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先生,繼續(xù)坐車還是愿意走山路呢?”
“山路有多遠?”
“上山十里,下山十里,翻過這座山就到了狐山村?!?/p>
向閔中朝車窗外打望了一眼,車前方是條狹窄的水泥路,依山就勢蜿蜒蛇行,遠處完全叫山給遮蔽了,左側(cè)是條羊腸小道,“之”字形往高處走,也走不多遠,就叫綠樹繁蔭給吞沒了。
向閔中被不知從哪里汩出來的豪情操縱了,說:“走山路吧?!?/p>
狐步月在前面引路,向閔中跟著,先前還跟得上,慢慢地,就拉開了距離。后來,狐步月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腳步,僅僅比向閔中快個那么一步半步,保持兩三個身段的距離。狐步月很有分寸,每走過一段路后就提議小憩一下,等向閔中氣喘勻了,才重新上路。剛開始,向閔中被山景吸引,不覺得怎么累,碰上新奇的東西總要同狐步月問個明白,也不過雜樹野花一類的事物,上到半山腰,新鮮感早跑沒了影,就剩下喘粗氣了,口干舌燥,咽口唾沫喉嚨都刺痛得要命。越走越沉默。向閔中暗暗叫苦,不該逞一時英雄走山路,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誰也幫不了他,總不能叫狐步月背著他走吧。
向閔中在內(nèi)心嘲弄自己,完全自作自受,累死活該!如果不是腦袋發(fā)熱,他該坐在辦公樓里,悠悠閑閑喝著茶,同同事一塊談天侃地,聊聊股票和女人,說些帶顏色的段子,講幾個帶顏色的笑話。他先前在狐步月所在的那個縣教了十多年書,后來改行調(diào)進了市文化館做了創(chuàng)作員,名義上好聽,除了寫過幾個豆腐塊,編過幾本徒糜紙張的書,其他什么事也沒干。文化館是個可有可無的單位,清湯寡水,自己不找點事做連時間都沒地方打發(fā),所以他多半時間都閑著。前段時間,一個副館長退了,之前館長就暗示過,副館長那位子早晚都是向閔中的。幾天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妖精,抹著口紅,扭著小屁股,花枝招展地坐在了副館長的位置上。原本呢,也不礙向閔中什么事,當不當副館長就那回事,可單位辦公房緊張,向閔中同退休的副館長坐一個辦公室,面對面,換了接替者,還是面對面,每天妖精副館長不是照鏡子,就是嗲著嗓子打電話,不時還清唱幾句。向閔中就堵得難受了,辦公室成了只熱鍋,只要進去了就像被煎炸著。他借口身體不適,同館長告了假,躲在家里四門不出。這也不是個好辦法,妻子上班了,孩子去了學校,家里寂靜得像太平間,一兩天還好過,三天四天就難受活了。人是群居動物,離了群就成了孤雁,吃喝拉撒都孤單得像受刑。
正煎熬時,向閔中接到狐步月的電話,問先生有沒有時間,有沒有興趣去狐山村轉(zhuǎn)一轉(zhuǎn)。他矜持了一下,沒說去也沒說不去,等待對方做進一步的邀請。這是他一貫的做派,狐步月是他的學生,他教過他兩年語文,學習成績不突出,也沒有別的吸引眼球的地方,是個很容易被忽視的普通面孔。向閔中記住了他,原于他的姓,以為狐步月姓胡,后來才知他姓狐。向閔中聞所未聞,幾乎不敢相信還有這姓。在課堂上提問,狐步月的姓名就會脫口而出,可能狐步月因此感恩戴德,認為向閔中不像其他老師,沒有漠視他這張沒有任何特點的面孔。
“先生,最近狐山村會有一場快要絕跡的儺舞表演呢?!焙皆抡f。
“儺舞?”
“是啊,先生,我就是被我爺爺喊回來看表演的?!?/p>
“狐山村離縣城沒多遠吧?”
