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貴
一
行李不用收拾,就一個鋪蓋卷,兩年前從家里扛到警校,兩個月前從警??富丶依?,現在我要扛著它到小城公安局報到。
小城是東北的一個縣城,離“本市”七公里,被包圍在“本市”的幾個區(qū)中間。到小城公安局大門前的時候,已經是中午12點多了,我放下鋪蓋,滿頭大汗。這是一個足有二十畝地的大院子,里面錯落著十幾棟平房,大門兩側分別豎著掛著象征這個院子身份的牌子,東側是小城縣公安局,西側是小城縣檢察院。上中學的時候和姐姐來縣里賣自留地里產的土豆,曾經從這個單位的門前路過,只偷偷地瞄了一眼,便一直刻骨銘心。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一瞄成讖”,今天,我竟然成為了這個院子里的一枚。
我落落汗,平靜一下過速的心跳,走向東側的傳達室。這個時刻永生難忘,也應該告訴大家:今天是1982年9月7日。兩個小時后,我成了小城縣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名刑警。
重要的事再說一遍,我是刑警,我叫張有才。
傳達室里面擺放著四張辦公桌,兩張放在門口,可能是接待外來人員的,另兩張放在東邊,挨著隔壁墻,墻上開了一個玻璃窗,玻璃是推拉的,能看到里面是一個套間,仿佛有人在里面睡覺。屋子中央放著一個木茶幾,兩個老頭兒在下象棋,一個看模樣有七十歲了,他的腦袋與一個碩大的年代久遠的核桃一般,褐色的包漿在臉上頭皮上估計浸潤了足足半個世紀。另一個年輕一些,估計也有五十多歲,但頭發(fā)已經全白,不止是白,是非常非常白。這么白的頭發(fā)我還是第一次見,總有一種他缺血的感覺。他們兩個都穿著老頭兒衫,這是北方對帶袖子的背心的俗稱。我還能斷定,老頭兒衫原本應該是白色的。
我在旁邊看了二十多分鐘,兩個人與其說是下棋,倒不如說是在打架,拿著棋子的手一個比一個舉得高,狠狠摔在對方的棋子上,然后像變魔術一樣用拇指和小手指把那個被自己殺死的尸體從殺手的身體下抽出來。每一次殺戮,他們兩個都有自己的口號,我花了十分鐘才聽清并且理解了他們各自擁有的也是僅有的一句絕殺令,老者的是:我靠你牛倌!年輕些的是:我管你牛倌羊倌!“靠”字是我為了適應現在的讀者而變異的,他們當時說的是那個字,你懂的。
下午一點半是機關上班時間,兩人準時停戰(zhàn),年輕的老同志簡單問了問我的情況,指點我到政治處。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縣公安局的教導員,姓魯。老者是公安局的老傳達,以前是食堂炊事員,再以前是公安部隊的炊事員,姓季。
政治處的政工干事姓柳,四十多歲的男生,個頭不高而且清瘦,瘦得有點兒像營養(yǎng)不良,我敢打賭他的凈重絕對不足八十斤。蠟黃蠟黃的臉,和他的姓氏一樣柔軟纖細的腰身,幸虧還有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幾根黃胡須和上下移動極快的喉結。他只是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把我遞到他手上的報到介紹信放在桌上,拿起電話打給政治處主任。我根本沒注意他說了些什么,估計是匯報有一個畢業(yè)生來報到了,但我著實讓他說話的聲音嚇了一跳——清脆的女童音。后來我聽說了他的一段比較經典的軼事:那個時候撥打長途電話要通過郵電局接轉,他要求接轉長途電話,交換臺的女孩兒不僅不給辦理,還給公安局領導打電話告狀,說公安局經常有小孩兒騷擾長途臺。
柳干事在辦公桌和卷柜之間來來回回走動,柳腰有些向右墜,我這才有了更驚人的發(fā)現——他的右胯上掛著一支手槍,看個頭兒是“五四”。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身邊細細打量。的確是一把“五四”式手槍,雖然槍身隱藏在槍套里,但握柄上最容易被汗水浸到的烤藍還沒退色。我頓時心癢難耐,恨不得連他一起掛在我的腰上。轉念一想,政工干事都是“五四”,我這個警校畢業(yè)生肯定要去一線,槍是必須的,而且不會太差,至少也得是“五四”吧。
愛屋及烏,柳大哥的形象在我眼中頓時高大起來,身子骨也瞬間硬朗了。并且,柳大哥講話理也不偏,把我的入職手續(xù)很快辦好,囑咐我把一張介紹信送到隔壁東院的縣人事局。等我回來的時候,他把我的宿舍都安排好了,還告訴我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局黨委一周前就研究決定了,我們這批警校畢業(yè)生都分配到刑警隊——說是一批,其實就我和小伊兩個人。
我們的宿舍其實和傳達室是一趟平房,宿舍在最東側,有一條走廊能直接通往傳達室,如果你不去傳達室的話還有另一個門直通后院。宿舍是兩人一間,典型的北方火坑,炕梢已經有人住了,別無選擇,我只好把行李在炕頭安頓停當。把臉盆拿出來,毛巾還是濕的,趕緊晾在椅子的靠背上。上炕躺一會兒,可一閉眼睛又是那把“五四”手槍。我坐起來聽聽走廊的動靜,真希望柳干事這個時候推門進來吩咐點兒什么事情??纯词直恚呀浀搅讼掳嗟溺婞c,我去食堂吃晚飯,食堂的位置柳大哥早就指點我了。
做飯的老太太姓董,可能是食堂就我一個人吃飯的原因,我一邊吃飯一邊接受她的訊問,差點兒問遍了祖宗十八代,簡直就是預審員投胎轉世。后來我才知道,她老頭兒真是縣局的預審科長,患胃癌去世了,局里為照顧她一家的生活,安排她接替老季頭兒在食堂當炊事員,核桃老人就此轉任傳達室。
話癆老太太有一個信息對我是有用的:食堂為什么就我一個人吃飯?因為老土河鄉(xiāng)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局長副局長都去了,刑警隊更是連窩端,已經十多天了。
“肯定沒破案,破了早回來了?!崩咸赜谐芍?。
呵呵,我把老太太從頭看到腳,確認她沒帶槍。
二
雖然才是初秋,但晚上已經涼意籠罩。我走出食堂沒到一分鐘,身后的燈就滅了,整個兒院子能看到燈光的地方就是傳達室,透過窗戶,隱約看見一個老民警坐在辦公桌后面看報紙,一副老花鏡閑散地搭在鼻梁上,他的目光不時從兩個鏡片的上方撩起,看看漆黑的窗外。在我猶豫著是否進屋和進屋后怎么打招呼更得體的時候,一趟平房里一間辦公室的燈突然亮了,我毫不猶豫地向那間辦公室走去。對我來說,任何一間辦公室都比傳達室有吸引力,何況我還不知道刑警隊在哪兒,萬一那個地方就是刑警隊呢。
這趟平房中間有一個敞開的過堂房,門楣上掛著個巴掌寬的藍牌,字是白色的,仔細一看,正是“刑警隊”三個字。沿走廊右轉第一個屋就是那個亮著燈的辦公室,門楣上也有巴掌寬的藍牌牌,寫著“內勤”。門是開著的,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個中年男子在閉目養(yǎng)神。endprint
我猶豫兼狐疑起來,從燈亮起來到我走到門前不會超過兩分鐘,他是開門開燈然后一個箭步坐到椅子上開睡?還是本來就在椅子上睡著的,燈自己亮了,燈是夢控的?那個年月聲控燈還沒人見過。
怎么辦?退回去是那個既陌生又寂寞的宿舍,邁一步就是撩撥所有年輕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經的刑警隊,我即將從事并可能奮斗一生的神圣職場……我輕輕敲了敲那扇本不用敲的門,以喚醒這個打坐的禪師。
他的眼睛極不情愿地睜開,映入他眼簾的是和他一模一樣的藍警服,他頓時精神了許多,坐直了身子,示意我可以進來,又進一步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刑警隊伍的一名新兵,要向他學習之類,具體的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他說他姓李,是刑警隊的內勤。刑警隊老老少少都去老土河鄉(xiāng)了,因為案件重大,他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吃完飯再趕回來,前幾天經常有電話打回來要查一些情報資料,這幾天電話少了。
“今天,”他看看桌上的臺歷,“已經整十天了?!彼噶酥笁堑哪景宕玻馑际撬瑯釉谶@兒堅守了十天。我和他第一次打交道,分不清他臉上的是疲憊還是慵懶,如果他在這兒挺了十天,應該是疲憊不堪了吧。
“李大哥,今晚我替你值班行嗎?”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感覺不妥。果然,他搖頭連說不行。我低下頭,感覺自己的臉一熱。他馬上說不是我信不過你,萬一真來電話要查東西,你找不到。他說的確實有道理,我自責剛才的臉紅就紅得有些小氣,人家這是敬業(yè)。同樣敬業(yè)的還有白天給我辦手續(xù)的柳干事,我忽然想起來,怎么沒看到李大哥的槍呢?他應該有槍啊。仔細看看他的腰,光禿禿的,倒是比柳干事的腰粗壯許多。
可能是我的“見義勇為”打動了他,或者是我們兩個目前只能共享這一個話題,李大哥給我介紹了刑警隊的一些基本情況。眼瞅著夜里十一點了,他還談興正濃,我抓住一個空當兒說:“要不你去我宿舍睡吧,那里是火坑,比你這個木床暖和些。我在這兒替你一宿,有事我去叫你?!?/p>
他愣了一下,起身走到木床邊,從疊著的被子底下拿出一把帶著牛皮槍套的手槍,麻利地套進同樣也是牛皮的褲腰帶上,動作快得我都沒看清槍的型號,就被上衣蓋住了。“你替我守一個小時,我回家一趟,如果來電話,你第一說我上廁所了,第二最重要,”他指著桌上的一個記錄本,“把電話內容一定記清楚?!?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03/zhmn201801zhmn20180101-1-l.jpg" style=""/>
我一直盯著電話,沒仔細考核他去了多長時間,只是記得他很快就回來了。好在電話一直也沒響?!八恕边@個謊言也就如期擱置,讓我們兩個在這個夜晚都保住了“晚節(jié)”。李哥回來后,話題自然就轉移到他的家庭上,毫不吝嗇地夸獎自己的老婆:“你嫂子說了,找個時間請你到家里吃頓飯?!?/p>
我那會兒好像著了魔,注意力都在他的槍上,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他的腰,根本沒聽清他代嫂子許下的諾言。后來時間不長,他們兩口子真就兌現了。而且,他老婆真挺漂亮。
繼續(xù)聊了一陣兒,眼見著李哥的語速一句慢似一句,最后像沒了弦的鐘擺一樣停住了,兩片眼皮也卷簾門一樣放下來,又復辟到禪師入定的狀態(tài)。我這才醒悟,禮節(jié)性地招呼一下,趕緊告辭?,F在想來,我那個時候的情商簡直就是負數。
第二天,也就是9月8號,中午食堂吃飯的人稍多了些,有的跟我搭訕一兩句,有的只是瞄我一眼。早餐時還在審查我有沒有對象的董老太太這時候和一個中年女民警嘮得正歡,聲音低得可能她們自己都聽不見。吃了沒多會兒,魯教來了,端著飯碗徑直走到我們這個飯桌挨著我坐下,我趕緊象征性地往另一側挪挪。“小張啊,今年多大?”“是黨員嗎?”“家是哪個鄉(xiāng)的……”
我內心不免感嘆,一級有一級的水平,二把手的交流能力和條理幾句話就顯現出來。魯教順便問了小伊的情況,內容和問我的基本一樣。他的飯量小得可憐,但因為和我嘮嗑,用餐的時間長了點兒,食堂的窗戶探進來一個碩大的“核桃”:“找死不等天黑?。 ?/p>
按說小伊應該和我同一天報到的,可他到現在還沒露面,不知是什么個情況。1982年小城籍的警校畢業(yè)生就我和小伊兩個人,他家離小城比我家還遠大約二十公里。在警校,老鄉(xiāng)關系是位列第一的非組織關系,我和小伊在警校這兩年被同學們稱為鋁合金,聽上去好像是超硬的組合。那個時候鋁合金還是民間的稀罕物,等鋁合金普及之后,我才知道其實鋁合金并不硬。
我和小伊的關系堪稱我們這屆的典范。舉個例子吧,他小學初中高中女同學的來信都讓我看,其中兩封后面還有附近照幾張的字樣。但照片他死活不讓我看,后來他干脆說對方沒寄。盡管如此,非常重要的回信他還是讓我給他把關,至于他犯了抽煙、熄燈后說話等錯誤的檢討,開始是讓我?guī)兔π薷模髞砀纱嘤晌易降?。他的理由是,誰讓你喜歡寫作呢,賜給你一個練筆的機會。而根據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我們兩個在外面排隊買火車票扛大件行李擠公交占座之類,他必須義不容辭。我的理由是,誰讓你身強力壯而且還不會寫東西。兩年下來,我和小伊成了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異父異母親兄弟。
8月12號,他到水泉鄉(xiāng)酸棗溝找我,村里出了名的熱心腸老媽硬留他在我家住了兩宿。我們兩個除了參觀村容村貌,重要的是雙方磋商了去小城公安局報到的時間。其實我提出的方案是9月1號,因為參加工作的時間是值得一輩子銘記的,而9月1號是全國學校統(tǒng)一開學的時間,好記,而且在這一天上班,也是對我們瘋過的學生時代的一個紀念,多好啊。他否定了我的提議,理由也非常充分,他哥哥9月5號結婚,如果我們9月1號報到,他4號還要返回去,剛上班就請假,不好。最后我讓步了,我們兩個一致決定9月7號縣局見。
可是,直到9月10號晚飯開過了,小伊也沒來報到。我有些擔心,如果是他哥哥的婚禮出了什么意外,遲個一兩天也差不多了,畢竟不是他自己結婚,畢竟這報到的事也非同小可。吃過晚飯,我悶悶地回到宿舍,沒有辦法,只有等待——或者等到他出現,或者等來他不出現的原因。那個時候全國都一樣,等待,是我們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endprint
一
從李大哥的辦公室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夜里12點了,我躺在炕上望天花板。說天花板只是為了通俗易懂,我望的是紙糊的天棚。糊天棚的紙用紅和綠組合成看一眼就眼花繚亂的圖案,可能是為了炕上的人盡快入睡,或者不能睡也快點兒迷糊過去。自從柳干事宣布我分到刑警隊的那一刻,我好像就得了見什么分析什么的毛病,我可能是全國最百無聊賴的刑警隊偵查員,至少目前是。
閉上眼睛,核桃季老和魯教的對弈立即浮現出來,而且好像挪到我的宿舍中央開仗,“牛倌”“羊倌”的配音也跟著來了。我扭彎脖子看看,地上是我那盆沒倒的洗腳水。再閉上眼睛,董老太太瞪著一雙有些浮腫的眼睛看著我,我趕緊低頭扒拉碗里的飯,再也不敢去夾盆里的菜。從食堂出來碰到了柳干事,他說你怎么無所事事啊,你不適合干刑警吧。我嚇得魂飛魄散,幸虧這時候李內勤招手喊我,我拔腿跑到刑警隊。喜從天降,李大哥說他的槍可以借給我?guī)滋欤夷眠^來看看,沒有柳干事的新。李哥說柳干事和我們不是一個部門,他肯定不能借給你,你先用我這支吧,反正我是內勤,用槍的機會不多。我趕緊跑回宿舍,把槍從套里拿出來,找出一塊新毛巾仔細擦了三遍,然后放到枕頭底下,頓時感覺枕頭硬了許多……
我仿佛聽到了重重的敲門聲,趕緊一骨碌坐起來,拉開燈的同時我掀開了枕頭,枕頭被掀開的瞬間我就從睡夢中回到了現實。真實的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我聽出來了,敲門的是李大哥。我沒顧上穿衣服,跳下地赤著腳開了門。李大哥說到刑警隊會議室開會,馬上。我手忙腳亂穿好衣服,看看表,凌晨兩點。
刑警隊的各個辦公室都有人了,一趟房燈火通明,最大的那個房間就是會議室。我進去找個靠后的位置坐下,看著走廊里穿梭著的全是陌生面孔,想想這些都是身經百戰(zhàn)的偵查員,而我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立馬亢奮起來,感覺呼吸有點兒急促,臉也一熱一熱的。
一個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在最前面一張充當主席臺的木桌后坐下,沖我招招手。我快步走到他跟前,站一個挺胸收腹提臀的標準警姿。我當時想他肯定是刑警隊長——小城公安局里的傳奇人物田德貴,但是我猜錯了,他是二把手,指導員石景立。
他知道我的基本情況,還知道我已經來了四天了,囑咐我好好干。他的食指和中指像是被硫磺熏過一樣,一支已經滅了的手工卷的旱煙在兩根手指中間夾著。會議室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進人,我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會議室坐滿的時候,屋里已經籠罩在藍色的煙霧里,煙霧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哈欠聲。
看著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筆記本和筆,我心里慌起來,想跟指導員說一聲回宿舍拿,這時一個人走進了會議室。我看到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我,他向我的位置走過來,我呆住了,竟然是小伊。他手里拿著一沓材料紙,我瞄了一眼,第一頁是詢問筆錄專用紙,這應該是詢問材料。我馬上意識到他是跟著刑警隊的大隊人馬從老土河撤回來的,他不僅撇開我提前報到,而且進入了這個重要的專案組。我直視著小伊,自己都感覺到了眼睛里的怒火。小伊把嘴湊到我耳邊:“散會我跟你細說?!?/p>
一股濃烈的煙臭味撲面而來,險些把我熏一個跟頭,趕緊把上身閃到極限。“你他娘的多少天沒刷牙了?”
他的兩個食指叉在一起:“十天?!?/p>
指導員開始講話,屋子里馬上靜下來,每個人包括小伊都低著頭記錄,我沒有筆和本子,但是我也趕緊低下頭。我非常希望指導員能把整個案情講一遍,可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與會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案情。好在,雖然沒有全面介紹,我綜合那些零碎的信息,連猜帶蒙的還是明白了個大概。這就是警校畢業(yè)生的優(yōu)勢。
他先是把查否的線索一條一條擺出來,問大家有沒有不同意見,有不同意見的留筐里繼續(xù)查,沒有不同意見的就暫時擱置。百十來條線索,大家七嘴八舌討論了足有兩個小時。最后,指導員讓一個姓陳的發(fā)言,這個人后來當了我們的刑警隊長。陳講的是新發(fā)現的線索以及還需要繼續(xù)調查的線索。根據陳的發(fā)言,我斷定他是負責材料綜合的。這個角色非常重要,是一個專案組的靈魂。
破案和蓋房子正相反,蓋房子是把幾萬塊磚一塊一塊地壘起來,破案是把成百上千繞在一起的線索一條一條分解開。今天有幾條線索查死了,說不定明天可能就有幾條新的線索出現,總有一條線索會越來越有價值,到了關鍵證據都吻合的時候,案子就破了。我斜眼看看小伊,他的本子上記得一塌糊涂,基本看不清寫的是什么。哼,這就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差距。
接下來,指導員進行分工,偵查員都是兩人一個小組,沿用東北二人轉的習慣稱呼,叫“一副架兒”。查線小組的搭配原則是新老搭、強弱搭、文武搭,抓捕小組則完全是強中強武中武,而且至少是四抓一。當然,這都是我后來知道的。交代完畢,大家呼啦一下起身,腿快的已經出了會議室,散會了。我看看表,凌晨五點多。沒有我的任務嗎?那讓我參加會干啥?。?/p>
“小張小張?!彼{色的煙霧里,我看到一個比柳干事還瘦的干癟小老頭兒在叫我。我遲疑著來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沒說話,掉頭就走出會議室。
小伊跟過來說:“你們倆一副架兒?!笔疽馕腋?。我去!我恨恨地看著小伊。我這么一個小有文采四面起線兒的警校畢業(yè)生就這樣被一個“柴火棍兒”領走了?指導員分工的時候我沒聽到有我的名字啊?
我挨個兒辦公室找,終于在走廊西頭倒數第二個屋找到了這位武當真人——武大。他說你怎么才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怎么比小伊晚來幾天,這能怪我嗎?但我感覺和他說不上,看樣子他都五十五歲開外了,估計連個副隊長都不是。我要讓他看看我的狡猾和刁鉆,于是我裝糊涂說:“我們前后也差不了一分鐘啊……”
他重新認真地看看我:“我倆的活兒是查幾個關系人,都是城里的。我回家換換衣服,你早晨9點上這個屋找我,哦……還是10點吧。”說罷,他拎起一個碩大的人造革兜子出了辦公室。我跟著他出了過堂,站在院子里,一直等著他從自行車棚里把自行車推出來,目送他費力地騎上一輛碩大的自行車,在晨曦中出了大院。endprint
回到宿舍的時候,門開著,小伊在里面,而且已經睡在了炕上,炕梢那套行李則挪到了桌子上。他的眼睛雖然閉著,但我能看到眼皮下面活動著的一對眼球。我把門關上:“哼,鳩占鵲巢?!?/p>
他立即睜開那雙和手表上的鑲鉆一樣大小的眼睛:“這個鵲不住這里了?!?/p>
我脫鞋上炕,把燈拉滅。明天我是什么任務呢?查的是什么人呢?問問小伊?堅決不問。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干癟的小老頭兒,他姓袁,我聽到走廊里有個人喊他老袁頭兒。既然我和他一副架兒,那活兒肯定也不是什么露臉的。我還記得讀初中時放農忙假,那個時候生產隊還在,我去隊里找活兒干,隊長把我分在婦女組里,每天掙八個工分,比一般的女社員還少兩分。我當時只是感覺不好意思,但還沒有今天這種屈辱感。
小伊開始打呼嚕。在警校我們不是一個寢室,他也從沒說過自己打呼嚕,沒想到他竟然有這種不要臉的惡習。我把被子一把拉過頭頂,咋不憋死你呢!說好一同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
二
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套完整的預警系統(tǒng),只是敏感程度不一樣。我從夢中突然醒來,看看表正好10點,小伊早已不知去向。我穿上衣服跑出宿舍,直奔刑警隊。距離三十多米,我看到老袁頭兒辦公室的窗戶沒開,心里踏實了一些,將跑步換擋為走步。徑直來到窗前,玻璃很臟,勉強能看到辦公室里沒有人。門沒鎖,我進去之后把門窗都打開,把辦公桌和地面打掃干凈,桌子上的兩個煙灰缸讓我至今難忘,那就是兩個刺猬坐在桌上,散發(fā)著濃烈的尼古丁味道。
老袁頭兒來了,他顯然看到了辦公室的變化,一屁股坐下,從衣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我。我擺擺手,我雖然不會抽煙,但能認出這個牌子是“五朵金花”,多少年前的牌子了,市面上早已銷聲匿跡。他自己把煙點著,閉上眼睛一口吸進去,一支沒有過濾嘴的煙就沒了五分之一。
內勤李大哥從門口路過,老袁頭兒喊住他,多此一舉地給我介紹一番,然后讓我跟李大哥去領東西。我一陣心跳,會不會是領槍?我跟在李哥后面,越走心越涼,一直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給了我兩本詢問筆錄、四本材料紙、一盒印泥、一副手銬??次矣秒p手抱著這一堆東西,李哥問:“你沒有兜子嗎?外勤沒有兜子哪兒行?”
我說:“我老家有,周末回去拿。”
“一會兒老袁頭兒就得帶你出去,我給你一個先用著。”停了停,他又說,“而且周末你肯定回不去家,這么大的案子沒破,哪兒還有周末?”
“那我等案子破了再回去拿?!?/p>
李哥笑了:“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有案子你走不了,沒案子要等案子,你不敢走。再說了,沒大案子有小案子沒新案子有舊案子……”
哎呀繞口令,我的心思根本沒在兜子上,干脆單刀直入:“槍呢?不從你這兒領啊?”如果真從他這兒領,我和李哥畢竟有了非革命友誼,趁小伊不在,我可以挑一把好的。
李哥說:“你剛來的哪兒有,過一段時間等領導找治安科協調吧。不過,要是你運氣好,明天早上興許就能有?!?/p>
我差點兒隔著桌子把他薅過來:“啥意思?”
李哥慢悠悠地說:“小伊今天早上就帶上了。他們那個組去抓人,指導員從治安科給他借了一把?!?/p>
我腳一軟,扶著桌子緩了緩神,真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我想問問小伊借的是什么槍,又擔心在李哥面前顯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只好言不由衷地說:“他有了就好……”
老袁頭兒在門口喊我,我把東西裝好,拎著李哥的兜子出來,看見老袁頭兒正扶著自行車,眉頭皺著:“你的車子呢?我們要騎車去啊?!?/p>
“我沒有車子啊?!?/p>
“李寶林!”老袁頭兒又喊起來。窗口露出李哥的臉,老袁頭兒說,“小張沒車子,把你的車子借他騎一天?!?/p>
“我中午回家呢,你帶著他吧?!?/p>
老袁頭兒瞪眼:“我馱得動他嗎?”
“讓小張馱著你唄?!?/p>
老袁頭兒說:“我們去林產品公司,他不認路?!?/p>
李哥從屋里出來,跑到自行車棚推出一輛自行車?!斑@是齊小平的車,他這幾天回不來,你先用著。”
一路上,我和老袁頭兒并駕齊驅。老袁頭兒告訴我,老土河被殺的人叫韓金玉,外號大茄子,是個在自己家坐堂的老中醫(yī)。我們今天要查的這個人叫包鎖柱,上個月去老土河鄉(xiāng)找韓大茄子看過病,大茄子的本子上有他的名字和地址。一會兒到了公司,我們先看看他平時的表現,如果有反常跡象就把他帶走。老袁頭兒說的像是拉家常,我卻一陣一陣地熱血沸騰,把手伸到兜子里,摸摸手銬,還在,冰涼。
下午四點多,我和老袁頭兒從林產品公司出來,他直接回家,我回局里。我的手銬沒能用上——我們幾乎等了一天,保衛(wèi)科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找來,那人有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是扶著墻進的保衛(wèi)科的門,進門后逮啥扶啥。而且,那人是個女的,她竟然叫包鎖柱!老袁頭兒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名字,她大口喘著氣:“我是蒙古族,還有個蒙古族名字,叫‘怕冷?!蔽衣犚娎显^兒用北方人聽不懂的湖南話低聲罵了一句娘……
騎進局里的大門,遠遠看見董老太太抱著膀子站在食堂門口,我把車頭一拐,停在她的面前,拎著兜子進了食堂。董老太太跟進來,接過飯票給我盛飯盛菜。
“你騎的車子是哪兒來的?”“預審員”董老太太開始了她的訊問。
偷的——我想這么說,但是沒敢。我的火躥到了嗓子眼兒,我已經不是警校學生了,我是刑警隊的偵查員,而且我今天正式詢問了一個被詢問人,還做了詢問筆錄。
“我自己的?!蔽业拖骂^吃飯。從小我媽就囑咐我四種人不能惹:做飯的、剃頭的、打把式賣藝的、耍猴兒的。尤其是這個做飯的,從局長到通訊員都在這里吃飯,特別是中層以上的領導和她老公又是同僚,相較于我,她充分占據了政治高地感情高地輿論高地。
“齊小平的?!崩咸癫轮辛酥i語一樣,而且極不屑這個謎面的簡單。
我趕緊做心悅誠服狀??赡苁菦]人來吃飯,大受鼓舞的老太太索性坐在我對面給我講齊小平。雖然她的講述還是預審員式的,但真的感動了我。endprint
齊小平也是警校畢業(yè)生,比我高兩屆,老家在比我家還偏遠的柳條溝鄉(xiāng)。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先后病逝,他成了孤兒。上警校的前幾年,他一直住在生產隊,從此飼養(yǎng)員天天睡到自然醒,半夜給牲口添料的就是他了。警校畢業(yè),他把行李直接扛到了小城公安局。老土河發(fā)案那天正是他百年好合的大喜日子,新房在縣局南邊二百多米的一趟平房里,是租的,婚禮就在局里的食堂舉行。那天是星期天,難得的好天氣,主持人是指導員。齊小平長得俊,人緣也好,侯局長、魯教、分管刑偵的海局長、刑警隊的田隊長,還有刑警隊的男女老少都參加了。他媳婦是西門糧站的,老丈人是縣糧食局副局長,丈母娘是縣醫(yī)藥局主任,兩口子都不太愿意女兒這門親事,可拗不過獨生女兒啊。齊小平小伙兒不錯,百里挑一,但他那個家庭夠得上萬里挑一了,他丈母娘總說女婿身家就肩膀上扛個腦袋。
“唉——”董老太太一聲嘆息,很突然也很凝重。我好容易在燉菜盆里擒拿到一塊食指大的排骨,隨著她的一聲“唉”,我的手稍松了松,排骨瞬間混到酸菜中逃走。
“新娘子那天哭的啊……”董老太太說著擦起了眼淚,“那姑娘一直哭啊,她爸媽都沒來參加婚禮,真夠狠心的。聽說她爸想來,她媽死活不讓。后來指導員講話都講不下去了,刑警隊這幫爺們兒心腸多硬啊,俗話說的鐵石心腸你知道吧,就是不過血啊。那天得有一半人掉眼淚,另一半眼睛紅得跟猴屁股一樣。齊小平這小子有鋼啊,他就是不哭,其實他是最應該哭的……”
我吃完了,但我想聽她把故事講完再走。
新娘子哭得太厲害,指導員干脆不講了,端起酒杯,大家共同舉杯干了。酒杯還沒放下呢,值班民警跑進來了,老土河鄉(xiāng)發(fā)了大案,食堂呼啦一下就沒人了。刑警隊就這樣,有了案子,他們的腿自動就往車上走。田隊長和指導員在齊小平去還是不去的問題上犯了愁。小平是重案組長,特別能干,別看到刑警隊才兩年多,田隊長和石指導都離不開他。后來兩個領導商量,小平先不去,如果確實需要,再來車接他??尚∑秸f,他還是先去,如果案子不麻煩,晚上再把他送回來。指導員征求新娘子的意見,這姑娘真挺懂事的,沒猶豫就點了頭。
“這一去啊,到現在也沒回來。今天中午指導員來吃飯,說田隊長領著齊小平在滿洲里蹲著呢?!倍咸ζ饋?,“他倆這洞房到現在也沒入上,你說齊小平這命苦吧?”
