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冰心一生酷愛玫瑰，早期的創(chuàng)作她把對帶刺的玫瑰的摯愛傾注到小詩里，喚起人們對世間美好事物的愛心。在《繁星·春水》中，冰心用愛的哲學(xué)詠物抒懷，讓玫瑰，特別是玫瑰的刺和玫瑰的紅色閃爍著哲理的光芒，敦促人們珍惜美好，注重修養(yǎng)，修煉品行，挺立傲骨，用愛去構(gòu)筑玫瑰色的自然和精神世界。在對玫瑰刺和玫瑰紅的禮贊中，冰心挖掘出玫瑰風(fēng)骨的意蘊，倡導(dǎo)愛的陪伴，美的追求，善的憐惜，柔的心靈，剛的自衛(wèi)，尤其是真的人格。

關(guān)鍵詞：小詩 玫瑰 刺 紅色 風(fēng)骨

《繁星·春水》是著名女作家冰心（1900—1999）的早期作品，“冰心玫瑰”的風(fēng)骨在她這部早期的作品里已得到鮮明的表現(xiàn)。雖然《繁星》原載于1922年1月1日—26日的《晨報副鐫》，《春水》原載于1922年3月21日—6月30日的《晨報副鐫》，時隔近百年，但冰心《繁星·春水》里“玫瑰”所蘊含的人生哲理仍具有現(xiàn)實的指導(dǎo)意義和審美價值。她對自然的謳歌，對美和愛的追求，對自尊自愛品格的修煉，在《繁星·春水》里的玫瑰、玫瑰刺、玫瑰紅的意象中都有生動的詮釋。盡管童年時代在煙臺父親的花園里和福州祖父的花園里冰心沒有見過玫瑰花，但從《紅樓夢》中，冰心知曉了這種“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玫瑰。直到一九一八年冰心上大學(xué)后，她才親眼看到了玫瑰，協(xié)和女大校園的玫瑰樹讓她震撼，坐在玫瑰花樹下的草地上讀書成了她的最愛。一九一九年冬，她在記錄零碎的思想寫作《繁星·春水》時，玫瑰的意象便如繁星般涌入她的筆端……

一、玫瑰和玫瑰刺的寓意

在《繁星·春水》中，冰心在描寫玫瑰和玫瑰刺時，對玫瑰刺著墨更多。而對玫瑰的描摹，詩人更多的是讓玫瑰從側(cè)面來烘托主題，以輕描淡寫的方式讓讀者自己去揣摩小詩的主旨，耐人尋味。例如：

玫瑰開花了。

為著無聊的風(fēng)，

小小的水邊

竟不想再去了。

詩人的生涯

只終于寂寞么？

（《春水》 一四二）{1}

冰心以一句平鋪直敘的句子“玫瑰開花了”，看似散淡地展開小詩，但作者卻思路急轉(zhuǎn)，雖然玫瑰的美麗和芬芳呼喚著詩人出去賞花抒懷，但由于外面刮的風(fēng)并非和暢的惠風(fēng)而是“無聊的風(fēng)”，詩人便沒有賞花的心緒，寧愿在屋里與寂寞為伴。從表層含義來看，似乎寂寞是詩人的特質(zhì)，只有在默默的冥思苦想中好詩方能出爐。但從深層含義分析，冰心卻讓小詩隱含深意。冰心拋出問題：“難道詩人的生涯只終于寂寞嗎？”聰慧的冰心讓讀者自己來思考并作答。很顯然，答案是：“不僅如此！”寂寞，不能完全涵蓋詩人寫詩的特質(zhì)。當(dāng)美之花和愛之花——玫瑰盛開時，詩人應(yīng)該置身于這種盛放過程，去感受玫瑰的美麗和馨香，去感受大自然之美，而不能以“無聊的風(fēng)”為借口閉門造車，讓自己隔斷與美之源的聯(lián)系！由于玫瑰象征著美：美麗和美好，在玫瑰盛開的日子里，人更要有一顆發(fā)現(xiàn)美、謳歌美的匠心，泰戈爾曾在散文詩《我》中這樣寫道：“我望著玫瑰贊嘆‘真美，玫瑰分外艷麗?！眥2}由此可見，在這首小詩里，玫瑰的意象看似平淡無奇，卻讓人展開想象與思索的羽翼……

