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1
儀表盤的指針仿佛崩潰了似的搖搖晃晃向右傾斜,陸離仍然在繼續(xù)狠狠踩著油門。高速公路上的景物一幕幕的消失在腦后,坐在旁邊副駕駛座上的女孩不由得一手拽著安全帶一手拉著扶手,生怕什么時候就會被甩飛出去,與蒼茫的天地融為一體。她用力抓著抓不住的一切,就如同不肯放下她身旁二十厘米外那個男人的心。嘴里嘟囔著“陸離,你慢一點,陸離,你慢一點”。哪知陸離又是一腳油門,車子飛速駛向遠方。
高速公路上最高最低時速都有限制,執(zhí)行起來應該沒什么難度,但這時陸離想想卻覺得操蛋,從縣城出來已有了兩個小時,陸離并沒有在平茶鎮(zhèn)的出口下高速,而是順著高速向了北。速度還在一點一點往上加,即使現在出了什么意外,陸離也不會覺得是太壞的歸宿。
陸離本沒打算下午去,如同陸榮鑫也沒指望陸離真的會來。爺倆斗爭了小半輩子,第一次平心靜氣坐下來隔著一堵墻用電話溝通,才發(fā)現彼此的眼淚是多么透明和相似。
上面的意思很明顯,要打老虎要打蒼蠅,陸榮鑫不過是個鎮(zhèn)長,他夠不上老虎級別,比蒼蠅又大些,他最多只能算只貓,還是只小貓??墒秦埣倩⑼樦埼舶途涂梢哉业嚼匣?。準見家屬也是順著貓毛捋捋,讓他變得溫順而聽話。陸榮鑫在家屬聯系人那欄就填了一個名字,他跟看管他的人說,我只想見兒子。
陸離最終拗不過母親的央求才答應去見他爸。他憎恨他爸,可又同情他媽,因為這些年對母親的同情使他更加憎恨他爸。
陸離帶上的那個姑娘叫蘇立春,是他在首都藝術大學無數女朋友中的一個,他把這也當做對抗陸榮鑫的一種方式。自從高三畢業(yè)的謝師宴上,一位陸榮鑫的同僚,縣城的供電局局長笑言兒女親家之后,每個超過三天節(jié)假日的飛機上,陸離身邊必定會坐上不同的姑娘。頭兩次陸榮鑫夫婦還會殷勤地忙上一桌菜,包上一個大紅包當見面禮或是帶上“準兒媳”去走親訪友,次數多了也慢慢只是藏在家里,深怕鎮(zhèn)上人的碎嘴。陸離的女友、女人的衣服、鎮(zhèn)政府的閑人、平茶河里的垃圾,世上最不缺的四樣東西,不知不覺就作為段子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
陸榮鑫在平茶鎮(zhèn)鎮(zhèn)長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十多年,別的官員三年便調動一次,不管是左遷還是右任,反正在陸榮鑫身上都沒有發(fā)生過。十多年過去了,父母仍然是父母,“官”字卻被“打虎拍蠅風暴”給拿掉了。陸離在父母吵架時聽說本來在八年前縣里有個副處級別的職位是留給陸榮鑫的,但正好那段時間陸榮鑫和一個女下屬的桃色新聞被捅了出來,從此只能是在正科的崗位上混一日三餐。每逢過年,親友一桌吃飯彼此祝賀“升官發(fā)財”,陸榮鑫都會說“年紀到了,升官是不想了。發(fā)財么,俸祿也就那么點了。”
陸媽媽很強勢,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即使陸榮鑫的破事兒她全都知道卻也管不住什么。充斥在陸離童年的便是無盡的吵嚷聲、器物的破碎聲和哭鬧聲。如果陸離是個女孩,陸媽媽在哭的時候肯定會抱著她說:我不離婚就是為了你。初中時,陸離實在看不下去就干脆勸他媽媽離了算了。陸離這句話其實是陸媽媽的真實想法,只是現在這個社會再怎么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離婚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其實離婚什么的,早在陸離兩三歲時陸媽媽就想過,甚至離婚協議書都寫好簽好字了,只是遞給陸榮鑫簽字時,陸榮鑫沖到陸離的嬰兒床邊把二十個月的他拎在三樓陽臺窗戶外的半空中,要求陸媽媽撕掉協議書。到后來陸離大了,父母也漸漸老了,折騰大半輩子了,也沒能有個非此即彼的結果。還有什么是時間做不到的呢?陸家的主要矛盾也漸漸從夫妻矛盾轉化為父子矛盾了。
大概是因為父母婚姻不太幸福的緣故,陸離對“愛情”兩字特別地嗤之以鼻。陸離六年級就開始談戀愛,初中后半階段就開始約不同的女孩去賓館了。全中國的中學都一樣,鄉(xiāng)鎮(zhèn)中學也擋不住少男少女如火的心,加上黃??h以教育質量高聞名遐邇,吸引了一大批周圍城市的孩子來借讀,給本已干燥的木薪澆上了紅透濕潤的油和蠟。高中畢業(yè),陸離不出意外是他們平時玩得比較好的幾個人中成績最差的一個,只比三本的分數線高了一分,陸榮鑫費盡心思找關系托朋友花了不少銀子,這才通過“點招”把陸離送到了北京,陸榮鑫當官說過很多的胡話鬼話,但陸離把一句話記得非常清楚,并將它貫徹到青春期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男人都是花心的,就看他有沒有資本。”
2
“我們回去吧,很晚了?!碧K立春聲音有些顫抖,她長得一點都不像她的名字。一米七的個子,白皙的臉龐,恰到好處的胸和屁股,長腿,一看就是學藝術的,比夏天還要夏天。
“幾點了?”
