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福水　程溪

弗洛伊德說：“每個被壓抑的東西，都在尋找機會表達。”如果一個人曾從另外一個人那里獲得了愛，那么他就會回饋更多的愛；反之，如果他得到的是苛責和仇恨，終有一天，他要么用別人的恨來報復自己，要么就會把苛責和仇恨加倍地還回去……

一個9歲的男孩應該是怎樣的？媽媽的回答一般是這樣的：個子一天天瘋長、有了自己的打算和主意、喜歡看動畫片和玩兒手機游戲、老攆在爸爸身后問這問那、喜歡跟媽媽撒嬌、偶爾也會幫家里干點兒家務活兒……一個9歲男孩能調(diào)皮到哪里去？可能有點兒熊，但他依然招人疼，是父母眼中的好寶貝。

“我們家9歲兒子，兩個多月前給我下了毒！”2017年5月某天，在山東省文登市某論壇赫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記者幾經(jīng)周折聯(lián)系到發(fā)帖者，也了解到了9歲兒子投毒背后的一場家庭風暴！

要不是因為有了孩子，我一定有更好的人生

發(fā)帖者名叫徐麗穎，今年31歲的她是山東省文登市人。2017年5月7日上午，9歲的兒子小斌在她每天都喝的羊奶里，放了碾成粉末的安眠藥、止咳藥和頭孢消炎藥。如果不是丈夫回家發(fā)現(xiàn)她異常后將她及時送醫(yī)，她很可能性命不保。

徐麗穎和兒子之間有著怎樣的矛盾，以至于他會狠心向親生媽媽投毒？小斌這么做的背后，又隱藏了怎樣的心理？5月29日，記者和一位心理咨詢師，第一次來到了徐麗穎家。小斌躲在房間里，爸爸怎么叫都不出來。但是后來他把房門打開了一條縫，讓爸爸給他一個蘋果。徐麗穎哭著說：“出事后他一直沒叫我，但我不怪他。這孩子恨我恨到想要毒死我，也都是我的錯?！?/p>

徐麗穎的丈夫邱大宇，比她大6歲。兩個人是經(jīng)人介紹相戀的。徐麗穎是文登市人，上過大專；邱大宇來自農(nóng)村，只有初中文憑，但是很有經(jīng)商頭腦。徐麗穎喜歡邱大宇，因為他有干勁兒，人也老實本分。但從小生活在城市的她，對他農(nóng)村的家沒什么感情。兩人戀愛一年多，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徐麗穎才第一次跟邱大宇回農(nóng)村。

那是2007年夏天，打扮入時的徐麗穎跟著邱大宇回到農(nóng)村?！八铱雌饋硎呛軞馀傻膬蓪有牵且贿M去，我差點兒哭了?！毙禧惙f說，房子里臟得沒地方下腳，蒼蠅、蚊子亂飛。邱大宇的父母也不講究，徐麗穎看見他媽媽上完廁所，手都沒洗就直接切菜。那天的晚飯，徐麗穎一口沒吃，讓未來婆婆有了成見。女友不吃媽媽做的飯，還哭著要回家，邱大宇不知如何是好。不得已，他向兒時的伙伴求救。兩個兄弟馬上開車來到他家，把他和女友接走了。擔心徐麗穎住不慣農(nóng)村房子，邱大宇的兄弟還在鎮(zhèn)上訂了一家酒店。為了感謝兄弟的幫忙，徐麗穎、邱大宇與他們一起吃飯、唱歌，喝了很多酒的他倆，在那天晚上發(fā)生了關(guān)系。

沒想到徐麗穎卻懷孕了，她大哭大鬧，多次要去醫(yī)院流產(chǎn)。但是每一次，邱大宇都各種勸說、承諾，讓她放棄了流產(chǎn)?！按蛐难蹆豪锊幌胍@個孩子，即便和邱大宇結(jié)婚，我也覺得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徐麗穎說，也許是內(nèi)心深處不接納這個孩子的緣故，她的整個孕期都非常痛苦，從頭吐到尾。人家懷孕生子都要胖幾十斤，徐麗穎生完孩子，竟然比懷孕前瘦了5斤！

心理專家認為：如果一個母親打心眼兒里覺得孩子是累贅，影響了自己的生活和自由，影響了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和事業(yè)發(fā)展，她就會從內(nèi)心深處憎恨孩子，憎恨卻又無計可施，對孩子就會有很強烈的情緒，比如經(jīng)常說“要不是因為你，我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p>

