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佬
一
就在國足時隔七年又打敗韓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比如說考上哲學(xué)系的那個夏天我的年齡達到了十八歲,女排沖出亞洲走向了世界。新生入學(xué)時我媽送我去車站,本來話挺多的一個人,常給人說道,見我即將專業(yè)學(xué)習(xí),本當可勁說教吧,竟然一路無話,止于眉目傳情。到了公交車上,給我把行李放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我就在那種暗示下,坐在了那個位置上,并且以后但凡坐車,有條件都在第三排坐下。坐下后上身筆直,在心里打起腹稿,暗下決心要在分別時練一下口才,深情款款地喊一聲媽,最好還能擁抱一下,正式把她作為長輩禮貌地對待一次。不料我這里還沒組織好語言,她卻先開了口,一開口就和別人的媽不太一樣:一個人在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想不開。想不開?我翻翻白眼表示不明白。她用左手撓了撓自己的左耳朵,重新組裝了一下文字附身塞進我的右耳朵:無論如何都不要自殺。說完轉(zhuǎn)身離去,像朱自清爹一樣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其時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如火如荼地開展著,那就是社會背景吧。
我媽是大年初六下午被協(xié)和醫(yī)院的主任醫(yī)生給判了死刑的。那一天降雨,楊柳依依春雨霏霏。讓醫(yī)生給病人判個刑,又是死刑,這不容易。年三十辦的住院,可是主任已回家鄉(xiāng)了。憂心忡忡。挨到初五,我們就托了很硬的關(guān)系去討主任的治療方案。見面時,主任點了一根煙,不看人,甚至也并不吸,只拿眼睛看很遠的地方,一直看到煙霧鉆出了鼻孔,才徐徐道:方案還得自己拿,就這么著大概還有個把月。答非所問吧?我比二手煙還討厭這種惜字如金的答案,就走開了。假裝忘記了,故意也不與之握手,假裝對這種終極結(jié)論也并不關(guān)心。主任的煙到底還沒抽完,這一回在那吐出來的圈子臨近破滅時,我從里面依稀看到了我媽那張和現(xiàn)在的我、和過去的外婆長得一樣大的圓臉。我還想起他在說大概還有個把月時還有句“就這么著”,這里面藏有埋伏。于是我又靠近他,主動自覺地深吸了一口二手煙,然后謙卑地說,主任我知道方案必須自家定,但還是特別想聽您的建議。
這下子輪到主任不習(xí)慣了,他向后退了兩步,掐斷煙火,騰出手取過我手中的單子,一目十行,用一種曖昧的語調(diào)自言自語:“七十出頭,其他檢查指標倒都是好的,如果化療也許還有的一拼?”
回到小區(qū),我直接到門口的“在咖啡”坐了一天。所謂一天,既不是二十四小時也不是半天,就是從醫(yī)院主任那出來一直到“在咖啡”打烊。坐下來我的心神就安定一些,本來在主任評估生死的時候已經(jīng)眩暈了。往上不說,經(jīng)歷過我爸的死,我還是沒有形成我媽也會死的概念。一杯卡布下去,開始有一點釋然??毡幸幻度~子拉花依然趴在杯底,完好無損。生命之樹常不常青另說,關(guān)鍵在于質(zhì)量。本來我覺得自己和其他客人一樣不是來解決什么問題的,只是來喝杯咖啡,甚至也不是為了咖啡,只是來坐一坐,安放一下自己。但顯然,離店時我已經(jīng)做出了放棄化療的決定。當然不是因為拉花葉的生命張力就可以不管不顧地拿主意,而是因為這種時候走程序很假,更需要有人不管不顧。我在心里對著已經(jīng)死去的爸、還能說會唱的舅說,這事我就這么定了。
次日一覺醒來,打開窗,才知道下了一夜的春雨,江面上云飛霧繞,風(fēng)濤聲雖不是海浪,卻也從一幢樓卷過又一幢樓來。這才六點,其他成員也都醒了,不但都醒了,還都坐在客廳里,表情可疑。大的悵然,小的憤然。外國人這時互道貓寧“早”,我說:“諸位神游?”