“快七點了。”
想著與高中同學邢璟的約定,陸離放松了油門,把車燈遠光調成近光,在前方一個出口下了高速。
夏夜過了七點天才往黑里走,在他們還是孩子時,他們總會騎很遠的自行車去五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打籃球,從下午兩點打到天黑,再騎回來。陸離學藝術不會往專里學,形體舞蹈這類的專業(yè)課他都不會去教室,不知不覺小肚子都已經不小了。車速慢下來后蘇立春突然活泛起來,她忽然伸手過來掐了一下陸離的大腿,陸離“哎喲”一聲叫喚出來,大腿上已全是肥肉了,一指甲下去格外的疼。
“你回來前一天夜里干嘛去了,是不是又找大娃喝酒了,一夜不回來。二娃都跟我說了。”轎車下高速上了鄉(xiāng)間公路,為穩(wěn)妥起見陸離把速度慢下來很多,蘇立春也慢慢有了話。陸離那天確實跟大娃喝酒去了,但不僅僅是喝酒這么簡單。大娃、二娃都是陸離的同學,他們班一共八個男的,除了陸離外的七個男生給自己的頭發(fā)染了七種不同的顏色,被戲稱“葫蘆兄弟”。
“那天大娃被女朋友給甩了。你知道的,他女朋友不是跟了一個富商了嘛,就是一個月給她四萬零花那個。他心情不好就陪他喝點酒唄。他喝了兩杯就醉了,后海離學校太遠了,我就把他扛到他租住的那個房子去了。”二娃的嘴笨,但腦子還可以,說漏的第二秒就知會了陸離。陸離知道女人總會問,早就想好了說辭。蘇立春知道大娃在外面租的那套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大娃女朋友,現在是前女友了,還請他倆嘗過一次自己的廚藝。大娃和那女的分手已有兩個月了,他們當初同居用的房子卻一直沒退,他和“葫蘆兄弟”整天花天酒地,總有用著它的地方,畢竟離后海近。倒不是圖省錢,大娃自從聽網上說某寶有賣開房記錄之后,對向賓館前臺遞交身份證這一行為有了恐懼,將來終歸要結婚,年輕還是不能太無極限了。
“哼,你看,就你這樣,我跟著你,你還不珍惜,下次才不要擔心你?!?/p>
“好啦寶貝,是我不好,下次我肯定事先匯報好不好?!闭f著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蘇立春的腦袋,蘇立春還在小女生脾氣地嬌嗔著,不過已是無關痛癢的小作了。男女之間就像海上的兩艘船,靠近相處久了難免會有摩擦和激起風浪,這時要做的不是任由風浪把兩艘船越拉越遠,而是想辦法把兩艘船捆扎在一起,一起去面對。
回去還需要一個多小時,蘇立春有些困乏已經在副駕駛上打起了瞌睡。陸離將空調調高了兩度,然后伸手從后座拿來一條空調毯輕輕蓋在她身上。這是近年來他交往最久的一個姑娘了,上次帶那個有美人痣的姑娘回平茶時,他們就已經在交往了。
天完全黑下來,夜空安詳而靜謐。蘇立春睡熟了,陸離搖上車窗,旋即又把車窗開了一條縫,他點上一根煙。
3
和香港的蘭桂坊,上海的衡山路一樣,北京的青年人也有自己的放松方式和場所。在北京的一年半以來,陸離號稱已經摸透了天子腳下每一寸土地的脈搏。他曾經在三里屯一夜輸掉五千大洋,也曾在798一晚拿下五個姑娘,“只比蕭伯納少一個”,那陣子陸離總是這樣吹噓自己。
“明天中午十二點的飛機回家,萬一夜里來了事,下午都不一定起得來?!贝笸迲Z恿自己去玩,陸離一開始并不是特別熱衷。
“裝什么處男啊,明天就要各奔東西了,再去喝一次唄。外國那什么單身聚會你懂不,就是明日要結婚了,今晚我們再各自來一炮,各自安心?!贝笸蘅偸怯懈鞣N各樣的歪理,若是不答應,大娃還會源源不斷地說下去?!凹皶r行樂唄。”
“去你媽的,少給我說這些,那你說去哪兒吧,798?我十二點前可要回來?!标戨x知道出了門便起碼到凌晨三點,嘴上逞一寸強便是一寸,同樣大娃也知道這點。
“798?你以為你還是純情大學生吶,三里屯太亂,我們還是去后海吧?!?/p>
798有時過于安靜,而三里屯大娃曾在那里吃過虧,后海就后海。在酒和女人上,陸離從不挑剔什么。
北京白日天空的藍遠比不上其東南二百公里渤海灣的藍,但入夜后的黑絕對和這個世界一樣黑。氣息渾濁,明星稀少,若不是琳瑯交錯的車燈和霓虹光,這里不過是背倚黃土高坡,飽受風沙霧霾侵蝕的華北普通城市。
十一點十七分,在震耳欲聾的“BOOM SHAKALAKA”聲中,陸離跟著大娃排隊鉆進了一家叫“溪下”的夜店。音樂聲大有聲大的好處,可以讓人們一下就進入狀態(tài),一點點前戲都不需要。
“十一點方向,二十米,那兩個姑娘怎么樣?”大娃果然是大娃,覓食的眼光尖銳而獨到。陸離借接酒的空隙瞄了一眼。一個長腿一個胸大,面容中上,濃妝,當然妝不濃也不來這里。起碼身材是真的,關了燈誰管你長得怎么樣?!痘钪防锊皇钦f了嘛,女人外面再怎么樣千姿百態(tài)、色彩斑斕,下面不過是同樣的一塊肉。