有的母親，會選擇孩子一生下來就不喂母乳，直接把孩子交給老人、保姆或者月嫂帶，孩子的依戀關(guān)系建立在他人身上，沒有在心靈上和母親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連接，那么母子之間的情感連接自然就很薄弱。小斌出生后，徐麗穎沒有母乳，加上當時夫妻倆合開的公司出現(xiàn)了問題。所以一家人商量后，決定把3個月大的兒子送到農(nóng)村奶奶家撫養(yǎng)。

當時，有幾個朋友都建議徐麗穎把孩子留在身邊，她竟然跟人家吵了起來。邱大宇解釋說，妻子整個孕期都過得很不好，生完孩子后還有點兒抑郁，所以把孩子送到農(nóng)村也是情非得已。

接下來6年，小斌都在農(nóng)村生活。逢年過節(jié)，徐麗穎和丈夫去鄉(xiāng)下看他。小斌3歲時，他們在文登買了別墅，然后把小斌接回來上幼兒園。沒想到小家伙在幼兒園完全是“異類”，打小朋友、在教室里撒尿，老師的普通話他也聽不懂。徐麗穎又氣又急，但怎么教小斌，他都依然故我。不巧那時徐麗穎意外懷孕，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的她分身乏術(shù)，看到兒子天天哭著要爺爺奶奶，她只好把小斌再次送回了農(nóng)村。

對孩子來說，對母親的感情是非愛即恨

徐麗穎眼中不講衛(wèi)生、不聽話的兒子，卻是爺爺奶奶的寶貝疙瘩。年紀小小的他會給爺爺卷煙，幫奶奶擇菜、掃地。沒事的時候，奶奶經(jīng)常對小斌說他媽媽的壞話：當初懷上他后想打掉他，生下他后覺得他長得丑而號啕大哭，為了保持身材不給他吃母乳……有些是真實情況，有些是添油加醋，但這讓小斌深信媽媽不喜歡他。

后來每當徐麗穎來看他，小斌都不愿意和她親近，媽媽讓他做什么，他偏偏對著干，父母想帶他回城里的家，他也是哭天搶地不同意。說服教育不行，徐麗穎只有巴掌伺候，因為母親也曾這么對待她，徐麗穎重復了母親在她小時候?qū)Υ姆绞健Ｋ?歲時，父母離婚，母親獨自帶她生活了3年，那3年里，母親把所有的憤怒和不容易都發(fā)泄到她身上。徐麗穎8歲時，父母“為了她”選擇復婚，但從那時起，她和母親之間就有了一道鴻溝。也就是說，一方面關(guān)于如何做母親，沒有人教她；另一方面，她也不想當母親。

兒童心理專家認為：孩子0～6歲這個階段，父母本身的人格健全和成長水平，父母對孩子的態(tài)度是憎惡還是冷漠，是暴力還是關(guān)愛，是自己撫養(yǎng)還是交給他人撫養(yǎng)，有沒有與孩子建立依戀關(guān)系，有沒有付出精力和時間去陪伴孩子，都勢必對孩子產(chǎn)生非常大的影響。最直接的影響，是孩子長大后與父母的關(guān)系模式和相處質(zhì)量。因為無論是嗷嗷待哺的嬰幼兒時期，還是漸漸長大的童年，孩子的潛意識里都有一個真實的全方位的記錄狀態(tài)，每一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都會在潛意識里留下痕跡，并在情緒和情感中體會感受到，當傷害達到某種程度時，孩子對父母的情感就會從愛轉(zhuǎn)變?yōu)楹蕖＿@個規(guī)律，曾在兒時的徐麗穎身上體現(xiàn)，她曾故意剪壞媽媽的裙子，把媽媽最喜歡的錢包丟到糞坑里。

2014年5月22日，小斌6歲生日那天，徐麗穎給兒子買了蛋糕、玩具和新衣服。在奶奶家過完生日，她就要帶兒子回城，因為小斌馬上要上小學了。小斌和父母一起去鎮(zhèn)上看電影、吃飯，他很高興，還讓徐麗穎抱。但是第二天要回城時，小斌卻死活不走，抱著奶奶的腿哭得稀里嘩啦。邱大宇顯得很為難，徐麗穎急了，一把抱起小斌扔到了車后座上就開車走了。