父子一人一部觸屏手機,一同走天涯。
天涯網(wǎng)?我表示不屑,一般來說,有空翻翻新浪就夠了。當父親的沒好氣地說:“有人把你舉報了,不過你也別看了。”
“舉報?好?!蔽掖饝?yīng),然后笑。
他嚴肅地說:“別笑,人家還是實名舉報。”
我又說:“好,實名好?!?/p>
兒子說:“很扯?!?/p>
他老爸于是對他說:“你還是下載打印一份給你媽看吧,跟帖什么的就不用去看了。”又說道,“都別在這方面浪費情緒了,不許跟帖,也不得刪帖?!?/p>
然后他開始研墨,像往常一樣練字。散散的,先寫白居易,后寫居不易,再寫完整的一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庇肿匝宰哉Z道:“你以為亂花是迷人眼、是斑斕,其實更有漸開漸盛的趨勢,而淺草,那也是步步為營啊?!?/p>
相對于練書法的裝,看評論的則貧。不讓他看別人對他老娘的人身攻擊,他就看中超聯(lián)賽的評論,跟著人家搞地域攻擊。罵廣東球迷猴子,申花球迷9:1,山東人滾回去吃大蔥,國安是個大傻逼
一直以來別人都說我有處理突發(fā)事件的獨門秘籍,那就是把突如其來的棘手問題用平常心看待。其實很簡單:暫時擱置與拖延,也就是你面對它,不逃避,但又不急于處理。從前我媽總說,急有什么用?我慢慢地也就不急了。我瞟了一眼兒子遞過來的舉報信的題目:關(guān)于XX非法擁有十幾套房子的實名舉報。那XX就是我,還附帶身份證號碼,以示排他。XX我被昨天的咖啡一直鬧著,肚子已餓得慌,因此也并不急著了解具體內(nèi)容,決定給自己認認真真地弄碗面。本來就受著刺激,干脆再多放些猛料,結(jié)果太咸且辣,有點吃不下去。想去尋垃圾筒,拉開后門,迎面就撞見了如今應(yīng)該和XX一樣出了名的實名舉報人(簡稱為103)。XX我有點愕然,頭沒梳臉沒洗,心情也還沒整理,只覺得這面是不能夠倒的了。又為了免去招呼的必要,只有選擇一仰脖,將剩余的殘湯吸溜下去。吸溜時還有手機“咔嗒”聲響起,大義凜然的103身后多了一個小伙,沖XX我拍了快閃。完事的他并不躲閃,導(dǎo)致我看到一臉的無所謂和一雙無辜的眼神。本來這樣的無所謂表情應(yīng)該由我XX來表現(xiàn),怎么反而是你,而且還很無辜?端著空碗,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今天生活中具體的一面吧。
默默地退回廳里。父子倆鴉雀無聲,其實也一直在盯著我,各懷鬼胎。老陳嘴里正含著一口茶,望著臉色煞白轉(zhuǎn)身而回的太太,眼神渙散。我只好收起慍怒,重新溫潤起來,鄭重其事給他們匯報:“我XX在這里向你們、向毛主席習(xí)大大保證,我個人什么事也沒有。”老陳把眼光重新收回到我臉上,如釋重負。小陳見聞,兩眼向上翻了翻魚肚白,一臉幸福,身子夸張傾斜一邊,做立馬倒地狀。endprint
我于是又想起來:我媽要死了。
我對老陳說:“我現(xiàn)在沒心思管這個,你幫我對照舉報材料寫個情況說明,明天初八正好開門紅交給組織。”
他說:“組織上還能讓你等到明天?”
我說:“那你更得抓緊,馬上就寫,我呢現(xiàn)在得趕緊上醫(yī)院去?!?/p>
洗臉換衣服出到客廳來,小陳說:“你老人家剛才吃湯面的光輝形象又浪跡天涯了?!?/p>
老陳把筆一摜。
我說:“這么快?”