《春水》中另一首帶有“玫瑰”意象的小詩與這首小詩似乎形成了呼應(yīng)：

微陰的階上

只坐著自己——

綠葉呵！

玫瑰落盡，

詩人和你

一同感出寂寥了。

（《春水》 一七八）{3}

“微陰”二字既點出了氣溫狀況，同時也點出了季節(jié)的變化。這應(yīng)該是一個夏末秋初的日子，季節(jié)已從暑轉(zhuǎn)涼，在涼氣初生的夏秋之交，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都已凋落，玫瑰不再，但玫瑰的葉片依然郁郁蔥蔥，透過綠葉思念紅花。縱使玫瑰花的一抹紅艷已成追憶，但在失去玫瑰的日子里，更顯出了陪伴的可貴?？床灰姷拿倒逵癸@它存在的價值，玫瑰花宛如一個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伴侶：它是綠葉生命的陪伴，也是詩人精神生活的陪伴。花開花落本是四季輪回的自然屬性，雖然玫瑰來年復(fù)還生，但花的謝幕不免讓人黯然神傷。玫瑰落盡的傷，于綠葉于詩人，是一種“寂寥”—— 一種無人陪伴，煢煢獨立的孤寂感。特別是在陰氣初生的時刻，玫瑰不單單是花落而是落盡，“玫瑰落盡”，一個“盡”字道出了詩人寂寥心情的深度。因此，與前一首小詩（《春水》一四二）相結(jié)合，讀者和詩人都有所感悟：玫瑰落盡時讓我們懂得什么是珍惜。因此，不要受無聊的風(fēng)的干擾，珍惜每一個玫瑰花開的日子，珍惜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奇妙感覺，珍惜生命中每一個微小的陪伴！

冰心善于借助玫瑰來傳遞自己微妙的心情，讓讀者感同身受，在情緒上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獲得一種真實的感染力。例如前面這首短詩，寥寥數(shù)筆，冰心用獨坐臺階玫瑰落盡的畫面，就生動傳神地勾勒出一種寂寥的心情，瞬間把讀者也帶入那種孤寂的心境中，讓人掩卷后回味良久……幾乎在寫《春水》的同時，1922年5月18日，冰心寫過一首關(guān)于玫瑰的獨立的詩《玫瑰的蔭下》：“衣裳上，/書頁上，/都閃爍著/葉底細(xì)碎的朝陽。//我折下一朵來，/等著——等著，/濃紅的花瓣，/正好襯她雪白的衣裳。//冰涼的石階上，坐著——坐著，/等她不來，/只聞見手里/玫瑰的幽香！”{4}以玫瑰為意象，借助玫瑰的色彩和玫瑰的花香，冰心把詩人心情的轉(zhuǎn)變：從濃濃的盼望到淡淡的失望，刻畫得細(xì)膩真切。冰涼的石階旁，玫瑰的蔭下，空中玫瑰花香氤氳，縱使花未送出，送花人心有所失，但也有一種“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意境。透過短短的小詩，我們窺見了詩人那顆鐘愛玫瑰的心和那份樂于與人分享美好的情。由此可見，冰心筆下的玫瑰不僅象征著美，更象征著陪伴和廣博的愛……

在《繁星·春水》中，與對“玫瑰”的輕描淡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冰心對“玫瑰刺”不吝筆墨，她把“玫瑰刺”放在一個正面的、主要的位置，進(jìn)行濃墨重彩的精細(xì)描摹，例如：