回到宿舍,屋里沒有絲毫變化,說明小伊還沒回來。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套行李,散發(fā)著我和小伊以外的體味。第六感告訴我,齊小平結婚前就住在這個宿舍,他就是小伊說的那個“鵲”。
三
一連幾天跟著老袁頭兒在縣城轉,查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玩意兒,有的是可查可不查的,還有根本不必查的。工作時間也不像是重案組的成員,我倆天天朝九晚五。李哥說老袁頭兒老家在湖南,是1947年參加革命的,還參加了著名的湘西剿匪。我不信,他這樣的去剿匪?還沒一發(fā)炮彈沉,可能那些土匪都是笑死的。
我躺在炕上,腦子里梳理這幾天的經歷,卻感覺從來沒有如此乏味過,像一個坐輪椅的人在看別人坐過山車。而根源在哪兒呢?不言自明。
上小學的時候我看過一部電影,叫《鐵道衛(wèi)士》,我對里面那個戴前進帽的公安科長高健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后來看了諸如《秘密圖紙》、《羊城暗哨》之類很多偵破片,但高科長在我心中的地位始終無人能撼動。雖然我多次警告自己,必須尊重老同志,但我現在跟著的這個老同志,領著我與隊里其他刑警的奔波和驚險南轅北轍——如果我和齊小平是一副架兒該有多好。
我姐夫是公社聯合廠木工車間的木匠,他給我做了一把木頭外面包著鐵皮的駁殼槍,我每天上學都要把它插在褲帶上,有時候書包忘了帶,但駁殼槍從來沒忘過。不幸的是,一個學期還沒到,我的槍竟然被盜了。我在班里開展偵查工作,一些重點嫌疑對象氣焰囂張,普通群眾也消極抵制,更可氣的是老師校長竟然不管。我一路嚎啕大哭,直奔聯合廠,我姐夫把他珍藏的一把能打紙炮子的仿真手槍送給了我。這真是塞翁失馬,這把槍漂亮得與李向陽的幾無二致,還能像體育老師的發(fā)令槍一樣打響。槍壯英雄膽,我迅速返回學校,腰上別著仿真槍的我站在凳子上宣布成立破案小組,全體男生爭先恐后參加。我知道這里面不乏覬覦我新槍的家伙,而偷我老槍的賊肯定也混跡其中。我選了幾個得力骨干,雖然案件最后沒破,但槍的魅力令我從小就敢于舍命追隨。
在公安局上班,腰上沒有槍不配叫警察,充其量叫公安局職工。腰上挎著槍不破案不抓人不是偵查員,是大打折扣的警察,嚴重缺斤少兩。這是我的職業(yè)認知,直到我退休都沒變。
我認為齊小平的岳父岳母應該為齊小平驕傲,為他們英雄無畏睿智果敢的刑警女婿驕傲,怎么能說是命苦呢?要說苦也只是他的出身苦一點兒,那是他能選擇的嗎?話又說回來,“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是天將降大任于小平啊??磥磉@老兩口活脫脫的有眼無珠。但齊小平的媳婦是好樣的,這也為我將來找媳婦樹立了標桿,我的那個她會是什么個樣子呢?無從判斷。
心煩意亂的我起身下炕走出宿舍。秋天的夜晚像后娘的臉,既冷又黑。我想去李哥的辦公室,遠遠看過去,刑警隊又是漆黑一片,我只好轉回來。值班室的燈亮著,意味著如果我不去值班室的話,就只有宿舍一個地方等著我,那里將是我近幾年不變的歸宿。我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值班室,我感覺到了自己心態(tài)的變化,放在幾天前,我哪里有如此的自信?
是柳大哥值班,我心里一陣驚喜,這好歹是對刑警隊黑燈的一個補償。寂寞真不是我們凡人能耐得住的,柳大哥的對面坐著一個比他年齡稍大一點兒的民警,可能也是值班的,正在看報紙。不知道是報紙內容精彩還是他身體不適,他一直在搖頭。如果和他熟絡了,我可能會調侃他晚飯吃的是不是搖頭丸(當然,那會兒還沒人知道這東西)。其實熟絡了這個玩笑也開不得,進了公安局的大門,慢慢你就會感覺到氣場的壓力,老同志互相之間怎么開玩笑都可以,有年輕人在場他們馬上虎起臉。
我好奇地看著他,發(fā)現他的搖頭是有固定頻率的,就像音樂老師說的節(jié)拍。柳大哥用他那獨有的童音給我介紹,說這是林會計。林會計難得地抬起頭,搖了搖。柳大哥說:“象棋你不敢,玩撲克你說不夠手,現在小張來了,你還往哪兒縮?”endprint
我這才看清,柳大哥的手里握著一副撲克牌,話是沖著林會計說的。柳大哥把茶幾上的象棋收起來,找一張報紙鋪上?!皝硌健!?/p>
林會計把報紙舉得更高了,報紙后面的腦袋節(jié)拍有條不紊。“三掐一,人不夠。”
“我們玩兩掐一。”
“兩掐一、四掐一都不會,就會三掐一?!?/p>
柳干事把撲克拍在茶幾上:“哎我說賓努,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會,你還是會計嗎?”
小城公安局的哥們兒太有才了。70年代,賓努在紅色中國可是家喻戶曉的明星,雖然他不是中國人。那時候聽廣播,我們國家常駐著一名外國領袖西哈努克,現在我們都知道他是個流亡國王,可當時全國人民都以為他是長期在我們國家訪問的,隔三差五來看他的就是他的幕僚賓努親王。后來村里放電影,正片開演前都要加演一部時政紀錄片,內容多是我們的領袖會見西哈努克或者賓努親王,而賓努親王給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像林會計一樣晃著的腦袋。再看看林會計,他和賓努用的是一個節(jié)拍。
值班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半天才探進半個腦袋,然后是整個腦袋,再然后是上半個身子,最后,一個人躡足潛蹤走進來。柳干事跳起來把那個人拖到茶幾邊坐下,沖林會計喊:“人齊了,三掐一,來吧?!?/p>
林會計把報紙從臉前挪開,打量一眼來人:“于法醫(yī)剛摸完死人,不跟他玩?!?/p>
于法醫(yī)慢悠悠地說:“你以為我想跟你玩?搖頭晃腦的,摸不準你是出牌還是過牌?!闭f著站起來要走,柳干事卻橫在門口擋著。于法醫(yī)只好說,“我實驗室里有急活兒,干完了再玩?!?/p>
“幾點?”
“12點以后吧,我過來找你們。”
“千萬別來?!绷墒掳阉瞥鲩T,自己也拿起一張報紙看起來。
值班室陷入靜謐,我看看柳干事又看看林會計,一個靜止一個律動,感覺自己一百個多余。此刻,另一個地方對我更有吸引力。剛才我注意到,于法醫(yī)推門進門的動作,都是標準的現場勘察動作,那是出于習慣,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現場控”。
四
一片青色的燈光從刑警隊后面射出來,既然于法醫(yī)在加班,我猜那里就是法醫(yī)辦公室了。我這幾天并沒有關注刑警隊以外的去處,包括侯局長和魯教在什么地方辦公,我知道我前面還有很多人,我進入他們這些主要領導的視線還很遙遠,另外我的興趣也不在仕途上。我繞到刑警隊平房的后面,那里有幾間新建的平房,隔著窗戶能看到于法醫(yī)在實驗室里來來回回地走動,他身上已經換上了白大褂。
我徑直走了進去,屋子中央是一個很大的白色長方形木制試驗臺,上面放著一排白色帶蓋的搪瓷方盤,墻邊是一排電器,我能認出來的只有冰箱和消毒柜,另一側的墻邊是標本缸,里面的液體應該是福爾馬林,浸在里面的東西我沒敢仔細看,估計都是人體組織。
“我是新來的小張?!?/p>
于法醫(yī)看了我一眼:“呵,和小伊一批的吧?”
“是?!蔽亿s緊點頭。我現在只好接受這個無情的現實:我成了小伊的附庸。
“于主任,您做的還是老土河的物證?。俊蔽冶M量讓自己顯得專業(yè)些。
“是,今天市局技術處來復檢了,有些活兒今晚得趕出來?!?/p>
試驗臺上有一沓尸檢照片,我湊過去,見于法醫(yī)沒有阻止的意思,就用極快的速度翻了一下。照片是黑白的,韓金玉是一個七十歲上下的老男人,綽號大茄子是因為他的臉型。韓大茄子被一刀割喉,兇器丟在了尸體旁,是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剃頭刀在當時乃至現在的理發(fā)廳里早已失去了理發(fā)的功能,只是刮臉刮鬢毛頸毛才用得著。而照片上的剃頭刀,刀背和手柄上都是黑紫的污血,刀鋒卻閃著耀眼的青光,讓我毛骨悚然。
從那天起我就得了“剃頭刀恐懼癥”,一晃三十多年過去,我去理發(fā)廳都是只理不刮,理完回家自己用那種雙刃剃須刀打理,脖子后面讓老婆幫忙。理發(fā)師和我老婆都不理解,說我有病,而我始終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個不合情理的行為。我只好統(tǒng)一回復:人各有病,何必強求。
于法醫(yī)一直在忙碌,我雖然近在咫尺,卻真的沒看懂他做的是什么。如果我在警校學習的是刑事技術專業(yè),那現在不僅能看懂,或者還能給他打個下手。一個蒸鍋鳴叫起來,氣孔的水蒸氣射起一米多高,于法醫(yī)點著一根煙,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聽窗外一個淘氣的男孩兒吹口哨。
于法醫(yī)大我一輪,我們兩個一個屬相。他是我在小城公安局的鐵哥們兒之一,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他早已退休。他本來是縣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技術精湛且貌似潘安,人送外號“于一刀”。這可能是全國醫(yī)院對優(yōu)秀外科醫(yī)生統(tǒng)一的愛稱,在姓氏后面冠以“一刀”的,基本都是業(yè)務尖子。而于法醫(yī)因為姓于,于一刀有點兒拗口,大家遂把他的稱號演變?yōu)椤暗遏~”。
刀魚是沈陽的中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工農兵學員,老家在小城的臥鳳溝鄉(xiāng),高中畢業(yè)后在大隊當了一年的赤腳醫(yī)生。上大學前父母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大學三年,同學中掀起一股股此起彼伏的退親潮,隨之而來的是反退親斗爭在各個系持續(xù)展開,男陳世美甚至還有極個別的女陳世美陸續(xù)暴露出來。于法醫(yī)的準岳父是大隊書記,在他最后一個寒假回家的時候,書記趕著馬車拉著閨女在汽車站等他,接上他直奔公社文書辦公室,從懷里掏出一張介紹信,文書問了姓甚名誰后,比豆腐塊大點兒的結婚證便扔給了他。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岳父一把搶過去交到自己閨女手里。受了委屈的于法醫(yī)回家哭著跟父母報告,沒想到父母大喜過望,立即操辦婚事,還將原先跟媒人敲定的八百元彩禮一刀砍為四百元。
于法醫(yī)畢業(yè)分配到縣醫(yī)院,業(yè)務上順風順水,可老婆和兩個孩子仍然是農村人。眼瞅著老大早已過了上幼兒園的檔期,老二也步履蹣跚了,于法醫(yī)才意識到這是拒絕做陳世美的代價。
機遇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這就是精英的機遇用不完而庸才一輩子遇不到的原因。1980年,市局要求小城公安局配一名法醫(yī),公安局瞄上了縣醫(yī)院的青年才俊于一刀。醫(yī)院的態(tài)度很友好但也很明確,不同意,說除了于一刀,選誰選幾個都行。公安局的態(tài)度更堅決,就于一刀,別人不要。公安局找衛(wèi)生局協調,衛(wèi)生局足足研究了一個月,甩給了公安局一個設計痕跡明顯的答復,于一刀本人不同意。公安局再次召開黨委會,然后向于一刀拋出了一個他即使是神仙也很難不為之心動的繡球——老婆孩子農轉非,老婆安排工作。于一刀就這樣變成了于法醫(yī)。endprint
于法醫(yī)在兩個玻璃片上分別滴了幾滴液體,放到顯微鏡下面,然后坐到工作臺前對著鏡頭比對。我看看墻上的鐘,11點20分,他剛才跟柳干事說12點以后,看來真不是托辭。
我記得我是凌晨1點回到宿舍的,一覺醒來已經早晨8點,看看小伊的被子還是卷著的,我對他的怨氣便消了九成,甚至有點兒擔心他的安全。吃早飯是不可能了,現在已是上班時間,但愿老袁頭兒還沒到。
刑警隊只有指導員和李哥的辦公室開著門,我把老袁頭兒的屋門打開,簡單打掃一下,提著暖壺到開水房灌滿開水,然后假裝順路到李哥的辦公室點個卯。李哥在接電話,他示意我坐下。我聽著電話的內容,再看看他右手下面的記錄本,好像是哪個地方又發(fā)案了。放下電話,李哥拿著記錄本直接去了指導員的辦公室。我這時候真的希望指導員把我派到另一個案子上去,如果和老袁頭兒拆開那就更好了。沒多會兒,李哥回來了,指導員的安排是駐老土河鄉(xiāng)的偵查員分出兩個趕到發(fā)案現場。我的心里一陣涼。
老袁頭兒過來了,端著一個大茶缸子,缸子的釉面是一朵玫瑰花,內壁是厚厚的黑褐色茶垢。他把茶缸子往李哥的辦公桌上重重一蹾:“茶!”
李哥說:“這點兒茶葉你喝一輩子?。俊?/p>
老袁頭兒說:“再喝兩年。”
“你還不如說一直喝到退休?!?/p>
后來李哥跟我說,老袁頭兒是刑警隊出了名的鐵公雞,工資在隊里排第二,僅次于田隊長,可他恨不得常年把錢包縫上。大家晚上審人啦研究案子啦整宵夜,他從來是只出嘴不出錢。隊員們自發(fā)搞了幾次輪流做東請客,到他那兒準卡殼。大家氣不過,幾次想算計他,可他老奸巨猾,每次都不咬鉤。前年五一期間正好沒案子,同志們強烈要求指導員親自出馬做一個“討袁”局,給大家出口氣。那天早上趁老袁頭兒還沒來,指導員做了縝密的部署。
老袁頭兒進了刑警隊的過堂,發(fā)現李哥的辦公室熱熱鬧鬧聚著一堆人。他先站在門口觀察,弄明白是北門商店進了一批上好的帶魚,李哥的小姨子是北門商店的主任,這些人正攛掇李哥去批幾箱回來分。老袁頭兒把每個人的臉都逡巡了一至兩遍,來到辦公桌前看看李哥正在記著的訂購名單,扭頭走了。大家倒吸一口涼氣,不應該呀,帶魚是他的最愛啊,哪個環(huán)節(jié)穿幫了?有腿快的趕緊給指導員送了“噩耗”,指導員真可以給張藝謀做師傅,他讓送信人給李哥捎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繼續(xù)演下去,按每個人報的斤數排隊交錢。
李哥開始登記收錢,有個別人不想往下演了,再演就要動道具了,他們怕老袁頭兒死不上鉤,劇組散伙時再把道具弄沒了。好在,在李哥的眼神催促下,也憑著對指導員和李哥的絕對信任,錢還是收齊了。大家各自散去的時候,老袁頭兒在門口出現了,手里握著二十元錢,不錯眼珠地盯著李哥,把手緊了又緊。李哥不動聲色,起身做收攤狀,心臟卻狂跳不已。老袁頭兒慢慢踱到桌子前,拿起名單又仔仔細細看三遍,終于把錢交到了李哥手里。
李哥回來的時候,老袁頭兒正站在窗口眺望,看到他手里拿的是茶葉,通訊員搬著兩箱蘋果,連喊五六聲“完了完了”。從此,老袁頭兒每天到李哥這兒泡茶……
我跟著老袁頭兒回到辦公室,把這幾天做的十幾份詢問筆錄按時間順序整理好,老袁頭兒說到時候一起交給小陳。這時候,一陣緊似一陣的警報器鳴叫聲傳來,老袁頭兒站起來把窗戶推開,鳴叫聲頓時分外尖利。隨著聲音由遠而近,一輛綠色吉普車后面跟著一輛藍白相間的面包警車沖進大院,急速右轉,像一艘綠色快艇后面濺起一片藍白色的浪花,劃一道漂亮的三色弧線,停在刑警隊的門前。
我跑出來,只見吉普車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和老袁頭兒一樣的小個子,將近五十歲的年紀,典型的東北車軸漢子。他是副隊長王印。后面的車門打開,兩個偵查員夾著一個鎖著手銬的男子,其中一個偵查員是小伊。后面警車里跳出的幾個刑警,夾著兩個上了手銬的男青年。緊東側的院墻邊上有四棵直徑都在一尺以上的白楊樹,三個人被帶到樹下,一人一棵靠著樹站好,兩只手背銬在樹干上。
這四棵大楊樹我報到那天就看到了,但我做夢也沒想到它還具有這個重大使命。刑警隊真有人才啊,就是魯智深也難反拔垂楊柳啊。身后老袁頭兒推著自行車喊我,我不情愿地也到車棚里推出自行車,邊走邊回頭。老袁頭兒說:“還看呢,再看等會兒王隊長把你叫去填表啊看人啊,咱們就走不了啦。”
我心里嘀咕,我巴不得留下呢??刹辉敢鈿w不愿意,還得乖乖跟著老頭兒走。今天看到的一幕,既新鮮又夸張。我緊蹬幾下追上老袁頭兒,說我們在大連派出所實習的時候,抓到人都是銬到桌子腿上或者椅子靠背上,咱們小城怎么銬樹上?老袁頭兒一臉不屑:“派出所?這是刑警隊。銬在椅子上,有多少人都不夠跑?!?/p>
以前刑警隊用鋼筋混凝土做了個直徑足有一米的磨盤,二百五十多斤重,中間嵌著一個拇指粗的鋼環(huán),專門用來銬嫌疑人的。幾年來銬人無數,成了小城刑警隊的獨門暗器,磨盤表面都磨得油亮油亮的。但是百密一疏,那年田隊長破了一個強奸搶劫案,把人抓住了,帶回來就銬在磨盤上。凌晨兩點多審完了,留下兩個人看著,其他人都回家了。負責看押的那二位幾天來連抓帶審也是太累了,第二天早上田隊長進屋一看,兩個偵查員睡得死狗一樣,嫌疑人和磨盤都沒了蹤影,氣得他把倆人從拼對兒的椅子上一腳一個踹了下來。
全隊又追捕了十幾天,才把人抓回來。那家伙交代,他從小就力大無窮,十八歲的時候肩上扛著二百多斤的東西還能若無其事地撒尿。抓他的時候他沒敢反抗,因為幾個便衣手里都提著槍,到了公安局把他銬在磨盤上,他簡直喜出望外。等看押他的偵查員睡沉了,他兩手抱起磨盤,大搖大擺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磨盤事件以后,田隊長研究出大楊樹銬法,還從未失過手,只是冬天要慎用,并且要嚴格控制時間。有一回,市局辦公室來基層參加反扒專項行動的幾個民警抓了一個慣偷,瘦得和猴子一樣,剛剛銬在樹上,一根煙的工夫就沒了。市局幾個民警都跑出來圍著樹查找,老袁頭兒說這幾個小子像狗一樣光知道看樹下,只有他一仰脖,看到瘦猴在樹杈上趴著。從此以后,一律背靠樹上銬子。endprint
我從小就和貓狗有不解之緣,最高峰的時候我家有三只狗兩只貓,對它們的習性了如指掌。狗只關注樹的根部,特別是公狗,要仔細收集它遇到的每棵樹根部的信息,同時還要隨時發(fā)布自己的信息。至于樹上面的情況它從不關心,那里不是它的勢力范圍。貓與狗截然相反,貓遇到樹的時候首先要觀察樹的上面,因為那里有它的食物和它的競爭對手。老袁頭兒不是凡人,在刑警隊混過十年以上的,不成精也是黃鼠狼。
五
我從來不問老袁頭兒“今天我們去哪兒”或者“什么時候回來”,因為那不是我能決定的,這一點上我可以自詡和狗一樣有自知之明。但今天我卻希望早點兒結束,我一直惦記著大楊樹上銬著的三個人,如果是老土河案子的嫌疑人,我們還亂走什么呢?
進大門的時候,我下了車,雖然大門并沒有關著而且老袁頭兒已經直接騎了進去。大門右側掛著一塊牌子,斑駁得像得了牛皮癬,上面的字像甲骨文,得使勁兒看才能辨認出縣水產品公司的字樣。韓金玉的一個遠房侄子在這兒工作,但據說和大茄子關系一般。
保衛(wèi)科長在等著我們,看樣子他和老袁頭兒挺熟。屋里還有一個年輕人,看模樣比我大幾歲。我和老袁頭兒都以為是保衛(wèi)干事,坐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就是韓大茄子的侄子,叫韓偉,是水產品公司的采購員,平時經常出門在外。老袁頭兒很早就跟保衛(wèi)科長打了招呼,昨天韓偉剛回到小城,保衛(wèi)科長就通知他了。
既然要找的人已經在眼前了,我們就省去了先商量一下詢問重點這個環(huán)節(jié)。老袁頭兒直接開問,我做筆錄。韓偉的父親是韓金玉的堂叔伯弟弟,老家也是老土河的,十幾歲就離家投奔在丹東的姑姑,抗美援朝時報名參軍,因為對鴨綠江熟悉,部隊沒讓他過江參戰(zhàn),而是留在江邊守衛(wèi)鴨綠江大橋。戰(zhàn)爭結束后,他因為負過傷,政府按政策給他安排工作,征求他的意見時,他要求回原籍。1955年他退伍回到小城,安排在小城水產品公司當副經理,退休后兒子韓偉接班,進公司當采購員,那是最緊俏的崗位。
“你們的帶魚都從哪兒進貨啊?”老袁頭兒問韓偉。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北門商店批帶魚”的典故,如果知道了,我可能會笑場。
“浙江舟山?!表n偉拿出煙發(fā)給我們。那個牌子把老袁頭兒鎮(zhèn)住了,拿出火柴先給韓偉點著,自己也點著,然后把火柴放在煙盒上。
“我常駐舟山。”韓偉大方地把煙盒往老袁頭兒跟前挪了挪,像是不經意,但臉上的驕人是故意的。
老袁頭兒咽了咽口水,把話題引到他伯父身上,說事情發(fā)生了,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我們正全力以赴緝拿兇手,云云。還沒寒暄完,韓偉的一番話讓老袁頭兒、保衛(wèi)科長還有我都呆住了:“我那個伯父是死有余辜,他今年不被殺明年肯定被殺,張三不殺李四保不齊要殺,我是工作太忙抽不出工夫,不然說不定我都要去殺他?!?/p>
我看看老袁頭兒,他在認真地打量韓偉。我想從老袁頭兒的表情上尋找到細微的變化或者直接的指令,以便決定是在瞬間撲上去抑或悄無聲息地溜出辦公室給刑警隊打電話。但他的臉仍然是側對著我,我把身子使勁往左傾,確信老袁頭兒的面部表情沒有絲毫異常。老袁頭兒抽出一根韓偉的煙遞給他,又給他點著。保衛(wèi)科長給韓偉的茶杯添了水。兩個人的潛臺詞是一樣的:你說。
韓偉開始了他的講述,我聽入了迷,老袁頭兒卻像聽過N遍一樣無動于衷。
韓金玉最早是小城醫(yī)院的內科大夫,韓偉的父親韓景玉轉業(yè)來到小城水產品公司的時候,伯父還給父親介紹過對象,是他們科的一個護士。據父親說,處了幾天就發(fā)現護士和自己的哥哥舉止言談過于輕佻,父親找個理由分手了。伯父的業(yè)務在科里是沒說的,只是人際關系有點兒問題,具體說就是和男同事關系過于緊張,和女同事關系過于親密。后來又擴展為對男患者過于冷淡,對女患者過于熱情。再后來,每年都有女患者鬧到科主任甚至院領導那里,導火索無非就是用聽診器聽女患者心臟的時候時間過長,還常常以摸代聽。因為三番五次出現類似問題,他得了個綽號叫“韓廳長”。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四清”的時候清理階級隊伍把他揪出來了,不過,因為檢查深刻,他僥幸過關?!拔母铩钡臅r候又把他揪出來了,脖子上掛了一雙鞋游街。當時他弟弟韓景玉是小城革委會成員,他又逃過一劫,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回老家了。
他的工資只養(yǎng)活他自己——老伴早就領著孩子棄他而去,回上海娘家了。他在老土河算是富甲一方,又失去了男人本該有的老婆的天然的全方位全時空的監(jiān)督,不甘寂寞的韓金玉重操舊業(yè),在家坐堂看病。都重操舊業(yè)了,離故伎重演還會遠嗎?時間不長,他又成了十里八屯聞名的“韓廳長”,上演了活喜劇《韓廳長下鄉(xiāng)記》。
小城有領著新媳婦走親戚的習俗,親戚家會根據關系親疏再結合兩個新人所帶禮物的情況打賞。韓偉結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帶著媳婦拎著禮物去給伯父拜年,伯父賞了侄媳婦一百元錢,這是韓偉本次活動中得到的最高回饋,伯父還熱心地給侄媳婦檢查了心臟。
蜜月很快就過完了,和所有的小兩口一樣,吵架拌嘴是年輕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韓偉和媳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十天動一次家伙。無論韓偉做什么,媳婦都能挑出毛病來,而且篤信韓偉和單位的女同事有染。韓偉讓媳婦拿出證據來,媳婦說有證據,但是不拿。紅了眼的韓偉祭出了殺手锏,那是一把一尺有余的日本三八大蓋上的刺刀,寒光閃閃,刀身上的血槽看一眼都會讓人毛骨悚然。刺刀在手,媳婦雖然沒有拿出證據,卻說出了三條依據:第一,男人都不是正經東西;第二,韓偉的伯父“韓廳長”原本臭名昭著,那天給她看病的時候連自己的侄媳婦都上手;第三,你們家既然有這種“家族病史”,難保基因不傳給你。
韓偉當時就要揣上刺刀連夜夠奔老土河,媳婦把他的大腿死死抱住,一直到他睡著。從此,韓偉與伯父斷絕了關系。
“我已經幾年沒去老土河了,我那個伯父被人宰了,也算是報應不爽?!边@是韓偉出門時扔下的最后一句話,我感覺這應該是他的真情流露。endprint
我們在水產品公司吃了午飯,下午,保衛(wèi)科長找來了另一個和韓偉一起去舟山的采購員,印證了韓偉在舟山的行蹤,韓偉應該沒有作案時間。既然沒有作案時間,我想我們應該早點兒回去,看看小伊他們訊問的場面,說不定能學兩手。可老袁不僅沒有走的意思,還和保衛(wèi)科長去冷庫參觀。一個冷庫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是市里的大庫,花樣可能還齊全一些,剛才韓偉說了,我們小城只有帶魚這個品種長盛不衰。那時我不知道,老袁頭兒只看帶魚。
快下班的時候,保衛(wèi)科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同志,抱著一摞賬本。等她把賬本放在辦公桌上,她肥碩的身材我才一覽無遺,特別讓我心驚肉跳的是胸前的一對乳房,說肆無忌憚張牙舞爪絕不為過。
“秦科長呢?”女會計問。
“在冷庫。”我感覺嗓子有些發(fā)緊。
“什么急事???大老遠把我叫來要看我們的賬,我坐月子呢……”
我趕緊跑到冷庫喊他倆,老袁讓女會計把韓偉最近幾次出差的報銷發(fā)票找出來,讓我把往返車次和住宿賓館的名稱記下來,然后讓韓偉和另一個采購員把這次出差的發(fā)票交來,仔細比對,確定沒有可疑的地方,女會計才抱起賬本嘟嘟囔囔地走了。
保衛(wèi)科長留我們在公司吃晚飯,老袁頭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謝絕了。我們出來的時候,保衛(wèi)科長把我們領到公司的營業(yè)廳,老袁頭兒買了十斤帶魚,享受職工內部價格。老袁讓我也買十斤,我不想買,因為我在小城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纯蠢显^兒我不買就要揍我的架勢,我只好掏錢買了十斤,確實比外面的便宜些。出了水產品公司,老袁頭兒埋怨我,說這是公司經理特批的,那個批條轉手就能賣錢,你還不買。我說我回不去家,也沒地方放啊。
“啊,那不要緊,給我吧,我給我兒子女兒兩家一家五斤?!崩显^兒如猴子一般靈巧地從車子上旋下來,把我自行車貨架上夾著的那包魚放到自己車上,又像早準備好了一樣,從褲兜里掏出五塊錢塞給我。我說錢就不要了,老袁頭兒說那不行,說罷一溜煙兒地走了。
回到局里,正趕上下班時間,我直接騎到食堂門前。小伊在里面吃飯,董老太太坐在他對面??次疫M來,她起身給我盛好飯菜,一臉的喜慶:“局里各科室都在打聽你們倆,準備給你倆介紹對象呢?!?/p>
我們倆埋頭吃飯。偷瞄一眼小伊,這孫子一準兒在算計怎樣甩開我自己搶先去相看。老太太說:“你們兩個都挺好,要是誰家有一對雙胞胎姑娘嫁給你們哥兒倆多好啊?!?/p>
“都給他吧,我不要?!蔽铱纯蠢峭袒⒀实男∫粒斑@么能吃,沒有兩個媳婦怎么行?”