兒子說:“你以為?本來經(jīng)過一夜洗禮,評論越來越趨于同質(zhì)化,區(qū)別已不在觀點,只在于文筆好不好,泄憤夠不夠爽?,F(xiàn)在又重新圍觀,評點XX面相,而且,親娘,咱吃相著實不好看,怪不得別人尖酸刻薄。”
聽到這,他爸咧開嘴笑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剛才想起我媽要死了,現(xiàn)在又想到我爸死得早,死得好,死的得其所,看不到這一幕。要知道,他們生前最大的幸福就是親生經(jīng)歷了“文革”又親臨“文革”厄運的結(jié)束,并且至死堅信不會再來。但是,現(xiàn)在,天翻地覆慨而慷,天涯上貼滿各式各樣大字報,與從前的各大廣場一樣熱鬧。人肉搜索引擎也已經(jīng)挖開了他的墳頭,圍觀群眾不限于工農(nóng)商學(xué)兵。遺憾的是,對于特別臭美又特別以我為榮的老太太來說,張貼出去的照片怎么能是最粗俗丑陋甚至可能還是齷齪的一張呢?這和她祖?zhèn)飨聛沓渤鰤m的氣質(zhì)很不搭。
我轉(zhuǎn)身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拾掇拾掇,還動用了一下眉筆。拉開后門,假裝看看天氣,關(guān)上。再拉開前門,身子下沉,把氣吐干凈,穿鞋系帶子,再吸口氣,支起上半身,氣沉丹田,然后把個臉朝向左又向右,以便周邊窺探的人或能夠看到,或能夠拍到一張我那唯美的娘可能會比較滿意的臉。余光中,101的門半掩著,女主人倚門立著,我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愚蠢地思忖著有沒有必要回應(yīng)一下她那似乎比較執(zhí)著的目光,直到還是通過余光確信她的嘴角兩邊一直掛著善意的笑。女人的第六感覺告訴我她其實是在候著我的,于是我扮給她一個苦惱人的笑,她也聳聳肩膀,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鬼臉,在我看來不是心心相通也是惺惺相惜。我們在這一刻達成了默契,瞬間有光源和音響從她家的門縫里瀉出,鄰里所賜予的喜悅光一樣全部照進了心頭。
走下臺階,有三個陌生人迎面而來。一個扛機子,一個拿麥,一個手執(zhí)小本。他們同時開口:“您好。請問,您是?”
瞬間,他們仨又都同時認出了XX我,然后很禮貌地說不好意思,他們的任務(wù)是采訪103舉報人。我用手指了指右后,說往左是101。他們說謝謝。然后媒體把103的門檻都快踏破了,新聞頻道滾動播出。我很納悶:我這都送到你鏡頭前了,為什么你們都不認為102被舉報人也有釆訪的必要?關(guān)于這點,到如今我也沒想明白。
二
我媽應(yīng)該是在醫(yī)生查房之后就一直坐著等我的,十一點的光線把她的臉龐照得細膩發(fā)亮,難不成所有的點滴包括那什么四五百一瓶的蛋白都注射到了臉上?我拿眼瞥掛在床頭的主治醫(yī)生名牌,有了感覺,看上去人家仿佛對治病救人這個高尚偉大的事業(yè)并不很上心。轉(zhuǎn)而再去看我媽,那臉上倒也沒有死亡的蛛絲馬跡,正比我之前看她還要仔細地察看著我。我笑了,我想說咱娘倆誰也別研究誰了,時間終將帶走你,當然有一天也會帶走我,問題是什么時候。我示意她有事,退到走廊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問老陳動手寫了沒,然后再三強調(diào)行文中一定要懇請組織盡快調(diào)查。
此時走廊上有穿堂風(fēng)吹過。不確信這風(fēng)會不會經(jīng)過我的作用左拐而入,正好吹到我媽,并且,那個從前切割掉的左胸經(jīng)了這風(fēng),豈不是一眼看去空蕩蕩的?想到這我趕緊往墻邊避,這一避,隔著走廊的玻璃窗看到了對面的樓。那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紅磚老樓,樓下從前洋人種下的櫻花籬落疏疏,樹下行人竟也如織。我不合時宜地產(chǎn)生了抒情的需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櫻花、櫻花樓,那也正是我爸生前住院的地方,甚至我已經(jīng)不確定是哪一年了。我想我大概早晚也得住到這兒,雖然目前不算上剖腹產(chǎn)生娃,只為割去腳上的雞眼上過大醫(yī)院。在太陽光的沐浴下,我只想到了這些。也許只有等到,深夜、凌晨,才會有詩和遠方。