兩杯龍舌蘭下肚,一切欲望開始蠢蠢欲動。陸離點了點頭,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大娃,又指了指自己,今天誰做誰的僚機,你先上還是我先上?大娃得到了陸離的態(tài)度,沒有回復什么,端著酒杯就去了那桌。
“我有個造夢師朋友,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我想不出答案,不知兩位美女能不能給我答案?!?/p>
“什么問題?”胸大的那個活潑一些,正對大娃胃口。
“那個造夢師朋友問我一只北極熊有多少斤,你們能給我答案嘛?”
兩個姑娘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北極熊到底有多重,但我知道北極熊的重量足以破冰,正如我們之間的關系?!?/p>
然后兩個姑娘笑了。
“我叫Nick,你們呢?”大娃伸出了他資本主義的魔爪,握了握兩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小姑娘。正如每一個夜店咖所必備的,Nick是他無數花名中的一個。
二十米外陸離喝下第二杯龍舌蘭,僚機開始正式發(fā)揮作用。
“哦,對了。我那個造夢師朋友長得很帥,他就站在那兒。他最近剛失戀,前女友是個model,上個月跟一個老男人跑了,最近一直有點抑郁,我怎么開導他都沒用,你可以幫我勸勸他嘛。不過他是個老實人,嘴巴有點笨,你可別欺負他。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你朋友的?!贝笸迣﹂L腿姑娘說出這句話,僚機退下,主角要登場了。
那個發(fā)生在大娃自己身上的故事被他顛來倒去使用了無數次。一旦只要激起一個女人的同情心,便能燃起她的愛。屢試不爽。
大娃遞給長腿妹一杯烈火佳人,她優(yōu)雅地走向陸離,而陸離那時正坐在全場最吸引女生目光的位置上,靠近女廁所的座位。
陸離抬頭看了一眼走過來的姑娘,然后低頭看了眼手表。
“你就是Nick說的中二的造夢師朋友?聽說你剛失戀?”長腿妹開口說話了,聲音有點沙啞,是陸離喜歡的類型。
“除了中二外,別的都是假的?!标戨x禮貌地抬頭向姑娘笑了一下,隨即又低頭看了一眼挽起的襯衫袖口旁的手表。
“請問你趕時間嘛?”長腿姑娘不可能還沒注意到陸離的動作。
上鉤。
“不,我戴著的是全世界最先進的手表,我剛才在測試它的性能?!标戨x把視線從手表上挪開,落在長腿妹濃妝艷抹下美麗的臉上。
“哦?世界上最先進的手表,有什么特別的嗎?”她望了一眼陸離的手表,沒有看到想象中的Cartier、Patek Philippe、甚至Rolex,而只是很可愛的米老鼠。
“我這塊手表跟我有心靈感應,它用β射線將我想知道的源源不斷地發(fā)射給我的大腦?!标戨x很認真地故弄玄虛,男人認真的時候格外有魅力。陸離認真起來有點像老羅上身,我不是為了輸贏,我就是認真。
“哦,是嘛,那它剛才告訴你什么了?”那個長腿妹并不相信,任何一個接受過社會主義春風般九年義務教育的成年人不出意外都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它告訴我,你沒有穿內褲?!?/p>
“哈哈,不對哦,我穿了?!痹诰凭秃蔂柮纱呋碌倪@種場合,什么話說出口都不會顯得失禮或過分。
陸離拍了拍手表,說了當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話:
“這該死的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快了一個小時?!?/p>
黑夜寂靜之中,男人點燃一根煙的獨處時光是最重要的時光,陸離能想很多很多事,尤其是現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在北京的夜晚充斥著太多酒精和欲望。即使真的去干什么事,一個小時的車程,在路上會堵四十分鐘。思考和高潮一般被打斷,就難以繼續(xù),遠不及現在鄉(xiāng)間土路上車子開得順暢,腦袋瓜子也想得順暢。陸離是平茶鎮(zhèn)他們幾個朋友中唯一一個抽煙的,從小就抽。但知道邢璟他們幾個不喜歡,聚會時他從來不帶著火,實在忍不住了就玩命嚼口香糖,剛開始時邢璟還以為他去北京后染上了什么不良嗜好,被嚇得不輕。