小孩子！

你可以進(jìn)我的園，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兒，

刺傷了你的手。

（《繁星》 一五）{5}

冰心以一種童趣般的口吻對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子進(jìn)行對話和諄諄訓(xùn)誡：小孩子啊，你可以進(jìn)我的花園玩耍，但你絕不該采摘我園中的花！而頑皮好奇的你卻摘了我的花，結(jié)果玫瑰的刺兒把你的手刺傷了，你這是咎由自取啊！玫瑰刺會讓你幼小的心靈長記性呢！這是字面含義，冰心同時借大人對小孩子的訓(xùn)斥之口道出了深邃的人生哲理：做人做事，一定要有原則底線，不該觸碰的絕不能去觸碰，否則會被生活中的“玫瑰刺”扎得鮮血淋漓。在這首小詩中，“玫瑰刺”的寓意是開放性的：它可以是一道警戒紅線，安全地隔開審美者與美好事物之間的距離。它在警示人們：以一個安全的距離審美，美會有恒久的生命力，而近距離的采摘不僅會給美麗本身帶來傷害，同時也會讓妄圖逾越這條紅線、魯莽對待美麗的人遭到被傷害的報應(yīng)！另外，玫瑰刺也可以是刀、是劍、是戟、是槍刺……是以暴制暴的反抗武器和抵擋外力傷害的盾牌，它是美好事物的第一道防護(hù)屏障，宛如陣地前或軍事禁區(qū)前方那些阻止敵人進(jìn)攻或禁止外人靠近的鐵蒺藜，它會讓接近它的人付出血淋淋的慘痛代價！因此，在這首小詩里，與其說冰心是對“小孩子”進(jìn)行訓(xùn)誡，還不如說她是在對世人進(jìn)行“愛的教育”：距離的安全線讓美更美，有些美的東西只能遠(yuǎn)而觀之，不可近而觸之！

在另外一首小詩里冰心以隱喻和擬人的手法對“玫瑰刺”進(jìn)行了生動的呈現(xiàn)，不僅寫出了玫瑰刺的“形”，更寫出了玫瑰刺的“神”，使玫瑰花呈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暗喻出人的品格與風(fēng)骨：

玫瑰花的剌，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樂。

（《繁星》 三二）{6}

在這首小詩里，透過玫瑰花的刺，我們仿佛看到了那身著一襲帶刺羅衫的玫瑰的驕傲與嬌美的神態(tài)。嬌柔的玫瑰宛如一個哨兵，警惕性很高，時刻用堅硬的刺為武器：保護(hù)著外在的美麗，捍衛(wèi)著內(nèi)在的尊嚴(yán)。玫瑰刺使玫瑰柔中帶剛，增添了幾分王者的風(fēng)范：凸顯出玫瑰高貴不凡的身段和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小詩中兩個詞語“嗔恨”和“慰樂”用得非常傳神，把玫瑰刺寫活了，使玫瑰刺具有了人格化的特征?！班梁蕖敝械摹班痢彪m然含有發(fā)怒和生氣的含義，但這里的嗔怒不是真正的惱怒，而暗含有似嗔非嗔、轉(zhuǎn)嗔為喜的含義。攀摘的人可以是追求愛和追求美的人，但美和愛的獲得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歷經(jīng)一個艱辛的過程。經(jīng)歷千辛萬苦后獲得的愛才是深沉的愛而不是淺薄的愛，這樣的愛才更有價值，更值得尊敬。而“慰樂”更把玫瑰的心理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只有耐得了荊棘，耐得住等待的人，才配尋到真愛。因此，玫瑰刺是玫瑰的防身武器和考驗愛的利器。泰戈爾曾說過：“讓睜眼看著玫瑰花的人也看著它的刺?！眥7}玫瑰花的刺賦予了玫瑰自尊與自愛的特質(zhì)，美麗不容褻瀆，使玫瑰天生具有不逆來順受的性格和不亢不卑的傲骨！