后來媽喊我進去。聽到聲音的那一刻,我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雖然今天才初七。病房也有鄰居,一二三床,和101、102、103的布局一樣,她是102,逼真的荒謬。我進去問她何事,她躲過鄰床,用莆田話問:“跟我講醫(yī)生怎么說的?!?/p>
我沒心沒肺地說:“醫(yī)生問要不要化療。”
她更沒心沒肺,不復(fù)續(xù)問,器宇軒昂地靠在床頭。反之,我卻感覺到自己身上的癌細胞一撥撥襲來,并且正在擴散。頭皮發(fā)麻,頭發(fā)應(yīng)該也開始往下掉。都說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露青皮……我手無寸鐵,我寂寞空虛冷。于是,我全部招出:“醫(yī)生問要不要化療,我說我們不做?!?/p>
我媽用憐憫的眼光看我。明火執(zhí)仗!可是,你憐憫我什么?她義無反顧地推翻了我做出的決定,只說一個字:“做?!?/p>
我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點她感覺到了,故而又輕聲道:“為什么不?我們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p>
或者?大概?我不置可否。我只要確定她的神志還是清醒的,我就必須服從她的意志。我又慶幸她還有意志,尚能選擇。因此雀躍起來,遂去通知醫(yī)生。
醫(yī)生辦公室就是護士站的內(nèi)屋,主治醫(yī)生正在外面與護士們談天或者說事,看見我就努努嘴。眾人齊刷刷轉(zhuǎn)過臉來,仿佛開始對一個癌癥病人進行集體會診。這使我從現(xiàn)實中初次明白自己已然是一個公眾人物。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想要獲得名聲也許是人類的特性,我想我追求過,也曾經(jīng)有過一些體驗。比如小學(xué)在全校師生做廣播體操時登臺領(lǐng)操后,經(jīng)常在校內(nèi)外被人指認出來;比如年輕時有剛認識的人說讀過我的詩,緊接著還能背出一兩句;比如最近常有陌生人說曾在“在咖啡”見過我,等等。這些名聲是依靠自身條件一不小心獲得的,其最佳狀態(tài)應(yīng)是榮譽、成就、貢獻以及才華或人品。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算什么。場面好像有點惡心,但我也只能厚著臉皮說:我是二床的家屬。
他說哦。endprint
我說我母親決定做化療。
他又說哦,化療很痛苦,隨時有生命危險。
我說明白。
他終于搶白道:“沒人要你明白,要病人明白才會配合?!?/p>
我想起他們主任給下的最多還剩兩三個月的診斷,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幾天,聯(lián)想到網(wǎng)絡(luò)事件的調(diào)查,從啟動到結(jié)論,一個程序下來,大概怎么也少不了個把月。都得搶時間。我問他能不能盡快開始,他撓頭,但因為不斷有護士拿手機拍我,我也只能厚顏無恥地端著雙臂而不顧內(nèi)心的奴顏婢膝。
從醫(yī)辦退出來,在走道上與舅舅舅媽不期而遇,也有可能是他們在堵我。舅媽一見我整個人就變成麻花,眼淚白糖一樣簌簌直往下掉。我很納悶:打我出生到如今半個世紀,沒見她哭過,此刻淚水滂沱,你這是為什么?
舅舅則直接嚴詞厲色:“你要死了,捅這么大婁子!”