回城的路上，小斌一直在哭。講道理、哄都沒用，徐麗穎就威脅他，再哭就把他扔高速路上。在服務區(qū)休息時，小斌竟然偷偷溜走，想沿著高速路走回奶奶家。幸好有人提醒了徐麗穎，她又氣又急，把小斌拽回來，眾目睽睽下罵道：“你這個喂不熟的野孩子，我真是后悔生了你！”

媽媽氣急中的一句發(fā)泄，對6歲的孩子意味著什么？心理專家說：“是對媽媽的懷疑和恨。不過恨的背后，其實是對愛的渴望?？上『⒆硬恢?，大人也看不透?！?/p>

小斌從此離開了農(nóng)村，回到了城里的家。新家裝修闊氣，寬敞明亮，冰箱里塞滿了他愛吃的東西。也許是血濃于水，發(fā)了幾天脾氣后，小斌慢慢變乖了。他和媽媽的關(guān)系看起來依然生疏，但無論如何，他有需求時也會怯生生地叫“媽媽”。當然，徐麗穎對小斌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時，他就很聽話懂事，反之，他就是個小惡魔。一天早上，小斌問正在化妝的徐麗穎：“你往臉上抹的啥，亮晶晶的?！毙禧惙f說：“是你不能動的東西，很貴的，千萬別動啊?！毙”蟾闷媪?，趁媽媽不在時爬上她的梳妝臺，將眼影、粉底、口紅一通亂抹，還不小心打碎了一瓶香水。徐麗穎看到后，忍不住大罵：“你這個敗家子，我不是告訴你不能動嗎？！”不小心把眼影弄到眼睛里的小斌疼得哇哇大哭，徐麗穎卻沒去管，任由他哭，自己去洗。

那天晚上，小斌對爸爸說：“媽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鼻翊笥町敃r沒放在心上，隨口說，媽媽很愛他。但是過后回想兒子的話，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也有隱隱的擔心。邱大宇建議妻子辭職，回家專心陪伴兒子，一方面幫他改掉在農(nóng)村養(yǎng)成的壞毛病，另一方面也彌補他缺失的母愛。

徐麗穎一開始同意了，但回家沒幾天，就聽公司的同事說，有個年輕姑娘對邱大宇有意思?！胺蚱揸P(guān)系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能為了兒子丟了老公。”就這樣，徐麗穎又回到了公司。

=每一個被壓抑的東西，都會尋求機會表達

孩子沒上學時可以把他帶到公司，但上學后怎么辦？小斌的爺爺奶奶多次提出要來城里照顧孫子，但徐麗穎沒松口。2015年春節(jié)過后，他們給小斌找了一位阿姨，叫鐘欣，是邱大宇的小學同學，有個比小斌大兩歲的女兒盈盈。一開始，鐘欣是來家里做鐘點工，不久后，徐麗穎主動提出讓她帶著孩子搬過來住，這樣鐘欣省了房租，自己的兒子也有了伴兒。

讓徐麗穎欣慰的是，小斌很喜歡鐘欣阿姨，也喜歡和盈盈玩兒。小斌放學回家，就會嘰嘰喳喳地跟鐘阿姨說學校里的趣事，鐘阿姨讓他洗手吃飯，他也乖乖照辦。盈盈也會督促小斌做作業(yè)，做完了還幫他檢查。邱大宇對妻子說：“你看看人家鐘欣，把女兒教得多好！你得跟她學！”徐麗穎不以為然，說：“兒子跟她再怎么親，也改變不了我是她親媽的事實！”

2015年底，徐麗穎再次懷孕了。和當初懷小斌一樣，她的孕期反應很嚴重，小斌稍微吵一點兒，她就會喝令他出去。每當在媽媽那里受了委屈，小斌都會向鐘阿姨傾訴。鐘阿姨耐心傾聽、安慰他。為了促進母子倆的關(guān)系，鐘欣常常讓小斌給他媽媽送湯、端茶。但是有一次，徐麗穎發(fā)現(xiàn)兒子用手指在梨湯里蘸了一下，她立馬勃然大怒：“臟死了！我不喝了！”小斌回頭就把梨湯倒進了廚房水槽，冷冰冰地說了句：“我覺得鐘阿姨比你好多了！”