小時候,總有各種各樣的叔叔阿姨往家里跑,陸榮鑫是平茶鎮(zhèn)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鎮(zhèn)長。叔叔們送來千奇百怪的東西,能送的都會送,從陸離小時候玩的高檔四驅車、肯德基漢堡到煙酒禮盒,而阿姨們則是乘陸媽媽不在的時候張開雙腿把自己送上陸榮鑫的床。陸離從記事起就反感父親,陸榮鑫不在家時,客人送完禮品就走了,陸離便開始報復性地毀壞禮物,用剪子剪,用打火機燒。頭幾次陸榮鑫回來發(fā)現了還會把小陸離暴打一頓,后來次數多了也就不管了,反正禮品也多。而陸離人生的第一根煙是在三年級。那是2003年,那陣子對非典的恐懼已從北京蔓延到全國、又從城市擴散到農村,一開始學校只是每天排隊量體溫,后來便停課了。那時陸離還因感冒進過隔離室,后來被他爸弄了出去,放在家里養(yǎng)病了。邢璟仗著他爸是個大夫還敢天天窩在陸離家。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抽煙也可以預防感冒,兩個小男孩裝模作樣嬉皮笑臉地一人點起一支。陸離抽了一口便咳嗽不再繼續(xù)了,邢璟則硬撐著堅持抽完一根。從此陸離便開始了他的煙民生涯,而到現在為止,邢璟生命中的抽煙經歷還是十歲那年的那唯一一支。
時間比人們想象的要快得多或慢得多。他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姑娘,自己還從沒對她說過“愛”這個字,一時間他竟然感到一絲淺淺的內疚。
4
陸離到的時候邢璟正在做咖啡,最后一步往卡布奇諾上加一點抹茶粉的時候,陸離推門走了進來。黑子迎上去,剛準備問幾位,陸離酷酷地擺了擺手,指了指吧臺內的邢璟。
晚飯時間已經過了,陸離跟在邢璟后面走,邢璟在大廳停下來,現在沒什么客人,空蕩蕩的多少顯得有些寂寥。
“我記得不是有包廂嘛,包廂滿了?”
“包廂有最低消費,我們兩個人吃不了那么多。而且你爸……”
“包廂。”
這是邢璟認識陸離十六年以來第一次想著為陸離省點錢。從前一直開玩笑說趁著土皇帝還沒倒多吃一點,把這輩子納的稅全部從陸離這里吃回來,真到了一語成讖這天,邢璟心里反倒五味雜陳。點的單還是陸離的風格,兩個人吃不了多少,那就往貴里點,總要過了最低消費。再不濟可以打包回去吃,中央的“光盤”政策要遵守。陸離極要面子,家里出了這么大變故也都不放在臉上,誰也不知道他心里起著多大的波瀾,只看得見他該吃吃,該喝喝。
這么多年兄弟下來基本上彼此一抬腿就知道彼此放的什么屁,倒不是逞強或是硬撐的問題,長期的習慣使陸離擁有了一種固定思維的模式,習慣用他的眼光去思考一切。貧窮和富裕都很容易讓一個人的眼光變得傾斜,同時也很容易成就和塑造一個人,關鍵在于你怎樣看待問題對待這個世界。你給喬布斯100億他能改變世界,你給喬布斯100塊他未必能活下去。邢璟深知這一點,把菜單遞給替自己照顧著吧臺的黑子,“買單的時候打六折,我去跟老板說,說不通折扣用我的薪水補?!比缓竺撓铝斯ぷ鞣膰担哌M了包廂。
“下班了?”陸離本來做好了等邢璟下班“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已經開始在手機上玩起了消消樂。
“恩,找了一個小伙子替我了。老板現在也不會來,沒大礙的?!?/p>
“在這邊現在怎么樣,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挺舒服的呢,一天六個小時,一個月休三天,兩千五的底薪。實習嘛,混日子唄?!边@時候黑子把最容易泡的茶端了上來。邢璟熟練地拎起壺,沏進兩個玻璃杯里,當年那個只知道喝可樂的少年也喝起碧螺春了。他將茶杯推至陸離面前,“我今天早上去看你爸了?!?/p>
“哦,你去了?”陸離還是那樣的不動聲色,仿佛議論的主人公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尋常男人單單不是他爸一般。
“他和我說了很多,精神很不錯。說是表現好也許過幾天就能出來了?!?/p>
仿佛邢璟知道陸離想問但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他今天還好嗎”一樣。那里面的一天長如一個世紀,小時與小時之間的情緒都天差地別,畢竟一個人除了想象之外干不了別的事是很容易瘋掉的。仿佛陸離也知道,邢璟想說的就是“你擔心他嗎,別擔心他,一切都會好的?!?/p>
