那就得尋找共識,尋求最大公約數(shù)?;▋翰痪褪沁@樣一種突破了各自意識形態(tài)的人性旗幟?
我還猜測,花兒之創(chuàng)作繁盛還可能與青海人的底層生存狀態(tài)有關(guān)。青海遠離中原文化和權(quán)力中心,這使得青海人無緣仕途,也沒有在商業(yè)大舞臺上馳騁的機會,為此,青海人的生存狀態(tài)始終與大自然保持著最近的距離,無非放牧、種地、吃糧、淘金,最有運氣者無非是給大戶人家當(dāng)腳戶(即馱運工)。這些職業(yè),其共同的特點是,流放,即把人放在一個季節(jié)或途程的隧道里,靠其持久的耐力完成任務(wù),每天可交流的機會幾乎為零,于是,為了驅(qū)趕寂寞,他們就吟起了花兒。關(guān)于放羊娃、吃糧人、出門人、相思等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主題,也成為他們的心靈伴侶伴著他們遠行。不是嗎?他們走過的地方,無一例外都是花兒盛行的地方。
花兒聽起來像秦腔,有點張揚,但這偏偏是青海人平時不事張揚的一種補償。在青海電視臺拍攝的花兒劇《馬五哥與尕豆妹》的研討會上,看著片子,我忽然想,是花兒塑造了青海人的個性,由于花兒的直率和直達心靈的個性,青海人不善投機,不懂討好,也不會說場面話,花兒卻正好掩飾了青海人不善言辭的不足。在我的印象中,青海八面玲瓏、會講話、會來事的人不多。遇到講話,每露窘態(tài),說不圓滿,那么,就以花兒表達心情。我發(fā)現(xiàn),影視作品中表達一個主人公的心情時再沒有比花兒言辭最少,內(nèi)涵更多的了。
最隱秘的心聲,最張揚的曲令。
最酣暢的表達,最不善言辭的民眾。
這是潛藏在花兒里的辯證法。我在回味著,看到了流亡美國的土耳其思想家葛蘭的一句話:偉大的思想和優(yōu)秀的作品總是在子宮般的漆黑中培養(yǎng)完成的。難道花兒就是在青海人在“青海長云暗雪山”的茫茫大野中與自然一次次碰撞出的讓他們眼前為之一亮的一束束火花?
六
花兒是藝術(shù),是關(guān)于心靈的藝術(shù)。然而,在有些青海人的心目中,花兒卻是愛情的宣言,人格的底線,是他們以心相許的良言。
追溯歷史,自由戀愛尚未在中國流行時,花兒已經(jīng)成為青海自由戀愛的先聲。早在清末民初,在青海各地,一些大膽青年就通過花兒會相識、相約,尋找伴侶。也有一些已婚青年通過花兒會,看到生活新的希望之后,勇敢離婚,跟著“尕聯(lián)手”去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花兒成為他們愛情地平線上一束強光,照亮了一顆顆尚在黑暗中的心,一度開創(chuàng)了中國自由戀愛新風(fēng)。
就此,前幾年,與民俗專家謝先生聊天時,他告訴我,青海海東一對青年在三十年前的花兒會上相識、相愛,以致難分難離,在離別時以花兒發(fā)誓:
一對兒白馬扯地邊,
鞭麻灘,
水紅花開滿了楞坎。
如要我倆的心兒變,
海煉干,
隆寶灘搖著動彈。
從此,這一首花兒成為他們心中的風(fēng)景,也成為他們心中的堤壩,讓他們一生難以釋懷。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們以心相許的婚姻未能如愿,女方在父母的威逼下遠嫁玉樹,離開農(nóng)村,在牧區(qū)一個干部家庭里生兒育女,這一晃幾十年,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誰知,2010年的玉樹地震讓這個早已是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一下子回到了青春歲月,連夜打班車回到了家鄉(xiāng)。因為,她早已探聽到與她花兒有約的初戀情人至今依然單身,在鄉(xiāng)下茅屋里實踐他以青春相許的諾言,日子過得很貧寒。隆寶灘,隆寶灘,這是玉樹的草原一角,還是他們都不知道玉樹在哪兒時一語成讖的天機?在回來的路上,她全然忘記了她將從此開始適應(yīng)與她現(xiàn)有生活簡直是天壤地別的生活。那是她曾經(jīng)出發(fā)的地方,也是留著青春和初戀難以忘懷之地,貧困有什么可怕!她這一次決絕,讓子女和朝夕相處幾十年的丈夫都難以理解。