“那你就跟她去??！”徐麗穎說的可不是氣話，從那天開始直到徐麗穎生下女兒，小斌都在樓下住，邱大宇回家后，也是和鐘欣母女、兒子一起吃飯，外人看了還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徐麗穎對肚中的這個孩子百般疼愛，動不動就溫柔地摸著肚子說：“寶貝兒，媽媽真的很期待你！”沒有人知道，當小斌看到這樣的情形時，是否想起奶奶無數(shù)次跟他說的“你還在媽媽肚子里時，她就想把你打掉”那句話，但是毋庸置疑，他對媽媽的恨又多了幾分。

不久后的一天，徐麗穎的母親來看她，問女婿和外孫干嗎去了？徐麗穎說，丈夫帶著兒子、鐘欣母女去吃肯德基了。母親聽完之后大聲嚷道：“我上次來的時候，邱大宇帶著他們一起吃飯，這次還帶他們?nèi)コ钥系禄?！我怎么覺得他和鐘欣是兩口子呢？！”母親的提醒，讓徐麗穎又煩又急。不久，徐麗穎當著丈夫和兒子的面，遞給鐘欣一個信封，說：“我多裝了一個月的工資。你回家吧，明天不用來了！”邱大宇愣在原地，明白了怎么回事的小斌突然號啕大哭：“你為什么不讓鐘阿姨來了？你太壞了！我恨你！”徐麗穎抬手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看兒子拼命拽住鐘欣，哭著求她 “不要走”，徐麗穎心如刀割，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做得有點兒過分了，她明白鐘欣對于兒子的意義，但是她別無選擇，不能冒失去丈夫的危險。

徐麗穎又請了保姆，但小斌卻拒絕吃保姆做的飯，一個月里換了3個保姆，小斌都和人家跟仇人似的。一天，徐麗穎問他：“你到底想怎樣？”他說：“讓鐘阿姨回來！”徐麗穎說：“除非我死！”話說出口后，徐麗穎自己也大吃一驚，為什么要對兒子說這種話？

2017年5月6日，徐麗穎把感冒藥塞進感冒的小斌書包里，囑咐他午飯時吃，他說干脆早晨就把中午的藥都吃掉。徐麗穎說：“藥吃多了死人的！”沒有人知道，小斌是不是接連聽媽媽說了兩次“死”后，動了要讓媽媽死的念頭。第二天中午，他把剩下的感冒藥和安眠藥等都碾碎了，放進了媽媽喜歡喝的羊奶里……

投毒事件發(fā)生后，邱大宇給小斌請了半個月的假。那半個月時間，小斌足不出戶。邱大宇給他找了一位心理專家，但他一直拒絕見面。在專業(yè)人士的建議下，徐麗穎也試著跟兒子道歉，告訴他自己很愛他，小斌也會隨叫隨到，但是他不叫“媽媽”，不與她對視，妹妹大哭大鬧，他也從不會去幫忙。

2017年6月1日“兒童節(jié)”那天，邱大宇和妻子商量后，把鐘欣母女請到了家里。當著兒子的面，徐麗穎向鐘欣說了“對不起”。當鐘欣說“沒關(guān)系”時，徐麗穎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眶紅了，她震驚、心酸也自責。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地位，竟然不如一個保姆。當然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確實還不如一個保姆。想到這里，徐麗穎說：“鐘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能帶著盈盈再來我們家照顧小斌嗎？”小斌抬頭看著她，鐘欣點頭答應了。不知為何，那一刻，徐麗穎似乎看到了希望。

鐘欣和女兒再次來到了小斌家，徐麗穎一邊接受心理咨詢，一邊努力改變和彌補，小斌也在接受心理咨詢，疏導情緒。當母子倆不再像冤家一般地仇恨，而是慢慢打開心扉，相信一切恨意都會慢慢消散。

弗洛伊德說：“每一個被壓抑的東西，都在尋找機會表達。”對于尚未成年的小斌來說，過去因為被母親忽略和不接納，他壓抑了仇恨，所以做出了投毒的極端舉動?，F(xiàn)在他看到了母親的愛與寬容，相信積壓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對母親的愛，也會慢慢釋放出來。然后在父母的關(guān)愛和陪伴下，他也會忘記9歲那年的事兒，成長為勇敢、善良又有擔當?shù)拇笕耍?/p>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摘自《婚姻與家庭·性情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