“還是一人一個好,你們兩個同學同事又是連襟,多好。”老太太胸有成竹,剛才還是假設,一轉眼就好像有幾對適齡女雙胞胎在手。
我吃完了,小伊站起來去盛飯,我只好放下筷子等他。眼瞅著第二碗吃完了,我起身拿起兜子,小伊又去盛飯。我氣得轉身往外走,小伊喊我:“別走啊?!?/p>
我甩給他一句:“我怕你連我一起吃了!”
六
回到宿舍,我把褥子展開躺上去,閉上眼睛假寐,等著小伊回來。有幾個事需要他回答:提前報到的事;他們今天上午抓的那幾個人是不是殺韓大茄子的兇手;他借的槍是什么型號,成色怎么樣,能不能找個野地兒打幾槍?
走廊里有了腳步聲,感覺是小伊,我睜開眼睛,同時做好了應付緊急情況的準備。果然,他一個躍起前倒,上半身躥到他自己的鋪蓋上,兩條腿搭在炕沿上,炕沿是水泥的,發(fā)出了只有和大腿骨磕在一起才有的“篤”聲。如果我在他進屋的一剎那仍然閉著眼睛,或者只是睜開眼睛而沒有“兔子蹬鷹”的姿態(tài),他的著陸點應該是我的鋪蓋,我本人將成為他的肉墊兒。這一刻,我為自己的有備無患而自豪。
小伊因為緊急改變落地方向,為自己這次失敗的降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不然他不會在我開懷大笑的時候一骨碌坐起來,擼起褲管,把臉擰成極痛苦的一檔。我本想繼續(xù)用“我去喊法醫(yī)啊,用不用尸檢”來娛樂他,卻一眼看見了褥子上的駁殼槍,和我姐夫給我的那款一模一樣。
駁殼槍的正式名稱叫毛瑟軍用手槍,是德國毛瑟兵工廠19世紀末生產的型號。這款當年在德國幾乎沒有銷路的手槍,卻在中國揚名立萬幾十年。東北人把駁殼槍俗稱匣子槍,根據槍管的長短、裝彈多少及是否能連發(fā)分為一號匣子二號匣子三號匣子,小伊的這把是三號匣子。這把槍一定是小伊落地的瞬間從腰帶上掉下來的,我趕緊趁著他要死要活的時候把槍拿過來,不然欣賞一次他即使不拿捏死我也得商量我個半死。
槍的實際年齡比我父親還大,槍管已經是白鐵色,但槍嘴幾乎沒磨損,特別是準星仍然棱角分明。槍身上有一個精致的扁S形寬一公分的鐵鼻子,我認為僅這個東西就可以申報一項科技創(chuàng)新發(fā)明大獎,它取代了槍套,讓這款在中國極具傳奇色彩的手槍能夠裸身掛在褲帶上。
這把槍好沉。我們在警校的射擊課上用的都是“五一”式,雖然銹跡斑斑,但起碼是解放后生產的,使用的人心理上能勉強接受。眼下這把駁殼槍的知名度主要來自電影,特別是《平原游擊隊》中的李向陽,他的腰帶上經常插著兩把。而現實中,只有在農村公安特派員的腰里別著。如果我領到的也是這樣的槍,回到水泉鄉(xiāng)酸棗溝,小伙伴們肯定會嘲笑我,更要命的是,有人會懷疑我把小學時的那把槍拿出來挎上了。
小伊平躺在鋪蓋上,臉上的表情舒緩了些。我把槍放回他身邊。槍是偵查員的第二生命,也是他的愛人。而我現在的心情比這把槍還沉重,其實就槍本身而言,無論品牌還是殺傷力,駁殼槍都比“五一”式甚至“五四”式強好多倍,美中不足的是它太老了。這就像娶老婆,一個和我歲數相仿的普通女孩兒,一個民國的影后,我娶哪個?答案毋庸置疑啊。
小伊倒是不在乎:“槍嘛,有一把用著就行了,慢慢等吧?!?/p>
我斜了他一眼:“啥意思?”
小伊閉著眼睛,兩只手在衣兜里摸索。我看見他的煙早已掉在褥子上了,為了讓他快點兒說下去,我起身拿起煙盒塞到他手里。他抽出一支,把一端塞進嘴里再迅速調過來,在叼住另一端的同時,打火機咔的一聲響了,唾液濕潤過的一頭被點燃。他過去沒這個前奏啊,我突然想起來,老袁頭兒也這么整。endprint
“說啊,啥意思?”我看他一根煙下去大半截了,這不是賣關子,這是想咽回去。
小伊說這把駁殼槍據說最早是陳哥(就是那位負責材料綜合的,后來成了我們的刑警隊長)用的,后來換成了“五一”,駁殼槍就給了劉躍,劉躍是我們上屆的,在學校也算熟面孔。副隊長王印換了新“五四”,把舊“五四”給了陳哥,陳哥就把“五一”給了齊小平。小平原來用的也是“五一”,但是總卡殼??さ摹拔逡弧痹詾闆]人要,準備交回治安科,誰知劉躍還惦記著,他去找石指導,把病“五一”留下,把駁殼槍交回了。沒幾天,石指導又去借回來給了小伊。說是借,其實就是發(fā)給他了,如果不出意外,估計就會由小伊傳給我。至于前面究竟是誰傳給陳哥的,小伊就不知道了,說不定田隊長也用過,要是再往前追,沒準兒是楊子榮的槍。
哎呀媽呀,我腦袋“嗡”一聲,差點兒昏死在炕上。這槍肯定功勛卓著,哪怕楊子榮沒用過。但我做夢也沒想到發(fā)槍原來是這個樣子,更讓我郁悶的是,不出意外,我肯定要喝小伊的“二鍋頭”。我們兩個一起入學一起畢業(yè),他在學校的成績不提也罷,可現在……難道就因為他比我早來幾天嗎?
我怒不可遏:“請回答我,偷著來報到是咋回事?”我本來想說“提前”,但不知怎么出口就變成了“偷著”。
“誰偷著報到了?我怎么成偷著報到了?我到現在還沒報到呢。”小伊爬起來,拽過他的箱子,把手伸進去窸窸窣窣一陣摸,從里面摸出一個信封。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我們學校統(tǒng)一發(fā)的,里面是所有的報到手續(xù)。
這個反轉出乎意料,我感覺自己的臉突然有點兒熱?!霸蹅z看電影去呀,我請你?!瘪R上轉攻為守,這是我的拿手好戲。在學校的時候,看電影是我們倆的粘合劑,喜事愁事吵嘴掄拳頭抄板凳,都是在電影院分享或者化解。
去電影院的路上小伊告訴我,9月2號那天他們村來了兩個警察,都是便衣。既然是便衣,怎么知道他們是警察呢?因為他倆開著挎斗摩托車。摩托車拐進村委會,后面已經跟著四五個孩子。挎斗摩托車當時雖然鳳毛麟角,但鄉(xiāng)電業(yè)所就有一臺。不過,小孩兒們是不會跟著電工的摩托車跑的。棉褲套皮褲,必定有緣故,不是棉褲太薄,就是皮褲沒毛兒。小伊聽著信兒趕到的時候,窗戶外面趴著的小孩兒已經有好幾層。
村主任把小伊介紹給兩位,臉上透著驕傲,儼然小伊是自己的孩子,其實他們兩家連親戚都不沾,平時的關系更是一般。小伊說,那兩個民警歲數大的是現在我的一副架兒老袁頭兒,年輕的是劉躍。兩個人的腰里都別著手槍,棗紅色的牛皮槍套,黑中透藍的槍柄,那叫一個攝人心魄啊。窗戶外面趴著的小腦袋瓜子像碼好的大紅蘿卜,小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來了,盯的就是這兩個物件。
他倆是從老土河的殺人現場一路走訪過來的,給小伊簡單介紹了案情,小伊問田隊長在嗎?劉躍摸準了小伊的心理,田德貴三個字不僅在全省警界如雷貫耳,在全縣老百姓心目中也是馬本齋李向陽魯智深孫悟空合體。他馬上給小伊重點介紹田隊長,特別是抓捕設伏突審,看小伊聽得血脈賁張,劉躍說他們現在就返回老土河,田隊長就在老土河指揮部,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參戰(zhàn)。小伊跑回家抄起行李,就跟著劉躍和老袁頭兒出發(fā)了。哪知道這兩個人還要走訪兩個村,到指揮部的時候已經半夜,第二天早上聽說田隊長領著齊小平去海拉爾了。
小伊沒見到高山仰止的田隊長,這時候才想起和我一起報到的約定,還有他哥哥5號的婚禮。
一
小伊他們抓的那伙人不是殺韓金玉的兇手。我和老袁頭兒繼續(xù)在縣城走街串巷,我漸漸發(fā)現,老袁頭兒雖然不肯吃太多的辛苦,但工作還算兢兢業(yè)業(yè)。石指導交給他的線索,包括我們自己又發(fā)現的新線索,一條一條查實查死,扎實得很。這一點在我們查水產公司韓偉的時候我就體會到了。
既然和大部隊暫時聯系不上,我做好了在小分隊長期戰(zhàn)斗的思想準備。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跟田隊長齊小平在一起我還不一定能近得了身,在老袁頭兒身邊我是絕對主力,沒有之一,而且老袁頭兒也真的不孬。
我這種隨遇而安的特質伴隨了我整個職業(yè)生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我的這個特質其實是一種能力,比如我的心能很快靜下來,比如我工作之余又把我的業(yè)余愛好恢復了。臨近退休,我非常慶幸自己有這么一個好習慣。
我堅持寫日記。也可以說是編日記,因為有的地方我是需要創(chuàng)作的。我決定用筆記錄自己的刑警生涯。我有初中日記、高中日記、警校日記,我現在是刑警,槍讓小伊捷足先登了,但是他不會寫日記。刑警光有槍能抓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刑警,刑警得會寫文章。老師說了,現代刑警要能文能武,不會寫文章起碼得會寫日記吧,嘿嘿,小伊連日記都不會寫。
晚上我抽空到商店買了一個精美的日記本,封皮是仿牛皮的,警校日記我是隨行李帶來的,找出來躺在炕上翻看。我的初中日記是流水賬,高中日記是豆腐賬,還曾經被我們班主任污蔑為變天賬??忌暇R院?,因為包袱盡卸心情愉悅,所以日記寫得自己都感覺有點兒文采。我給你們摘要一段哈——
1980年12月15日,星期一
今天我們寢室的老七被我們弄慘了。老二下午在教室撿到一個手戳,是我們班團支部書記付卓群的(書記是女生),恰好我們寢室只有老七不是團員,而據我觀察他有強烈的上進心。老二老五和我(我在寢室排行老六)趕制了一張便條,內容大概是邢舒平同學,請在晚飯后到操場西小樹林邊上等我,找你有事,后面是付卓群的名章。老二秘密把便條送回寢室,放在靠老七床鋪一側的桌子上。
最后一節(jié)課結束了,我們三個故意走在老七后面,他看到紙條的表情是這樣的:驚詫,迅速再看一遍,用手蓋住,逡巡我們七個的表情。我們三個的表情和另外四個一樣,老七把紙條拖到桌邊迅速裝進衣兜里,出去了。我們三個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因為約會時間是晚飯后。估計一刻鐘左右,他回來了。這個平時舉手投足比《西游記》里的小妖還不穩(wěn)當的家伙,這會兒莊重得走路都順拐。
晚飯時間到了,我們拿起碗筷去食堂的時候,發(fā)現他不在寢室。晚上九點,熄燈預備鈴響的時候,老七回來了。雖然穿著警服,但左臂上搭著他那件每個周日去大連衛(wèi)生學校或者星海廣場才穿的咖啡色夾克衫。endprint
1980年12月17日,星期三
老七說前天他去赴約了,罵我們幾個太缺德了,好懸沒他媽的凍死。
他當時沒懷疑是惡作劇的原因是落款處蓋著章。既然深信不疑,那就開始赴約的準備工作了。紙條已經在廁所反復看了幾遍,大家去吃晚飯的時候他躲在宿舍又看了無數遍,把自己最近寫好的入團申請書找出來,感覺無懈可擊才出發(fā)……
事后,老七還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說他之所以赴約,是因為他太想入團了。我們逼問他,既然是為了入團,為什么要帶著夾克衫,臭美給誰看?老七不得已交代,說怕付卓群找他萬一不是入團的事,他知道這個概率微乎其微,但有備無患嘛。老師今天不是講過,不要輕易否定任何可能。
不是因為太晚了又都脫了衣服,我們七個會捶死他。他竟敢用今天的課堂知識為前天的無恥行徑辯護。當然,這是擺在桌面上的理由。我們七個為什么如此同仇敵愾呢?卓群書記不僅家世顯赫,在全校女生中更是名副其實的花魁,我們七個各自在心里想想都罵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老七這個連癩蛤蟆資格都尚未取得的家伙,竟然敢拎著一件破夾克去那個……
我裝材料紙的兜子里多了一個日記本,重點是田隊長,如果老袁頭兒有亮點也記。其實絕大多數內容要靠業(yè)余時間整理,現場根本沒有機會記日記,帶著的理由一個是時刻提醒自己收集素材,另一個是放在宿舍怕不自覺的人偷看。
老袁頭兒對田隊長尊重有加。他和田隊長同歲,又都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參加工作的老革命——不過那個時候他們還算不上老革命,小城的“老紅軍”雖然鳳毛麟角,“老八路”至少過百。我想知道田隊長的一些故事,但老袁頭兒對我的誘導不是裝聾作啞就是敷衍,或者用田隊長開頭,沒兩句就講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即使是講自己也講得枯燥無味,有些情節(jié)編造的嫌疑很大,我甚至懷疑他剽竊田隊長的傳奇。比如他的槍法“百步穿楊”,他騎馬能“鐙下藏身”,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劉蘭芳的《岳飛傳》。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說他過去當偵察兵的時候是使雙槍的。這觸動了我的底線,我心目中只有李向陽和田隊長是使雙槍的英雄。
老袁頭兒講的故事中,和田隊長聯系最為緊密的是這么一個橋段:冰天雪地的臘月,一個國有供銷社被盜,老袁頭兒帶一個偵查員一個技術員出現場,緊接著開展偵破工作。刑警隊的規(guī)矩是有領導自然領導負責,沒有領導就由資深偵查員牽頭——誰還資深過老袁頭兒???偵破工作進展順利,作案人很快抓獲,但訊問的時候這個家伙卻是個咬牙虎,兩天都沒攻下來。拿不下口供,人就送不進看守所?;蛘哒f有如山的鐵證足以把他推進去,但沒有口供,對于辦案的偵查員來說仍然是個難堪的事兒。特別是老袁頭兒,難得掛一次帥,可兩三天時間就把老袁頭兒拖得疲憊不堪,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沙啞。訊問是個較量的過程,你挺不住的同時,對方也很難受。一個不經意的信息讓老袁頭兒贏了,作案人問看守:“審我的那個老頭兒是不是田隊長?”
老袁頭兒晚上緊急“升堂”,頻頻拍案氣勢如虹,被訊問人壓力陡增。看看火候正好,旁邊記錄的偵查員給老袁頭兒點上一支煙,說田隊長消消氣。那個家伙頓時土崩瓦解。
我分析老袁頭兒不給我講田隊長的故事,不是他主觀上不想講,而是他講不出來。他是湖南人,在家鄉(xiāng)參加革命,目前我還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小城落腳的,只是聽李哥說他參加過湘西剿匪。田隊長是土生土長的小城人,十四歲在縣大隊當通訊員,后來縣大隊改編為公安部隊,再后來直接劃歸小城公安局。田隊長在縣大隊時就小有名氣,那時候縣大隊的對手和《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隊大致相同,都是被解放軍打散的小股部隊,有的還稱不上部隊,就是散兵游勇。田隊長因為年齡小外加機智勇敢,經常承擔獨立偵查甚至臥底玩命的任務,每次都圓滿成功那是肯定的,如果有一次失敗也就沒有今天的田隊長了。
田隊長在民間的名聲越來越大,與《林海雪原》那部電影緊密相連,小城的老百姓認為他就是小城的楊子榮。后來《平原游擊隊》熱映,小城老百姓又認為他是李向陽——楊子榮是剿匪,李向陽是抗日,但老百姓不管那個。
“田隊長現在在哪兒呢?還和齊小平在海拉爾?”
老袁頭兒沒回答。我有一種感覺,老袁頭兒這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簡直就是優(yōu)哉游哉,雖然他的工作很細膩很扎實。李哥說發(fā)大案的時候,城里的線索都給老袁頭兒,這是隊里對他的照顧,他老婆有哮喘病,冬天下不來炕。但他的心安理得讓我懷疑他年輕時就拈輕怕重吊兒郎當,不然怎么五十五歲了,連個副隊長都沒混上,還是普通偵查員。
想到這兒我心里突然一緊,田隊長也是五十五歲,一直是刑警隊長,怎么沒再進一步呢?憑他的資歷,還有在全省警界和小城民間如雷貫耳的名氣,當個縣公安局局長,退一步說當個副局長應該綽綽有余,難道我們那幾位副局長都是大內高手而且“隱姓埋名”?把田隊長擠兌得一直屈居刑警隊長這么些年?轉而我又自責,不應該這么敏感,《林海雪原》里的少劍波官大,但是沒有楊子榮偉大。
下午在縣醫(yī)院的排查雖然沒有收獲,但我的心情卻一直愉悅著,我自己也感覺很奇怪??焓展さ臅r候我找到了原因——各科室進進出出的,走廊的人群里飄來飄去的,像白蝴蝶一樣的女護士無處不在啊。晚上如果小伊回來,我會告訴他,我們找對象不要著急,有這一大群護士兜底,我倆肯定打不了光棍。
小伊沒回來,我躺在鋪蓋上百無聊賴。今天在醫(yī)院旁邊的商店買了一個兜子,我起身把李哥借我的兜子里面的東西都掏出來,裝在新兜子里,這是我上班后添置的第一個物件。等發(fā)工資了,我就添置第二件——自行車。我突然想起來這應該是個迫在眉睫的事,齊小平說不定明天就回來,我騎的自行車是他的。
我拎起李哥的兜子走出宿舍,還他兜子的時候順便聽聽案子有沒有新消息,再順便打聽一下名牌自行車比如“永久”好買不?走到刑警隊門口,我才注意到李哥的辦公室沒有燈光,不僅他的,刑警隊一趟房的窗口都是黑的。我沒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往后走,因為我看到于法醫(yī)實驗室日光燈的青色燈光射到了刑警隊門前的大樹冠上。endprint
刑警隊到法醫(yī)實驗室距離不足三十米,一條紅磚鋪就的寬不過半米的甬道裝飾性地躺在地上,白天都沒人走,更不要說晚上,這可能是專為下雨天準備的。我看到一個人從實驗室出來,雖然只有四五米遠,但天實在太黑了,我沒能看清他的面相,卻感受到了他的壯碩,身板好像有我兩個寬?;仡^再看的時候,有了更驚人的發(fā)現:一個矮胖子健步走在甬道上,甬道還沒有他的肩膀寬,這無異于盲走啊。
隔著窗戶,我看見實驗室里亮如白晝,里面除了于法醫(yī)還有兩個人,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面朝著窗戶的那個面相俊朗英氣逼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顏值爆表;另一個背對著窗戶,腦袋卻在窗戶上面,這位的身高至少一米九。我心里開始盤算,這兩個人是刑警隊的已經毋庸置疑,是誰呢?答案還沒出來,那兩個人出來了,我已經沒有理由站在窗戶外面(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到,人做什么事情需要這個那個理由都是虛偽的,而理由也往往是為別人準備的),硬著頭皮向門口走。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感覺走在后面的大個子的肩是在我的頭頂上擦過的。我仰起頭看了看他的臉,這是我能拿出來的最大的勇氣。我的媽呀,一張和身材相稱的大臉盤子,匹配著和李逵一樣重的顏色。
走進實驗室,于法醫(yī)正趴在實驗臺上看一頁材料。如果不是累得不行了,他不會用這個姿勢看東西。他抬頭看看我,我徑直坐在試驗臺對面的椅子上,我們現在已經是老熟人了。
“田隊長回來了?!庇诜ㄡt(yī)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剛才的三人行必有老田,一定是那個“壯碩的胖子”,因為另外兩個都是年輕人。可是……不會吧?那個走甬道的人能是田隊長?這個形象不僅和李向陽楊子榮南轅北轍,和我自己珍藏在心里的畫像也不沾邊,說句不恭敬的,倒像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剛之一,被楊子榮一槍撂倒的主兒。然而,于法醫(yī)臉上的表情給了我肯定的答案,他還告訴我,后出屋的是齊小平和李成。
“案子破了?”
