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英的老公毛三仔因走私販毒鋃鐺入獄,可他在羈押期間受到黑道勢力威逼而撞墻一命嗚呼。
秦英經(jīng)受住了喪夫的重?fù)?,在縣城找到了一份酒店坐臺的工作。她的姿色成了這家酒店爭取回頭客的一大資源,生意火爆得令同行眼紅。
一天,她加班回得很晚,回到吊腳樓,她似乎連拿鎖匙的氣力也沒有了。她顫抖著把鎖匙插進(jìn)洞孔,輕輕地推開門,忽然產(chǎn)生出了一種恐懼的心理。
門是閂著的。她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把提著的心放下來。她來到廚房,取盆洗腳,準(zhǔn)備睡覺。剛一坐下,好像有腳步聲從后面?zhèn)鱽?。她扭過頭來,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啊的一聲驚呼。她踩翻了小木盆,彎腰拾起正欲朝里走,被搖頭晃腦的兩個不速之客攔截住。
“你們是怎么進(jìn)來的嘛?”秦英問道。
那個蓄著八字胡子的家伙嬉皮笑臉,說:“你成了替我們仇人賺錢的財神婆,我們盯你很久了?!?/p>
“你們想干什么嘛?”
“聘你做前臺小姐,月薪3000元,比你現(xiàn)在的工資多一千,你看如何?”
“實在對不起。我不能無緣無故地炒了人家老板。那樣心里不好受?!?/p>
“你想抬杠呀?嗯?”
“不是哩,你聽我說……”
“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人得講良心。跳槽也得自愿。你們說是不是這么個理?”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老板,你把借條拿出來,讓她死個明白。如果沒錢還,她得為你打工;還了錢,兩不欠。”
秦英的心猛抽了一下。什么借條?我又沒借你錢。她有些懵懂了。
小伙子不慌不忙從口袋掏出一張字條來晃著說:“你看看,這是什么?”秦英的手不敢伸上前去,身子更不敢靠近。她想起來了,原來是打給王以強的那張借條。兀地,她緊張起來。看來,今晚要出事了。她決定見機行事。秦英鎮(zhèn)定下來說:“兩位大哥,強哥的借條怎么會在你們手里?我有些弄不懂耶?!?/p>
“弄不懂嗎?那我告訴你。王以強欠我10多萬塊錢,他把這借條托人轉(zhuǎn)交給我抵賬?,F(xiàn)在我按借條收錢,總沒得說。你說是吧?”
“我沒寫你的名字,向我收什么錢呢?”秦英到底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身子有些微的抖動。
“如果打起官司來,哈哈……”高鼻子老板咧開闊嘴,貪婪地盯著秦英一步步逼過來。
“別這樣!”秦英哀求道。
高鼻子老板冷笑道:“實話對你說吧,色狼進(jìn)了美女屋——不搞,是假!”
“你再這樣,我要喊了!”秦英加重了語氣。
“喊啊,你喊呀!”色狼扯下了秦英的上衣,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膚。
忽然,“咚”的一聲踹門聲,一個黑影破門而入。蒙面人舉起木棍,厲聲喝道:“活得不耐煩了?”
色狼一轉(zhuǎn)身摟著秦英靠了墻,他晃晃地亮出匕首,喪心病狂地叫道:“你敢亂來,我就宰了她!”
秦英趁機用膝蓋朝著他的襠部死勁一頂,那家伙“哎喲”一聲倒地下了。
秦英趕緊躥到那團(tuán)黑影的背后。
色狼連連求饒道:“大爺大爺,你就饒了龜孫子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2
秦英因身子不適,辭掉了在縣城的那份工作,接了一些手工活干。一個平淡無奇的中午,有個小伙子背著泡沫箱子悠悠地走來。秦英揉了揉眼睛。好面熟??!太像了!
正置疑,忽聽一聲喊:“英子,我是冬仔??!”
“是你啊,冬仔哥,快坐!”秦英驚喜地招呼道,“好多年了呢,也沒聽到你的音訊!”
“我去了云南,在你們結(jié)婚的前一天夜里?!?/p>
“過得還好嗎?在哪安家了?”