“我不擔心他,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媽也是?!?/p>
“早就知道?”不平靜的反倒是邢璟了。
“我早猜到了,甚至這一天來得比我猜想的要晚了好幾年。小時候我覺得他怎樣怎樣不好,現在覺得無非就是那么一回事。我現在慢慢也想通了,倒也不怪他什么。記得我跟你談過去年我想紋在身上的那句話吧,做起來比說的難多了。”陸離他們學校去年刮起一陣風,很多少男少女都把信仰當做烙印刻在自己肌膚深處,陸離也是沖動了好一陣。他想紋的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他把這事在QQ討論組里跟哥幾個說的時候還遭到了一致的嘲笑。邢璟嘲諷得最兇,“陸離你丫真逗,要我就在大臂上紋個切·格瓦拉的頭像,要不太祖皇帝的大頭照也行,多紅色啊,多愛國啊?!碑斎缓髞黻戨x想想還是作罷了,一旦紋身了就不能再獻血,當年他媽生他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命就沒了,從18歲開始他就義務獻血,今年已經是連續(xù)第四年?!安徽f這個了,你找我什么事,不是說有正事嘛?”
“你那有余錢沒有,能不能借我兩千?!?/p>
“怎么了?!币话阍陉戨x這兒,問怎么了就是同意了的意思。不像別人,總是在好奇驅使下先窺探別人用錢的目的,然后再去想辦法拒絕。
“宗明子懷孕了?!?/p>
“臥槽,懷孕了。”在性道德方面一向淡泊的陸離也吃了一驚,“怎么那么不小心?”大概是想象這種事自己也經常做,事后諸葛亮于事無補還引人心煩,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兩千夠么?”
邢璟也沒有想到會在如此尷尬的時候中了槍。印象中也不記得哪次大意沒有做好防護措施,但又像哪次都有可能。宗明子和邢璟是彼此的初戀,技校校風極差,能找到完璧之身的實屬不易,所以彼此加倍珍惜。宗明子初中學習成績不好,沒考上高中被送到黃??h讀技校,這所技校校風雖差,但有幾門課的實用性很強。剛來時宗明子舉目無親,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遇見了邢璟。
他們交往一年后有了第一次身體交流,那時他們十七歲,是男生性欲剛開始萌發(fā)的階段,同時段的陸離已經是“百人斬”了。邢璟很早就跟明子提過,明子一直不肯,佯裝發(fā)幾次火邢璟就不敢再提要求了,對那個年紀的少年來說,上床更多的不是身體需求,而是一種心理需求。愛一個人總覺得要擁有她的全部才夠。宗明子也不舍得男朋友整夜整夜地煎熬著,最終選擇了一個有意義的晚上彼此坦誠相見了。
現在想來也覺得當時挺有趣的,倆人躺在一張床上五年,種了五年的種子終于開出了第一朵花,也不好怨天尤人,畢竟那句成語怎么說的來著,天道酬勤。他們發(fā)生關系后的每個月都會緊張計算經期來臨的日子,要是晚來個幾天都會鬧得茶飯不思心神不寧,要怪就怪杜蕾斯包裝盒上那句不負責任的話:沒有哪一種方式可以做到百分之一百避孕。
這次是停經四十二天,一開始兩人都沒有很緊張,也沒有很當回事。畢竟“狼來了”的故事喊了五年,是個人就會松懈。到三十八天的時候明子開始厭食并時不時的想吐。那個時候邢璟還是沒怎么放在心上,明子火氣大,內分泌不是特別協調,最多的一次四十七天才來。但姑娘有些慌了,自個兒買了驗孕試紙,就著清晨第一泡尿在第一抹陽光下,試紙清清楚楚顯示著兩條杠,姑娘心想這下完了,初一沒來的十五還是來了。
“你那有多少余錢?你——”邢璟想了想,還是開了口,“——你自己開銷這么大,家里又發(fā)生了這種事,夠用嗎,我再問其他同學拿點就是?!?/p>
“你別管我。這樣,我?guī)湍懵撓滇t(yī)院。錢你別問他們借了,一來麻煩,二來他們也窮,這事包在我身上?!?/p>
邢璟還有些顧慮,但陸離堅定地搖了搖手。邢璟了解陸離在這方面是老手,醫(yī)院方面也有熟人,交給他沒什么不放心的,就沒再多說話。
“兄弟不就是拿來用的嗎,你等等,我給你看個東西?!?/p>
5
給牛頓杠桿他能翹起地球,讓中國的石油工人吼吼,地球會抖抖。現在手機愈發(fā)智能化,一個手機甚至都能讓地球改變。陸離掏出他的蘋果機,點開一張圖遞給邢璟。陸離的一切電子產品都是最高端的,倒不是攀比使然,歸根到底還是其這么多年養(yǎng)成的消費思維,你總不能讓我穿著阿瑪尼,帶著百達翡麗,背著愛馬仕,用只雷布斯的小米吧。
兩張圖,除了題頭的市值增長表和訪客分布圖外邢璟看不懂別的什么。“這是什么?”