“沒有。”于法醫(yī)說,“這個案子要癟?!苯又麌诟牢?,在刑警隊決不能說這句話,就像蓋房子不能說“倒”坐船不能說“翻”一樣。破案就像捅窗戶紙,有的一捅就破,有的捅一輩子還是見不到光亮。
我當時的心思突然被另一件事情糾結住了:齊小平回來了,明天我騎什么跟老袁頭兒出工?估計現在齊小平已經騎著自行車回家了,再找李哥是來不及了,我鼓起勇氣向于法醫(yī)求救。也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我對于法醫(yī)刮目相看,也暗暗下了和他做鐵哥們兒的決心。
于法醫(yī)跟我說,“永久”自行車能不能買到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即便想買一輛哪怕是雜牌的新自行車也得差不多半年的工資。于法醫(yī)還告訴我,明天上午我不會跟老袁頭兒出去,因為刑警隊要開全隊大會,研究部署老土河案。等散了會,讓我跟他去自行車管理所,那里經常處理一些群眾撿拾的無主自行車,簡單修理一下就能用。他老婆進城以后,局里給安排在管理所上班,他和所長很熟。
回宿舍的時候已經快12點了,我是陪著于法醫(yī)干完活兒把他送到大門口才回屋的,回屋前我去自行車棚看了,齊小平的自行車已經不在了。上炕安心睡覺,心里暖暖的。我的日記今后肯定不能缺少于法醫(yī)。
二
刑警隊有會議室,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會場設在局里的會議室。我和小伊雖然來得最早,但我們兩個自覺在最后一排長條椅上坐下,等會議室不再進人了,又悄悄往前挪,坐在緊后面。我數了一下,我們前面還有五排是基本坐滿人的,我認識的有限幾個人都坐在第一排,于法醫(yī)李哥陳哥,還有那位英氣逼人的疑似齊小平。再往前是一個簡陋的主席臺。劉躍呢?在我們這一排的最南端。
石指導進來了,他徑直走向主席臺最北端,剛剛坐下,一陣沙啞的咳嗽聲伴隨著一個“壯碩的胖子”進了屋,在主席臺的南端坐下。我有一種謎底揭開的感覺,這是傳說和現實的最終交匯,沒有驚喜也沒有遺憾。主席臺中間的位置空著,是留給海龍副局長的。田隊長進來后,屋里肅靜了片刻,不到一分鐘,嗡嗡聲又起來了。
門又開了,大家以為是海龍局長,嗡嗡聲頓了一下,又繼續(xù)。進來的是老袁頭兒,手里端著他的大茶缸子,空的,直奔李哥。李哥馬上閉眼,像入定的禪師。我怕老袁頭兒的缸子就在李哥眼前這么舉著,那也太尷尬了,還好,一只手把缸子接過去了,并且是第二排的人,這讓我見識了他胳膊的長度。那個人隨即站起來,我才看清是昨晚那個李逵,他拿著缸子去了屋角,一抬手放在一個足有兩米高的立柜上面。一陣哄笑把嗡嗡聲沖斷,隨即又合攏。
石指導敲敲主席臺,嗡嗡聲像幽靈一樣消失了。石指導說:“我們還要等一會兒海龍局長,趁這個空當兒介紹一下新來的兩個小同志……”小伊噌一下站起來,我馬上跟著。“高個子的是小伊,伊進超,矮一點兒的是小張,張有才。”
大部分人只是匆匆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讓我稍稍安慰的是,田隊長的目光也在我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感覺比那些人認真。
海龍局長進來了,會議隨即開始。田隊長先講,前五排的人頭立即埋下去,會議室里一片鋼筆和紙摩擦的沙沙聲。我感覺田隊長說的話每一句都重要,想一字不漏全記下來,五分鐘后我發(fā)現這是徒勞的。既然記不下來,不如認真聽,最好的傾聽要配有眼神的交流,我抬起頭看了看田隊長,趕緊又低下,因為我發(fā)現只有我一個人抬頭,只好繼續(xù)低著頭聽??纯醋筮叄晃焕闲肿謱懙帽仁种付嵌即?,把我看得直迷糊。我右邊是小伊,他也在記錄,只是很吃力。隔著小伊是一個白臉后生,年齡和我們相仿,奇怪了,我看他埋頭苦記筆走龍蛇,本子上竟然一個字也沒有——他的筆抬高了一厘米。這是誰???南郭先生轉世嗎?后來我才知道,這人叫楊光宇,他爸爸是縣委辦公室主任。
田隊長的腦袋用大如斗來形容絕不為過,老袁頭兒跟我說田隊長從來不戴帽子,無論是警帽還是便帽都沒有能戴進去的。我當時不假思索地說腦袋大腦容量理所當然也大,腦袋小……我沒往下說。
田隊長對前期偵查工作做了小結,對下步工作特別是偵查方向談了自己的意見,真是既實在又精彩,我可能是初出茅廬的原因,反正感覺大開眼界。最后他說:“幾條像樣的線索都查否了,我剛才和海龍局長向侯局長簡單做了匯報,現在大兵團作戰(zhàn)已經沒有意義,從其他科室抽調的民警今天全部歸隊。下步工作我們也沒有必要全隊壓上,我昨晚和石指導商量了,抽調精干警力組成老土河專案組,由我掛帥,具體成員一會兒石指導安排。進組的下午到我辦公室開會,我們明天早上出發(fā)。國慶節(jié)快到了,好像還跟中秋重了,跟我走的就別指望回來過節(jié)了,今晚回家跟老婆說一聲。放心,在哪兒過節(jié)我都請你們喝酒吃月餅。你們知足吧,這是解放了,1948年的年三十我是一個人在庫倫旗的羊圈里過的……”endprint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專案組算田隊長一共十個人,里面居然有我。讓我始料不及的是沒有小伊,還有一個意料之中的是沒有老袁頭兒。10點鐘會議結束,我還沉浸在興奮中的時候,于法醫(yī)來找我,領著我到自行車管理所,選中了一輛幾乎不用修的自行車,標價十元。我興高采烈地騎著車載著于法醫(yī)回局里食堂吃飯。
中午本想睡一覺,但接踵而至的好事把我的瞌睡沖沒了。我開始收拾兜子,把這幾天做的詢問材料歸攏好,準備下午交給老袁頭兒,再把日記本手銬印泥材料紙重新檢查一遍,放回兜子?,F在缺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手槍了,看今天的勢頭,說不定下午就能到手。
小伊沒回來,我突然想起來他中午沒在食堂吃飯,被“精干警力”排除,肯定鬧情緒了。嘿嘿,也該輪到你上火了。我感覺自己好像笑出聲來了,照照鏡子,沒錯。
下午一點半開會,我要早點兒到才行。田隊長的辦公室在刑警隊最東側,挨著會議室,走到門前我才發(fā)現門鎖著。我想去老袁頭兒的辦公室,李哥過來了,他先把自己辦公室的門打開,沒進屋,過來幫我開了田隊長的門。看我還愣著,李哥說:“你進去啊,沒事?!?/p>
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了我心目中、也是多少人心目中的英雄的辦公室。進辦公室容易,走進他的心中呢?在他心中勾畫一個良好形象呢?正思緒萬千的時候,第二位與會者進屋了,是齊小平。我上前一步想自我介紹,他卻先伸出手來:“小張是吧?”
我感覺他握手的時候不僅向我傳導了一種力量,還有熱情和真誠——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格魅力這個詞匯。我當時怎么回答的或者是不是緊張得沒有回答,現在都忘了。如果田隊長的定位是傳奇英雄,齊小平就是刑警隊名副其實的精英。
齊小平彎腰拿起茶幾底下的兩個暖壺,要去水房打水。我猛然醒悟,搶過來轉身沖出辦公室。往開水房走的路上,我埋怨自己,天天給老袁頭兒收拾辦公室打開水,到了最應該表現的時候,怎么犯這種低級錯誤?還好,我搶下了兩個暖壺。
會議開到將近4點才結束,專案組的成員有王印、齊小平、陳志(兼綜合)、李成、李春和、楊光宇、張明有、劉躍還有我。陳志先把線索按輕重緩急理出來,大概有五六十條,田隊長把這些線索分給各組。分線索是有規(guī)律的,重要的由齊小平、李成組和李春和、陳志組查,其余線索按方向分,比如這三條是錦州方向,交給楊光宇組,那五條是長春方向,交給張明有組。
會議快結束的時候石指導來了,他給我們提了幾條要求:一個是細,粗枝大葉當不了偵查員。一個是實,每一條線索都有可能破案,查否的線索必須經得住推敲。田隊長插話,講了一個吃饅頭的寓言:一個人吃饅頭,吃到第七個的時候飽了,他后悔吃前六個,說直接吃第七個多好。我們有過吃第一個饅頭就飽的僥幸,也有一千個饅頭都白吃的倒霉,每一起案子都是一個謎,我們偵查員就是那個揭開謎底的人,所以我們偵查員都是迷人的。
接著大家輪著發(fā)言,談自己對前期工作的感受和對下步工作的想法。劉躍后來跟我說,這個環(huán)節(jié)非常重要,如果是特大案件,市局領導縣局領導都會參加這樣的討論環(huán)節(jié),誰的思路深刻獨到,就有可能被決策者采納,如果恰好把案子破了,那就風光無限,一個人的進步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累的。
大家發(fā)言的時候,陳志出去了,他去找林會計報賬,順便借差旅費。田隊長決定把指揮部設在老土河鄉(xiāng)政府,明天早上四個組就出發(fā),工作情況到老土河指揮部匯報。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組,又不敢問,看看大家都走了,我也不敢在田隊長的辦公室久留。沒有小組無所謂,在大組就行。
俗話說窮漢子買個驢,天天梳攏毛。散會我沒急著回宿舍,直接去自行車棚看我的坐騎。我身后一個人弓著腰進來取車,他的車正好和我的并排。他的樣子非?;尚?,可能全局只有他一個人進來需要貓腰,建這個車棚的時候怎么沒考慮到他?
“你叫張有才?”
“是,李哥好?!?/p>
“叫我李成就行。知道你是因為啥進專案組的嗎?”
我看著他這張晚上根本看不見的大黑臉,趕緊做出我哪兒知道的表情。
“因為你的字寫得好,筆錄做得工整,田隊長相中了?!?/p>
“哦……”我好像咬碎了一塊酥糖,從嘴里一直融化進心里。原來我這么多天跟老袁頭兒沒白跟,原來他是個“舉賢不避帥”的人,我有一些小感動。
“有對象了嗎?”
打籃球?我這個身高可能配不上你妹妹
“沒有……”我屏住呼吸,好像第二塊酥糖要突如其來。李成的腰一直弓著,我真的有些心疼他,想建議出去說,又怕被前輩誤解我是不耐煩跟他說話,只好站在車棚里陪著他。
“我妹妹,年齡和你合適,工作也不錯,在縣總工會籃球隊?!?/p>
我身子一晃眼前一黑,趕緊扶住自行車。他首先強調年齡和工作,卻回避了我最想知道的容貌膚色和身材,這是欲蓋彌彰啊。其實也不用回避,親哥就站在這兒呢。
“打籃球?我這個身高可能配不上你妹妹……我看小伊更合適?!?/p>
“我中午領著小伊去見面了,他支支吾吾說還得跟父母商量,都什么年代了,還不能婚姻自主。怎么樣,晚上見個面?”
我瞠目結舌,摸摸耳朵,耳朵還在。這個狗雜種伊進超,今天早上吃飯上午開會我們兩個都在一起,他竟然守口如瓶。再一個,李成的做法也太不講究,小伊中午剛剛“支支吾吾”完,晚上就讓我去接盤,接也行,別告訴我小伊已經捷足先登過了啊?!袄罡?,晚上有個同學來看我,師專畢業(yè)的,剛分配到縣委……我有時間去找你,先謝謝李哥啊……”
“好,我聽你信兒?!崩畛晒浦囃庾?。
我也跟著走出來:“李哥你也打過籃球吧?”
“以前是省隊的大中鋒,后來腿骨折,退役了?!彼彝纫恍?,屁股已經在鞍座上,兩只48號大腳踏踏實實地撂在地上,再輕輕一蹭,自行車駛出大門。
我跟李成沒撒謊,吃完晚飯回宿舍沒有一分鐘,吳青林就來了。他和我是初中高中的同學,那個年代高考大學和中專分兩張卷,1979年我倆都報考大學,我名落孫山,他抓住個尾巴,去了師范??茖W校,我復讀一年考的警校。他們專科學制三年,我們一起畢業(yè),一同分配到小城。endprint
青林上學的時候就是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悶罐子性格,三年下來,青春痘少了一半,惜字如金還是如故。他半躺在小伊的鋪蓋上,兩個小時說了兩句話,小伊進屋他就起身走了,連介紹的機會都沒給我。
第二天早上,我跟田隊長坐著吉普車走了。劉躍他們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我上的車,我有些難為情,但這不是我個人能左右的。他們中午才能出發(fā),坐11點的長途汽車。我們的車子在門口遇到王印和張明有,田隊長把他們兩個也捎上了,他們的任務和老土河同方向。齊小平、李成還有李春和、陳志他們怎么走呢?估計和楊光宇、劉躍一樣,坐長途大客。局里就兩臺車,我們今天坐的吉普車平時以局領導特別是侯局長為主,每當刑警隊有大案子,侯局長就會指示優(yōu)先保證刑警隊用車。另外那臺面包警車是按囚車的指標下撥的,所有權是看守所,不過是局里用著。刑警隊還有一臺挎斗摩托車,我一直沒看到,可能齊小平或者李春和他們哪個組在用。
那個時候街上跑的車都是公車,沒有私家車這個概念,民警上下班都是自行車,局長教導員也是如此。車胎癟了,一樣到傳達室找氣管子自己打氣,也沒人聽說過糖尿病這個詞兒。
三
我意識到破案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是在知道了齊小平和李春和他們兩個組的具體任務以后。案件的偵破到了膠著狀態(tài),指揮員排兵布陣的能力、偵查員個人的攻防技能都會顯現出來。
齊小平和李成他們去了市縣兩級看守所??h局召開的第一次動員會看守所就參加了,他們的任務是發(fā)動所有在押人員檢舉犯罪線索。線索很快上來百十條,齊小平他們要梳理出有價值的,然后再根據價值等級逐個查證。李春和和陳志的任務就更加瑣碎,他們要到小城周邊的各個市縣刑警隊了解命案的發(fā)案破案情況,看看有無情節(jié)手段相似的,尋求串并案的可能性。楊光宇和劉躍則繼續(xù)調查韓大茄子的患者。
老土河鄉(xiāng)在小城的東北方向,距小城三十多公里。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是老土河西村,也是全鄉(xiāng)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整個中心在東西向的一條不到一華里的街上。坐北朝南的鄉(xiāng)政府和供銷社是整條街的地標建筑,鄉(xiāng)政府居中,供銷社雄踞最西端,再往西是一條通往內蒙古的省級公路。鄉(xiāng)政府的東側依次是醫(yī)院、信用社和郵政局。大街南面坐南朝北的全是與經濟有關的單位,最東側是“昏睡幾年”的鄉(xiāng)辦聯合廠翻砂廠,向西依次是“漸已醒”的個體經濟,小賣部小吃部小燒鍋裁縫鋪榨油坊。鄉(xiāng)政府正對面是向陽旅館,我和田隊長就住在這里,旅館西面是“韓三大飯店”,再往西又是公路了。韓三飯店的門前是長途汽車客運站,終點到老土河的和途經老土河的都在這兒上下車,等車的人多的時候,能蔓延到向陽旅館門前。
太陽要落山了,田隊長還在呼呼大睡,我吃驚的還不是他這么能睡——這半個月他們最缺的可能就是睡眠,而是田隊長的呼嚕聲,簡直所向披靡啊,像一部農家灶臺邊上呼呼作響的風箱,不同的是風箱有停下來的時候。農家的風箱在灶間,田式風箱和我在一鋪炕上。
走出旅館,老土河的大街被深秋的夕陽染成了金黃色,一輛一輛的馬車驢車從旅館門前匆匆駛過,車上裝的是剝了皮的玉米棒子,讓我頓時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弟弟,還有我那些同學,他們在酸棗溝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如果不是一張考卷改變了我的命運,剛才趕著馬車過去的小伙兒說不定就是在家鄉(xiāng)的我。我慶幸自己不僅跳出了農門,現在還能以一名刑警隊偵查員的身份,在這里欣賞非常熟悉的揚鞭催馬運糧忙的豐收景象。
一輛馬車在旅館門前減速,還沒停穩(wěn)車老板就跳下來,是老土河鄉(xiāng)的公安特派員李久祥,褂子披著襯衣掖著褲腿挽著,腰里插著一把三號駁殼槍,老天爺,這就是電影里幫老鄉(xiāng)搶收麥子的八路軍武工隊啊。
“小張,跟田隊長說一聲,我還有最后一車,晚上去我家吃,好飯不怕晚?!闭f完跳上車,只聽一聲鞭子的脆響,馬車一溜煙兒走了。
真是難為他了。中午我們到鄉(xiāng)政府的時候,李久祥愁眉苦臉跟田隊長說,鄉(xiāng)政府沒幾個人了,都收秋呢。言下之意田隊長當然明白,讓他也去收一下午,案子的事晚上再商量。
再回到旅館房間的時候,屋里是空的,枕頭邊上放著那個磨飛了邊兒的人造革兜子。我趕緊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他那把精巧的小手槍不在了,肯定是跟著主人走了??芍魅擞秩ツ膬毫四??我可是一直在門口站著的啊。我再也不敢離開房間了,田隊長的兜子里都裝了些啥,天知道。
天黑透了,田隊長回來了,在外面敲窗戶示意。我鎖好門,跟著他去了西面的韓三飯店,找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我見桌子上已經擺著一盤清炒肉,就把李久祥的話學給田隊長。田隊長說你信了李久祥的,死了連褲子都穿不上,他如果說最后一車,那就是三車都不止,到時候兩口子累得上不去炕,還有心思做飯?他朝廚房擺擺手,喊一聲“老三”,一個扎著疑似白圍裙的中年男子一溜小跑著過來了。田隊長指了指用學生課桌冒充的吧臺,男子三步并作兩步,從課桌底下拿出一瓶白酒,撩起圍裙擦擦灰。我只看到瓶口在他嘴角一閃,瓶子蹾到桌子上了,瓶蓋還在他嘴角叼著。
一股老酒的醇香馬上在空氣中彌漫,這是小城人最愛喝的三溝白酒。田隊長把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倒?jié)M,接著站起身,從韓老三嘴角取下那個瓶蓋,擦擦,蓋在瓶子上。韓老三愣了一下,又一溜小跑回去炒菜。
我坐在對面,掩飾不住拘謹。我自己都感覺到拘謹了,在田隊長的眼里我可能是拘謹死了。雖然從見到田隊長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昨天在一起開會,今天又同一輛車抵達,但這是我首次和他單獨面對面。我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可收效甚微。田隊長指指酒瓶子:“你喝就自己倒。”
我趕緊說:“隊長,我不會喝酒?!?/p>
韓老三又端上來一盤尖椒炒豆腐干,問田隊長主食吃啥,田隊長說:“撥面條,先給他煮一碗?!?/p>
我偷偷瞄了田隊長一眼,他的五官真的無可挑剔,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是帥哥一枚——如果不看身高的話。現在呢,能蓋住衣領的雙下巴頦和能壓住褲腰帶的肚子,不僅破壞了他的面部布局和身材比例,也成了他本人的標志。全國人民面無饑色這才幾年,田隊長怎么能一枝獨秀?我的懷疑后來得到了驗證,他有風濕病,這是注射大量激素的后遺癥。就像運動員退役后一身傷病一樣,他的風濕病是參加過東北解放戰(zhàn)爭的干部戰(zhàn)士的通病。endprint
年輕時的傳奇和神勇,如果聽田隊長敘述,那是非常沒勁——偷襲敵人一次要爬冰臥雪一兩天甚至三五天,還不一定成功;被敵人追得鞋跑丟了是常有的事,能跑脫那是祖墳冒青煙,有多少戰(zhàn)友鞋還在可腦袋沒了。直到田隊長退休,我聽到的他對過去的回憶也僅僅是這些。這更讓我敬仰。李向陽楊子榮就是無數個田隊長這樣的硬漢湊起來的,當時能懂得這個道理的都是我這樣的文學青年,而我比普通的文學青年懂得更深的是:講故事講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的大都不是當事人。
飯費是七塊錢,我站起來掏錢。在學校有時候我和小伊周末出去吃飯,吃完我不想結賬,他就把我雙手反剪了弄到吧臺前。那是被動的,這次我是發(fā)自內心的,敬由心生。但田隊長沒讓:“我工資高,你還沒有工資呢。”接下來的一句讓我一陣心酸,“你們的錢用處多著呢,我的錢沒用了?!?/p>
韓老三搬著一個木頭凳子過來坐下,田隊長遞給他一支煙,他順手夾在耳朵上,拿起田隊長的筷子,夾起盤子里剩的清炒肉送進嘴里,先是咯吱咯吱地咀嚼后是咂咂作響地品味:“有點兒咸?!?/p>
田隊長說:“不咸你吃啥?”
韓老三假裝沒聽見,問田隊長:“酒咋樣?”
田隊長倒出小半杯,韓老三端起來抿一口,五官頓時呈猙獰狀,不會喝酒的都會知道是辣的。田隊長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鋼筆,在瓶子的白商標上劃一道杠杠,正好是瓶子里面酒的高度,然后告訴韓老三給他存好。韓老三沖我吐了一下舌頭。
回到旅館,我到老板的房間找了個臉盆,打一盆熱水讓田隊長泡泡腳。田隊長問我,你不會喝酒?我說不會。他說如果不會千萬別學。我感覺他說得有些鄭重,也趕忙鄭重表態(tài):“我不學?!?/p>
快睡覺了,李久祥才來敲門,手里還拎著馬鞭子,馬車肯定停在門口。他比田隊長小一歲,據說田隊長打游擊的時候,他是老土河村的兒童團長。知道我們吃完了,他轉身走了。
兩個前輩都精明得可愛,一個證明了自己諾不輕許,一個證明了自己料事如神。
四
第二天,田隊長帶著我來到鄉(xiāng)政府的公安辦公室,屋里只有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男子。沒等我們找地方坐下,李久祥進來了,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報紙包,讓年輕人給我們泡茶。
年輕人姓陸,去年復員的武警,一身上綠下藍的武警便裝,看上去白白凈凈的書生模樣。但我沒有被這個文靜的外表迷惑,觀察他給我們端茶的手,我能看出他是練過的。我們警校隔壁駐扎著一個武警中隊,他們練功的時候,墻上趴滿警校學生,我們上擒敵課的時候,他們從來不看。
田隊長坐下,拿起李久祥遞過來的一沓材料翻閱,這是他和小陸這幾天查的關系人的詢問筆錄。我挨著小陸坐下,用只有我倆聽得見的聲音問他:“你家在老土河嗎?”
他點點頭。
“離韓大茄子家遠嗎?”
“不遠?!?/p>
我對小陸印象很好,一是很沉穩(wěn),另一個和我一樣,他不抽煙。我們兩個這么近的距離,如果是小伊,一開口我就得使出我在警校練就的正面憋氣功和扭頭換氣功。
田隊長在詢問筆錄中又理出一部分線索,李久祥帶著我和小陸一連跑了幾天,范圍都是老土河的村屯。有一個關系人是內蒙古突泉縣的,李久祥說鄉(xiāng)里有事走不了,田隊長讓我領著小陸去。從鄉(xiāng)政府的現金室借了一百元錢,我倆從老土河坐上長途車一路北上。我的心情很是興奮,這一趟填補了我兩個空白:第一次出省,第一次當小組負責人。但也有兩個遺憾:沒有槍,沒有工作證。田隊長給了我一張小城公安局的介紹信,填上我和小陸的名字。
我和小陸回到老土河的時候,已經是9月29號晚上。我倆空手而歸,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停著那臺全局唯一的挎斗摩托車,我估計已經有人回來了。到李久祥的辦公室一看,原來幾個組的同志們都回來了,從田隊長到劉躍,臉上沒有一絲喜氣。田隊長沒有讓我匯報情況,氣氛很壓抑,沒有人說話,直到李久祥在窗外喊吃飯。
晚飯是在鄉(xiāng)政府食堂吃的,齊小平讓田隊長喝二兩,田隊長擺擺手。劉躍悄悄跟我說,他來刑警隊一年多了,第一次看田隊長沒喝酒,看樣子真犯愁了。至于愁啥,劉躍沒說,估計他知道于法醫(yī)告訴我的那個“忌諱”。
晚上劉躍約我去小陸家住。原來大兵團作戰(zhàn)的時候,向陽旅館住不開這么多警察,大家都分散住到村干部鄉(xiāng)干部家,劉躍當時就住在小陸家。小陸結婚不久,房子是新蓋的,我和劉躍住西屋,小陸夫妻住東屋。劉躍也好像心事重重,他躺在被窩里,直勾勾地看著天棚:“后天就中秋節(jié)了,沒線索還不如過完節(jié)再來?!?/p>
我嚇了一跳,不敢接這個茬兒,只有岔開話題:“劉哥,還留燈嗎?”
他沒搭理我。我看他這個樣子,都快把天棚瞪塌了,遲疑一下,還是起身把燈關了。失去了照明這個必備的條件,劉躍和天棚的對峙宣告結束,他轉過身問我:“處對象了嗎?”
“沒有,太早了吧?!?/p>
“在學校沒抓一個?”
他這是明知故問。警校是學員隊的管理建制,我們隊一共一百人,九個女生,狼多肉少。我在狼群中又是屬于搶不上槽的第三世界,而我們這個狼群還得時常承受上屆也就是劉躍他們這群狼的攻擊。
“沒有,你處了吧?”
“處了,定好了后天到我家和我父母見面?!?/p>
后天是國慶節(jié),中秋節(jié)也是同一天。我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了,但嘴里還得言不由衷:“恭喜恭喜?!?/p>
“恭喜個屁,明天我們如果不撤,還見個鬼!”
“說不定明天就撤了,哥你別上火。”
“看現在這個架勢,撤的可能性小。如果想撤回去過節(jié),田隊長不會讓小平他們從市看守所再趕過來?!?/p>
“你可以跟田隊長請假嘛?!?/p>
“哪兒敢啊,你沒看田隊長那臉……”
我突然發(fā)現黑暗能使兩個人的交流天塹變通途,互相之間去掉了復雜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更看不到只有城府深的人才會使用的麻木做掩體。借著黑暗的掩護,我再一次嘗試觸動小城刑警的底線:“這個案子能破嗎?”endprint
“偵破就像踢足球,足球為什么有魅力?團隊配合加個人技術加運氣。所以著名刑偵專家說,刑警是警察職業(yè)中最有魅力的警種?!眲④S明顯是顧左右而言他。
“有道理,哪個專家說的?”我知道他在警校就是球迷。
“我說的。我將來就是著名的刑偵專家,你看不出來?”
“啊,現在不行,明天細看?!睂<椅沂菦]看出來,但他沖動過后的狡黠我倒是看出來了。
劉躍的預言得到了印證。早上8點半,專案組在鄉(xiāng)政府會議室開會。說是會議室,其實就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大屋子。石指導來了,坐在一把折疊椅上看材料。等田隊長進來坐下,石指導的兩只眼睛從眼鏡上方看出來,把我們逡巡一遍,確認人到齊了。
田隊長說海龍局長本來要和石指導一起過來的,半路上局值班室來電話,說他老母親病重,只好又返回了。臨走交代石指導,今天召開這個會議,重點是談談各自的想法,統(tǒng)一思想認識。
所謂“談談各自的想法統(tǒng)一思想認識”,在我看來是沒有意義的官話。這樣的主題,那會議內容不得像清湯面一樣?事實并非如此。這次會議以后,我就把刑警隊的會議和其他部門包括局里的年終總結會區(qū)分為不一樣的物種,比如植物有木本和草本之分,動物有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之分。我一直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詞匯來形容刑警隊的會,即使我描述得很具體,局外人也無法洞見真諦。你見過獵戶磨刀嗎?獵戶磨刀有裝腔作勢拖泥帶水心不在焉的嗎?
一分鐘左右的沉默,田隊長問誰先來。齊小平看看石指導,石指導說我看看材料,你們先說。齊小平又看看副隊長王印,王印點頭示意齊小平先說。官場無處不哲學,不要忽視這簡單的謙讓和眼神交流,這是一個單位潛在的秩序,如狼似虎的刑警隊也概莫能外。
于是齊小平首先發(fā)言:“這個案子當時我們都信心十足,是因為現場條件不錯,室內有血掌紋,室外有清晰的足跡,被害人個人因素明顯,作案人的殺人動機明晰。我們對作案人的具像刻畫,對偵查范圍的圈設都是正確的,這些我們應該堅持。為什么幾網下去沒有收獲?我爺爺過去在水庫打更,從小我就聽他說過:收成不好眼兒大網小。我們今天撒的這個網,是不是也存在眼兒大網小的問題?我認為是。我沒有否定前期偵破方案的意思,那個方案是指揮部根據當時的情況制定的,那時候短平快的殲滅戰(zhàn)是最佳選擇。
“下步工作,我還是建議堅持我們對案件的仇殺定性,感情因素是殺人的主要動機。范圍的劃定以前是老土河周邊十四個鄉(xiāng)鎮(zhèn)包括縣城,我建議擴大為全縣包括東部鄰縣的十七個鄉(xiāng)鎮(zhèn),這樣我們的網就擴大了兩倍。作案人當時劃定的是二十五至五十五歲的適齡男子,建議改為十八至六十歲。重點還是接觸過韓金玉的人、患者、患者家屬和他們的親戚朋友,前科劣跡我們需要重點關注,但千萬不要標簽化,仇殺特別是因情而起的,沒有前科的往往居多。
“我對破案還是充滿信心,我們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即使沒有我剛才說的網小眼兒大的問題,也還有大量工作可做。昨晚我和陳志把前期的重點人捋了一遍,一百七十四人中完全排除的九十四人,基本排除的三十一人,工作中的二十六人,還有二十三人沒有下落。這意味著我們手頭還有四十九個工作對象,而我們想要的,一人足夠。我講完了。”
我有沒聽夠的感覺,思路清晰表達縝密還有數據支撐,怎么練出來的?無非比我早畢業(yè)兩年,兩年以后我能到這個程度?我自己都知道絕無可能。小平是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勞動兩年然后考的警校,這兩年的社會實踐可能讓他受益匪淺。
接下來是陳志發(fā)言:“我同意小平的意見和對下步工作的建議,補充兩點:一個是韓金玉的患者應該是重中之重,我們現在查的患者及其家屬都來自于韓金玉的坐診登記,二十七本登記經年累月脈絡清楚。但他的賬本有沒有漏記的呢?進一步設想,一個被他揩油不得手或得手甚至發(fā)展為奸情的,他能不能把女方的名字如實地記在本子上?他在這方面是有前科的,他不會不知道白紙黑字會成為呈堂證供。第二,我們前期的工作基本排除了侵財也就是搶劫殺人的可能性,理由是沒有翻動室內物品,特別是錢箱就放在韓金玉的枕頭邊,里面有五百多元現金。當時我也是這個判斷的支持者?,F在回過頭來看,還是不能徹底排除搶劫殺人。如果存在外在因素干擾,迫使他放棄下一步的搶劫,或是他個人心理因素的變化中止了搶劫呢?”