“我沒有家,一人信天游?!?/p>
“你應(yīng)該成家的。”
“我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話到唇邊,他又咽了回去。
秦英知道他要說什么:“謝謝你,冬仔哥!”秦英趕快岔開話題,說,“你還記得從前那次咱倆對歌我罵你的事么?”
“那都是從前的老皇歷了?!?/p>
“你不會記恨我吧?”
“記恨我還來找你嗎?”
“最近,我遇上了幾樁事,怪怪的。一覺醒來,我聽見狗叫……好多個晚上,那輕輕的腳步聲、干咳聲和那狗叫的聲音,使我聽起來起雞皮疙瘩?!?/p>
冬仔叫她不要想多了。
秦英似乎還置身在混沌里出不來。
冬仔看見一撥又一撥的人從秦英門前走過,心里像吃了蜜。他看看她,說:“你屋后的這條傍山小道要修高速公路了。你可以做點生意呀!”
“做生意?哪來的本錢?”秦英反問。
“我攢了點錢,你做老板開個茶酒館吧!”
“你做老板,我打工吧!”
“別別別,我先幫你做做看?!?/p>
秦英吊腳樓后面的羊腸小道,如今可派上了大用場!經(jīng)秦英和冬仔倆月的籌建,一個具有湘西吊腳樓特色的茶酒館出現(xiàn)在過往人們的面前。秦英每天泡上一大缸茉莉花茶,備上瓜子、花生、苕片、玉米棒之類的小吃,圍裙一抖,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說:“大爺、伯叔、兄弟姐妹,該歇歇了吧,進(jìn)屋喝口茶?!睗h子們見女老板如此熱情,豪氣一上來說:“老板,來壺苞谷燒,麻辣子雞一個,涼拌大蒜桿一盤!”
秦英店里的生意越來越火爆,她的10間正房,已用上8間,夠擺個30桌;堂屋寬綽得能跑馬,像單位的大禮堂。單單這一進(jìn),足可容納20桌。不過,這堂屋是從前的三仔為憧憬生兒子擺大酒,玩電動火車、碰碰車的場所。秦英對此有所顧忌,自己雖然沒有替三仔生個一兒半女,但她相信,九泉之下的三仔一定會原諒她的。
秦英門前的高速公路,帶來了公路市場的繁榮。很快地,秦英吊腳樓的兩端,一棟棟新吊腳樓像雨后春筍似的冒出來,各類鋪面也相繼而生,他們的招牌,比秦英吊腳樓的招牌醒目多了。
一日,辦完喜酒收好夜場,秦英突然亮牌——暫停營業(yè)。她請來工匠要重新裝修吊腳樓。兩個月下來,房子變得寬敞亮堂了許多,布局更合理了。除了左邊兩進(jìn)拆了隔墻成了一個大通間,并添置了滿屋的課桌板凳外,其他幾間房搖身一變,成了涂胭閣、逸情齋、閑暇亭之類的雅座,還添置了燈光音響設(shè)備。
秦英為提升酒家檔次,還跑到縣城的人才市場,招聘了十位土家族姑娘當(dāng)服務(wù)員,其中的黎妹和雪妹兩位,秦英特別喜歡。
3
轉(zhuǎn)眼間,冬仔好幾天沒來店里了。是病了嗎?
秦英整妝出來,迎面碰上一個扎辮子的小女孩,有些面熟。秦英見小女孩行色匆匆的樣子,問道:“小朋友,你找誰呀?”
“阿姨,你這里是秦英茶酒館嗎?”
“是哩,你是哪個屋里的小孩?”
“我爸叫冬仔,是他叫我來的。”
“他自己不可以來嗎?”
“他叫你去一趟嘛!嗚嗚嗚……”
秦英趕快蹲下去用手撫摸著她的小臉蛋兒,親昵地哄著說:“別哭,是阿姨不好,阿姨這就跟你去?!?/p>
秦英更是云里霧里了。冬仔不是說沒有成家么?怎么又有了小孩?這些年,他只身在外,成家有什么不好?我該為他祝福哩!一路上,秦英想著,牽著小姑娘的手疾走。
約莫20分鐘,就到了冬仔的家門口。堂屋里擠滿了人,大家見秦英來了,讓出一條路來。秦英徑直走到床邊,輕輕喊道:“冬仔哥,你這是怎么了?”
冬仔掙扎著要起來,說:“英子,你來了,快坐!”