“舅舅你還上網(wǎng)???我本以為互聯(lián)網(wǎng)只是年輕人的世界?!?/p>
舅舅答非所問地說:“這也是運動!你不要掉以輕心!五十年前就是這樣搞事的,現(xiàn)在又開始了?!?/p>
從前常聽父母說舅舅是整個家族中最聰明最浪漫的人,“文革”前的復(fù)旦才子,年輕時風(fēng)流倜儻,歌也唱得好,躲過了歷史上的各種運動,只是人變得佝僂了。我寧愿認為變化本質(zhì)上就是浪漫的,雖然他和我說話時人顯得更加蒼老,背也駝了。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本艘徽Z解簽。我心中不再那么困惑。不過,這五十年都過去了,你怎么還像一只驚弓鳥?我想沖他說不是我要死了,是你妹要死了。說出來卻是:“舅,我媽應(yīng)該睡了,你們就別進去了?!比缓笪夷蚣?,借過一步先上廁所。
回到病房,舅正用他那渾厚的雄性語言說著什么,眉飛色舞,舅媽演技一般,我媽喜笑顏開,隔壁左右兩床一干人都很愉快。使矣,使矣,多么重要的使者乎!我媽吩咐給我舅舅沏杯茶,我從隨身攜帶的不多的存貨中取出一包肉桂交予護工,自己逃之夭夭。
三
路上我接到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依然是三段論:郵件已收到,黨委已上報黨組,接下來要積極配合調(diào)查,不得離開戶籍所在地。然后,他換掉公事公辦的口氣,私下說:你中彩了吧?匪夷所思,這種鄰居得有多大的階級仇民族恨?趕緊搬家換一個地方住。我說:老大,這我做不到。他嘆口氣,說得更貼心:那不然你就主動登門造訪,你不要再告訴我你做不到。他穿草鞋你可是穿皮鞋。要不然你趕緊請個德高望重的人中間斡旋一下,低個頭,討個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拆了墻就是一家人。他說得很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其間有一度我哽咽了,差點向組織傾訴說我媽要死了,但我克制住了,我也克制住沒有說這些都不是我考慮的問題,以前我奶奶都會說,你逃得了和尚,你還逃得了廟?
回去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開始逐一關(guān)閉自身的一切反應(yīng),以避免任何可能導(dǎo)致的不適宜的反應(yīng),如悲傷、憤怒包括流淚或者粗言穢語等等。社區(qū)廣場的石板路因為淋過雨水,每一步都踩出涼意。雷鋒都說秋風(fēng)掃落葉,而我們這兒的初春卻將榕葉兒無情地撕扯下來。在葉子大道上,我就教導(dǎo)自己你心里沒有鬼啊不要慌。我一會兒埋頭走一會兒又抬頭走。我加快腳步,又加快腳步。我告訴自己我臉上沒有東西,我臉上也不能有東西,所以還得快點走。所幸,一路上沒遇上個熟人,平時在小區(qū)里哪一次總也與那么幾個熟與不熟以及半生不熟的居民互相點頭致意?,F(xiàn)在回想起來,也還不能分出這時的孤立究竟是碰巧,還是他人造成的,抑或干脆就是自己感覺的甚至期許的?
回到家來,家里的兩個也嗷嗷待哺。兒子說:“媽,中午可不可以整點硬菜?這年都要過去了。”
他爹說:“就是,這嘴里都要淡出鳥來了?!?/p>
我說我這不沒什么時間嘛,也沒你們那么好心情的胃,再說吧,我也不可能像隔壁103那樣的閑情逸致吃飽了去外圍整那么多素材。老陳大喝一聲:“打住,以后別再拿這事說事,誰都不許發(fā)揮。有事活該,沒事自己扛,舉報那是人家的權(quán)利,你小子也給我聽進去?!?/p>
兒子不服。我低頭認罪。順了些現(xiàn)成的食材搞了幾個小菜救急,將功補過。爺倆已經(jīng)擺好了酒杯,斟上青紅,然后我們仨碰杯,在年假的最后一天縱情暢飲,互相致敬,竟也似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只是那儀式有點莊嚴,還有幾滴眼淚滴到了湯鍋里,滋味詭異,有一下我差一點被辣油涼拌的毛肚嗆到窒息。老陳說:“可別噎死,你要這會兒玩完了,那算個什么事!”
我說:“這個你還真放心,你老婆無比熱愛生命,這種問題,我媽在我上大學(xué)第一天不是就已經(jīng)交代過我了?當時我不解,后來知道她在說什么。”
兒子說:“這叫皮實。”
吃得差不多了,老陳很權(quán)威地說:“兒子今天你洗碗?!庇执致暣謿獾貙ξ艺f,“咱倆困覺去!”
