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記憶中的一位少女,姓張,性格文靜。某一段時間和我是鄰居。我們在一個中學讀書。上學和放學我們常在同一條街道相遇。
張姑娘升上高中后,模樣出落得更漂亮了。她是個好學生,心思都用在功課上,但一出現(xiàn)在校園里還是吸引好多目光。
有一天晚上,她那身材粗壯的父親表情嚴肅地領著她來我家,通過我父母找我,一進門就用豪爽的大嗓門說:“我要請你兒子幫個忙?!?/p>
原來,常有些鄰近學校的小痞子給她寫情書,有的甚至在路上攔截她。她父親每天很忙,無法接送她,就托付我:“既然你們同一個學校,上學和放學就搭個伴一起走吧?!蔽疫B說:“可以可以?!彼@時才從父親高大的身影后面抬起低垂的眼睛,客氣地沖我笑一下。
第二天一早,她準時敲我家的門。我剛出門,她就遞過一把彩色玻璃紙包的水果糖,說是她媽媽星期天來看她時捎的。我剝了一顆含在嘴里,甜絲絲的,不知為什么心忽然變得很軟。
吃第三顆糖時我才想起,從來沒見過她媽媽。我脫口而出:“我怎么沒見過你媽媽?”她遲疑好半天,才回答:“我爸爸媽媽五年前就離婚了。”然后我們就不再說話,保持著一只手臂長的距離走路。我左顧右盼,百無聊賴地數(shù)過往的車輛,她低垂著眼簾,盯自己的鞋面。
有將近兩年時間我們幾乎每天都同路,卻并沒作過太多交談。有天放學,她做值日到很晚,等她的時候,我便拿出口琴來吹。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坐在我的身后,側(cè)著頭看我,微笑著。她看看周圍沒有人,便小聲對我說:“我唱支歌給你聽吧?!彼煤軇勇?。
我為她打過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架。那是一個行人稀少的黃昏,我們剛出校門,就被幾個跨坐在自行車上的外校留級生擋住去路,他們用車輪隔開我和她,帶頭的那個歪戴鴨舌帽的高個子催我走開:“沒你什么事了。我要跟她說幾句話?!?/p>
我并不是個勇敢的男孩,我甚至有點害怕,但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不動。拳頭便向我飛來了,我那不爭氣的鼻子便流血了,她驚叫著去喊守門的校工。我迫切地想尋找一件武器,便退到墻腳拾起一塊半截磚,沖回來的時候,那幾輛自行車一溜煙地跑了。她和喊來的校工扶住我,她掏出繡花手帕為我擦血。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狼狽,覺得世界上最尷尬的事就是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面前挨打了。為了顯示帶有虛榮心性質(zhì)的勇敢,我惡狠狠地把手提的磚頭砸在樹上。
我脾氣挺大,粗聲粗氣把她趕走了。她的臉上寫滿歉意,眼淚都快出來了。我獨自洗完臉,又洗她那條繡花手帕,實在洗不干凈,也就沒有還給她。
從第二天開始,我書包的夾層便多了把老虎鉗子。我渴望能再有一次機會,挽回那天在她面前受損傷的尊嚴??稍贈]有小痞子來攔我們的路──因為他們多少也知道她有個厲害的父親。直到今天我還為此感到小小的遺憾。
半年以后,她那在武漢的母親便接她去外地了,臨轉(zhuǎn)學前她在小紙片上給我留了個通信地址:“你有空可要給我寫信喲?!蔽乙睬f嚴地答應:“會寫的,會寫的。”然而一星期后我就把那小紙條拋進風中了,說不清為什么,我心里挺難過的。那時候,作為一個少年的我就有強烈的預感:我估計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又習慣了一個人走那條電影布景似的老街道,又習慣了一個人吹口哨、想心事。我重新習慣了少年維特式的孤獨。我甚至很簡單地忘掉了她──就像從不曾有過那兩年和一位少女結(jié)伴同路的時光。
選自《當代青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