“我去年和我們學校計算機系兩哥們合辦了個網站,一開始只是他們的作業(yè),我看有點意思就入股了。他們有資金就好繼續(xù)下去了,本來只是玩玩,沒想到還真能賺到錢。雖然我是渣渣,但我們學校還是有幾個牛人的?!?/p>
“不錯嘛小子?!眲e的邢璟看不懂,五月利潤那串數字結尾的四個零他還是數得過來的。
“怎么樣,牛逼吧?!?/p>
“你?你混得再好不還是那個喝兩杯就倒在桌子底下的那個人?!?/p>
時光在這一刻停滯了,兩個快奔向三十歲的男人,靠著椅背溫柔地看著對方,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每一個打球流汗喝水看天的午后,眼里盡是未打磨過的單純。
“這次是認真的嗎?”
“什么這次?蘇立春嗎?”
邢璟點了點頭。
“她是個好姑娘。”
“既然是好姑娘就好好對待人家?!标戨x能說出好姑娘三個字已經不一般了。邢璟沒再多說什么,飯此時端了上來,茶餐廳的飯菜就和酒吧的酒一樣,只是個幌子,許久未見的老友也不會在乎這么多。
“你準備怎么辦,一直這樣混下去?”陸離指了指腳下的這家咖啡店。陸離知道這里關不下他,但有些話要點到一定層面才好繼續(xù)往下說。
“我在準備考咖啡師。”
“咖啡師?難考嗎,你老頭子知道嗎?”跟全中國大多數人一樣,一提到一項考試,除了考試有什么好處就是關心為了得到這項好處需要多大的努力。
“我還沒跟我爹說呢,你知道他總是不怎么相信我,告訴他八成要遭到反對的。他肯定覺得咖啡師沒什么用,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完這個月跟著大舅去上海賣空調?!?/p>
“把握大嗎,證考到手,然后呢?”
“六七成吧,看看運氣。我爹就想讓我去上海賣空調,去了上海一輩子都走不出他們的影子了?!?/p>
“明子那兒也不去?”
“應該不去。去了不成上門女婿了嗎。我知道新時代上門女婿沒什么丟人的,小孩以后跟誰姓在我們家也不是個事,但我總覺得面子上抹不開。我才二十二歲呢。現在就把之后四十年的人生安排好了,不覺得難捱嗎?”
邢璟知道一些明子她爸的想法,明子她爸準備把他和明子安排在他的公司里,雖然他和明子到目前還不知道他這個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想必不是殺人越貨的活計。明子她爸漸漸老了,將來總要退休,再說老一輩辛苦大半輩子不也就為了膝下一雙兒女嘛。當然若是小兩口不愿呆在公司,他要不就是找關系安排好他們想要去的工作單位,要不就是給點錢讓他們去做生意。明子她爸覺得這樣的籌碼已經足夠誘人了,殊不知邢璟卻志不在此。
“下個月考試,先把證考到手再說,到時再跟我爹提一下,看能不能問他要點錢。順利的話,我想在黃??h城或者去黃海市區(qū)開個咖啡店?,F在城里人越來越追求享受了,總會有市場的。加上咖啡師的名頭,不愁養(yǎng)不活自己的。”
“要是你老頭那里不拔毛,要不到時我接濟你點?!标戨x開玩笑地說出這句話,知道邢璟也不會當真。
“去你媽的。你的錢留著買酒吧。”
天氣預報說的后半夜開始下雨,不到九點就等不及嘩嘩啦啦掉下來了。陸離把蘇立春送回家出來時拗不過他媽還是帶上了傘,老太太說了,這么多年風吹日曬雨淋,看看天就知道什么風,黃海衛(wèi)視的天氣預報就沒有準過。兩個人出門的時候十點多了,站在門口陸離看到手機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蘇立春的。蘇立春怕打雷,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夏天的雷陣雨尤其迅猛。七點開始黑天下雨,過了一個小時才打來電話,也是難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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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有個羞于啟齒的生活習慣,就是每每抱著姑娘睡覺,這夜就會睡得異常踏實。幾乎屢試不爽,毫不例外,但偏偏昨夜不是。
昨夜從邢璟店里回來后自己打了盤街機格斗就上床了,本來睡著了就完了,可以一覺到天亮,可那邊蘇立春一個小時后看完韓國綜藝節(jié)目上床時動靜大了一點,弄醒了陸離。陸離不知怎么的極度勞累,連發(fā)火的力氣都沒有,裹著被子就繼續(xù)朝墻睡了,可這一醒卻沒再睡著過。
失眠總容易把良夜拉得無比漫長,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夢是醒,就這樣度過了七八個小時。反正他記得臨睜開眼之前隱約聽見外公慈祥的聲音在溫柔地呼喚他,他走過去,走到外公對面,卻只看見嘴巴在動而聽不到任何聲音。
聽陸榮鑫和媽媽說,外公剛去世那幾年,陸離總是有一陣沒一陣的生病。沒有大病,但時不時的小病同樣令人頭疼。邢璟他爸總是治好一種又迎來另一種,中醫(yī)調理也不見成效,其實就是氣虛體質差。邢璟他爸說,“榮鑫啊,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得換種方法給孩子治。”