進屋后,他一邊脫衣服一邊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看著他蔫壞的表情,心里明白這是借了酒興。可雖是因了酒,那分明也是愛國糧啊。在他氣喘吁吁的時候,我想起王小波那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它跳上屋頂曬太陽,模仿工廠的汽笛聲,并且在眾人的圍擊下巧妙突圍。此處,還有一只大腦被多巴胺激活了的母豬支起上半身,用幸福的前蹄撩起窗簾一小角,往豬圈外瞻望。
這樣描寫的場面雖有一點荒誕,其實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從前住得雖近,但看得潦草。如今在這種神秘的近距離中我得以認真地觀察了一下鄰居103。只見他六七十歲樣子,長著一張國字臉,身材魁梧,卻無三頭六臂,頭上也沒有長角。此時他正蹲在門前的小花圃上拔草,很斯文,貌似世界上已然少了一個壞人,反貪安良的責(zé)任已盡。你看他安泰自若,就知道已初見成效。窗外兩棵山茶花盛開,樹上滿是花朵,樹下鋪滿殘骸。小徑上,走過去一個穿著改良旗袍的老婦人,牽著扎小辮兒的學(xué)齡前女孩,另有一條土狗、三只野貓相對穿過。喂,你。我在心里對還蹲著伺候花草的鄰人問道:你就這么過著退休養(yǎng)老的日子不比把自己打扮成反腐斗士有意義嗎?鑒于你是網(wǎng)絡(luò)舉報人,我是被舉報對象,我還是對你表示應(yīng)有的敬意吧。我放下簾子,在心里對自己提出了以上要求。
鬼鬼祟祟的你干什么呢?老陳醒了,在床頭板上靠著,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聲音,那不為我們所知的聲響應(yīng)該出自隔壁人家。我穿過他的肩背盯著那扇墻,第一次意識到這墻的性質(zhì),這是一堵共同的隔墻,也許隔墻那邊也有一張床緊挨著,也許,甚至一直就是緊挨著睡的??!這么一想就不僅是害怕,說實在的都有點惡心。唉,我說我們老大說遠親都不如近鄰,拆了墻就是一家親。那什么,他們不會還經(jīng)常在隔壁聽床吧?endprint
老陳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期,說:“搬來的時候我們連續(xù)幾個周末都留客人在家吃飯,至少有三五次迎來送往的時候跟人打了照面。有兩次我差一點兒就順口喊他一起進來坐坐湊個興……”
“那為什么不喊?”
“是啊,”他嘆了口氣,“總覺得互相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吧,對過來的朋友不尊重?!?/p>
我也誠懇地檢討一下自己:“他老婆有一次問我有沒有微信,我說我還不太會玩。她說沒事,先掃一下,我假裝忽略,沒讓掃?!?/p>
他說:“你根本就沒想和人好好相處,女人家就得串串門兒什么的。”
“又不是舊時鄰居。小時候左鄰右舍哪一家門檻沒被我踏破一角,哪一家的飯桌我沒上過十五六遍?你自己也是。你看101,誰串過誰的門?但人家爺們一見人就笑,點頭,鞠躬,有時還笑得一塌糊涂,腰彎到不像話?!?/p>
他掐了煙,把煙蒂投入對角的紙簍中,穩(wěn),準,狠。我起身拾起,檢查了一下火苗,重新捻了一下,放進去。心里冷靜了一些,繼續(xù)反?。骸罢f真的,主要還是不對路,也沒那閑工夫,人家邀我跳舞也不隨,還是孤傲清高吧。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就是有一言不合的時候,也不置于往死里整吧?下這么重的黑手?!?/p>
他煩躁起來,揮揮手:“拉倒。別再查找了。原因都不是原因。都沒有任何借口。關(guān)鍵是這種手段令人發(fā)指!一言不合?馬克思罵的得對,經(jīng)歷了這場大革命,你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他騰起身霍地飛起一腳踢飛紙簍,“就讓他們倒騰吧。等這些人都死光了,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這個社會風(fēng)氣也許才會好一點?!?/p>
“變憤青了?”我白了他一眼,又于心不忍,故意輕描淡寫道,“你這也是在詛咒我媽吧?”
他更沮喪了,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四
出得廳堂,兒子像一只憤怒的小鳥,落在小米前?!昂酶恪!彼f,然后回放叫我看滾動的電視現(xiàn)場采訪報道,場景和圍觀群眾都很眼熟,一點也沒有違和感。在鏡頭下,舉麥記者采訪舉報人:“前輩您好,有網(wǎng)民稱您為反腐勇士,您注意到了嗎?”