秦英見冬仔說話有氣無力,趕忙扶他躺下。秦英是遠(yuǎn)近十里八鄉(xiāng)的大美女,從前,人們經(jīng)??吹剿c冬仔對歌,印象極深。在這種時刻,大家都知趣似的走開了。冬仔喑啞地說:“伶子,你還有作業(yè)沒做呢?”伶子很懂事,看了秦阿姨一眼,進(jìn)側(cè)屋去了。
“她上學(xué)了嗎?這么小呢?!鼻赜⒃囍鴨柕?。
“她上對河幼兒園,每天有車子接送?!?/p>
“哦,是這樣。”
冬仔沒接著說話。屋子里靜極了,間或只聽到他無力的干咳聲。這咳聲秦英已聽熟稔了,都是在夜里,伴著輕輕的腳步聲。秦英知道情況不妙,說:“冬仔哥,你可病得不輕??!”
“英子,別怕,人終有一別,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是伶子她……伶子兩歲的時候,是我在云南紅河州打工時……”冬仔欲言又止。
秦英全明白了,淚珠在眼眶里滾動,說:“你不要為伶子擔(dān)心,有我呢。”
“這樣我就放心了!”冬仔淚眼蒙眬了,說,“不過……”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不過什么呢?”
“我擔(dān)心她的將來……”
“你一萬個放心吧,我一定要送她上最好的大學(xué),送她去外國留學(xué),決不能讓她再走我們的老路?!?/p>
冬仔臉上蕩開了悲戚的笑。
秦英見冬仔聲氣微弱,元氣殆盡的樣子,她把頭扭向了一邊,強忍著莫把淚水流出來。
“冬仔哥,你哪里不好?快告訴我呀!”秦英有些耐不住了。
冬仔沒回答,從床沿被單下抖抖索索地摸出病歷本,手舉不起來,秦英伸過手去接,病歷本掉地上了,拾起來一看說:“怎么會是胃癌?”
冬仔氣喘吁吁喑啞地說:“這種病,說倒就倒,我不想死在云南,更想見你一面?!倍姓f完話,帶著微笑,沉沉睡去。
冬仔原本是和秦英小學(xué)五年級同桌。冬仔生性文靜,秦英總弄他哭鼻子,漸漸大些了,冬仔幫秦英值日掃地、抹窗戶,遇上秦英遭人欺侮,冬仔必然怒目圓睜:“你們再敢,試試家伙!”好多年過去了。從前的記憶,總還牢牢地印記在她大腦的屏幕上。
秦英把悲戚的目光,從冬仔蠟黃的臉上移開去,下意識地環(huán)顧著他的蝸居。秦英驚呆了:屋里靠墻一溜的書架,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
秦英禁不住走近書架,翻看起來,除了有少量的天文、地理、邏輯心理學(xué)外,大多數(shù)是文學(xué)作品。秦英的視線落在一只半啟開的抽屜上,拉開些,看見里面有一疊厚厚的書稿;再細(xì)看,竟是一本《舞水河畔吊腳樓》的電視劇本。秦英看了一小段,心里蹦蹦跳。她不敢繼續(xù)往下看!合攏劇本把它緊緊地捂在懷里。來到床前,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靜靜的冬仔。
“英子,”冬仔回光返照醒過來,看著她緊貼在胸前的稿子,艱難地說,“我雖然書讀得不多,只因太癡迷文學(xué),除了工作,我所有的時間,都在與它為伴。我花了一年的業(yè)余時間,還得到過云南省瑞麗市劇作家的指導(dǎo),才把劇本寫好修改好。我現(xiàn)在不行了,請你幫忙寄出去,好嗎?”
“好,我答應(yīng)你。”
“劇里有美麗動人的故事,”冬仔又說,“一個漂亮、氣質(zhì)高雅極具演唱表演天賦的學(xué)生,本可以上藝術(shù)學(xué)院,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藝術(shù)之星,卻無情地遭受到貧窮的摧殘?!?/p>
秦英撫摸著冬仔的臉頰,擦干他眼瞼耳窩的淚漬,說:“冬仔哥,你不要說話了,要注意休息呢?!?/p>
“答應(yīng)我,”冬仔說,“夾在劇本里的那封信,等我死后你再看,行嗎?”