陳志的發(fā)言頗具心理學功底,也可以理解為小平意見的補充和深化。跟老袁頭兒這二十天,我對刑警隊的哥哥們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陳志目前是隊里最有文采的偵查員,為什么加一個“目前”?這是我的私心,我認為我最有可能替代他。
李春和卻不同意齊小平的意見:“我們前期的工作在座的都有目共睹,我不重復了。要說命案,在我縣每年都有十幾起,不足為奇。這起案件特殊在手段殘忍,不僅填補了歷史空白,在群眾中造成的恐慌也是空前的。我說的歷史空白就是割喉。我們前一個月的工作可以說是大兵壓境,老百姓議論,1948年秋天解放以后再沒見過這么多帶槍的。我們對適齡對象和所有能找到的患者都過了一遍篩子,有的不止一遍,我感覺小平說的網眼兒大的問題不存在。偵查范圍的劃定,也就是小平說的網的大小,當然是越大越好,但必須是合理的相對的,要有一定的依據做支撐。因為我們不是坐在屋里劃劃就完了,還要匹配大量的偵查力量。按小平的意見我剛才算了一下,擴進來的鄉(xiāng)鎮(zhèn)是三十七個,這還不算縣城。新的摸排范圍再加上陳志提出的侵財,是我們前期工作量的幾倍,而我們現在的力量呢?是前期的十分之一還不到。我沒有畏難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有沒有這個必要,是不是切合實際。
“下步工作,我建議一是請省廳向周邊省區(qū)發(fā)協查通報,擴大串并案的范圍和機會。二是繼續(xù)立足本地本縣,針對適齡對象和受害者的患者特別是陳志提出的隱性患者開展工作。三是做長期作戰(zhàn)的準備,專人專案經營?!?/p>
李春和的身份在刑警隊里比較特殊。他以前是市局刑警大隊的偵查員,老婆在縣委工作,兩個人剛剛談婚論嫁的時候,曾經嘗試把愛人調到市委,難度太大沒有成功。李春和索性從市局調到縣局,成就了這段最傻版的“因為愛情”。剛來的時候,大家都認為他是副隊長的苗子,甚至是田隊長接班人的不二人選,等了兩三年沒動靜,再等兩三年,齊小平畢業(yè)了。又過了兩三年,大家看他又不像副隊長的苗子了,更別提接班。李春和和齊小平雖然沒有唇槍舌劍地交鋒,但觀點總是水火不容,我這個剛入門的新人都看出來了,估計人人心知肚明。endprint
再往下的發(fā)言都很簡單,甚至聊勝于無,有的只是一句話,“沒有要補充的”。是什么原因讓會議的氣氛急轉直下?是大家怕站隊?還是這樣的會開得太多,大家司空見慣,只有我一個劉姥姥進大觀園?我看看劉躍,他的臉像要下雨的天,陰得能滴下水來。再掃一眼他的筆記本,一手漂亮的行書,記得簡潔工整,標題似乎是專門寫給我看的,因為它解答了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老土河殺人案專題會(第十四次)”。一個月開了十四次會,如果我當時能穿越到2017年,我會情不自禁地給他們點贊:真是蠻拼的。
下面本該副隊長王印講,但他沒講,于是就輪到石指導。石指導先把幾份材料作了點評,批評其中兩份做得不好:“這樣下去早晚出事……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們的每一份筆錄都至關重要,案子破了,很多筆錄要作為訴訟證據送檢察院法院。”石指導抖抖手里的材料,“這樣的筆錄到了檢察院不成笑話了?”
可能考慮到個人自尊心,石指導始終沒說筆錄是誰的,我分析可能是批評李成。偷眼看看李成,臉太黑了,看不出情緒的變化。接著,石指導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會場氣氛又輕松了些:話說我們隊的一個老同志值班,凌晨的時候接到報案電話,報案人姓名報案時間勉強記下了,案由是盜割電線,被盜地點是“電線桿子上面”。這個老同志還強詞奪理,說不怪他,報案人就是這么說的……
笑過之后,田隊長咳嗽了兩聲,大家肅靜下來。這兩聲咳嗽不是打官腔,這兩天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也是這樣,這是他要說話前的規(guī)定動作。后來我的健康意識強了,才知道這是嚴重的小城地方病——咽炎。也可能大家早都知道,就我一個人在這兒自作多情。
田隊長作了下步工作安排,基本上采納了齊小平和陳志的意見,原則上還是立足本地,只拿出劉躍和楊光宇一個小組負責縣城及以南鄉(xiāng)鎮(zhèn)。對這個被邊緣化的安排,劉躍卻喜不自禁,原因只有我知道。安排完分工,田隊長講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認為這是在警校和其他政法學校的課堂都聽不到的。
“一個優(yōu)秀的偵查員,不怕苦不怕死都能做到——我們局就有烈士,還有一個應該做到的大家往往忽視了,就是管控我們的情緒?,F在表現在我們身上的情緒有兩種:一個是熱脹冷縮,案子破了或者破的希望很大,我們就熱情高漲,如果久攻不下,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前一種情緒不說了,大家都明白,也都經常經歷。后一種情緒是最可怕的,對我們的工作造成的傷害,顯性的隱性的都有,我就不舉例子了,在座的老同志心里都一清二楚。韓大茄子的案子具有其獨特性,所以我在這里提醒大家還要注意一種情緒,我給它起名叫偏向情緒。偏向的意思是什么呢?就好比家長偏向孩子。這種情緒雖然一開始表現得不明顯,但隨著偵破工作越來越艱苦,在我們個別同志的身上已經逐漸顯露出來。
“就這個案子來說,把被害人韓大茄子換成一個很本分的村民,你們的心理有什么變化?再換成一個縣城的干部呢?再換成一名警察呢?再換成我們刑警隊的戰(zhàn)友呢?我們的心理會發(fā)生多大的變化?變化肯定有,只是個人程度不同。如果你們問我有沒有,我肯定有。不管韓大茄子是不是混賬乃至混賬到什么程度,在我們眼里都是足斤足兩的被害人,和村民縣城干部包括民警被侵害是一樣的。既然分量相等,我們心里的天平就不能歪。這種歪,現實當中是存在的。我們的偵破工作不能受到任何干擾,別說被害人的人品,哪怕他曾經是十惡不赦的慣匪,也不能成為我們打退堂鼓的理由和心理安慰。
“再說說我們刑警,正好還有剛剛加入我們這個隊伍的。給刑警也就是給我們自己怎么定位?我過去和個別同志探討過,能夠獲得真正心理認同的很少或者說沒有,但我始終堅持我的觀點。我們是什么?我們就是給老百姓看家護院的,這一點大家都不會有異議,分歧在下面我的比喻?,F在老百姓最常用的看家工具是什么呢?是狗。我不是把我們等同于狗,我家也養(yǎng)過狗,在座的一半家庭可能都養(yǎng),作為狗的主人,我們的要求是一樣的,狗必須盡職盡責忠誠無畏,用老百姓的話就是越打越上。如果壞人破門而入,狗卻夾著尾巴回窩了,這樣的狗下步的命運我的意見是交給廚師。我再次申明,我們當然不是狗,我們是人民衛(wèi)士,衛(wèi)士自然有使命,而我們的使命有更高的定位,是黨和人民賦予的使命,這些你們青年人應該比我理解得更深更透。老百姓喜歡什么樣的衛(wèi)士呢?又厭惡什么樣的呢?我們上有政治使命,下有老百姓的期盼,這才是我這個比喻的目的所在。
“再回到這起案子上,剛才大家的意見都很好,說明大家動腦筋了。我知道當前我們的困難有多大,我對前期的工作有信心,我也知道明天就是國慶節(jié)和中秋節(jié),但這么惡劣的案子沒破,我?guī)е蠹页烦鲫嚨?,我既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這么大的膽量。我如果這樣做,這個鄉(xiāng)的老百姓恐怕會罵我們連狗都不如?!?/p>
我感覺田隊長其實是把一個簡單的道理講復雜了,他主要想表明的觀點首先是我們在對待韓大茄子的態(tài)度上要一視同仁,不要因為品行對他有歧視,更不能讓這種潛在的歧視成為知難而退的暗中推手。另一個是作為警察為誰服務的問題,也就是警察的忠誠度。后一個觀點說白了也是為第一個觀點服務的。他舉這個例子雖然貼切,但確實有點兒讓人不好接受。
田隊長沒讀過一天書,在小城縱橫捭闔三十多年,橫跨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支撐他的是刑警這個和武工隊有點兒近似的職業(yè)特質。而文化也成了他最大的短板,使他三十多年沒能再往前邁出哪怕半步。他剛才講的話里面有些心理學知識,這可能是他補課的結果——他或許已經感覺到時不我待。我心疼地看著田隊長那略顯浮腫的臉,好像看到了他內心的苦苦掙扎。我隱約意識到,小城刑警隊進入了“后田隊長時代”。
五
會議結束,大家站起來往外走,田隊長又宣布了一個決定,任務不在老土河的組,今天也不要離開,晚上他請大家喝酒。我偷眼看了看劉躍,慘不忍睹。那個時候我就懂得了一個道理:知道別人的秘密不是好事,守護它成了你的責任,泄露了你要負責任,而且不管是不是你泄露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圍坐一個大圓桌,雖然飯菜一模一樣,都是一個窗口打來的。小平問田隊長晚上在哪兒吃,如果在食堂,現在就得跟師傅商量,下午去買菜。話音剛落,馬上又形成了兩個派別,王印認為在食堂吃既省錢又衛(wèi)生,李春和和李成傾向于去韓老三飯店,理由是食堂大師傅的菜炒得“太食堂”。田隊長最后拍板,去飯店。原因是得讓食堂的師傅休息,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昨晚就蹤影皆無,今天如果不是我們在,師傅也不會來上班。再一個原因更重要,食堂沒有酒。endprint
提到酒,大家的話多了起來。偌大的食堂顯得有些空落,但不影響這些刑警們的樂觀,剛才緊張得讓人窒息的氣氛好像都留在會議室了。我突然注意到劉躍不見了,努力回想,他是沒來吃飯還是吃半道有事走了?干啥去了?再分析,可能給他對象打長途電話去了。
吃完晚飯回到小陸家,已經10點多了。我真的不勝酒力,二兩白酒讓我的臉比一塊紅布還紅。我本來是堅決不喝的——我在田隊長面前的承諾言猶在耳。后來田隊長看全桌就我一個滴酒不沾,可能怕我受冷落,示意我也喝點兒。面灼體熱再加上劉躍心情不好,我們洗洗睡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躍、楊光宇向田隊長和石指導告辭,準備坐九點的客車回縣城,田隊長卻讓他們下午再走,最后一班車是四點。兩個人只好放下兜子,一絲無奈在劉躍的臉上一閃而過。田隊長還要求負責本地的三個組都明天出發(fā),今天大家就地休整一天。這種安排有些莫名其妙,或者說不近情理。我起碼從三個人臉上讀出了不解的表情,我還知道更多的人心里肯定是這么想的,只是嘴上不說。30日大家在縣里集結,開完專題會回家休整,1號讓大家舒舒服服地在家過一個團圓節(jié),2號大家分頭出發(fā),多好。但表情歸表情,服從歸服從。
齊小平和陳志提議去現場看看,李春和和李成跟著去了。我也想去看看,田隊長把我喊回來了,我只好在辦公室干坐。田隊長和石指導嘮的還是案子的事,我的心思在韓大茄子家,他們說的啥我沒注意聽。
一輛吉普車駛進院子,下來一個小老頭兒,是侯局長。田隊長、石指導還有我們幾個沒去現場的趕緊出來迎接。大家往屋里走的時候,田隊長讓我去現場叫他們幾個回來。我撒腿就沖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出了大門我才回過神來,我往哪兒跑啊?我沒去過韓大茄子家。返回去問田隊長韓大茄子家在哪兒?那不僅我的臉不要了,估計田隊長石指導乃至整個刑警隊的臉都要被我丟光了——侯局長就坐在辦公室呢。
值班室門口停著的一輛自行車沒鎖,我跳上車一路猛蹬,沒用三分鐘就到了小陸家,他馱著我,再用三分鐘到了韓大茄子家。
大家聞訊都回到辦公室,屋里一片氣喘吁吁。我趕緊把筆記本找出來,擠在劉躍邊上剛剛坐下,田隊長石指導還有侯局長他們又都站起來往外走,大家也跟著出來了。又要去現場?沒有,都站在院子里。
十分鐘,又進來一輛吉普車,副駕駛下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瘦高瘦高極不具領導模樣的人,后座也下來三個。田隊長帶路,大家一起進了會議室。我是隨著會議的進展,在劉躍的幫助下,才知道了來者何人。下午3點,瘦高瘦高的帶著兩個人先走了,留下了一個。送完他們,侯局長主持繼續(xù)開會,根據市局領導的意見調整部署。6點會議結束,侯局長準備回縣城,田隊長讓劉躍和楊光宇隨車一起走了。
瘦高瘦高的是市局一把手,姓蘇,曾經是小城的公安局長和縣委副書記。和蘇局長一起來的三個人,一個是市局刑警支隊長,一個是技術處長,留下的那個是刑警大隊大案組組長。這樣一個工作安排,幾位領導在會議上的表述卻不一樣:蘇局長說,支援你們,希望盡快聽到好消息;侯局長說,蘇局長的指示非常重要,市局刑警支隊的指導非常必要和及時;田隊長說,市局刑警支隊加強了對偵破工作的領導,我們有信心破案……領導們的思維和表達都恰如其分。
我想起了外國一個叫叔本華的人說過,誰思想得清楚,誰就表達得清楚。
我心中還有一個疑問,要等劉躍回來才能解開。侯局長在講話中說了這么一個細節(jié),他本來打算過幾天再來慰問大家,因為縣里正在籌備自治縣二十五年大慶,但接到蘇局長的電話后馬上趕過來了。我的疑問是,蘇局長要來老土河侯局長事先不知道,蘇局長侯局長來老土河,田隊長石指導應該更不知道,可田隊長怎么看都像知道似的,比如29日在老土河集結,再比如今天早上留住劉躍和楊光宇,又留住其他幾個準備出發(fā)的組。而專案組全體人員對于今天這個會議來說都不可或缺,特別是技術處那個領導的發(fā)言,把犯罪嫌疑人的年齡降低了五至八歲,還果斷堅決地排除了侵財的可能,這樣就使專案組的意見有了統(tǒng)一的依據。蘇局長的講話主要是給大家鼓勁,讓我觸動最深的是這樣一句話:沒有哪個作案人情愿被抓住,特別是殺人兇手。把他們找出來送進監(jiān)獄送上刑場,是一個艱苦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僅需要智慧和勇氣,更需要細致平凡的工作和不屈不撓的精神。
劉躍他們再回到老土河的時候已經是年底。在老土河紋絲不動的只有我和張明有,其余的都被突發(fā)大案抽走過,有消失三五天的有走了七八天的,但去也匆匆回也匆匆。老土河始終是刑警隊的主戰(zhàn)場,田隊長也一直坐鎮(zhèn)老土河。
新年大家是在老土河過的,這次沒有領導們來慰問。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線索也像被凍死了一樣越來越枯竭,我感覺有一絲絲悲觀情緒顯露出來,礙于田隊長這顆定盤星太重,才僅限于個別人,而且是一絲絲。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埋在心里的疑惑,劉躍說田隊長肯定預判侯局長要來,蘇局長來那是歪打正著。這么厲害嗎?能預測領導的行蹤?劉躍說刑警干時間長了都是心理學家,局里其他部門說我們人人都是半仙兒。
田隊長的經驗和智慧毋庸置疑,但所有刑警都是“心理學家和半仙兒”,我不信。我們警校也開設了心理學,那位老師講的課我現在都忘得一干二凈。難道我不是刑警?田隊長剛剛開始學心理學,就成了心理學家?可能田隊長知道老土河的案子非同小可,重大節(jié)點領導有可能來督戰(zhàn),僅此而已。
我有些想家了。10月下旬,王印和張明有去佛寺鄉(xiāng),路過水泉鄉(xiāng)酸棗溝,我請他們順便到我家給我捎來了棉襖棉褲。抱著它們,我心里一陣難過。下一個節(jié)日就是春節(jié)了,如果案子不破,我們難道在這兒過年?劉躍和對象見面,急得抓耳撓腮都沒敢請假,我就更不敢了。
王印的老婆領著孩子來了。他老婆的姨是老土河鄉(xiāng)瓦盆窯村的,兒子十二歲,五年級在讀,這孩子模樣標致得一塌糊涂。怎么今天不去上學呢?一問才知道,學生都放寒假了。我上學的時候,寒假是最幸福的時光,寒假來了,年還遠嗎?endprint
小孩兒叫王玨。王印給我解釋,玨是王加一個玉字。不用他解釋我也知道這個字,倒不是我賣弄,我在警校一個隊的就有一個叫這名字的。王印是部隊轉業(yè)到公安局的,從他平時的談吐和筆記本上歪歪扭扭的字體,我感覺這個名字不是他起的,雖然他熱衷于解釋。
王玨非常招人喜愛,王印的愛人說兒子特喜歡寫作文,暑期期末作文得了滿分,但這個學期沒發(fā)揮好,不及格。這不能怪孩子,要怪只能怪他爸。王印的老婆讓兒子把卷子拿出來給我看,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爸爸》。難怪要怪王印了,這才叫躺槍——
“我的爸爸叫王印,是一名警察。當同學們的爸爸扎堆兒在門口接他們的時候,我從來沒指望那群爸爸里有我的爸爸。我爸爸不是一般的警察,他是刑警,是專門抓壞人的偵查員。雖然每天都是媽媽或者姥姥接我,但是我并沒有感到委屈,反而感到自豪,同學有問的,我會驕傲地告訴他我爸爸何許人也,有時候我會直接說我爸爸是個英雄……”讀到這兒,我感覺挺好,怎么會不及格?再往下看,“小亮我們兩個本來親密無間,五一以后小亮突然不和我說話了。后來聽說他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而且抓他爸爸的是我爸爸。我認為不會這么巧,我想跟他解釋,但是他一直躲著我。我想問問我爸爸,我不敢。另外我每見到爸爸一次都很寶貴,來不及問這個事。再者說我也不知道小亮的爸爸叫啥名。接學生的人群里仍然沒有我爸爸,也突然沒有了小亮的爸爸。我原諒了小亮對我的誤解,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他的書包里,內容是:對不起。小亮仍然不理我,我只能做到這些。我感覺我爸爸沒有做錯什么,爸爸即使一輩子不來接我,我還是認為他是我們學校最稱職的爸爸,不僅如此,他還是我心目中的英雄?!?/p>
王玨告訴我,不及格的原因是跑題了,老師是這么說的。但我被這篇作文打動了,即使得了零分。我為王印有這樣的兒子驕傲,也為自己是刑警而欣慰??纯瓷砩蠉湫碌拿抟旅扪?,想起在家的父母,他們的兒子雖然不是英雄,但他們的兒子是刑警,我會讓爸媽因為有我這個刑警兒子而驕傲。想到這兒,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下來,趕緊舉起卷子擋在眼前。
王印把卷子一把抓過去:“我看看這題跑得多遠,把你張叔都樂出眼淚了?!?/p>
我跟王印和嫂子說,如果我是老師,這篇作文我一定給滿分。
六
1983年2月10日,臘月二十八,我們撤回局里。晚上王印到宿舍來通知我,明天專案組放假,可以回家過年。小伊還沒回來,我來到隔壁劉躍的宿舍,他說明天早上吃完飯我倆去客運站買票。我問劉躍:“王印到刑警隊多少年了?”
“十五六年了吧。咋的了?”
“沒咋的,我看他開會不咋發(fā)言?!?/p>
“那不是他的強項?!?/p>
“什么是他的強項?”
“抓人?!?/p>
“這也算強項?”
“太算了,刑警業(yè)務是破案、抓人、訊問各占三分之一。王印是部隊轉業(yè),抓捕一個頂三個?!?/p>
“李成呢,也是抓人?”
“嗯,他不僅能抓,還能追。李成的百米速度是全市紀錄?!?/p>
我想想自己的體格,也只能往文字方面發(fā)展了?;厮奚崽稍诳簧?,我覺得特舒服。三個月沒在這熱乎炕上睡覺了,我對它有了家的依戀,可能是剛剛上班就開始漂泊讓我對家有了一種饑餓感。小伊還不見蹤影,但愿他今晚不回來,我可以免受他打呼嚕的折磨。
閉上眼睛,我卻沒有一點兒睡意。我設想著回家的場景,爸爸媽媽自然是歡天喜地,那些小伙伴呢?特別是村里那些和我一起上過小學的,他們要看我的槍怎么辦?還有女生,女生不會主動要求看槍,但如果我的腰間癟癟的,她們會不會和男生一樣瞧不起我?
一股冷風進屋,冷風中裹挾著酸臭的酒氣。我知道是小伊回來了,只有他才能在酒后發(fā)酵出這種氣味。我趕緊把被子拉起來蓋住臉,可是,被子在我臉上只停留了一秒鐘就被掀掉了,掀到什么程度呢?褲衩以下。我一骨碌坐起來準備反擊,小伊接下來的話把我鎮(zhèn)住了:“我們的金柜案子破了。”
“田隊長齊小平他們還在審,抓捕的時候那叫驚心動魄啊,呵呵,有空給你細講……”趁著我發(fā)呆,小伊說起來沒完,像給一個受傷的獵物補槍。
小伊上了金柜專案我是到老土河以后才知道的,但沒想到他的運氣這么好?!澳悴辉诮M里參加訊問,回來干啥?”
“田隊長讓我走的,說我們家在農村的提前一天放假。”
我一陣急火攻心,領導讓你走你就走?領導讓你吃菜你就連盤子一起端嗎?如果是我,肯定不會走,多好的學習鍛煉機會被這個家伙斷送了。
小伊摘下手槍,沒有立即塞進枕頭下,這是故意讓我看呢。他的槍換了,是一把七成新的“五四”。小伊說金柜大案抓捕前侯局長到場了,要求每個參戰(zhàn)刑警的槍不能出故障,治安科緊急給調整的。小伊一臉得意:“我是想吃冰老天就下雹子,嘻嘻。”
“明天別下雹子就行。”我氣呼呼回他一句。氣歸氣,這小子也真是夠幸運的。話說回來,現在我心中即使有一絲絲的妒羨,也很快被強烈的回家欲望掩蓋了,我實在太想家了,小伊又何嘗不是呢?
一
東北過年最重要的一頓飯是除夕下午2點,一大早,爸爸就把我們家的一件傳家寶找出來擦拭。這是一個銅火鍋,哪個年代的無法考證,我小的時候多少年都見不到它,不是鍋找不到,是因為沒有東西下鍋?;疱仠^一天就熬好了,雞湯豬肉湯二合一,火鍋里面碼放著酸菜凍豆腐五花肉雞肉海帶。爸爸把火鍋放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裝滿木炭點著。木炭是用一棵前幾年砍了的杏樹的樹干燒制的,村里的成年男人都會這手藝。
青煙裊裊,院子里頓時彌漫著傳統(tǒng)美味獨特的味道。大青石足足有一米寬三米長,一端是這個香氣四溢的火鍋,另一端擺著兩掛鞭炮和十幾個二踢腳?;疱伣瘘S鞭炮大紅,大青石上的這兩個標配足以讓我和弟弟乃至能探頭看到的鄰居和從門口路過的孩童神魂顛倒。
火鍋終于上桌了,媽媽和三姐還有最小的妹妹在灶堂炒菜,等爸爸媽媽都坐上桌,我們兄弟姐妹才能陸續(xù)上桌。大姐和二姐都出閣了,出閣的女兒除夕是不允許回娘家的,所以桌子上沒有小時候那么打擠。按往年的慣例,動筷子之前我和弟弟要給爸爸媽媽磕頭,姐姐妹妹們則豁免。endprint
今年磕不磕頭呢?我有些猶豫??陌?,這是封建陋習,“文革”的時候就基本杜絕了,只是我們家還偷偷保留著。我上警校的兩年都磕了的,但我現在的身份是刑警隊的偵查員。不磕吧,爸爸媽媽會不會傷心?認為我翅膀硬了,目無爹娘了。眼瞅著最小的妹妹舉著筷子躍躍欲試,弟弟也看著我,他的意思很明確,你不磕我就不磕,最好都不磕。
爸爸把自己的酒杯倒?jié)M,又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個酒杯,放在我的面前?!肮ぷ髁?,就是成人了,頭就免了。”
我真的非常感動,趕緊拿起酒瓶子把杯子倒?jié)M。在田隊長面前所做的承諾我沒忘記,但今天日子特殊,陪爸爸喝一杯算是盡孝,今后的日子滴酒不沾而且工作一絲不茍,算是盡忠。
爸爸今天的興致很高,喝完一杯又倒了半杯,給我們講爺爺奶奶,講怎么娶的我媽媽。媽媽一次一次地給火鍋加菜添湯,我有些支撐不住了,這時候爸爸講到了我,我趕緊打起精神。爸爸說:“自從你考上警校,全村從領導到百姓都對我們高看一眼。你現在進了公安局,當上偵查員,是我們老張家的祖墳冒青煙了?!?/p>
我聯想到剛才火鍋在大青石上的樣子,我這股青煙會是什么樣子呢?
“有才,我囑咐你一句話,你到什么時候都不要忘了:千萬別欺負人,更不能欺負我們莊稼人?!?/p>
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
大年初一,鄰居街坊親戚陸陸續(xù)續(xù)來我們家拜年,我和弟弟也到別人家去拜。這個程序每年都要走。其實就是見面拱手問一聲過年好,有的時候這家的主人恰好出門,拱手問好后他走他的,你盡管往屋里進,主人也不會跟回來。他有一大堆人家需要拜,屋里自然有主婦和孩子接待。
我和弟弟走了大半個村,回到家已經過中午了。今年要比往年時間長一點兒,因為鄉(xiāng)親們都要問我一個雷同的事兒,抓壞人的時候害怕不?有沒有反抗的?我只好如實回答,我還沒有抓過壞人,估計今年肯定能抓到。
昨晚守歲到凌晨3點,我準備拜完年吃完中午飯就睡覺,下午先去我最鐵的同學三牤牛家,讓他找?guī)讉€同學打撲克。他的東院就是我們一個班的女同學王靜家,只要我們幾個男生在一起,王靜就會湊過來看熱鬧。三牤牛跟我說看熱鬧是假,她主要是看你。
我沒能去成三牤牛家,也沒能見到王靜。剛吃完飯,村委會的值守王瘸子——論著我得管他叫二爺——跑來告訴我,縣公安局來電話,讓我馬上回去。我想去村里接電話,瘸子二爺說電話掛了。爸爸用毛驢車把我送到鄉(xiāng)政府,路上把驢屁股都打腫了,也沒能趕上最后一班客車。我在公路上等了兩個小時,攔下一輛走親戚的貨車,坐在廂斗里,到縣局已經是晚上8點了。
我的宿舍黑著,說明小伊沒回來。劉躍的宿舍亮著燈,門虛掩著。我先回自己的宿舍生爐子,等屋里有熱乎氣了,再到隔壁劉躍宿舍,沒人。刑警隊不用去,進院的時候我已經留意了,沒有一間辦公室的燈是亮著的。什么任務這么急?