在青海花兒界,遠近聞名的花兒編詞家冶進元先生最是為花兒以身相許的一個人。他這一生,干過許多行當(dāng),日子過得并不如意。相反,隨著家庭負擔(dān)的加重,個人身心倍覺不堪其累。于是,年輕時,他心一狠就拋家撂口走出家門,唱花兒,編花兒,過起近乎流浪兒的生活。今天是在這個花兒會上,明天是在那個花兒沙龍,后天又是在一家酒宴的桌旁撫腮演唱。直至七十多歲,被兒女們尋找到時,他早已病入膏肓,不能開腔。我懷著好心,籌款讓他把自己編創(chuàng)的花兒匯集成冊時,他已說不清自己隨手記錄的筆記本在哪里,他這一生成就了許多能夠掙錢的歌手。我?guī)状我娺^他,包括動員出花兒集時在他兒子的辦公室里,也聽過他編創(chuàng)的花兒,他的對于花兒內(nèi)在邏輯“連象”的高妙追求,是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他一生創(chuàng)編的近千首花兒中,我只記住了他的一首自嘲:
吃煙喝酒的唱少年,
臭名遠揚了青海高原;
親戚六眷的全不管,
阿訇爺見了著轉(zhuǎn)臉。
言辭間透著孤獨、悲涼、尷尬以及無可奈何的迷茫?;貞浀酱?,我猶如看到他在人生盡頭接受著母族和親人的嚴厲審視時病容的臉上那一縷樂觀而調(diào)皮的眼神。
花兒到底是迷魂藥,還是清醒劑?樂都籍女歌手王××說,誰也說不清。身為青海人,從小時候起,她就聽過花兒,但奇怪的是,她卻討厭花兒,以為那是不正經(jīng)的人用以調(diào)情的野曲,不值一聽。但是,偏偏他的老公就好這一口,每逢花兒會有再要緊的事也敢耽擱。這還不要緊,一來二去,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后,他竟迷上了一個花兒歌手,跟著她跑了,將她和兒子晾在一邊不管不顧。這是多大的打擊?她抑郁成疾。一查,竟是癌癥。真是禍不單行。親人們都好言相勸,一概無用;遠近投醫(yī),幾成生活常態(tài),依舊無用。有一位族里的長者出招:再別折騰了,由馬信韁,到處去玩,玩到啥時候就說啥時候的話。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在四處游玩的過程中,最終將目光盯住了花兒會?;▋簳τ谒且欢鋹褐?,它讓自己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她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誰知,一個夏天下來,她的心境由此變好,她的癌變由此得以抑制,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搖身一變也成為一個花兒把勢,對花兒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其聲音條件和感悟力還是一流的。于是,她開腔了,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傷心事隨著她的歌聲一點點抽絲剝繭,終致全然離開了她,陽光再次照亮了她的內(nèi)心。她在花兒的懷抱里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在別人的鼓動下還出了幾張碟,癌癥說好就全好了。我在拍攝一個專題片時曾邀請她為我唱了幾首命題花兒,我覺得其渾厚的聲音里確實隱藏著她對生命的深刻感悟。離別之際,結(jié)合自己的身世,她為我留了一首花兒,同在車上的花兒把勢馬得林即興合了一首,男女酬唱互答的歌詞被我及時記了下來:
西涼國招親的薛平貴,
雁捎了信,
它捎到平貴的府里。
你身上阿哥把心牽碎,
我尕妹哈問:
碎心哈你拿啥著補哩?