前輩把交叉架著的雙腿進行了交替,換過一個二郎腿姿勢,不置可否。舅舅說得對,退回五十年,這可不就是個紅衛(wèi)兵?這場景已從網(wǎng)上回歸實體客廳,你能很真切地感受到反腐敗是一個接頭暗號,所有人都帶著莫名的興奮,視若珍寶。勇士隔空而招,見者遠;順風(fēng)而呼,聞?wù)弑?。兒子佩服地說:“有點拽?!?/p>
說話間記者的態(tài)度更加恭敬:“前輩,請問您是怎么想到這么做的?”
這一回他很爽快地回答:“我看她不順眼?!?/p>
“神經(jīng)病?!眱鹤诱f。圍觀人群也哄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好看還是好玩。記者眉頭輕蹙,但很快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表情也變得持重,改原先的謙卑之情為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起來:“那么請問您除了在網(wǎng)絡(luò)上張貼舉報信,是否還向有關(guān)部門提供了舉報材料或線索?”
“沒有?!鼻拜厰蒯斀罔F。
此時麥離他更近一點伸過去:“那么您是否掌握了什么證據(jù)或者線索?”
“沒有啊?!彼X得好笑,這話在這兒相當于“沒必要”。記者張了張嘴,不知該做如何反應(yīng)。本來他應(yīng)該是沖著實名舉報來的,光明磊落尤其值得欣賞,但是,如果沒有一丁點證據(jù),又怎么實名呢?“我一個小老百姓能掌握什么?我看著她就像。你們曝光一下,讓公家去查就是了。”
圍觀觀眾中有人雞賊一樣干笑了兩聲,受訪者見受到了鼓勵,話更多了:“深圳房姐、北京車爺、武漢表叔和廈門的皮帶兒,不都是你們這么搞出來的嘛?!?/p>
他的聲音在他自家客廳中回蕩,客廳中央擺著電視機,它的對角是供神的佛龕。觀眾開始大笑,記者有點尷尬。如果說原來的設(shè)計是一次家庭聊天式訪談,那么這天是已經(jīng)聊死了?觀眾倒也并不揶揄,靜觀其變,或許有的人心里也開始后怕:你,你們,我,我們,誰都不應(yīng)該只是旁觀者、習(xí)以為常。這樣的熱鬧,好看是好看,嚇人也挺嚇人。只希望有一天此類事發(fā)生在你身上的時候,不要以為只有自己倒霉。線上線下,也許有人不自知,有人知而不言,有人言而不知,還有更多的人視而不見。不知道媒體記者都怎么看?
這個記者到底還是有經(jīng)驗的,受窘后不動聲色換個話題,問:“請問你們買房互為鄰居多久了?”
“買?”受訪人受辱一樣受了刺激,“我們哪里買得起!”而后又訕訕地笑,“人家是買的豪宅,我們只是拆遷安置的?!?/p>
現(xiàn)場變得鴉雀無聲,只聽到機械設(shè)備運行的“吱吱”聲,或許這又是一個敏感話題,又是一顆炸彈呢……卻見舉麥記者寡淡地“哦”了一聲,果斷收官。好像這段交談本身只是為了發(fā)生對話,或者為了完成時間段安排,而不是求是非。他扭頭示意攝影師可以收工了,自己也匆匆收了線,上前去和103握手作別。
兒子說:“口號喊得那么大,讓人都不好意思鄙視他?!蔽颐鹤拥念^,安撫他。這確實有點難受,讓人也沒法開口澄清什么。不過我倆一致認為這個記者還比較靠譜,不像在門口和舉報人一起照相合影的那幾個渾蛋。
穿過他們合影的背景視線,可以望見遠處有海峽號觀光游艇在江面上慢慢滑行,在樓宇中時隱時現(xiàn),看起來就像穿山過水,想來也是無比歡暢。
我說:“兒子,明天上課了,你是不是也該去看外婆了?”