“你的意思是去省城或是上海大醫(yī)院做個全面體檢?正好下個月我要去上海開個會?!?/p>
邢璟他爸擺了擺手,“不是這個意思,我治不好的病,省里大夫一般也治不下的?!毙檄Z他爸在醫(yī)術方面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如病人對他也有盲目的信心?!拔业囊馑际呛⒆拥牟】赡懿皇浅鲈谏碜由?。”說完邢璟他爸擺出了個作揖的姿態(tài)然后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然后陸榮鑫明白了,當天就給過世的老頭子燒了紙。當官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陸榮鑫幾乎什么鬼神都拜過,單單沒拜過自家的祖先。加上那陣子和秘書不清不楚剛被陸離媽發(fā)現。也許老頭子的威力全顯在外孫身上了。
陸離起床的時候蘇立春還沒醒,他悄聲走出房門,洗臉刷牙時看著窗外的小雨,他決定去外公墓上看看,自己去了北京兩年,清明節(jié)都沒有回來過,假期里又不思量去,想來也是不孝。
出門之前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號碼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題頭加粗寫著“黃海縣紀委”五個字,陸離就猜到了全部的來意。
平靜地讀完短信,平靜地鎖屏,將手機塞回口袋,平靜地下樓發(fā)動汽車,一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樣。
信息簡潔明了:今天清晨陸榮鑫同志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享年52歲,經查明,陸榮鑫同志存在一定數額的行賄受賄違法事實,但停職檢查期間表現良好,積極配合組織調查,依法予以寬大處理。加上如今病亡,根據相關規(guī)定,對其不加以刑事追究,訃告將于今日十一點發(fā)布,請家屬節(jié)哀。
倒也沒有什么節(jié)哀不節(jié)哀的,人終有一死,陸離把這一點看得極淡?,F在倒是有點懂了昨夜夢的含義了,若是陸榮鑫真如短信上所說活過了昨夜,是清晨去世的,那他應該也會夢到外公。陸離沒有期望過父親會從里面出來,但最壞的打算也就是個無期,現在比最壞更壞的結果就這樣出現了,陸離心中像活生生地剝下來一塊,空蕩蕩的,不疼,但是難受。
橋北公墓是平茶鎮(zhèn)的唯一一塊公墓,很多鄰鎮(zhèn)有時也會有人葬到這里來。當時公墓剛剛建起來,人們安土重遷,即使死了也不想離開自己的家,選擇埋在自家祖墳或者責任田里,這時候黨員的模范帶頭作用就要顯現出來了,外公是老鎮(zhèn)長,也是第一批埋進公墓的,后來則越來越多。那個時候和現在不同,一塊墓地只要象征性的一點點錢,不像現在陰宅比陽宅還要貴。
公墓不是很遠,但老鎮(zhèn)長的棲身之所要下車走一段路才到?!靶』镒?,買花圈?”陸離一進門就被一位中年婦女攔了下來。
“拿一個?!标戨x想了想,“拿兩個吧,多少錢?”
“喲,這是陸離吧,來看老鎮(zhèn)長?兩個你給20吧,算你一個的錢,真有孝心啊。老鎮(zhèn)長的棲身地兒公墓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會掃兩遍,別人的地兒忙起來就顧不上了,唯獨老鎮(zhèn)長那兒風雨無阻。”
遞給她一張淡黃色的鈔票,陸離接過花圈走了進去,鎮(zhèn)長公子的名頭很響,陸離在整個鎮(zhèn)上都很有名氣,但在墓地也可以刷臉倒是著實未曾想到??创髬尩姆磻蟾胚€不知道鎮(zhèn)長已經去世的消息。不知道幾年之后自己帶著孩子再來掃墓會遇上怎么樣態(tài)度的人。陸離想到這里不由得感嘆口碑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為了給公墓營造出安詳靜謐的感覺,平茶鎮(zhèn)政府沒少往項目上投錢,光墓道上一水兒的法國梧桐就花了七位數的財政收入,墓道很長很長,長到陸離撐著傘捧著花圈走到外公墓前時,傘下人已經聽不到傘上有滴滴噠噠墜落的雨聲。
7
陸離輕輕地把兩個花圈放在外公的墓前,然后找了塊干一些的位置就地坐下。陸離才只有二十二歲,死亡對他來說還只是個空洞而寬泛的概念。他還不懂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一開始被拉著辦網站時陸離還有很多疑慮,自己大學還沒有畢業(yè)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是不是太早了。跟大娃說起時,大娃攤開一張白紙,“我給你畫個東西?!?/p>
大娃是藝術生,主修的是美術,美術是童子功,陸離也樂得坐在一旁看著大娃如何用畫來給他講一個道理。大娃用尺打出了一個30乘30的格子,“你開始做表了?”