冰心是一位具有玫瑰風(fēng)骨的知名作家，她對玫瑰的酷愛，在中國作家中首屈一指。雖然與玫瑰相見恨晚，在她十八歲在大學(xué)校園里才真正親眼見到了玫瑰這種有風(fēng)骨的花，也許這種對玫瑰的相見恨晚之情對《繁星·春水》的寫作是一種幸事，在《繁星·春水》里歌詠的百花中，玫瑰是描寫次數(shù)最多的花卉。上面這兩首描寫玫瑰花刺的小詩，以它的短小精悍和深邃的哲理成為小詩中的名篇。而“玫瑰落盡”的小詩所表達(dá)出的情感，把寂寥之情挖掘得很有味道……冰心一生對玫瑰情感濃烈：在八十一歲時，她還寫了一篇散文《我和玫瑰花》，回顧了自己這一生對玫瑰的情與愛；1993年11月，在九十三歲高齡時，冰心在寓所里還留下手跡，寫下了關(guān)于玫瑰的條幅，：“我喜愛玫瑰花因為她有堅硬的刺，濃艷淡香都掩不住她獨特的風(fēng)骨?！眥8}玫瑰刺使玫瑰擁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骨，這種風(fēng)骨是傲骨，而不是媚骨，這種傲骨與媚骨的區(qū)別冰心在《繁星》（二四）中也有體現(xiàn)：“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承認(rèn)他們是最好的朋友，/白蓮出水了，/向日葵低下頭了：/她亭亭的傲骨，/分別了自己?！眥9}白蓮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質(zhì)外化了白蓮的風(fēng)骨，同樣玫瑰堅硬的刺也外化了玫瑰的風(fēng)骨，他們的風(fēng)骨象征著高潔的志向，是不同流合污的錚錚鐵骨。這擬人化的描寫形神兼?zhèn)?，傳遞出冰心剛正不阿的氣節(jié)和價值取向。

1999年，冰心去世后，在追悼會上，人們以贈送玫瑰花的獨特方式來送別這位一生喜愛玫瑰的文壇巨匠。2000年首屆中國昆明國際花卉節(jié)，法國有一種玫瑰新品種被命名為“冰心玫瑰”，這樣的殊榮，對于有著玫瑰風(fēng)骨的冰心而言當(dāng)之無愧?！氨拿倒濉背休d著愛，承載著美，承載著冰心的風(fēng)骨，成為世界玫瑰園中永恒的一員。愛永恒，美長存，冰心玫瑰永不凋謝！

二、玫瑰紅的寓意

冰心受泰戈爾影響很深，泰戈爾曾賦予紅色愛的震撼力：“喧鬧的春天，曾一度帶著揮霍無度的歡笑進(jìn)入我的生活；她的時辰里載滿了眼前且逍遙的玫瑰，她還以阿肖卡樹新生嫩葉的紅彤彤的親吻，使天空為之燃燒?！眥10}這紅彤彤的親吻，燃燒著天空，更燃燒著心靈的天空，釋放出無盡的愛的力量！具體到玫瑰，象征著愛的玫瑰更是紅得似火，灼熱的暖色調(diào)給人生增添愛的光輝。由于玫瑰紅不含蓄羞澀，而是紅得熱烈奔放，紅得轟轟烈烈。因此，玫瑰暖暖的紅色有光與愛的寓意。在對春天的頌揚中，泰戈爾曾高度禮贊知音般的玫瑰紅：“而你那紅色的玫瑰花，又在它們灼灼燃燒的沉默里，囊括了我心里一切沒有吐露的言語?！眥11}熱情的玫瑰，帶著新鮮的奇跡，如知己一樣闖入詩人的生活，卻在灼熱的盛放中默默無語。面對賞識的眼睛，如火的色彩已是千言萬語！面對這樣的知遇之恩，人們特別是善良的冰心何忍破壞哪怕是一絲絲自然界中的玫瑰紅：

玫瑰花的濃紅

在我眼前照耀，

伸手摘將下來，

她卻萎謝在我的襟上。

我的心低低的安慰我說：

“你隔絕了她和‘自然的連結(jié)，

這濃紅便歸塵土；

青年人！

留意你枯燥的靈魂。”