他瞧了瞧外面的廣場,午后的太陽牛烘烘的,閑人已會聚了一批。他垂頭喪氣地問:“媽,咱家既然這么有錢,不如干脆再配個直升機吧?”
我把他從沙發(fā)上提溜起來,他又問:“你們說的提綱挈領(lǐng)就是這樣子吧?”我假裝要把他直接往外推,他趕緊說等等,然后在毛衣外加上掛領(lǐng)衛(wèi)衣,又把帽子扣上,雙手插褲兜里,妥妥的,做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我把帽子給他從頭上剝?nèi)マ抢缴砗螅愠鏊莻€完整臉型,又讓他自己把手拿出來。
他不干了,氣急敗壞地說:“憑什么?本來我平時就是這樣出去的嘛!”
我用熊掌推他的虎背,問:“兒子,不就是眾目睽睽交頭接耳嗎?少年那句時髦話是怎么說來著?”endprint
他耷拉著耳朵,一字一字嘟囔道:“時間流轉(zhuǎn),歸來依然青春容顏?!?/p>
兒子推出去了,老陳又走了出來,臉帶赧顏,見我抱肩蜷縮著,輕描淡寫說:“你媽都還沒死,你怎么就哀哀如喪考妣?”是啊,本來我逮著一個人獨處,想偷偷地靜靜地自己哀悼一下,這才奢侈一小會兒,怎么做完恩愛你就又出來秀慈祥了呢?此時天色已向晚,黃昏來臨。他問:“想不想出去散步?”我說:“你有病吧?有這精神頭不如留到明天單位用去,明天才是重頭戲?!币娢覕Q巴著,他從案上抓起最大的一把狼豪當?shù)谰?,舉起,作做一個士兵,又大邁步吭吭吭繞堂一圈,往門口一站,槍一戳,腳再邁成一個八字,然后認真地站著,說:“那你就這么躲著,我看著,都不出去見人了?!蔽見Z去他的武器,把毛筆收放到案上,說:“那就一起去醫(yī)院,兒子也在那。”
起初,我們試圖手挽手,又覺得別扭,就各自埋頭走到平緩的廣場。有人蹲在廣場的邊角殺雞,工作認真精神抖擻。那只雞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被折磨了一會兒,顯出了萎靡之態(tài),正在引頸受戮。那個人和那只雞都和我做了眼神交流,在交匯的瞬間。我心悵然。對于操刀者我知道不能多加關(guān)注,因為那樣有違一個路人的本分;給雞的那一眼什么都沒有,但其實又有。
我們抵達時,兒子正挽著外婆在窗前曬太陽花,盈盈一握,她在他的環(huán)繞中顯得格外的單薄。我大著嘴巴說:“媽,從前咱倆曾經(jīng)從那邊的廊里向這邊看,你還記得不?”那時這里推倒重建,正在打樁,是個工地。父親入睡時,母親常常靜靜地看著窗外,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我媽沖我淡淡一笑,說:“沒想到我們現(xiàn)在卻在這里看向那里?!痹捯袈湎?,太陽花隱去,人淡如菊。
是夜,她沒挨到我們回家就扛不住眼皮了,在眾目睽睽下打了一個盹,假眠。睜開眼說:“方才在睡意蒙眬中聽到門‘吱呀一聲,你爸來過了!你爸和我商量著說他明天準備到我們隔壁103去走一趟,讓他們先消停消停?!甭犅勎覀冐砻婷嫦嘤U,大眼瞪小眼。我想起單位老大的建議,汗從腦門上掛了下來。
兒子說:“不會吧外婆?你什么都懂啊?”
我說:“我爸他今兒可能又喝高了?”
她的臉上泛起微弱的潮紅,不屑地說:“他個大老爺子也有慫的時候,還不如咱娘們?!?/p>
我的鼻子一酸,幾乎要崩潰。老陳悄悄在床沿伸手拽我也沒逃過她的眼神?!白屗??!彼赖貙λf。過了一小會兒,又輕聲細語地對我說:“夠了,可以了,你媽我這不是還沒死嘛?!?/p>
“媽!”我一屁股坐到床邊,上身挺直,與當年被她安置在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一樣。有那么好一會兒,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安之若素的臉龐,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媽你那也是我的杰作。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