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明
她照例是5點起床,窗外晨光熹微。她照例進廚房忙碌起來,淘米、煮粥,動作和聲音都很收斂,因為她怕驚醒兒子和孫子。她喜歡在煤氣灶上先用中火將水催沸,然后再用文火燉,這樣稻谷和陽光的香味就會出來。兒子提醒她,用電飯煲就可以了,全自動的,不需要人守著。她試過幾次,總覺得煮出來的粥不夠味。她告訴兒子,電飯煲哪有腦子,趁我還干得動,我讓你們再吃幾年我煮的粥飯。
有一天,老太照常上衛(wèi)生間洗漱,一如從前拿起牙刷,卻突然變得恍惚起來,因為昨天晚上,那最后一顆給她服役的牙沒有了。那顆牙,一定是老人生命的機關,從此,她會把孫子和兒子的名字搞混。有一次,老太跟她上大學的孫子說,奶奶還是姑娘的時候在鄉(xiāng)下養(yǎng)了一只貓,貓老了,悄悄爬到屋頂上,它向村子四周望,然后跑到我們都到不了的地方,死了。孫子一臉疑惑。
有一天,老太拄著拐杖到最近的一家壽衣店。她對老板說,那些衣服、鞋子她都不喜歡,都沒有她當姑娘時穿的好看。老板說,人死了,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穿給別人看的。老太說,我孫子、孫女看到我穿這樣的衣服,他們會嚇著的,以后在夢里,會一直嚇著他們的。
老太是越來越糊涂了,她看見熟悉的人,只是笑笑,再也叫不出名字了。兒子兒媳都要找醫(yī)生給她看看。她說,我要走了,我的家又不在醫(yī)院里,你們別騙我到醫(yī)院去。兒子兒媳把她騙到醫(yī)院,醫(yī)生就讓他們趕緊回家。
回家后,她把壓在箱底的嵌有綠松石的戒指給兒媳,并告訴兒媳,這是她媽媽傳給她的老貨,現(xiàn)在哪家店里都沒有這么真的了。兒媳說,媽媽,你帶走吧。老太說:“死了,人到哪里去都搞不明白了,我?guī)ё咚墒裁矗糁嗌儆袀€念想。死了,我跟你們是隔著一條河的,誰也望不見誰。”熟透的老太,腦子靈光得很。
她坐在靠背椅上,曬著太陽,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話,說說笑笑,后來就不說了,笑意卻還在臉上。兒子兒媳發(fā)現(xiàn)她居然睡過去了。老太走得一點鋪墊都沒有,好像太陽到傍晚注定要落在青山里一樣,自然而然。兒子兒媳打開她的樟木箱,老人家下世的裝備全齊了,一樟木箱,像嫁妝。老太就這樣走得喜氣洋洋。
老太過世了,兒子根本不會在煤氣灶上做飯。他屢次嘗試,都把粥煮成了爛飯,把飯燒成了厚粥。于是一家子只能用電飯煲煮粥煮飯了,從此家里的粥飯再也聞不到稻谷和陽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