眼瞅著10點多了,小伊蹤影皆無,隔壁去了一趟又一趟,劉躍首尾不見。想進被窩睡覺,偏偏又周身熱血沸騰。我把日記找出來寫了兩篇,趴被窩里又回顧了幾篇,扔下,關燈。腦子里演電影一樣又是過年的回放,我和弟弟放鞭炮,每年都是我放得多,今年我把兩掛鞭接好,用木桿挑起來,讓弟弟來點炮捻兒,把二踢腳的紙捻扒出來,一個一個排好,再一個一個地遞給他,弟弟興奮得兩頰緋紅。爸爸送我,他也跟著我一起到車站,我換上警服在公路上攔車,弟弟不相信有車能給我停。車停的時候,弟弟又興奮得兩頰緋紅。車開出老遠了,他還在朝我揮手。
我考學那年正好趕上生產隊解散,土地一夜之間又回到農民手里。年輕時就身體孱弱的爸爸決定讓弟弟退學和他一起務農,同時也繼承我們家的祖業(yè)。我感覺爸爸手里目前還沒有比那個火鍋更值錢的祖業(yè)。我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我一定要照顧好這個老實巴交的弟弟……這是第二天早上我能想起來的最后的畫面。
二
走到食堂門口,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二,董老太太肯定不會來做飯。估計街上的早點攤也不會出攤,遠遠看到李哥已經到了刑警隊門前,我趕緊過去給李哥拜年。才兩天沒見,我感覺李哥好像胖了許多。李哥說哪兒是胖了,是腫了,打除夕晚上開始牙疼,到現在都沒好。
我拿起李哥辦公室的水壺去開水房打了水。李哥說現在刑警隊就我們兩個人了。?。窟@么快就一個輪回,我馬上想起去年9月我剛來的那幾天。李哥說除夕那天沈陽發(fā)生了一起特大搶劫殺人案,姓王的兄弟倆持槍殺害多人后逃跑,現在全省的首要任務就是設卡緝捕“二王”。我們縣設四個卡點,第一批上崗的堵卡民警昨天中午就出發(fā)了。我問:“劉躍和小伊都上崗了?”
“劉躍是,小伊沒有。那個金柜案子又供出一個團伙成員,家是河南的,小伊他們除夕那天去河南抓人了。”
電話響了,聲音很大,我感覺像海龍局長。李哥撂下電話對我說:“9點去大會議室開會。肯定是安排第二班堵卡,你帶大衣了嗎?晚上冷啊?!?/p>
我如果不是有坐貨車的心理準備,真就忘帶大衣了,但要是沒有李哥的提醒,一會兒出發(fā)的時候我可能會把大衣落在宿舍。
“李哥你真是我的親哥。”我這句話發(fā)自肺腑。突然想起李哥說過的關于槍的話題,他當時是這么說的,“要是你運氣好,明天早上興許就能有”,現在不就是絕佳的機會嗎?“李哥,我還沒有發(fā)槍,怎么堵卡啊?”
李哥點頭:“這是個問題,田隊長和石指導都不在家,這樣,我跟海局長說說,請他跟管治安的姜局長溝通一下?!闭f著,李哥就給海龍局長打電話。從他撥號開始,我的心就像發(fā)了瘋的兔子一樣,直到李哥把話筒放下,兔子才老實下來。“電話沒人接。”李哥說,“你到點就去開會,我到會場找他?!?/p>
參加會議的民警都是兄弟科室的,刑警隊就我一個。海局長首先講了案子的大概情況,然后宣布分組,全縣一共分四個點堵卡,南堵卡點最重要,那是沈陽進入小城的必經之路,東西北各一個,都是出小城的主要道路。我最希望分到南卡點,更希望“二王”真的過來——那個年代別說是警察,其他行業(yè)的年輕人也個個都有英雄情結,當年在課本上讀到黃繼光董存瑞的故事,羨慕到啥程度呢?恨不得把這些人物都換成自己。當然我也想了,如果分不到南卡,最好去北卡點,那個卡離酸棗溝近,我可以在換班的時候回家。endprint
海局長講完了,姜局長又講注意安全的問題。我剛才溜號了,沒聽到我分到哪個卡點。這個倒不重要,我一會兒可以去看分組表,重要的是李哥還不見蹤影。一陣桌椅的嘩啦聲,散會了,我眼睜睜看著海局長姜局長收拾東西出去了。屋里的人走沒了,只剩我一個呆在座位上。
希望總在絕望后。我垂頭喪氣地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看到李哥海局長姜局長三個人在院子里。李哥喊我過去,說姜局長批了,一會兒去治安科領槍。
治安科在刑警隊的后面,和刑警隊一樣,進堂屋然后左轉往里走,一個藍牌寫著“內勤”。進屋后李哥指著一個清瘦的男子說這是劉健,你叫劉哥。劉哥辦公室的窗戶開著一扇,我從窗戶看出去,窗外就是剛才我們四個說話的地方。姜局長肯定是隔著窗戶下達的指示。
劉哥的辦公室是帶套間的,他從抽屜里拿出鑰匙,打開那扇鐵門,里面一片漆黑。套間里面又傳出開鎖的聲音,我緊張起來,我的要求并不高,別把小伊那把三號駁殼槍給我就行。一會兒,劉哥出來了,我看到的是他的后背,握在手里的是啥看不見,他在鎖門。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差點兒跳起來,那是一把嶄新的“五四”!
跟著李哥回到刑警隊,李哥說你這是典型的好飯不怕晚,破槍昨天都被臨時抽調的民警借走了,今天姜局長給你批的是戰(zhàn)備槍,全局一共五支。戰(zhàn)備槍,顧名思義,可能這是戰(zhàn)爭打起來才動用的槍。
我們的堵卡點是北口,出發(fā)時間是下午3點,上崗時間是5點,組長是政保股的王股長,另外三個民警也都是政保股的。和我們同行的還有縣供銷社的保衛(wèi)科吳科長,車也是縣供銷社的。為了完成堵卡任務,小城縣委縣政府成立了指揮部,全縣各單位的機動車幾乎都被征用。
看看窗外,現在路過的地方正是我昨天攔車的酸棗溝汽車站,但我只是往水泉村的方向看了一眼,車就從我們鄉(xiāng)飛馳而過。我心里猜想著,爸爸媽媽現在干什么呢?弟弟干什么呢?他們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我過家門而不入,更不會想到我上了堵卡點,等著迎戰(zhàn)兩個持槍殺人犯。當然,也不會想到我腰里已經別著一把嘎嘎新的手槍。
到太平鄉(xiāng)的時候將近5點,交班的是辦公室的同志,他們上了送我們的車掉頭回去。太平鄉(xiāng)是小城的最北端,堵卡點的選址很戰(zhàn)術,從南面來的車必須減速通過一個幾乎90度的大轉彎,等車輛轉過來就到了堵卡點。公路兩側有粗壯的白楊樹遮擋司機和乘客的視線,對堵卡點上的民警是個天然的掩護,而公路的彎度讓所有的車輛都喪失了闖卡的優(yōu)勢。
路北側立起一塊黑板,前后用沙袋夾著,上寫“停車檢查”。南側之所以沒有黑板,是因為從北面來的車不檢查。公路的北面是綿延不絕的丘陵,為我們擋住了從內蒙古刮來的寒風。路南一百五十米處有兩戶人家,東側是村治保主任的舅舅家,光棍一個,太平鄉(xiāng)的公安助理就把我們的據點安排在他那兒。我們村也有這樣的光棍漢,他們做家務不輸家庭婦女,比如給我送信兒的王瘸子,把村委會打理得窗明幾凈,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锃明瓦亮。我看到東側房上的煙囪冒著藍色的炊煙,估計是在給我們做晚飯。
王股長做了簡單的分工,我和政保股的民警蘇杰一個組,另外搭配一個鄉(xiāng)政府干部和三個民兵。政保股副股長老何和民警小賀一個組,也是同樣的搭配。兩個組從6點開始,六個小時換一次崗,太平鄉(xiāng)的公安助理老高負責后勤保障。王股長提了具體要求:重點是大客車和小客車,貨車如果只是一個司機駕車可以放行,搭載一個以上乘客就必須檢查。
我們這個組是第一班,負責人理所當然是比我大幾歲的蘇杰。王股長讓我們先去治保主任舅舅家吃飯,他和第二班先頂著。蘇杰朝我和另外四個做了一個滑稽的擺頭動作,我們就乖乖地跟著他走了。
這位舅舅的風格和我們村的王瘸子恰恰相反,這一點我剛剛進院就注意到了,但我沒想到情況會那么嚴重。進屋的時候,老高和舅舅在灶間忙活,屋里有一個大圓餐桌,估計這個餐桌是村里臨時弄來的。桌上擺著中午剩下的殘羹剩飯,一只母雞在炕上走來走去,一只公雞在屋里的窗臺上隔著窗戶向外張望,它在監(jiān)視院里的母雞。我猜測桌上的東西不僅僅是林會計他們吃剩的,同時也是這兩只雞吃剩的。而我的猜測馬上得到了證實,我在桌子上發(fā)現了一坨雞屎。如果我是城里長大的,絕對會把它當成芝麻醬。
還在驚詫中,舅舅端著一個鋁盆走過來,把碗筷收進盆里,然后從肩膀上拽下一條抹布,把桌子上的零碎兒三五下抹進盆里,其中當然包括那坨東西。一會兒,舅舅用那個鋁盆又端上一批碗筷往桌子上擺,每擺一副都先用抹布擦一遍,我仔細看看,還是那條抹布。
6點10分,我們進入卡點,這個時間整個東北都被夜色吞沒。初二的夜和除夕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如果不是有零星的鞭炮聲,我感覺和平時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區(qū)別可能是除夕的唯一性和人們的心情。我把槍從槍套里抽出,放在大衣兜里,右手一直握著槍柄。他們幾個緊裹著大衣,蘇杰夸張地跺腳取暖,有那么冷嗎?我周身怎么一陣一陣發(fā)熱?
肚子咕咕叫了,這在我的預料中,因為晚上我基本沒吃東西??纯词直恚?點一刻。三個民兵點起篝火,我們六個的臉都變成了橙紅色。我突然想到,這樣會不會暴露了堵卡點的位置,如果“二王”真的來了,火光里的我們豈不都成了他倆射擊的靶子?我看看蘇杰,他烤完正面烤背面,盡情享受的樣子讓我欲言又止。我也湊過來把手伸向火堆,但始終保持面向南面。體內的亢奮正一點一點退去,我現在和大家一樣,面對的最大的敵人是寒冷,我自己還有一個敵人——餓。
將近午夜,我的肚子由咕咕叫變成隱隱作痛,篝火也奄奄一息。我把槍裝進槍套,也跟著幾個民兵原地踏步,不僅能取暖,踏一會兒居然還有緩解肚子疼的作用??次铱偽嬷亲?,蘇杰問我怎么了。我說胃有點兒不舒服。他說難怪你晚上沒吃飯。我說是因為沒吃飯才疼的。
“你咋不吃飯呢?”
“屋里有兩只雞?!?/p>
“雞上來搶你筷子了?”
我無話可說。如果我說雞屎如何如何,會有兩種可能,一是埋怨我當時咋不告訴他,或者會說出比雞屎還臭的話來,而且他心里還會認為我剛剛參加工作就有驕嬌二氣。endprint
第二班來換崗了,我和蘇杰回據點睡覺,另外四個當地人騎上自行車一眨眼消失在夜幕里。蘇杰對何副股長說:“我們查了一輛拖拉機,估計你們連一輛拖拉機也遇不到。”
快到舅舅家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紅色的光點在空中移動,走近了,是王股長叼著煙,他來參加第二班。
鉆進被窩,余溫還在,這個不知是誰睡過的被窩,現在屬于我了。“你們王股長真行啊,后半夜多難熬,當領導這么率先垂范的不多?!?/p>
其實我只是例行恭維一下,可蘇杰說:“五十多歲了,平時沒事這個點也睡不著了。”
我又一次無話可說。
三
早飯是饅頭和小米粥,咸菜是我們當地特有的芥菜絲。那只火紅的大公雞又不請自來,在桌子下面游弋,后面還跟著它的三妻四妾。蘇杰抄起一個饅頭開吃,我拿起筷子放在茶缸子里,倒上暖壺里的開水,仔細清洗了才開始吃飯。吃完,我把這雙筷子藏在了我的兜子里。
上午是我們第一班值守。9點多,一輛長途客車緩緩停下,蘇杰在車下掩護,我一只手拿著通緝令,一只手提著子彈上膛的手槍,帶著一個民兵上車檢查。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和《鐵道衛(wèi)士》里的保衛(wèi)科長高健合體了。我認真地查對每個適齡男子,只是不知道我的眼神是不是和高健一樣敏銳。
上午有六輛客車通過,下午雖然是第二班上崗,我小睡一會兒也過來參加。這時候,出小城的車輛明顯減少,由北面回來的車輛相應增多。找個機會,我和王股長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情況,感覺他沒有厭煩的表情,我決定推進一步:“王股長去過酸棗溝嗎?”
“去過,但水泉村我沒去過?!蓖豕砷L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指望他主動放我回去的可能性沒有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進行:“我一會兒在酸棗溝下車回家看看,明天下午在路邊等你們,行嗎?”
“行?!?/p>
王股長的爽快把我整懵了,我連謝謝都快不會說了。
5點整,辦公室的同志們到了,帶隊的是辦公室副主任,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那眼鏡片厚到什么程度呢?他的眼睛就像貼在鏡片上一樣,誰和他對視五秒就有暈的感覺。但不要以眼鏡取人,他是部隊干部轉業(yè),而且是正營級。林會計前面介紹過了,就是那個腦袋能律動的賓努親王。我注意到他背著一個軍用挎包,包蓋上繡著“為人民服務”,挎包在林會計瘦削的肩上墜感十足。我猜到了里面的東西,貼近用手摸一下,仿佛摸到了一個平面,我斷定這是一把駁殼槍,說不定就是小伊交回的那把,大年初二曾與我擦肩而過。
看到辦公室副主任和林會計的組合,我有點兒擔心,這個組的力量是不是弱了點兒?是因為卡點在北面的原因嗎?隨后從車上下來兩個武警戰(zhàn)士,斜背著“五六”式沖鋒槍,安心的同時我不由自嘲,自己是挑夫的命操著宰相的心。
我們上車走了,在酸棗溝汽車站,我下車和大家揮手道別,王股長把頭探出車窗囑咐我,明天下午4點在這兒會合。
雖然才6點多,但是天已經完全黑了。還沒進院子,我就看到屋里燈火通明。躡手躡腳走到窗前,全家人正圍著桌子吃飯,飯桌上多了我姥爺和老舅。小時候姥爺特喜歡我,長大了,我的長相也酷似他年輕的時候,我媽是這么說的。平時寡言少語的弟弟有德眉飛色舞,我想聽聽他在說啥,大黃突然沖上來朝我狂吠。我穿著大衣戴著棉警帽,它不認識我了。
我的出現讓屋里的所有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大喜過望。我脫了大衣又脫了棉襖,先給姥爺老舅拜年,弟弟湊過來摸摸我腰間露在毛衣外面的棗紅色槍套,我小聲說待會兒給你看。妹妹已經把碗筷給我添上,我坐下就開始風卷殘云。媽媽說慢點兒慢點兒啊,別把風吃肚子里去,這句話估計凡是中國的媽媽都會。我姐說你離開家這兩天沒吃著飯?我用拿筷子的手擺一擺,繼續(xù)吃——在飯桌上不能講,吃完我再給他們講大公雞的故事。當然,還有這次堵卡的故事,還有我的新槍,這個我準備壓軸。
我的狼吞虎咽不光是這兩天沒吃好,還有一個原因是想要快些吃完了給大家發(fā)表演講,我姥爺老舅的到來更激發(fā)了我的表現欲。結果呢?很沮喪。
大公雞的故事還沒講完,姐姐就攔住不讓講了,說再講會把剛吃的餡餅吐出來,我們家一年就借姥爺老舅的光吃這一次餡餅。堵卡的事講完我就后悔了,爸爸媽媽聽了接連發(fā)出幾聲嘆息,兇犯的殘忍自然讓他們想到了兒子的安全。為了舒緩大家的情緒然后上炕睡覺,我拿出了我的手槍,這是我第一次在這么多人面前展示它,這兩天我自己都是忍不住的時候才去廁所看一眼。
我感覺只有弟弟有德興趣盎然,姐姐妹妹都不屑一顧。為了尊重長者,我把卸下了彈夾的手槍先拿給姥爺看。姥爺用手摸一下,說這是真的嗎?我說警察還能拿假槍啊姥爺,是真的。姥爺說千萬別讓外人看見啊,你出去溜達一定要放家里。我納悶兒了,為啥?槍是不能離身的。姥爺說:“我一個遠房叔叔就是警察,那是滿洲國的時候。他過年過節(jié)都回村里來,我們一幫小孩兒在他后面追著,就是為了看他的盒子炮。后來事變了,成了歷史反革命。你這背著槍炮的眼下瞅著威風八面,沒事變呢,事變了你哭都找不著調,還得連累全家……”
我把彈夾上好,把槍壓在枕頭底下,上炕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吃了一個豆包,就去了隔壁三牤牛家。進屋的時候他們家剛放桌子吃早飯,三牤牛看到我嚇了一跳,滿臉狐疑地打量我:“你昨晚是在王靜家住的吧?”
我的臉騰地紅了,如果不是因為在他家而且他們家人多,我會沖上去一個過背摔。他們家早飯也是豆包,這是東北人冬天的主食。他們家吃飯不僅晚而且慢,一個早飯足足吃了四十分鐘,我估計三牤牛至少吃了七個豆包。好容易吃完了,三牤牛提議去我們同學老坦兒家打撲克。我知道他的用心,老坦兒有個妹妹,長得和母牛一樣,見到三牤牛兩眼就發(fā)直。當然,我想在三牤牛家玩,目的也同樣不可告人。不過,我的境界自然要比他高一些,結果是我倆去了老坦兒家。
老坦兒是東北人對南方人的統(tǒng)稱,我們這個老坦兒是純種當地人,因為小時候說話舌頭大,得了這么個外號。我和老坦兒一伙,三牤牛和老坦兒的妹妹一伙,玩了兩局我和老坦兒完敗。我不想繼續(xù)玩了,我感覺兩個牛不正常,有出老千的嫌疑。他倆能在撲克上做手腳,背地里說不定早就動了手腳了。另一個沒意思的原因是,沒有王靜在邊上看熱鬧。這時候,弟弟尋到老坦兒家喊我回去吃飯,我下炕跟著弟弟走了。endprint
4點,我準時到酸棗溝汽車站等王股長他們,媽媽的話一直在我心里堵著:“你總上三牤牛家干啥去?他們家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自己想想,你爬出這個山溝容易嗎?不指望你娶個金枝玉葉,咱們家也沒有那個福分。可你搞個農村老婆生個農村孩子,娘兒倆三無戶,拖累你一輩子啊……”
我的眼前浮現出于法醫(yī)。媽媽說的老婆孩子三無戶,真的非??膳?,像于法醫(yī)那樣幸運的在全國也算是鳳毛麟角了。當然我也知道,媽媽之所以如臨大敵,除了三無戶的原因,也和她與王靜媽媽交惡有關??墒撬徽f,我也不能提。我和王靜只是同學,沒錯,她比其他女生文靜而且身材高挑皮膚白凈,但我們之間也僅僅是好感而已。
堵卡一直到元宵節(jié)結束,我再也沒去三牤牛家,孝順孝順,核心是順。
四
正月十六,我們組重新在老土河集結。年后初次見面,免不了互道過年好,田隊長沒來,王印給大家開了收心會,沒說兩句就跑題到堵卡上去了,于是大家開始議論“二王”案件。下午各組開始干活,晚上又是碰頭會,梳理手里的線索,一直熬到12點才結束。
我和劉躍仍然在小陸家住,躺在炕上,劉躍說你知道齊小平為啥沒來嗎?我側過臉看著他,他今天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可能是對象處得很順利。劉躍說:“齊小平提副隊長了。”
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還是感覺有點兒突然。我馬上意識到,小平的提拔對我們警校畢業(yè)生是一個利好消息。劉躍也是這么想的,他還說,如果提了李春和,我們的處境會很難。接著,劉躍把話題轉到他處的這個對象上,我只記住姓楊,好像在銀行上班。他如果不提齊小平的事,我會很認真地聽他講,但現在我的心里像長了草一樣,我自己也不明白,提拔的不是我,而且我距離這個目標還很遙遠,我激動什么?
楊光宇請假了,早上,我和劉躍按照分工去查一個臨時線索。在食堂吃了早飯,劉躍找李春和拿了摩托車鑰匙,我坐在挎斗里,我們兩個快樂出發(fā)。從老土河到大五家子再到酸棗溝又到窩鳳溝,從上車我就央求劉躍讓我開一會兒,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往回返的時候實在開不動了才讓我開,他坐在挎斗里當起了教官,一會兒給油一會兒換擋的,把本來不咋熟練的我弄得手忙腳亂??斓剿釛棞系臅r候,他本應該主動提一下“回家看看不”?但是他裝聾作啞,索性我也不吱聲,反正剛從家回來,回去瞅那么一眼還算假公濟私。
駛出酸棗溝,天就完全黑了,劉躍收回了駕駛權,他就是不主動收回我也該交回了,因為這輛摩托車沒有車燈——準確說是有車燈但不亮。茫茫黑夜里劉躍仍然駕輕就熟,看來他的車技比我高出不知幾籌。但隨著夜色越來越濃,可見度已經接近零,我建議不走了,找個旅店住下。劉躍說不行,領導會擔心一宿,我們開慢點兒,好歹得趕回去。
我倆都怕會車,可是今天對面偏偏總來車,想想堵卡那幾天,過來一臺車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大概是正月十五過了,人們都出來干活了,所以車多了。最嚇人的是對方也沒有車燈,遠遠看到一只手電在路面晃來晃去,近了才知道是一輛大貨車,副駕駛一側的腳踏板上站著個人,拿著手電。我受到了啟發(fā),也從兜子里找出手電舉過頭頂,為我們的摩托車照明。很快,新的考試又來了,對面的車只有一個燈,車速雖然不快,但我倆搞不清楚這只亮著的車燈是右側的還是左側的,雖然是簡單的二選一,卻是性命攸關……
謝天謝地,晚上10點,我倆安全駛離公路,拐進便道。我看看表,估計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老土河。最后一道障礙是饒陽河,早上我倆從冰面開過去的,今天的氣溫有點兒高,我擔心下午冰面化了。劉躍在河邊猶豫了一下,摩托車駛上了冰面,車輪下立即咔咔作響,這是新結的冰被軋破的聲音。劉躍趕緊停下,我到前面用手電探路,腳下的薄冰咯吱咯吱的。我預感兇多吉少,果然,河道中間裂開了一條一米多寬的冰溝,溝里水流湍急。我坐回挎斗,兩腿有些發(fā)軟。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倆今天可能困在這個冰冷漆黑的河套里了。劉躍下車拿著手電去溝邊看看,同樣垂頭喪氣地回到車上,這時候,我才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我提議沿著河邊的薄冰往上游走,找到沒有開溝的河面過去。為什么要在冰上走呢?因為沙灘上摩托車根本開不動。為什么要在河邊的薄冰上走呢?因為河中間有漏下去的危險。劉躍問為什么是往上游走而不是下游,我回答不出所以然,也有可能下游是對的,但不管上游還是下游,我們總得選擇一個,反正怎么選也不會選擇往回走——南轅北轍的典故我們都知道,另外公路上的險象環(huán)生還歷歷在目。我等著劉躍做最后的決定,再不走,我倆連摩托車都會凍在冰面上。
劉躍尊重我的意見,決定往上游走。摩托車在白色的冰面上逶迤前行,別的地方沒有風,偏偏河套里有,刺骨的北風卷著殘雪在整個河套里肆虐……
凌晨兩點,我倆終于到了小陸家。躺在炕上睡意全無,腳后跟手指尖先疼后癢,哪樣都鉆心。
我倆是被小陸叫醒的,爬起來到李久祥的辦公室已經快10點了。專案組陣容整齊,仍然是去年9月份成立時候的原班人馬,只是齊小平由偵查員變成了副隊長。田隊長的臉色陰沉,肯定是因為我和劉躍。怎么辦?劉躍應該解釋一下,但劉躍坐在楊光宇的身邊,不敢正眼看田隊長,我也只好找個位置坐下。
田隊長講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宣布齊小平的任命,二是田隊長在金柜案上還要耽擱一段時間,老土河專案由齊小平臨時牽頭。齊小平做了簡單的表態(tài),然后話題自然轉到韓大茄子的案子上。看看快到吃飯點了,田隊長說抽空給大家簡要通報一下金柜案。
小城歷史上共發(fā)生撬盜金柜案四起,除一起是發(fā)生在1954年的孤案,其余三起均已告破,還順帶協助河南河北兩省破獲金柜案三起,省公安廳、市公安局都派員指導和參與了案件的偵破。團伙成員四人,我縣三人,河南周口一人。
我縣東關村一個叫王敏萍的女人嫁到河南周口,她的小叔子來小城玩,和王的三個哥哥相熟并很快結成犯罪團伙。團伙的年齡跨度在二十至四十歲,特點是身體強壯。他們作案之前都要進行反復踩點,對目標的選擇也非常慎重:財會室最好是平房,如果是樓房,超過二樓的不做;金柜太大的不做;金柜使用率不高或者疑似棄用的不做;單位收益一般的不做;兩個以上更夫或者更夫責任心強的不做。作案手段其實也簡單,他們事先把破拆工具放到一個僻靜場所,把金柜抬到那里再慢慢對付。endprint
案件的破獲得益于堅實的群眾基礎,雖然王氏三兄弟平時慎之又慎,但春節(jié)前三兄弟每人買了一臺紅梅牌電視機,這在當時是令人羨慕的奢侈品。一般人家買了電視,大多要找個由頭向鄰居或親戚朋友炫耀,但三兄弟安裝調試都是偷偷進行的,晚上看電視的時候,老婆孩子關門閉戶掛窗簾。也是應了那句老話,孫悟空縱有七十二般變化,卻變不掉尾巴。三兄弟家院子里都立起了天線桿子,想去他家蹭電視看遭拒絕的一個鄰居起了疑心,向治保主任反映。治保主任和田隊長是老朋友,信息一分鐘沒耽擱就到了田隊長手里。田隊長組織警力偵查,原來分析可能是系列供銷社被盜案的慣偷,秘密搜查時在老三家發(fā)現了一塊帶鎖的鐵皮,技術員馬上認出這是金柜的門,搜查立即變?yōu)樽ゲ丁?/p>
為了搜查順利進行,王氏三兄弟都被調到村委會開會,三個人在會場成了甕中之鱉。老三后來承認,每次用大錘硬砸,既費力聲音又大,容易暴露,所以把一個金柜門偷偷帶回家來研究,準備學開鎖……
田隊長講述的時候,我偷偷觀察兩個人——齊小平和李春和。兩個人都沒有什么異樣,齊小平照樣給大家添水,李春和也是談笑自如,好像比年前心情還好。
我感覺金柜案似乎結束了,怎么田隊長還讓齊小平牽頭韓大茄子的案子?田隊長干啥去了?吃完飯往小陸家走的時候我問劉躍,劉躍說你盡操那些用不著的心。我的臉一熱,這真是個不大不小的毛病。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打聽甚至不去想這個事,但我沒能做到。后來楊光宇告訴我,省廳成立了全省金柜案件偵破專案組,田隊長被抽調了,給他拎包的是小伊。
我這個毛病一直到退休也沒改得了。
五
新官上任三把火,齊小平領著我們幾個真的把縣城以北挖地三尺,其間還做了一次現場實驗,我也如愿以償得以進入現場,并且是原封不動的現場,除了韓大茄子的尸體不在。
石指導在刑警隊坐鎮(zhèn),領著老袁頭兒等老弱病殘頂住了日常發(fā)案,給我們爭取了更多的時間。兩個月過去,我們都有了精疲力盡的感覺。齊小平應該比我們還累,幾天就熬成了熊貓眼,而且一直下不去。我感覺王印和李春和也都竭盡全力了,我們幾個年輕人更像雪橇犬一樣,誰吹哨我們都玩命跑。
真讓劉躍說對了,破案像足球,這場球的運氣好像一直不在我們這邊。直到五一節(jié),我們也沒能攻破球門。算算我們這次集結后,整整在老土河心無旁騖地鏖戰(zhàn)了六十二天。唯一的干擾就是“二王”案發(fā)了懸賞通告,發(fā)現“二王”獎勵五萬,經常有群眾到我們駐地報告說發(fā)現了“二王”的蹤跡,每次我們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場。
4月30號,小平帶領我們返回小城,大家回家探親順便換衣服。到局里的時候天已經擦黑,食堂早已關門。別人都騎上自行車回家了,劉躍看看我,說他本來應該去女朋友家,但不忍心拋下我一個人。我感動得差點兒落淚。劉躍請我去縣局附近的一個小酒館喝酒,我們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六張餡餅,半斤散白酒。
我說我跟田隊長做了保證的,不喝酒。劉躍說現在是休息時間,將在家君命有所不受。我也是難得有坡借光下驢,恭敬不如從命,何況人家推遲了和對象纏綿的佳期,舍命陪學弟,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開整。
劉躍的酒量也好不到哪兒去,臉紅得比我還快。喝著酒,他再一次講起他的女朋友——第一次是在小陸家。通過他的描述,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家碧玉。我問:“你確定能成?”