（《春水》 七○）{12}

這首小詩也叫《修養(yǎng)》，原載于1922年3月18 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13}，冰心成功地借助玫瑰鮮紅的色彩來闡述人生的道理。冰心以對話體的形式，從心靈與詩人的竊竊私語中，向讀者特別是當(dāng)年作者這樣的青年人道出大自然乃生命和靈感的源泉，無邊無涯的“自然”乃修養(yǎng)之源的人生道理?？v觀《繁星·春水》，冰心一直認(rèn)為“自然”是浩瀚無邊的大海，不僅能滋潤萬物，還能給作家特別是詩人無盡的素材，要放眼世界，不能閉門造車，不能只從干巴巴的心懷汲取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人生的養(yǎng)料，例如：“自然喚著說：/‘將你的筆尖兒/浸在我的海里罷！/人類的心懷太枯燥了。”（《春水》一四）{14}再例如：“詩人！/自然命令著你呢，/靜下心潮/聽它呼喚！”（《春水》三一）{15}但冰心在呼吁青年留意枯燥的靈魂、提高修養(yǎng)時，沒有進(jìn)行枯燥的說教。為了闡述靈魂和修養(yǎng)需要自然雨露的浸潤才不會干涸，才能源源不斷地流淌出靈感與活力時，冰心擷取玫瑰花為意象進(jìn)行了直觀而令人信服的生動解析。冰心將玫瑰花的色彩描繪得閃著生命的光芒：在她的眼中，在大自然中搖曳生姿的紅玫瑰其色彩是“濃紅”而不是“深紅”，一個“濃”字賦予玫瑰動感，讓人感到玫瑰色彩的紅艷欲滴，玫瑰那濃烈的紅色撲面而來，一種勃勃的生機(jī)牢牢地鎖住人的眼球。接著冰心用“照耀”來深化“濃紅”，這種“照耀”一方面指燦爛的陽光普照玫瑰，讓玫瑰紅得閃亮，另一方面又指熠熠生輝的玫瑰本身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光線照射著端詳她的靈魂，將四射的活力向外傳遞。紅色的玫瑰像一個熠熠的發(fā)光體，玫瑰紅象征著光。但一個“摘”的殘忍動作卻阻斷了玫瑰和大自然間、玫瑰和人的心靈間的光合作用，玫瑰“萎謝”于衣襟，這種枯萎是因缺乏水分而致花瓣萎蔫。由此，玫瑰的干枯與靈魂的枯燥便形象化地架起了橋梁。由于失去了大自然的養(yǎng)料補(bǔ)給，更由于脫離了大自然懷抱不能自由和自然地生長，“這濃紅便歸塵土”。這樣紅顏薄命般的結(jié)局讓人扼腕嘆息，給人警示：紅玫瑰，有它附麗的生存土壤——大自然，一旦隔絕了它與自然的連結(jié)，便切斷了她的生命之源，她便香消玉殞、歸于塵土，提前悲壯地完成了生命的輪回！由此可見，在這首短小精悍的小詩中，玫瑰紅的寓意是大自然滋養(yǎng)下的活力無限的原生態(tài)生命，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樸實無華，是大自然毫無雕飾的原始杰作。當(dāng)陽光下的玫瑰紅暖暖地貯滿青年人的心間時，這首小詩便詩意地完成了勸勉的使命：珍愛那自然盛放的玫瑰，珍愛那潤澤生命的大自然寶庫，切不可阻斷二者生死相依的純天然聯(lián)系，否則靈魂會枯燥，修養(yǎng)會枯竭！

這種對大自然中花卉的珍惜憐愛之情，在冰心的《繁星·春水》中隨處可見，例如在另外一首帶有“玫瑰”意象的小詩中，冰心也流露出同樣的憐愛之情：

謝謝你！

我的朋友！

這朵素心蘭

請你自己戴著罷。

我又何忍辭謝她？

但無論是玫瑰

是香蘭，

我都未曾放在發(fā)兒上。

（《春水》 一四八）{16}

眾所周知，在中國花文化中，花卉除了有觀賞價值，還有裝飾價值：“早在漢代，女子戴花的風(fēng)俗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至唐宋則大盛?！眥17}在中國民間，婦女有將諸如茉莉花、素心花、白蘭花等香花插于鬢邊或佩戴于衣襟的民俗，觀其美聞其香，與香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繁星·春水》中，冰心對衣襟上戴花也有記述，例如“只兩朵昨夜襟上的玉蘭，/便將曉風(fēng)和朝陽/都深深地記在心里了?！保ā洞核?一三三）{18}同時，摘下衣襟上的花相互贈別，襟上的花也代表著一種情誼：“襟上摘下花兒來，/匆匆里/就算是別離的贈品罷！//馬已到門前了，/要不是窗內(nèi)聽得她笑言，/錯過也/又幾時重見？” （《春水》 一八一）{19}可見冰心也是喜愛花美、花香的人，更是注重禮數(shù)情義的人。但是，雖然對花兒情有獨鐘，當(dāng)面對有著勃勃生命力的鮮花時，冰心還是下意識地不會讓花兒枯萎于自己的發(fā)上。一方面是她沒有將花兒插于發(fā)髻的習(xí)慣，另一方面則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憐愛。在《春水》（一二一）中面對插在花瓶里的花兒，冰心也曾這樣直抒胸臆過：“這稚弱的生機(jī)，/請你憐憫罷！”（《春水》 一二一）{20}在這首小詩里，雖然冰心在別人用花表達(dá)心意時客氣地進(jìn)行婉拒，但小詩中近乎直白的語言卻生動地呈現(xiàn)詩人那顆質(zhì)樸的愛花之心和善心：冰心愛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玫瑰是她的最愛，她也未曾將玫瑰放在發(fā)上，更別說素心蘭了。情義無價，但冰心愛花自有愛花之道。

