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寫字桌上有一封27年前的來信——王慶杰老師寫給他的小作者的一封信。信中,他鼓勵說,“你一定要繼續(xù)寫下去!”這行字下面畫了一道重重的線,每個字下面還點了著重的圓圈。
2012年,爸媽搬來與我同住,隨身攜帶了一個小皮箱,里面有我上學時在報刊雜志發(fā)表的作品和獲獎證書等等,大多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望著這些舊物,我感念爸媽的恩德,而這封珍貴的來信就夾雜期間。在驚喜、感慨之余,我把它置于案頭,時常拿起來看一看。
我就是那個收信的小作者,當年圍繞著《東方少年》的眾多小作者中的一個。
仍然記得,在北京二中讀書時,上午10點鐘的課間操一過,我就飛跑至校門口,翻看傳達室的窗子外邊放著的紙盒里,有沒有有我的來信。信,是我與看不見、摸不到的曠闊世界的連接管道。我上中學時投稿從未間斷,但也從來不急,有了就寫,寫了就寄出去。這樣一個習慣始自1988年在《東方少年》發(fā)表處女作《雨中游記》,王慶杰老師就是它的責編。
我雖然出生在北方,但對雨卻有著特別的感情。一場春雨可以讓整個世界溫潤和安靜下來,細密的針腳將天地縫合,而一場夏日暴雨則可以滌蕩萬物,令世界明凈、澄澈,生機勃郁。屋檐下的滴水砸出一個個等距離的小坑坑,院子里水流成河,水泡明滅。雨也讓人閑下來,有句話是“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1988年春天的一個雨夜,爸爸難得地像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與我聊天,推心置腹。爸爸講的大概是他的青春之夢吧,手握一支筆,仗劍走天涯,自由任平生。等父親離開房間,關(guān)上房門,14歲的我獨坐燈下,沒有像以往那樣寫作業(yè)、看書、聽收音機,而是鋪開400字的方格紙,寫下了生平第一篇閑散文章。
當天下午,大概是個周二,沒有課,我和小伙伴沛雯、清、志巖冒雨游北海公園。我用稚嫩的語言文字記錄下這趟游玩的隨感。
《雨中游記》我竟然給《東方少年》投了稿!我想,我是在街頭的書報攤買的雜志吧。北京西長安街七號,郵編100031!收到雜志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激動,像欣賞繁花爛漫,等收到稿費的時候,則像是品嘗果實一枚。稿費是十塊錢。我把她交給了媽媽“補貼家用”。媽媽很開心地收了兩天,又還給我,說:“你想買點什么就買點什么吧。”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可自在支配的“巨款”。我最終在王府井新華書店的音像部買了一盒磁帶,剛好是十塊錢,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
綿綿春雨,大白塔,北海湖水和桃花林開啟了我和《東方少年》的緣分。記得王老師日后主持了雜志的“女孩子 男孩子”的欄目,《東方少年》還開設(shè)了作品函授班。我的第一篇散文,第一首詩、第一篇小說都是在這里發(fā)表。
及至有一天,我大著膽子去了一趟編輯部,為了一篇小說。我第一次見到了王慶杰老師,還有李玲老師。時隔多年,我想可以稱呼她美麗的李玲姐姐了吧。他們都對我鼓勵有加,那時的我看這些能夠整日與文字為伍的成年人恍如天人。日后,我也見識過許多蕙質(zhì)蘭心女子,她們似乎都是以李玲老師的容貌氣質(zhì)為模板。這些都是和整個八十年代的熱鬧的文學氛圍分不開,即使是一個中學生也深受感染。我是何其幸運,整個中學時代幾乎都有《東方少年》相伴,它是長久的精神呵護,它是生命中的一份珍貴饋贈!