秦英點點頭。冬仔已睜不開眼睛了,他沒聽見秦英的回話,又喑啞地說:“你要答應(yīng)嘛!”
“我答應(yīng)你,冬仔哥!”秦英側(cè)臉哽咽著說。
兀地,秦英像是想到什么,扭過頭來,看見冬仔的頭歪向了一邊。
冬仔匆匆地走了,悄無聲息地走了。走向了那個他替他自己早已安排好了的世界。
入夜,秦英來到兒時與冬仔常捉迷藏的河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借著手電光,展開了冬仔的信:
英子:當(dāng)年我得到三仔哥要與你圓房成親的確切消息后,我急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想我暗戀了你這么多年,你明天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我就浮躁難耐。就在你們成親的前一天夜里,我趴在你家吊腳樓偏房的后窗,偷看了你。我覺得自己那樣,簡直是在對你圣潔的玷污。我突然有一種怕見到你的恐懼感。
英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夜里輕輕咳嗽的人和持棒的黑影人,就是我啊!
4
春節(jié)過后,吊腳樓的生意異?;鸨?,月月純收入超過10萬元。
傍晚,一輛黑色的轎車駛向自家吊腳樓門前。來人西裝革履,看模樣像國家干部。秦英以為是食客,滿面笑容迎上去,說:“歡迎光臨!”
“好哇好哇,我是來給你報喜訊的呢!”那人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信封遞給秦英。信封下行印著瀟湘電影制片廠的落款。秦英意識到又有冒失鬼纏身了,感到好好笑;想看,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住了。
“組織上已經(jīng)看過了,”縣委宣傳部孫部長說,“電影制片廠還給縣里宣傳部和文化館來了信。你被瀟湘電影制片廠的姜導(dǎo)看中啦,下有聘書呢?!彼纯辞赜ⅲ终f,“你還有一大喜呢!”
“還有一大喜?”
“是呀,我聽公安局和檢察院的兩位朋友說,大騙子王以強和公安局肖副局長長期挺黑犯科,日前新案敗露,已被緝拿歸案。王以強是我縣的走私販毒幕后策劃人,三仔是被冤枉的,估計平反在即;肖副局長呢,是幕后支持者,他才是黑道上真正的老大?!?/p>
“那挨千刀的去死吧!”秦英罵道。忽聽見后面有人喊:“喂,你們把我給甩了?”孫部長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跨過去拉著姜導(dǎo)的手,連連賠不是,說:“你看呢,我一急,竟忘了喊醒你?!弊吡藥撞剑终f,“姜導(dǎo)呀,秦英全靠你栽培了,我代表全縣人民感謝你!”
“大哥……那回……對不起了?!鼻赜擂螛O了,這個人,竟是那回被她數(shù)落得很難堪的絡(luò)腮胡子!
“不不,那是我們特意設(shè)計的鬧劇,就是為了拍你生活的原型資料……”
“拍原型資料?”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你的事跡影響很大,也很有價值。”
“那有什么嘛,我不愿拍,是他們……”
“是他們強行拍的,是吧?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舞水河畔吊腳樓》劇本是你寄給瀟湘電影制片廠的。劇里面歌頌改革開放天變地變?nèi)俗兊墓适潞芨腥?,而你就是現(xiàn)成的對歌演員。”
“可我并不是演員呀!”
“演員是靠發(fā)掘出來的。當(dāng)年演《紅樓夢》,在全國一次性物色百余人,今天我們也一樣?!?/p>
“他們行,我可不行?。 ?/p>
“要給自己信心嘛,我說你一定行。你這么高挑亮麗,氣質(zhì)又好,我不會看錯人的。”
秦英、姜導(dǎo)、孫部長三人漫步走向吊腳樓。和煦的春風(fēng)把秦英靦腆的臉頰吹成了桃紅色。
“讓我試試看!”秦英淡淡地回答的同時,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
不久,她將吊腳樓的生意轉(zhuǎn)讓給了伶子的監(jiān)護(hù)人琳妹,第一次走出了深山。
作者簡介:鄒學(xué)君,1950年出生,湖南祁東人,桂陽縣原湖南寶山鉛鋅銀礦井下礦工。魯迅文學(xué)院函授高級班結(jié)業(yè)。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流星羞月》、《南國金落山》、《湘妹子》、《博弈女》。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