縱觀冰心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出：冰心對花特別是玫瑰，不是單純地喜歡，而是摯愛。有人曾以花設(shè)喻，生動地詮釋“喜歡”與“愛”的區(qū)別：喜歡是摘花，而愛是給花澆水。的確，愛花人舍不得摘花，舍不得阻斷花兒與自然的聯(lián)結(jié)，冰心就是從一個喜歡花的人成長為愛護(hù)花的人的。1918年冰心進(jìn)入?yún)f(xié)和女大讀書后，在女大禮堂的廊前臺階兩旁看到種著一行艷紅的玫瑰，那“又紅又香”的花朵讓她倍感驚艷和震撼。冰心曾這樣描寫道：“我們同學(xué)們都愛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蕊，插在髻上?！眥21}但是，冰心在寫《繁星·春水》已顯露出很濃重的惜花、護(hù)花的情愫，小詩中淡淡的一句“但無論是玫瑰，是香蘭，我都未曾放在發(fā)兒上”，我們窺見了冰心那顆溫和平實的素心……

雖然對玫瑰情有獨鐘，喜愛有加，但是冰心對“玫瑰紅”的描寫卻不偏不倚，帶著辯證的色彩。她沒有將玫瑰紅置于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而是在帶著形象化的描述中，引領(lǐng)讀者進(jìn)行思辨，領(lǐng)悟出一定的人生道理：

天上的玫瑰，

紅到夢魂里；

天上的松枝，

青到夢魂里；

天上的文字，

卻寫不到夢魂里。

（《繁星》 一二三）{22}

冰心認(rèn)為，表層的東西可以虛幻地進(jìn)入夢中的魂魄，唾手可得，但深層的東西卻可望而不可即，不付出艱辛的努力，則無法得其精髓。在這首小詩中，兩種色彩：玫瑰紅和松枝青象征的是表面的、膚淺的東西，因為色彩是直觀的，不需要任何加工就可以被視覺直接接受，在夢境中呈現(xiàn)其色彩。而“天上的文字”象征的是深層、意蘊豐厚的東西，有著開放性的含義。文字的落筆和排列組合需要提煉、沉淀、思索、組織、加工，方能下筆成章；故文字有其豐富的內(nèi)涵，它可以是描寫玫瑰的愛與美、松柏的堅與貞，甚至可以是“天書”：天上神仙寫的書或信；難以辨認(rèn)的文字或難懂的文章；或古代帝王的詔書等，如不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不經(jīng)歷一番寒霜苦練，靠做白日夢是無法寫就與解析文字，是無法夢想成真的。這首小詩言簡意深，是一首意境悠遠(yuǎn)、耐人咀嚼的哲理詩。與綠意盎然的松柏形成鮮明對比的“玫瑰紅”帶著一種紅似煙霞的、天上人間相互交織的夢幻色彩，將“天上的玫瑰”這一瑰麗的景象如夢魂縈繞于讀者的腦海，讓一代代的讀者發(fā)揮各自的想象力，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去構(gòu)筑那燦若紅霞、瑰奇神秘的“天上的玫瑰”……

對意象的擷取，看似微小不經(jīng)意，但冰心文字中流淌出的情韻卻很耐人品味。除了用玫瑰和松枝描摹出“紅到夢魂里”“青到夢魂里”的意境，冰心也用“蘭花”描摹出“氣息繞到夢魂里”的意境，例如：“夏之夜，/涼風(fēng)起了！/襟上蘭花氣息，/繞到夢魂深處。”（《繁星》 一三八）{23}