“主權在我?!眲④S把胸脯拍得空空作響。
“應該是主動權吧?”我又犯了憋死牛的毛病。
王靜顯然是看到我了,因為我感覺她明顯加快了腳步
酒壺見底的時候,我倆都略顯醉態(tài)。劉躍把嘴湊到我的耳邊:“你發(fā)沒發(fā)現一個重要情況?”我四周看看,屋里只有我們兩個客人,鄰桌一個小女孩兒在寫作業(yè),肯定是老板的孩子。劉躍擺擺手,“我說的是咱們隊里的事兒,不是飯店?!?/p>
看劉躍神秘兮兮的樣子,我一臉蒙圈:“咋的了?”
劉躍把板凳朝我挪挪:“小平這么玩命地干,石指導全方位配合,我認為是想趁田隊長抽調的空當兒把案子干開,只是運氣不好?!?/p>
“不可能吧?破案還講究誰在家不在家?”
劉躍舉起杯子和我碰一下:“你還是個青瓜蛋子,要盡快成熟才行。”
五一早上,我坐上客車回到酸棗溝。劉躍沒回家,他的換季衣服春節(jié)回來的時候就帶來了,放在女朋友家。我如果有了女朋友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回家的次數漸漸少了?我想應該不會。但他昨晚說的那個“把案子干開”的事始終在我心里堵著,很難受。
爸爸和弟弟已經開始種地了,連姐姐妹妹都在地里忙,我也去幫忙,我不忍心在家里呆著。爸爸給我的分工是打滾子,我趕著驢拉著一個石頭滾子在地里走來走去,把種完的垅壓實。鄰地里干活的鄉(xiāng)親都停下手里的活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呢?又不是不認識。當了警察就不能下地干活了?半晌我才反應過來,可能是我腰間那把手槍的緣故。
槍每天都在我身上,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他們今天這樣看我,我都忘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了剛剛發(fā)槍那幾天的新鮮感和興奮感。劉躍讓我盡快成熟起來,這算不算是一種進步和成熟呢?
中午下山回家的路上,我和王靜不期而遇。一款水綠色的頭巾蒙住了頭和幾乎全部的臉,深藍色勞動布上衣,藏青色凡立丁褲子,黑色橫袢帶平底鞋,豐滿的胸部和纖細的腰身相輔相成。后面跟著她爸爸,牽著一匹菊花青的大馬,大馬的身后跟著一匹同款的小馬駒。
王靜顯然是看到我了,因為我感覺她明顯加快了腳步。遠遠的,我看見王靜的母親在大門口站著,接過女兒手里的農具。王靜進院了,她母親突然看到走近的我和我的家人,扭頭也進院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說我看到王靜了,我媽高度緊張,說你下午不用上山了。我沒問為什么,就去睡覺了??赡苁怯悬c兒累的緣故,一覺睡到四點多,爸爸和弟弟早走了,沒人叫醒我。這個時間段我能干啥呢?去找王靜?那是自討沒趣。上山找爸爸和弟弟他們?等我到了,他們可能也快下山了。怎么沒人喊我一聲呢?我想這是媽媽從中作梗,怕我下地是假邂逅王靜是真。我悶坐在屋里,悟出了一個很實用的道理:不管體制大小,個人和它作斗爭,勝算都很小。endprint
六
5月3號,大家又回到老土河,晚上開會的時候王印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半年沒殺人了?!?/p>
一語成讖,凌晨3點,局值班室來電話,七家子鄉(xiāng)發(fā)生特大殺人案。我們在睡夢中被喊起來,剛收拾完,那輛藍白相間的警車也進院了。車子坐不下這么多人,小平和王印商量留下兩個,我希望留下的不是我,最好也不是劉躍,結果是李成和張明有留下??赡苁钦加每词厮馁徿囍笜说木壒?,警車后廂的座位是豎排的,像兩條長條木凳順著車身放著,典型的囚車設計。除了王印坐在副駕駛,我們幾個包括小平都面對面坐在后面。
現場在一片松樹林的邊上,三具尸體相距都不超過一百米。于法醫(yī)早就到了,在現場邊等著。這樣的現場,必須得刑事技術員先作初步勘察,把易于消失或損壞的痕跡物證提取了,法醫(yī)再進行尸檢。而今天這樣的特大殺人案,現場勘查的權限在市局技術處,市局肯定要來人,而且是由他們主持勘察工作,到時候于法醫(yī)給他們打下手。
我們偵查員就不一樣了,剛到現場,指導員就給我們簡要介紹了案情,然后分組分任務提要求。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這是我小時候看小說里面常有的詞兒,今天借用一下——我們在全村按劃分的路線散開,開始刑警最基本的功課:現場走訪。
我和劉躍一組負責村北側。村民本來就有早起的習慣,加上現在是春播,突然間村里來了閃著警燈的警車和荷槍實彈的刑警,除了下不來炕的癱巴子,基本都在自家門口站著,還有些膽子大的在現場附近轉悠,抻長脖子往里面瞅,鄉(xiāng)里的公安特派員和民兵負責把他們攔住外面。
被害人是本村的石姓村民,父子三人一起被殺,這在小城乃至全市全省都是百年不遇。父親和我父親歲數相仿,兄弟倆哥哥比我大兩歲弟弟比有德大一歲,只是暫時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姐妹。因為時間緊迫,做不了詢問筆錄,我和劉躍詢問了北面兩條街遇到的大部分村民,凡是有價值的信息,我都在筆記本上做了簡單的記錄,匯總情況時可以作為劉躍匯報的依據,如果需要正式筆錄,也可以按圖索驥回來補做。
村南面的公路上不時傳來警笛的呼嘯聲,市縣兩級的警力還在繼續(xù)往這里集結。早上8點,我倆的走訪工作完成,到現場找指導員匯報。這個時候還沒正式成立指揮部,領導們肯定都在現場。市局法醫(yī)和技術人員也到了,現場勘查和尸體解剖幾乎同步進行。遠遠的,我看到海局長和石指導在中心現場,和我們一樣已經搞完現場走訪的偵查員則在外圍等待新任務。我有幸見到了老袁頭兒,趕緊過去和他打招呼。
齊小平和李春和回來了,他倆負責走訪被害人的直系親屬。小平匆匆進入現場向海局長和指導員匯報情況,李春和過來跟老袁頭兒要一根煙點著,然后跟老袁頭兒說“要透亮”。小平從現場出來,立即喊上李春和、楊光宇和劉躍坐上警車走了,警車剛剛拐上公路,警報就響起來了。
劉躍走了,剩下我一臉的懵懂。我把兜子放在地上當墊子坐下,一股疲憊感馬上襲來。導致疲憊的原因不僅是辛苦,更主要的是失落……
老袁頭兒過來喊了我一聲,我才意識到指導員在叫我。指導員讓我給法醫(yī)做解剖記錄。于法醫(yī)給了我一個解剖專用記錄本,前面是自然情況,然后從頭部開始到胸腔腹腔生殖系統(tǒng)和四肢都有示意圖,我在圖上按法醫(yī)的要求做標示,在空白處記錄他的敘述。我非常自信我能讓于法醫(yī)滿意,實踐證明我真不是吹牛。于法醫(yī)對我的記錄贊譽有加,而且這里面絕沒有個人感情成分。從此,我也成了于法醫(yī)的御用記錄員。我以為我會一直記到他退休,可過了沒兩年,又來了新的警校畢業(yè)生,比我記得還好。
我記錄的這具尸體是于法醫(yī)解剖的第二具,兩兄弟之一,左胸有一個銳器創(chuàng)口。當于法醫(yī)打開尸體胸腔的時候,我聞到一股過年殺豬時開膛的味道。如果這具尸體是我,也是這個味道嗎?我的心一陣悸動——生命至上,任何人都無權剝奪。
現場勘查接近尾聲,蘇局長來了。海局長和石指導陪著他看了現場,然后在離我們勘查人員遠一點兒的荒地里匯報,聽匯報的和匯報的都站著,根據姿勢和站位,我判斷匯報人是海局長。等我抽空再往那里看的時候,蘇局長已經不在了,海局長和石指導正往回走呢。由此我意識到李春和說的“要透亮”可能是真的。蒼天有眼,如果這個案子再悶起來,刑警隊可能真要被壓彎腰了。頓時,我感覺全身上下都輕松了許多。
午飯是在村部吃的。這個村的基本建設在全縣是第一流的,一個寬敞的文化室臨時改作食堂,里面有兩個大圓桌,兩張乒乓球臺也拆開變成了飯桌,四五個婦女和兩三個男人在后廚忙活。
和村部一樣,村部對面的一家農戶也是人出人進,煎炒烹炸的香味隔著路飄到村部,好像是專門過來恥笑這個院落里的清湯寡水。我和老袁頭兒在村部門口站著,我分析這家今天辦喜事,他也同意我的觀點,不是娶媳婦就是嫁閨女。我倆為啥在門口呢?站在門口的不止我們兩個,縣局來的除了陪市局領導吃飯的幾個,幾乎都在院子里或門口站著。臨時食堂坐不下這么多人,讓市局的人先吃,這是最起碼的禮貌。
老袁頭兒突然沖我努嘴,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我看見市局技術處的馮處長從辦喜事的那家走出來,警服的風紀扣敞著,大檐帽在左手拎著,嘴巴油油的,邊走邊剔著牙。老袁頭兒壞笑著問,馮處長吃完了?馮處長說趕緊去擠著吃吧,人太多了。
馮處長是全省有名的痕跡檢驗高級工程師,業(yè)務是沒的說的??扇送穷櫞耸П?,工作上雖然出類拔萃,但他整個人每天卻失魂落魄一般,仿佛總心不在焉。在市局沒有人叫他馮處長,都叫他馮大仙,老同志當面叫,年輕的背后叫。
吃喜宴這件事,后來七家子鄉(xiāng)的公安特派員老梁給大家做了澄清,并不是馮處長主動去那家吃飯的,他在村部門口站著等開飯,對門那家辦喜事的支賓把他招呼進去了。坐好后,喝喜酒的鄉(xiāng)親剛剛拿起筷子,只聽馮處長一聲呵斥:“不許喝酒!”大家見一老者仙風道骨穿著警服,也不知啥來頭,沒人敢吱聲。好在他吃得快,桌上幾個酒癮大的只好熬著,等他走了才敢喝。
下午,正式調查全面鋪開,好像每個人都在做筆錄,連石指導也在做,他做筆錄,詢問人當然是海局長。我們已經知道了消息,兇手在易縣落網,小平他們正押著往回走。endprint
事情的起因說起來非常簡單,后果卻是駭人聽聞。被害人石家和本村的王家春節(jié)后調換了一塊耕地,王家老兩口沒有親生兒女,抱養(yǎng)的女兒遠嫁易縣一個殺豬的屠夫。女兒回娘家聽說這個事以后,認為父母吃了虧,回家跟丈夫訴說。丈夫酒后連夜趕來找石家理論,石家父親帶著屠夫上山看地,兄弟倆怕父親有閃失隨后趕來,結果父子三人在這塊奪命的耕地上慘遭屠戮。
小平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8點,抓捕班子立即轉型為訊問班子,海局長、石指導擔任主審,李春和記錄。訊問不像現場勘查,這是我們偵查員的主場,一般領導都會同意我們新人在邊上旁聽觀摩,但決不容許亂插話。凌晨3點,訊問結束。我們押著屠夫在通往易縣的公路旁一個廢棄干涸的機井里找到了那把殺豬刀。我不知道這兩個悲慘的家庭還有他們各自的親屬什么時候才能撫平心中的創(chuàng)口,雖說時間是療傷的良藥,但這副藥也太苦了點兒。
老土河的專案在繼續(xù),只是我們的節(jié)奏有些放緩。無論什么工作,抓的輕重緩急都與這項工作的主導者息息相關,這是絕對的硬道理。但快也好慢也好,這都是自然節(jié)奏,就像一場馬拉松,總是沖刺的選手別說冠軍,估計取得名次都難,優(yōu)秀的運動員懂得科學分配體力。所以我認為劉躍4月30號說的那事兒好像有點兒故弄玄虛。
我有點兒想念田隊長了,我覺得他其實不用惡補那些理論知識,實戰(zhàn)經驗更寶貴,田隊長本人對于小城刑警隊來說就是一筆財富,有可能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還有一種可能,局里有些領導和民警也沒有意識到或者根本沒有這種意識。
一
青紗帳起來了。老袁頭兒曾經說過,不怕火盆端上炕,就怕起來青紗帳。小城的這個季節(jié),是流氓案和強奸案的高發(fā)季。解放前的警察把這類案件叫花案,解放以后,這個叫法隨著舊警察一起被掃地出門,而且公安部要求,所有強奸案都要列為重特大案件偵破,僅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社會的進步和婦女地位的提升。
流氓案涵蓋的范圍廣一些,從打架斗毆到調戲婦女都以流氓罪或流氓違法行為論處。我在警校實習的時候就曾經在老警的帶領下抓到過一個變態(tài)流氓,他不是下雨天也穿件雨衣,在僻靜處見到漂亮女性,突然把雨衣敞開,里面一絲不掛。享受完女孩兒花容失色的尖叫,他瞬間逃之夭夭。
王印和張明有在七家子殺人案的第二天就被抽走了,聽說是參加市局統(tǒng)一組織的專案。小平帶著李春和、李成出一起強奸案現場,后來聽說比強奸還嚴重,是輪奸,但目前還沒有頭緒。老土河的陣容已經七零八落,石指導讓劉躍、楊光宇我們三個回局里待命。我感覺老土河案即將被擱置。
回到局里,往宿舍放行李的時候,我發(fā)現小伊也回來了。晚上9點,走廊里響起了小伊哼唱的《外婆的澎湖灣》。小伊雖然不會寫文章,但唱歌絕對是天才,他居然能把《國際歌》唱出情歌的味道。從他進屋沒掀我被子抽我枕頭,我判斷出他沒喝酒。我翻過身趴在被窩里——雖然是夏季,但東北的晚上還是要蓋被子。半年沒見,小伊竟然胖了。
我倆之間有君子協定,信息共享,既包括工作也包括個人生活。這是春節(jié)前我倆準備各奔家鄉(xiāng)那個早上的口頭約定。起因還是小伊的一番話,他說在咱們局里我倆應該關系最近,為什么呢?我們到小城公安局工作之前,別說縣局,整個縣城對我倆來說都是陌生的。我們的兄弟姐妹親戚朋友都在農村,社會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恰恰我們的同學絕大部分不在這里,用孑然一身舉目無親來形容也不為過??v觀全局大勢,刑警隊個個如狼似虎,專案組多如牛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我們兩個汗牛充棟……
我攔住他,你是不是想說輕如鴻毛?汗牛充棟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吧?小伊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倆更應該互相照應抱團取暖。他還特別強調,關鍵還得讓別人看起來我倆關系很一般,這非常重要。
據小伊說,田隊長領著他在省廳盤桓了兩個半月。省廳四處的想法是,小城的金柜案破得非常成功,干脆把有金柜案未破的地市刑警和技術力量集中起來,一舉攻破全省大部分金柜被盜案。但事與愿違,效果還遲遲沒能顯現。小城的夏季發(fā)案形勢越來越嚴峻,田隊長向省廳作了匯報,領著小伊先撤回來了。
現在,田隊長帶隊偵破一起強奸殺人案,石指導、齊小平則被那起輪奸案拖住了。小伊仍然在田隊長麾下。基本布局是強奸殺人案是金柜案的班底,輪奸案是韓大茄子案的人馬。小伊說:“把你們從老土河召回來,如果沒有新案子發(fā)生,可能要上石指導、齊小平的組?!?/p>
“田隊長咋樣?”我問小伊。他和田隊長在一起的時間已經比我長了,我想知道他對田隊長的評價。
“什么咋樣?你問的是身體還是人?”
我斟酌片刻:“外市的同行們認識田隊長嗎?”
“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
“省廳呢?”
“省廳四處是刑偵處,幾乎都認識田隊長,不認識的也聽說過?!?/p>
我心滿意足。自打見到田隊長,我便有了這樣的感悟:英雄模范也好,草莽傳奇也罷,首先他們都是正常人,不能離開這個大前提。比如農業(yè)學大寨,大寨那幾個大戰(zhàn)虎頭山狼窩掌的老頭兒,這是傳奇。你走近他,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大隊書記,和我爸差不多。田隊長和那幾個神秘老頭兒比,只不過多出一層公安的職業(yè)傳奇。如果傳奇人物傳說中是飛檐走壁,走近一看三頭六臂,那是人嗎?肯定是新版《西游記》。
楊光宇去了小伊那個組,我和劉躍去了小平組。
我們組這個案子,發(fā)案地點是小城西關村,再往西就是本市的郊區(qū)。被害人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孩兒,兩次參加高考兩次名落孫山,而她的名字恰恰就叫孫珊珊。她媽勸她把名字改了,倔強的珊珊不同意。今年發(fā)榜的第二天,她就報名參加了高中的復讀班,出事那天晚上,她從學?;丶?,路上遭遇了兩個歹徒……
專案組認定作案人是城里人,不是小城的就是市里的,這當然有充分依據做支撐。這個案件還有一個有利條件,孫珊珊說再見到那兩個人能認出來,其中一個的長相她永生難忘??磳O珊珊斬釘截鐵一點兒不含糊,因此,當案件摸排陷入膠著狀態(tài)的時候,齊小平提出一個設想,派出一組偵查員,帶著孫珊珊在縣城和市里的繁華地界流動辨認。endprint
我和劉躍被召到專案組駐地西關村村委會,石指導專門跟我們兩個談話,囑咐注意事項,特別強調保護被害人安全的同時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因為作案人隨身帶有兇器。然后把被害人叫過來和我們見面。孫珊珊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兒,指導員介紹是我們局自行車管理所的員工,叫高靜,她父親是我們局的資深預審員。她的職責是給孫珊珊做伴兒,有啥情況特別是珊珊的情緒變化或身體狀況,她會及時報告給我倆。
第二天,我們三個先在局里聚齊,然后騎車去西關村會合孫珊珊。后來我看了幾部港臺片,里面有一個叫王祖賢的演員,我感覺眼熟,記憶中慢慢地就幻化出孫珊珊的形象。
頭天晚上,我和劉躍討論了路線,有幾個場所是必去的:商業(yè)步行街、農貿市場、百貨商店、火車站、汽車客運站、電影院、重要公交站、動物園和其他大一些的公園。我們先在縣城活動,周末去市里。
劉躍囑咐孫珊珊別緊張,心里不要總想著那兩個人。他的理論是,如果總在心里強化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這個人的形象反而會變得模糊。而我的觀點恰恰相反,經常強化才不會忘。我想提出不同意見,又沒有足夠的理論反駁他。而且劉躍是組長,我得聽他的。劉躍還安排我一個任務,在孫珊珊觀察別人的時候,我要仔細觀察孫珊珊的表情變化。孫珊珊如果見到了作案人,肯定會大驚失色,我倆就馬上動手。這個布置我從內心贊同。
第一周,我緊張得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周六。明天周日,我們要到市里,我早早就躺在炕上,可一直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只好拿出日記本。
我感覺現在自己的緊張程度都超過堵截“二王”那會兒了。堵卡只有在有車過來的時候才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現在這個任務幾乎每時每刻都是臨戰(zhàn),包括我們騎著自行車走在路上。劉躍幾次提醒我要放松,其實我看他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
二
市里和縣城就是不一樣,馬路寬敞車多人也多,最大一個區(qū)別是無論男女老幼穿衣打扮都比縣城大方得體。高靜今天也捯飭得花枝招展,她和孫珊珊的心情當然不一樣,她說真是天上掉餡餅,正好掉到她飯碗里了。本來逛街就是她的最愛,現在逛街成了她的工作,而且還能到市里逛。我問她在自行車管理所都干啥。她說打你們,然后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你們騎的自行車的鋼印都是我打上去的。”
多虧指導員安排這個性格開朗的高靜陪著孫珊珊,讓這個苦命女孩兒的心情多云漸漸轉晴。今天孫珊珊也換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臉上偶爾會露出一抹淺笑,說實話,真的很迷人。
下午,我們四個來到了人民公園,這里是情侶集中的地方。劉躍去買票,我們三個等著,驗票的阿姨左一眼右一眼審視我們,她每天和人山人海打交道,現在可能是在云計算我們四個的關系。我們和談戀愛的男女有著本質的區(qū)別,這個區(qū)別一進公園就看出來了,談戀愛找僻靜地方,我們找人多地方。
二十多天過去了,別說發(fā)現作案人,和那兩個人長得近似的都沒碰上。我有點兒懷疑這種方式的可行性,如果讓我老家水泉村的農民來形容這種做法,他們肯定會說這是瞎貓碰死耗子。石指導和齊小平為什么信心滿滿呢?可能是有過成功的案例,也可能是病急亂投醫(yī)。而我們作為偵查員,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就行了,更何況我這個被另一個偵查員領導的偵查員。不管被不被領導,抓獲罪犯的迫切心情我和劉躍是一樣的,甚至比他還強烈。
但我的領導這兩天有點兒反常。晚上我正在被窩里寫日記,快11點了,劉躍進來了,我趕緊把本子壓在肚皮下面。劉躍開門見山:“你有女朋友了嗎?”
我搖搖頭,我記得他在老土河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你有跟孫珊珊處朋友的想法嗎?”
“啥意思?”我掀開被子坐起來。
劉躍說:“處不處是你倆的自由,但如果你有這個想法,必須等任務結束以后?!?/p>
“你怎么看出來我要跟珊珊處對象?”
“你的眼神出賣了你?!?/p>
“我的眼神難道不正常嗎?”
“正常,你把她松開一會兒,就正常了?!?/p>
“是你讓我注意她的表情,我不盯著她,怎么注意表情?”
“你不用狡辯,我這是為了你好,不能犯罪分子沒抓著,還弄出一串桃色新聞來。我沒有壞你的意思,如果想壞你,我跟你說這些干啥?跟指導員說,你起碼五年別想翻身。”
我相信劉躍這番話是發(fā)自肺腑,但也未免有小題大做之嫌。我以攻為守:“別說我對孫珊珊沒有私心雜念,即使有,也再正常不過,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是黃花小伙兒。”
“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絕對不能和當事人談戀愛,這是辦案最大的忌諱。反正我提醒你了,你最好也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是刑警隊的偵查員,別老像個文學青年似的?!闭f罷,劉躍回宿舍去了。
我把日記本收起來。我清楚自己的變化,劉躍并不是無的放矢。孫珊珊的美麗中帶著一股天生的踏實,美而不飄,這個最難能可貴。開始幾天,珊珊都快把眼睛瞪出血來了,時間長了,我們三個天天陪著她轉來轉去卻碰不上一個相似的,她好像還很自責。
那天在人民公園,我們四個坐在兩個木椅上歇著。當然是我和劉躍坐一起,珊珊和高靜坐一起。公園里的樹木和野地里不一樣,因為樹種各異,有的還郁郁蔥蔥,有的已經開始凋零,正是初秋,落英繽紛的景象讓珊珊觸景生情,隨口吟誦:“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
我接了最后一句:“怎一個愁字了得。”
其實我只記得這最后一句。我知道這詞是李清照的,詞牌名字根本想不起來,你讓我背,我怕是只有干瞪眼了,而珊珊卻能信手拈來。她的語文底子按說不錯,怎么兩次落榜呢?我問她:“你偏科?”
她點點頭。
“那就得惡補數理化了?!蔽蚁肫鹆宋业母呖贾?,數學最好成績17分。
“不是,我正在惡補語文?!?/p>
我暗暗嘆息,她下的功夫不知比我和劉躍要多多少倍,現在又遭此劫難,真應了那句話:紅顏薄命。endprint
劉躍可能是從這次宋詞接龍以后才對我們兩個“刮目相看”的。我對孫珊珊其實只是有好感,我相信沒人會厭惡一個漂亮而且還有內涵的姑娘,特別是當她和李清照合體的時候。劉躍保不齊“好感”更重,只是他沒表現出來而已。按理說,他才應該目不斜視,因為他是有對象的人。不過,此事之后,我也下定決心,“業(yè)余”時間絕對不看孫珊珊,索性連高靜也不看了。
小城電影院的保衛(wèi)股長認識劉躍,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他以為我們是來看電影的,寒暄幾句就回辦公室了。第二次去電影院,我們直接去了保衛(wèi)股,股長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挨著檢票口的房間,從窗戶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個進電影院的人。
周六的晚場,我突然看到小伊拿著電影票在檢票口的不遠處等人。在我和劉躍的眼皮底下,小伊等來了一個姑娘,個子高高的身體壯壯的,兩個人并排走到檢票口,一前一后進了電影院。我當時就想,這不會是把李成的妹妹又撿起來了吧?第二個念頭是,這孫子處對象了?他那個強奸殺人案不知怎么樣了,如果激戰(zhàn)正酣,他也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這家伙運氣一直冒紅。
在電影院連著堅持了三場,我們兩個送完珊珊送高靜,回到宿舍已經11點多了。小伊也回來了,我看他疑似睡著了,悄悄上炕,關燈睡覺。
早上,小伊在去食堂的路上跟我說,他們的案子難度很大,田隊長天天在專案組坐鎮(zhèn),暫時沒有透亮的意思。我想說那你還去看電影?還領著一個女漢子。扭臉看到董老太太握著勺子瞪著眼,沒敢吱聲。
吃完飯,看著他騎上自行車一哈腰沖出大門,我才感覺不對。小伊應該不用我問,直接跟我說他處女朋友的事才對啊,我倆早有君子協定啊,而且這個協定的動議是他提出來的,具體內容既包括工作信息也包括生活信息,他現在有了重大事件而且被我發(fā)現了,早上見面也不主動報告,今天又像沒事人一樣走了,這怎么能證明他自覺遵守協定的誠意?退一步想,也可能只是一面之緣,他覺得沒必要跟我說?