西涼國招親的薛平貴,
孽障的人,
王寶釧哭干了眼淚。
阿哥你心碎了別憂累
碎掉的心,
尕妹的嫩肉倆補給。
花兒是青海人尚在襁褓里時都能感覺到的氣息。花兒是青海人在丟棄故鄉(xiāng)時的心靈版圖。走在河湟大地,我們常??梢钥吹揭恍┠搪暷虤獾男『⒍紩鲋▋旱墓照劝l(fā)聲學(xué)話。我的一個族叔一輩子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屬于正經(jīng)得有點道學(xué)的古板,誰曾想到,他老年離婚,兒子遠走,個人孤苦無依之時,每每在遠離了村莊的田野里放聲花兒。據(jù)聽過的人們說,那簡直是聲聲帶血的哭泣,一度成為他老年里的精神食糧。
原青海王馬步芳稱雄青海時,與著名音樂家王洛賓先生相知相交,曾在校園里合作《花兒與少年》,讓花兒的旋律蕩漾在一代青年學(xué)子的心中,補償了他們不能在山野里盡情接觸花兒的遺憾,也使孩子們借著這個旋律了解了廣漠無際的青海大地以及任人懷想和馳騁的青海精神。馬步芳的兒子,原國民黨八二軍軍長逃離青海后,難忘這一片蒼茫大地,在香港、臺灣聽到花兒皇后蘇平演唱的花兒歌聲的現(xiàn)場,聲淚俱下,連連吟詠著歌詞“阿哥們是出門去的人”。蘇平是青?;〖幕▋焊枋?,與朱仲祿齊名,被稱作花兒皇后,她刪除青海話里的一些轉(zhuǎn)折虛詞,而使花兒近距離約會外地人,讓不在花兒語境里的人了解了花兒,一下子減少了理解的困難。然而,讓青海人感覺到失望的是,她的花兒演唱那么甜,那么亮,已經(jīng)沒有了花兒的沖勁和野味。在與蘇平的閑聊中,為了佐證她把花兒帶出了青藏高原,她給我出示了馬繼援和張賢亮就花兒寫給她的信。
由田野到江湖,從民間到象牙塔,花兒無拘無束,一路高歌,早就進入文人的視野。自北京大學(xué)歌謠研究會1925年首次在《歌謠周刊》登載袁復(fù)禮先生搜集的三十首花兒之后,花兒研究的漣漪就層層疊疊,不曾消停。1940年,張亞雄編輯《花兒集》在重慶正式出版,他從三千多首花兒里精選了六百多首與讀者見面。
解放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青?;▋貉芯咳驿侀_,青?;▋?、甘肅花兒、寧夏花兒、新疆花兒,大同小異,各展風(fēng)姿。別說是國內(nèi),就連美、德、日等國家的學(xué)者也對花兒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美國印第安納大學(xué)民俗研究所的Mary Clare Tuchy(中文名蘇獨玉)借著花兒研究獲得了博士學(xué)位。
我的朋友中,馬得林出了《大傳花兒集》《花兒千首漫青海》兩本書;趙存祿出了花兒長篇敘事詩《東鄉(xiāng)人之歌》《民和花兒選集》;井石策劃了湟源花兒公園,還拉幾個相好編纂了《青?;▋涸~典》;趙宗福等主編了《青?;▋捍蟮洹?。我的書架上,還擺著《河湟花兒大全》共五本和《中國花兒通論》《西北花兒精選》《西寧花兒》《愛情花兒選》等。還不算關(guān)于花兒的小說、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粗@些書,我常常感慨:這一生,專門讀花兒,感悟花兒都嫌時間有限了。
花兒是一頭雄性十足的野牦牛,你不可能悉數(shù)圈養(yǎng)在聽人擺布的鐵籠里。
花兒是各族人民心中最堅固的長城,資金和權(quán)力的牢籠可以剪斷其翅膀,可收購不來它自由的靈魂。
花兒是青海聯(lián)系中原文化以及各種文化傳統(tǒng)的堅韌紐帶,其源頭直指詩經(jīng)、楚辭,甚至更早的神話傳說,再大的野心也劃不定它漣漪般不斷擴大的疆界。
花兒是西北山川在人的心目中的投影,一旦失去了山川大野的養(yǎng)育和滋潤,在金碧輝煌的舞臺上,鮮活在花兒里的各種意象瞬間就會灰飛煙滅。
如是那樣,花兒中,雪白的鴿子再也發(fā)不出啪啦啦振翅的脆聲;雄姿英發(fā)的走馬再也走不出裹挾著煙塵的流線;夢中不敗的水紅花和白牡丹就會落了葉子,蔫了身子;藏在哥哥們心中的憨敦敦就會失去昔日的樸素可愛。
馬有福,媒體人,現(xiàn)居西寧。主要著作有《鴉兒鴉兒一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