除了“玫瑰紅”，在《繁星·春水》中冰心不吝惜對“紅”進(jìn)行多方位的描繪，再搭配其他的色彩，寫得和諧傳神，例如：紅艷的春花：“沉寂的淵底，/卻照著/永遠(yuǎn)紅艷的春花”（《春水》 六九）{24}“深紅的果兒”（《繁星》一○）{25}小弟弟“緋紅的笑頰”（《繁星》 八三）{26}明月下“粉紅的蓮花”（《繁星》 一三四）{27}那柔曼歌聲中的“青松枝，紅燈彩”（（《繁星》 一六二）{28}“水里的紅蓮”（《春水》 一三）{29}“紅墻衰草上的夕陽”（（《春水》 一七）{30}“江上點點的紅燈”（《春水》 三二）{31}樹葉的紅衣：“秋深了！/樹葉兒穿上紅衣了！（《春水》 三八）”{32}“血珠鮮紅/淚珠晶白”（《春水》 八四）{33}“偶爾后顧紅墻/前瞻黃瓦”（《春水》 八六）{34}“兩行的紅燭燃起來了——堂下花陰里/隱著淺紅的夾衣?！保ā洞核?一一五）{35}“明燈下，/笑聲里，/臉頰都暈紅了！”（《春水》 一二○）{36}……紅色很喜慶，暖色調(diào)的紅色讓生命充盈，盈盈的生命力讓人間充滿了喜悅、希望與活力！

三、結(jié)語

冰心在《繁星·春水》里成功地以“玫瑰”為意象詠物抒懷，以玫瑰花隱喻美好、美麗和愛的陪伴，以玫瑰花的刺隱喻傲骨和高貴的人格，以玫瑰紅艷的色彩讓讀者去構(gòu)筑一個紅彤彤的帶著修養(yǎng)光芒的精神世界。在愛與美的百花園中，冰心不惜對玫瑰刺和玫瑰紅濃墨重彩，讓帶刺的紅玫瑰力壓群芳，在童真、母愛和自然美的主題中進(jìn)一步深化了人類真、善、美的積極情

感，同時也真切地描摹出寂寥、憐愛之情……有愛的養(yǎng)料的潤澤，冰心《繁星·春水》中的“玫瑰”在心靈百花園中悄然盛開，給一代代讀者潤物細(xì)無聲的久遠(yuǎn)滋養(yǎng)。愿每個人都戴上玫瑰色的眼鏡，像冰心先生那樣積極樂觀地生活一個世紀(jì)，玫瑰有刺才是玫瑰……

①{3}{5}{6}{9}{12}{14}{15}{16}{18}{19}{20}{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 冰心：《繁星·春水》，凱利（Cayley，J.）、鮑貴思（Boynton，G.M.）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頁，第227頁，第29頁，第39頁，第35頁，第159頁，第129頁，第137頁，第207頁，第197頁，第229頁，第191頁，第91頁，第101頁，第157頁，第27頁，第67頁，第99頁，第113頁，第127頁，第129頁，第137頁，第141頁，第167頁，第167頁，第187頁，第191頁。

{2}{7}{10}{11} 泰戈爾：《泰戈爾散文詩全集》，冰心等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430頁，第175頁，第198頁，第191頁。

{4}{13} 冰心：《冰心詩選》，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頁，第153頁。

{8} 冰心：《冰心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扉頁。

{17} 過常寶主編、黃 奇著：《花文化》，中國經(jīng)濟(jì)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頁。

{21} 浦漫汀主編：《冰心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

參考文獻(xiàn)：

[1] 浦漫汀主編.冰心名作欣賞[M].我和玫瑰花（鑒賞人：王炳根）.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7.

[2] 董榆萍.冰心《繁星·春水》中小花的深意[J].文學(xué)教育（上），2014（12）.

[3] 董榆萍.冰心《繁星·春水》中的哲理之花[J].名作欣賞，2015（11）.

作 者：董榆萍，文學(xué)碩士，上海理工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大學(xué)英語教學(xué)、詩歌及英美文學(xué)。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