既然田隊長他們組也焦頭爛額,我和劉躍意識到刑警隊真到了最危急的時刻,這個危機感不是刑警隊的人是感受不到的。刑警興亡匹夫有責,我和劉躍是刑警隊當仁不讓的匹夫,所以我們深感責任重大。同時我們這個組也是隊里寄予厚望的生力軍和別動隊,是石指導和齊小平布下的奇兵。劉躍說我們再加大點兒力度,如果這個時候破了案,于公我們不啻于力挽狂瀾,于私你的臉會露到肚臍眼。
“那你的臉呢?”我問。
劉躍說:“我們都露臉?!?/p>
三
今天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因為是中秋節(jié)嗎?不完全是。
開門半小時,市二百貨里的顧客就摩肩接踵了。這里當然也有我們,我們在買貨的人海里游弋。人流在食品柜臺附近橫住了,從人群里鉆出來的人手里都拎著幾包月餅。劉躍囑咐孫珊珊和高靜,小心小偷啊。高靜說錢包早上忘帶了,再丟只能丟人了。孫珊珊臉上一紅,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哀怨。高靜意識到自己說話欠妥,趕緊親熱地摟住珊珊,兩個人擠進人群去看月餅。這機敏勁兒,估計是有她父親的基因。
兩個人很快又鉆出來了,孫珊珊的臉色更紅,像剝了皮的水蜜桃。我馬上感覺到了異常,盡管她不是劉躍說的大驚失色。孫珊珊把我倆拉到稍微人少一點兒的地方,說看到一個人特別像。我趕緊把手伸進兜子要掏手銬,劉躍說別急別急,你指一下是哪個?孫珊珊說不是這些人,是在里面賣貨的。
我和劉躍擠進一層一層碼得也像月餅一樣的人群,后面跟著孫珊珊和高靜,我們近乎于粗野的舉動惹來了更粗野的謾罵。勝利到達柜臺前,孫珊珊用下巴頦示意,我們又轉身擠出來。我和劉躍都看清了,那是一張兇巴巴的讓你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臉,這么說吧,她如果在肉鋪砍肉,鎮(zhèn)關西都得給三分薄面,可美中不足的是,那是個女的。
“你啥想法?”劉躍問我。
我本來以為這個女人可以成為我們下一步參考的標準像,劉躍的這一問讓我心里一激靈,她會不會有哥哥或者弟弟啊?如果有,能不能長得和她一樣?劉躍點點頭說:“這才是偵查員應該具備的思維,有才,你正在成長?!?/p>
劉躍讓珊珊和高靜在原地等候,領著我去了四樓保衛(wèi)科。科長領我們到勞資科找出職工檔案,通過照片,我們很容易就認出了這個女售貨員,她叫王學軍。結婚前她就住在小城,家庭成員一欄記載,她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叫王學民。
石指導、齊小平把派出去摸排的民警悉數召回,開始秘密調查王學民。第二天下午讓孫珊珊對王學民進行秘密辨認,孫珊珊從油脂廠下班的人群中把王學民認了出來,非??隙ǖ卣f:“就是他!”
齊小平帶著劉躍和我悄悄地跟著他,在離他家不遠的一個胡同里一擁而上,把王學民密捕。
訊問進行得不太順利。齊小平主審,劉躍記錄。王學民先是一言不發(fā),一雙鱷魚一樣的眼睛把屋里的人翻看了無數遍。后來他承認在西關村的路邊劫過一個女孩兒,但不講具體情節(jié),更閉口不提同伙的情況。我知道我們碰上了老油條。
連著兩天大家吃晚飯都是接近晚上9點鐘,每次吃飯,先由劉躍和我看著王學民,大家吃完回來,順便把我倆和王學民的飯也帶回來。我趁這個空當兒攛掇劉躍坐過去訊問,劉躍馬上虎起臉拒絕,他在一張紙上寫了一行字給我看:“不可以,這不是小案子,訊問是有思路的?!?/p>
警校老師也這么講過,訊問是警察和嫌疑人面對面的斗爭,一句話可能讓負隅頑抗的嫌疑人一潰千里,也可能讓舉棋不定的嫌疑人重拾信心進而變得堅如磐石。石指導每天晚上都把案子的進展情況向海局長和田隊長他們做一次匯報。我想田隊長他們可能太忙,不然為什么不過來看看呢?這么大的案子抓住案犯了,應該是刑警隊最艱難時刻的一針強心劑啊。后來聽說,那個組也抓住一個,嘿嘿,雙喜臨門。
我和劉躍吃完半個小時了,王學民還在拿著筷子磨蹭,他的目的很明顯,吃完了新一輪訊問又開始了,所以能拖就拖。但新的訊問今天沒進行,石指導說大家都太疲勞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攢足精神明天一鼓作氣拿下來。
刑拘手續(xù)昨天就辦好了,我和劉躍把王學民送進看守所,回到局里準備睡覺。往車棚里放自行車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刑警隊的很多辦公室都亮著燈,過去看了一眼,石指導和小平都在田隊長辦公室??吹轿?,石指導讓我把劉躍喊回來參加會議。endprint
原來,我和劉躍把王學民送看守所的路上,田隊長到了我們組的駐地,他對石指導和齊小平“明天一鼓作氣”的決定非常不滿意,聽說我和劉躍已經把人送了,他腦袋都大了。如果同監(jiān)舍關著兩個慣犯給他出主意,我們的訊問會更加艱難。我和劉躍進辦公室時,齊小平正在做檢討,說責任在自己身上,因為久攻不下怕出閃失,是他提出來緩一緩。石指導則說是他疏忽了,沒有及時匯報。田隊長給看守所打電話,讓所長給王學民安排一個條件好一點兒的房間,所長回答說石指導提前安排好了。田隊長臉上這才多云轉晴。從此我知道了這個術語,看守所的監(jiān)室條件好不好,指的是關押人員的成分是否復雜。
等大家陸續(xù)進來,小平匯報訊問情況,然后研究下步方案,好像剛才的事情都沒發(fā)生?;氐剿奚嵋呀泝牲c,在走廊就聽到了小伊的呼嚕聲。劉躍打開自己宿舍的門,說你來我屋睡吧。我說謝謝,請相信我能戰(zhàn)勝他。
其實我是吹牛,我已經失敗無數次了。我用被子把頭蒙住,仍然無濟于事。睡不著,我起來寫日記,也算是把剛剛會上的分析捋一遍。我知道,其實是石指導拍板定的訊問暫停,但齊小平把責任擔過去了。我為小平的人品叫好,估計田隊長也心照不宣,有石指導在,小平哪有拍板的權力?訊問不順利,石指導沒有急于和田隊長碰頭研究訊問方案,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他可能是覺得田隊長那邊的案子也到了關鍵時刻,不想牽扯他的精力。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想等于法醫(yī)送市局的化驗結果出來,畢竟光憑被害人的辨認,證據有點兒單薄。
姜還是老的辣,在會上,田隊長對王學民的心理分析真是入木三分。田隊長說,王學民為什么不講具體情節(jié)呢?是僥幸心理在支撐著他,他認為我們還沒抓到他的同伙。現在我們有三組警力在調查王學民的社會關系,為什么沒進展呢?說明不在這個范圍內,我們圈定的范圍出了問題。一般共犯的心態(tài)是落網后馬上交代同伙,一是為了減輕罪責,另一個是“我既然進來了,你也別在外面享清?!钡男睦硎谷弧6鯇W民反其道而行之,牙關緊咬,說明這個同伙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同伙。我們要把視野拓寬,這個人和他本人或者他的家庭可能有利益糾葛。明天,負責摸排的偵查員要帶著這個意圖摸排,訊問的也要帶著這個意圖訊問,同時加大現場的壓力感,訊問語言也要設計,讓他隱約感覺到他的同伙已經被我們掌握。
這段分析,讓我不是一般的佩服。大學里教心理學的教授,都不一定有田隊長的水平。
第二天,我們訊問組在看守所就地開工,一排訊問室,我們來得早,選了一號。我和劉躍把王學民提出來,讓他坐進固定在水泥地上的訊問椅,鎖上橫梁。王學民又用他的鱷魚眼逡巡屋里的每一個人,發(fā)現雖然都是熟面孔,但人人滿面春風,臉上不由顯出一絲慌亂。
各就各位,按常理,該小平發(fā)問,程式化的提問一般是“王學民,考慮的咋樣了”?哈哈,像不像少劍波提審灤平?但齊小平卻在看一沓材料,遲遲不發(fā)問。足足二十分鐘過去了,屋里的氣氛逐漸沉悶,王學民的眼神里盡是疑問。
小平終于放下手里的筆錄,直視著王學民:“你可能知道我們昨晚干啥了?我們也終于知道你不交代同伙的原因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知道吧?這兒是哪里你知道吧?這兒是看守所,不是你們油脂廠,廠長有事車間主任給扛著,車間主任有事副主任頂缸。你自己的事,你必須自己承擔,別人的事,你想承擔也不容許!”
這套詞兒設計得非常有水平,字字千鈞。王學民四周看看,每個人好像都成竹在胸,長嘆一聲,吐口了。他的同伙是油脂廠廠長的兒子,叫孟慶祥。王學民的妹妹是油脂廠的化驗員。孟慶祥剛剛從部隊復員等著分配工作,他的一個戰(zhàn)友和王學民是同學。關系有點兒繞,所以摸排的時候孟慶祥沒能進入視線。
訊問進行了一整天,王學民對罪行供認不諱。晚上8點我們返回專案組的時候,指導員已經帶人抓獲了孟慶祥。
這個案子,劉躍榮立個人三等功,我獲得嘉獎。石指導說,破獲此案最關鍵的一環(huán)還是孫珊珊的辨認,決定給予孫珊珊人民幣三百元的獎勵,報局里審批,局里分管財務的魯教把獎金降為二百元,后來局務會研究的時候已是年末,財力緊張,又降為一百元。
指導員讓我和劉躍把錢給孫珊珊送去,劉躍說有事,讓我自己去縣高中找孫珊珊。我感覺孫珊珊的情緒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臉龐白里透紅,更顯得媚力無限。同樣是青春少女,好像只有她的青春才艷麗得恰如其分。我把裝著一百元錢的信封交給她,她淡定地向我,也委托我向劉躍和高靜表示感謝。信封里還有我寫給她的一張紙條,只有一句話:祝你早日金榜題名。
四
我又回到老土河的案子上,專案組名義上還是我們十個,但經常在老土河的只有我、張明有、劉躍和楊光宇。劉躍說這樣的狀態(tài)不會持久。果然,1984年1月,刑警隊部署新一年工作的時候,明確老土河的案子由老袁頭兒和我長期經營,以我為主。指導員跟我說,老袁頭兒只是掛個名字,他馬上退休了,能來上班就不錯了,再讓他跑案子說不過去。小線索你和李久祥查,大線索及時匯報,我給你派人。石指導的言外之意是,老袁頭兒可以忽略不計。
我頓時有了穆桂英掛帥的榮譽感和使命感,破了孫珊珊案讓我信心倍增,如果當時我是組長,三等功不就是我的嗎?我立即把老土河案的所有材料都集中到我手里。陳志去省廳學習了,他手里的材料在李哥那兒暫存,李哥領著我從刑警檔案室抱出兩大摞。我原來準備系統(tǒng)看一遍,以便理清我的偵查思路,后來一看有我個頭兒那么高,我決定分輕重緩急,抓緊先看小平組和李春和組的。
齊小平他們組的材料都是小平做的,字跡工整思路清晰。李春和開始和劉躍搭檔,后來劉躍帶我,他的搭檔換成了楊光宇,我估計他們組的材料肯定不會太規(guī)矩。不出我所料,筆錄和其他材料混雜在一起,里面有會議記錄、外省市案卷摘錄、調查提綱、重點人員名單、案件現場模擬圖、火車汽車時刻表,我在材料里甚至清出了一張李春和老婆寫給他的便條。我怎么認定是李春和老婆寫的呢?因為用的是帶有縣委辦公室字頭的便箋——
“小和:你離開家已經第十七天了,上午老土河鄉(xiāng)黨委書記來開會,我打聽了一下你們的工作情況,知道你們的條件很艱苦。你要照顧好自己,冷了要記住加衣服,另外要和田隊長、齊小平處好關系,不要意氣用事,只有成熟才能成長。愛你的英”。endprint
原來在刑警隊需要成熟的不光我自己。
我要出發(fā)了,明天早上8點的車。這次去老土河是我百里走單騎。我去李哥辦公室領耗材,李哥突然問我寫沒寫過入黨申請書。我說寫過呀,我在學校的時候寫過兩次。李哥說那怎么行,學校是學校,現在是刑警隊,你不寫申請書,支部怎么知道你有入黨的意愿,還有你的思想情況。伊進超已經寫了兩份了。李哥真是厚道,他囑咐我,現在回去寫一份先交上,下個月再寫一份。
我跑回宿舍趴在炕上寫入黨申請書。晚上小伊沒回來,他就是回來我也不理他。把申請書交了,我去了老土河。電影院的事沒解釋,現在又出了申請書的事,既然你已經單方面廢止了協定,我無話可說,協定本來也不是我首倡。
到了老土河,我代表刑警隊向李久祥委婉地宣布了組織的決定,然后我們兩個還有小陸理一理手頭的線索,規(guī)劃下步該怎么干。我在客車上就準備了一個簡單的計劃,李久祥是老革命,他拿著馬鞭子的形象在我心中已經定格,再不主動牽著他走,這個專案組就聊勝于無了。我想先介紹一下那起輪奸案暖暖場,李久祥說不急,我們先去一趟梨樹村,現在各村正搞土地調整,昨天梨樹村幾個大的家族打起來了。我只好合上筆記本,跟著他倆出發(fā)。
老土河鄉(xiāng)新買了一臺挎斗摩托車,我坐在挎斗里,小陸坐在李久祥身后。李久祥穩(wěn)穩(wěn)地端坐上去,整理警帽警服摸摸佩槍,然后捏離合掛擋給油,摩托車悄無聲息,原來他忘了打火。發(fā)動著了,摩托車像驚了的兔子一樣躥了出去,比要起飛的飛機還有推背感,然后又一個急停,差點兒把我從挎斗里扔出去。他這駕駛技術簡直比新手還新。
村委會院子里已經聚集了三五群村民。李久祥的嗓門像加裝了擴音器一樣渾厚有力:“怎么還鬧???拿政府的話當狗屁啊?我已經報給縣局了?!?/p>
村主任迎出來,我認識這個主任,去年摸排韓大茄子案我就來過這個村。李久祥介紹說這是刑警隊的張同志,聲音不像是給主任介紹,是給全院子的人聽的。
當時還沒有土地三十年不變的政策,農村開春都要進行土地調整,村里人口新生的,故去的,嫁出的,娶進的,紛爭也就此起彼伏,應了一個山西哲人的名言:麻球煩。我跟著李久祥跑了半個多月,才發(fā)覺自己是不務正業(yè)。李久祥說怎么是不務正業(yè)呢,你順便就搞了摸排嘛。我說等過去春耕這個節(jié)點我們好好研究一下案子,他說好好好??墒牵恋丶m紛高潮雖然過去了,治安案子又起來了,不是打架斗毆就是偷雞摸狗。一個月的時間,我被李久祥抓了壯丁。
當我被刑警隊緊急調回的時候,我都有了解脫的感覺。
此后,有近一年的光景我沒能去老土河,為啥呢?因為沒有時間。時間都去哪兒了?因為從去年底開始,全國公安系統(tǒng)步調一致地開展了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活動。刑警隊是主力軍,天天晝夜兼程日日通宵達旦,我算是刑警隊最后一個參戰(zhàn)的。
我曾經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我有了自主權,一定集中一切力量想辦法把老土河的案子破了。如果組織上給我更大的權力,比如像蘇局長那么大,我一定不會讓刑警隊的警力如此捉襟見肘窘迫不堪。但現在我只能憑一己之力,如果抓住殺害韓大茄子的兇手,那我就是創(chuàng)造了小城公安的一個奇跡。
7月1日是全國發(fā)展黨員的高峰季,支部決定發(fā)展劉躍為預備黨員,小伊被列為積極分子培養(yǎng)。我的心情差到了極點。僅僅是我申請書寫晚了嗎?還有就是我報到比小伊晚了幾天?我平時的表現也不差啊。小伊雖然破了一個金柜案,但我去年也破了一個輪奸案啊,還榮獲嘉獎了呢。李哥說你不要考慮這些了,要正確對待支部的決議,思想絕不能滑坡,爭取明年解決。
孫珊珊的案子破了,齊小平接手田隊長他們那個強奸殺人案,任專案組長。晚飯后,小平捎信兒讓我去專案組駐地。我洗一把臉,對著鏡子看看,眼睛還是腫的。
專案組駐地在小城彈簧廠,是個集體企業(yè),歸縣第二工業(yè)局管。我把自行車放到車棚里,正想打聽一下專案組的辦公室在哪兒,小平從東側一扇窗戶探出身向我招手。我拐進走廊,遠遠地看見他在辦公室門前等著,我心里暖了許多。
辦公室就小平一個人,好像是專門在等我。我感覺不像是有新的任務,多半是我個人的事,什么事呢?當然是入黨的事,這是一個年輕人政治生活中的第一大事。小平和我的談話很正式,我意識到這肯定是代表刑警隊黨支部和我談,我在筆記本上認真做記錄。談話內容其實和李哥跟我說的差不多,小平說的更理論更系統(tǒng)一些。然后我做了一個很誠懇很深刻的表態(tài),正式談話就算結束了,我們兩個拉起了家常。
小平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說沒有。接著他又問,我是不是和孫珊珊處對象了。我當然否認,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但我的臉不爭氣,還是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我問是不是這件事影響了我的組織問題?小平讓我別多心,這是個人私事,不會和入黨扯上關系。他鼓勵我要對自己抱有信心,要盡快進入角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偵查員,注意克服書生氣,盡快成熟起來成長起來。
回來的路上,我的腦子里灌滿了孫珊珊。怎么傳出我和她處對象的謠言呢?齊小平都知道了,田隊長和指導員當然也知道了。領導都知道的信息,全隊除了聾子就沒有不知道的了,而隊里目前還沒有聾子。如果追根溯源,這個事劉躍難辭其咎,但我不相信是劉躍。劉躍讓我自己去給孫珊珊送獎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既然能成人之美,不可能轉身就起壞心。如果從利害關系分析,則非小伊莫屬,但小伊和這件事的距離很遠,另外他和我是親同學,這樣明火執(zhí)仗地壞我,小伊不會那么蠢。唉,既然小平說這是我的私事,不至于影響我的前途,即使影響也影響完了,我也不用再糾結它。
孫珊珊其實真的讓我心動,雖然她家也是農業(yè)戶口,但我堅信她能考上大學,我媽擔心的三無戶問題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我給她送完獎金(還有紙條)后,她曾經到局里找過我兩次,我都找借口推掉了。第一個借口是我忙,第二個借口是怕她分心,影響她高考,回家多看一眼書就有可能躍龍門,但每一次我都要六神無主好幾天才能緩過神來。
我與珊珊擦肩而過的原因是我自己沒能邁過一個既是心理也是生理的門檻。我是她的案子的直接辦案人,案子的具體情節(jié)我一目了然,特別是現場勘查記錄里的照片更成了我的夢魘,我怎么也不愿意把它和孫珊珊聯系起來。我在心里做過千萬次的假設,如果她沒遇到這場劫難該多好——雖然沒有這場劫難我不會認識她。和孫珊珊朝夕相處了幾個月,也讓我醉了幾十天,有點兒風吹草動我也心甘情愿。專案組那么多人,我可能真的是被自己的眼神早早就出賣了,不然劉躍的警告又從何談起呢?endprint
孫珊珊今年考上了東北大學,她來局里告訴我這個喜訊的時候,特別強調我是第一個和她分享的,她的父母都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我把她送了很遠,看我只是例行的相送和祝福,她平靜地告辭了,最后一句話是謝謝你的紙條,沒有它,我可能沒有今天。
五
我現在考慮的不是我再見到小伊的時候怎么用臉黑他,而是怎么做能夠讓他認為我若無其事。小平找我談話的當天晚上我就想通了,既然刑警隊從領導到民警都能認可小伊,說明他肯定比我強,或者身上有著我不具備的優(yōu)點,只是我沒看到而已。
我準備主動請他去看一場電影,既表現了我的“若無其事”,也可以視為我為他的進步感到高興。我盼著他趕緊回來??墒牵瑹┧臅r候他揮之不去,想見他的時候,他偏偏呼之不出,因為我也想看場電影排解一下心中的郁悶。
還好吳青林來了。我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回頭沒看到有人進來,再轉過身來,他已經在小伊的鋪蓋卷上躺著了。我問:“吃飯了嗎?”
“吃了?!?/p>
“我倆看電影去啊?”
“不去?!?/p>
“那干啥???”
“躺著?!?/p>
“我們兩個老爺們兒這么躺著像什么話?”
“那你站著?!?/p>
“你還在縣委辦?”
“嗯?!?/p>
我下一個問題是想問你入黨了嗎?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百無聊賴的樣子讓我失去了再問任何一個字的興趣。地上的臉盆里泡著一盆衣服,我干脆蹲在地上洗衣服。
吳青林毫無征兆地坐了起來,我判斷我的身后出了狀況,不用回頭看我就知道誰進屋了,因為我的眼前多了一雙大腳,這雙腳是小伊的。我抖抖手站起來,給青林和小伊做了介紹。小伊搶上一步緊緊握住吳青林的手,順勢把要下炕的青林阻擋在炕上,然后自己坐在椅子上?!奥犛胁沤洺L崞饏侵魅?,想過去拜訪您,有才一直沒空,他在家的時候我又出去了。”
其實我就跟小伊提過一次吳青林,還是兩年前。再一個,青林當主任了?他來兩個小時了,對我竟然都守口如瓶,小伊是怎么知道的?
青林敷衍一會兒起身走了。我抬起洗衣服的雙手示意我就不送了。小伊說:“我代表有才送主任。”
小伊送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回來。我說你把他送哪兒去了?送酸棗溝去了?即使送到辦公室,就在隔壁,十分鐘也足夠了。
小伊說:“他住在縣委宿舍樓,我把他送到家了?!?/p>
“有那個必要嗎?他也不是小姑娘?!蔽业脑捦庖羰悄銓ξ业耐瑢W熱心過度了。
“必須的,對你的同學應該比對我的同學還要熱情才對,人之常情嘛。哪天我的同學來了,你可能比我做得還好?!?/p>
小伊說的有點兒道理。難道又是我曲解他了?三年了,好像我們兩個一直在責怪諒解再責怪再諒解中前行。我問他:“你管青林叫吳主任,他什么時候提的主任?”
“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兒知道去?但是縣委辦有個副主任叫吳青林,我分析是他?!?/p>
“你咋知道縣委辦有個副主任叫吳青林?你沒事總去縣委???”
“李春和說的,他老婆是縣委辦文書。青林畢業(yè)就給書記當秘書,可能提了吧?!?/p>
我感覺什么秘書啊副主任啊,和刑警隊偵查員比都是普普通通的崗位,光偵查員這三個字,就像燙了金一樣耀眼。別說秘書,就是當縣委書記都沒什么意思。
睡覺了,平時都是我去關燈然后上炕,這次我賭氣直接進了被窩,小伊從被窩爬出來,下地把燈關了。屋里一片漆黑的時候,我后悔不該這么小孩子氣,何況事先還設想過要用平和的心態(tài)渡過危機,看來管控情緒不是心里想想嘴里說說就能辦到的。
李哥再見到我的時候,問小平跟我談話的情況,特別是我是怎么表態(tài)的。他說小平是受支部書記石指導的委托跟我談話,我的表態(tài)非常重要。于法醫(yī)也囑咐我,絕對不能鬧情緒,他的一個同學情況和我類似,先是情緒低落后來情緒對立,到現在還是非黨群眾。
真心感謝兩位大哥的關心。我也不在這個事情上再絮叨了,我的組織問題還算順利,只比小伊晚一年。后來我和小伊共同執(zhí)行了一次抓捕任務,讓我看到了一個勇猛機智的小伊,我的心理也由機械平衡轉為自然平衡。
1985年春節(jié)剛過,那起強奸殺人案破了,作案人名叫王祥,是個異常健壯的男青年,住在王府鄉(xiāng)元寶村。刑警隊組織了幾乎所有在家的警力,制定了詳盡的預案,又進行了一次近乎實戰(zhàn)的模擬,最后報海局長侯局長批準實施。
抓捕時間定在凌晨兩點,這個時間的選擇用心良苦,因為這個時候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同時反抗能力也最低。再一個因素就是元寶村的地勢很高,陌生人靠近很容易被發(fā)現,更別說大批警察了。
小平做抓捕的警力部署,把十二個主力分成三組,第一組是王印、李成、小伊、楊光宇,他們的第一個任務是翻墻進院打開大門,第二個任務是破開房門然后迅速進入東屋抓捕。第二組是李春和、劉躍、張明有和我,我們的任務是進院以后立即守住東屋的窗戶,以防王祥從這里逃走。第三組由陳志帶三個偵查員守住西屋的窗戶,防止王祥躥至西屋跳窗逃跑。現場指揮是齊小平,田隊長和石指導在車里等候。車隊停在村莊三公里以外,大家下車急行軍趕到元寶村,小平這是考慮到兩個老同志的身體狀況,同時也怕影響整個隊伍的前進速度。
出發(fā)前,齊小平再次問王府鄉(xiāng)派出所所長劉漢奎:“你確定他家沒有后門?”
劉漢奎說:“我拿腦袋擔保?!?/p>
田隊長說:“大家看看還有沒有遺漏的地方。沒有的話,我們今天又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p>
這個東風是啥?可能除了我大家都知道,就是元寶村的狗。元寶村幾乎家家養(yǎng)狗,一只狗叫起來全村就會連成一片,如果王祥不聾,肯定會逃之夭夭。我們十幾個人凌晨進村,再小心也瞞不過狗的聽覺。這也是困擾刑警們的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因為狗的干擾導致抓捕失敗的案例時有發(fā)生。
小伊想出一個辦法,可稱之為襲擾法,小伊說他們村的男孩子半夜去地里偷香瓜,就用這個方法對付狗。田隊長和齊小平都認為可行,大家議來議去,形成一個方案:由劉漢奎安排一臺拖拉機,帶四個裝卸工人下午到元寶村收玉米,傍晚的時候出元寶村,在距離王祥家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拋錨,謊稱拖拉機出了故障,司機帶一個工人去小城買配件,三個工人留下守著車和貨物。晚上10點開始點篝火取暖,12點司機搭另一臺拖拉機回來維修,1點那臺送他的拖拉機出村,2點拖拉機再進村的時候,抓捕隊員坐上拖拉機進來。
田隊長要求,賣玉米的農民不能臨時發(fā)展,要假戲真做。在元寶村收玉米很容易,如果收不到玉米,車也如期壞到元寶村,地點不能離王祥家太遠,也不能太近。如果收到玉米,任務完成后請王府糧庫把玉米收了。
我們坐著拖拉機進去的時候,沒有狗再叫一聲,它們可能前半夜被折騰得太疲憊了,抑或已經習慣了拖拉機的聲音。我們摸到王祥家大門外,屋里打呼嚕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李成兩手搭在院墻上身體上提,像鞍馬運動員一樣,一個托馬斯全旋就進院了。大門被李成打開,我和李春和、劉躍、張明有躬身躲在東屋窗戶的兩側,小伊他們準備破門。農村的房門一般都是兩層,外面的門向外開,里面的門往里開。小伊把向外開的門打開,然后退到離門十米遠的地方,李成則站在他身后。這完全是預案的實踐。小伊十米助跑踹門,如果沒踹開,他后面的李成就來第二次。農村的門還沒有一次不開的,民風淳樸的地方,農民晚上根本不閂門。
寂靜的夜里突然一聲巨響,門開了,王祥直到被銬上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掀開王祥的枕頭,露出一把閃著青光的牛耳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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