“這是多少個?”
“900個?!?/p>
“你看著?!?/p>
大娃將前九排用橙色的筆涂滿,上色是個漫長的過程,橙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大娃只有用他最喜歡的東西才能完成他最討厭的步驟。而于陸離,兩者都是討厭的。
“你到底在干什么?”
大娃沒有說話,直到完全涂好。閃出角度讓陸離看到這幅畫,畫中橙色的格子已經占了幾乎三分之一。
“人生只有九百個月,而橙色的是你已經過完的歲月,還早嗎?”
那幅畫后來被陸離買了下來,大娃不肯收錢,陸離便直接用支付寶把錢轉了過去?!昂么跻惨獙Φ闷鹉阃苛税雮€小時的橙色?!?/p>
夏天雨一停,第二秒就能出太陽。陸離感覺到有點熱度了,掏出了手機,早上離家時因為不想被打擾,手機開了飛行模式,電話打不進來。
已經十一點半了。
肚子還好,不餓。短信上說的訃告應該已經發(fā)出來了。陸榮鑫受賄是立多大功也磨滅不了的事實,縣里竟然還給他發(fā)了訃告,著實是意外之舉。用手機打開縣政府的網站,紅黃配色的主界面已過,新聞欄里第一行就是黑體加粗寫著的“沉痛哀悼平茶鎮(zhèn)鎮(zhèn)長陸榮鑫同志因病去世”。
點擊進去發(fā)現自己竟然是第一個訪客。陸離第一次看訃告,覺得這種文體也不過如此,生平介紹,政治履歷,最后是深切哀悼。如若這篇訃告的主人公不是陸離的親爹,他可能還會笑出聲。全文沒有提陸榮鑫的行賄受賄包括財產問題,反倒更多說的是他如何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甚至最后還有“原定將于周日進行陸榮鑫同志的追悼會,因本人意愿而取消”之類的話。
慢慢地讀完全文,一連串的腳步聲傳過來,是邢璟?!翱偹阏业侥懔恕!毙檄Z的氣還沒有順過來。
“我媽在找我?”
邢璟點了點頭。
“我等會跟她說,你先看看這個。”
陸離把手機給了邢璟。這其間的間隙,陸離還拿邢璟的手機打了個電話回家報了平安。
“你爸有心臟病史?”邢璟一個字一個字看完,“我爸沒跟我說過啊?!?/p>
“我也沒有聽說過?!?/p>
“你的意思是——”邢璟明白了。
8
一前一后,他們進了平茶公園。
“我上午在公墓的時候,那時候你還沒來。我站在墓前想了很久,然后念了一句,如果你也想我,就讓旁邊的樹動一動吧。雨那時剛小下來,忽然就過來了一陣大風。我當時鼻子酸酸的,心里卻是滿滿的?!?/p>
“節(jié)哀順變吧?!毙檄Z不知道該往下接什么彼此才能心中都會好受一點。
“我有個室友給我講過一個理論,他說,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離去的親友就是心中的暗物質。我愿能見到你,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但是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錘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v使再不能相見,你仍是我所在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恒組成。這樣想想是不是心里好受多了,”
邢璟沒有接話茬,他就地躺了下來,草坪被太陽曬得不那么濕了,一點點的水珠沾得背上很舒服。緊接著陸離也躺了下去。
并排躺在身旁的男人還在呢喃感嘆著什么,但這些已經入不了陸離的耳朵。時間往午后在走,陽光開始一點點變得柔和起來,像愛撫一個孩子般打在陸離身上,陸離困意涌上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青春的一幕幕在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腦海中重新輪回。
九八年那場大雨,自己在四樓的這邊,那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叫邢璟的孩子在另一幢樓四樓的那邊,他們就這樣對望了一個夏天,他們都不知道彼此的友誼將會綿延二十年。
四年級那次打架,是邢璟抱著自己追趕著生命才把自己救了回來。
十五歲那年中考,很多人考不上高中這輩子便注定和考上的活在兩個世界里了。那個平時兇兇的語文老師考前最后一次聽寫,聽寫的是全班人的名字。
十八歲那年高考,英語聽力試卷喇叭還在源源不斷地放著“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所以這道題你應該選B?!比绻o自己的青春估個價,夠不夠得上九磅十五便士呢。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