這封信長置案頭仿佛是一種冥冥中的召喚,不久,我竟然收到王慶杰老師的訊息。他是在網(wǎng)頁轉(zhuǎn)載的書評文章中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在文章里提到了《東方少年》。我和王慶杰老師很快會在雜志30周年的慶生會上見面了。
見面的前一天晚上,突降一場暴雨。我踩著一地亮閃閃的水洼,到小區(qū)對面的小店買下一條垂落腳面的蠶絲長袍,佩戴上從斯里蘭卡加勒古城淘到的七葉草形花朵連綴的七彩寶石手工項鏈——請您原諒我的虛榮,請您接納我的敬意,雖然我知道,最好的獻禮莫過于樸素真摯的文字。
這真是戲劇性的的一幕。王老師的樣子沒什么變化,說話依然直率、機敏、熱情,真沒有感覺隔了那么久;而我自己呢,大著肚子,懷著六個月的baby,正經(jīng)歷一場重生。
“我一直在《東方少年》?!蓖趵蠋熣f。
“這有多好?!蔽艺f。
我像一艘浪跡天涯的紅帆船,再次駛回《東方少年》的港灣。
想起來,《東方少年》創(chuàng)刊的1982年,我是寄養(yǎng)在平陽廠的叔叔嬸嬸家,那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兵工廠,工廠停工,面臨轉(zhuǎn)產(chǎn)。上山的道路,一邊是成排的廠房,依山坡而建,成堆的黃銅子彈和彈殼露天堆放,陽光下熠熠生輝。路的另一邊是溝澗,澗內(nèi)溪水潺潺、怪石林立,到了冬天,溪水斷流,裸露的灰白巨石如涌動的史前怪獸。這個冬天滴水成冰,晚上從廠子里洗完澡回去,發(fā)簾凝結(jié)成冰溜子。
山谷里有宿舍,學校、幼兒園、商店,功能齊全,宛若一座獨立的小城市。這是我來北京前的中途驛站。可能覺得我太小了吧,爸爸媽媽沒有跟我解釋什么,就算解釋了,我又能聽懂多少呢?搬家的卡車在山谷外的道邊,把我放下就開走了。叔叔嬸嬸和表妹待我很好,但種種不適應(yīng)讓我常常跑到山上僻靜處放聲大哭。望著重重疊疊的遠山,現(xiàn)實世界的堅硬觸感慢慢生起,而我對閱讀的依賴更甚。
等我來到北京,與父母團聚。拋在身后的不僅有故鄉(xiāng),有平陽廠的記憶,還有鄉(xiāng)音。我古怪的口音想必給胡同里跑著長大的小伙伴們以極大的驚異吧。我變得沉默,卻更喜歡用閱讀和寫字來表達。對寫作的熱愛始自心靈,它是我的秘密花園。
我多幸運,很快遇到了《東方少年》,它給予我心靈的慰藉與庇護。如果說寫作是我日后參悟生命的一柄長劍,它光芒閃耀是依靠多位恩師助我打磨,而為這把利器開刃的就是這么多年來對工作和生活始終抱有真摯情懷的王慶杰老師。
忽一晚,王老師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張保阜高速公路的地圖。新修的高速路是架設(shè)在半空中,出山再不用一道道山嶺、一個個溝掌地輾轉(zhuǎn)纏磨。原來到北京要坐長途汽車、綠皮火車,花上一天多的時間,現(xiàn)在只需要三個多小時。我告訴他,我的老家就是阜平縣城南莊啊,那是通往五臺山古道上的村落。而他恰好剛剛?cè)チ四抢铮呛鸵恍┪穆?lián)的藝術(shù)家們從阜平縣縣城藝術(shù)館演出歸來途中。
更巧的是,當天上午,天氣晴好,我就把他27年寫的這封信拍了照。當即,我把印有《東方少年》紅色抬頭的三頁信紙發(fā)了過去。大巴車飛駛,窗外暗夜沉沉,山峰洶涌如浪。他意外地讀到自己當年寫給小作者的信,也很激動,說,那個時候我是剛剛畢業(yè)分配到《東方少年》!看我那時候是多么熱情多么有干勁兒!不久,他抵不住連日顛簸的倦意,睡去。
我在想這份不斷延伸的緣分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在想,對離開已久的故鄉(xiāng)我是否可以實現(xiàn)反哺的愿望,我的秘密花園是否可以奉獻出真正的芬芳與華彩。
世人都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然而,《東方少年》撒播的種子卻使我保持了一顆永遠的少年心。
謹祝敬愛的王慶杰老師永遠年輕!謹祝敬愛的《東方少年》35周年吉祥如意!
楊栗
2017年3月21日于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