向閔中知道狐山村就是狐步月的祖籍,距離縣城到底有多遠,真還不清楚。
“先生,不遠,我開著車,挺方便的呢?!?/p>
向閔中一瞬間明白了,非去不可,不是因為快要絕跡的儺舞,而是因為狐步月對他的誠懇。狐步月回鄉(xiāng)本不需要經(jīng)過市里,從省城繞道市里可謂拐了一個大彎,至少增加了三個小時的路程。還因為狐步月的自卑,狐步月高中畢業(yè)后沒能上大學,只身去了南方打工,從站流水線開始,到開辦小作坊,爾后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慢慢地站穩(wěn)了腳跟。他小時候因家里窮,加上各方面的條件并不出眾,難免會有自卑。這種心態(tài)向閔中過去也有過,狐步月可能要挽回一點面子,掙回一些自信,所以不能不成全他。
去狐山村的路程并不像狐步月說的那么輕便,向閔中顛簸了將近五個小時,才抵達山腳下,又爬了兩個小時山路,才到達山頂,狐山村就在眼皮子底下,可望仍不可及。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輕快,還有一段青石板小道,古意盎然,加上綠蔭匝地,鳥鳴山幽,心情跟著輕松了許多??赡苌仙接旅土耍蜷h中的腿腳發(fā)軟,還得提防著別摔了跟斗。又花費了一個多小時,才落到山溝里。
狐山村被山谷挾持著,南北走向,呈蝌蚪狀,圓頭枕南,細長的尾部朝北走,綿延近十里,一眼望不到頭。房屋建筑同山外無異,多數(shù)建了鋼筋水泥的小樓房,外墻貼著馬賽克,花花綠綠的一大片。中間夾雜著少數(shù)老屋,遠看黃墻灰瓦,透著些許古意,走近了看,早已墻裂瓦漏,破敗不堪,沒有了人居住。唯有村口一座石砌的箭樓,證明了村莊的歷史。但向閔中問及狐步月,狐山村是哪個朝代建村的,狐步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他們世代居住于此,整個村子的人都姓狐,無一雜姓,五百年前應該是一家,至于從哪個朝代開始,又繁衍了多少代子孫,全是個混沌的未知數(shù)。
“問我爺爺,我爺爺肯定知道?!?/p>
狐步月家在村子的南頭,一幢獨立的小樓房,比別家還多了個獨立的院子,院子用鏤花的鐵柵欄圍起來,院里院外就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院門敞開著,樓房門也敞開著,狐步月的爺爺卻不在家,迎接他們的是狐步月的父親和母親,和一個叫餅餅的十二三歲的孩子——是狐步月的侄子,剛上小學六年級。
“向先生?。空媸琴F客,步月早就同我說過,您很關(guān)照他,是狐家的貴人啊?!焙皆碌母赣H居然弓下腰做了個長揖。
向閔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怎么還禮,稀里糊涂被他們簇擁著進了屋。
狐步月的父親給向閔中讓了座,才吩咐說:“餅餅,快去告訴你曾爺爺,就說貴客到了!”
餅餅歡天喜地地出了門,一溜煙往北跑去了。
狐步月的母親給向閔中上了茶,又端來了果盤,燙了一壺米酒,擺了幾只酒盅,讓狐步月的父親先陪著喝上幾盅。酒盅不像酒盅,倒像個小碗,向閔中被嚇住了,趕忙使眼色向狐步月求救。狐步月全當沒看見,還一個勁地勸說:“先生盡管喝,這酒沒度數(shù),權(quán)當解渴,十盅八盅都不會醉。”向閔中將信將疑,淺酌了一口,香香甜甜的,果真感覺不到酒味。endprint
狐步月的父親很恭敬,一盅接一盅,不停地勸酒。向閔中招架不住,喝下去了兩三盅,才見餅餅返回來,后面跟著狐步月的爺爺。向閔中暗暗有些吃驚,狐步月的爺爺不同于一般的長者,快九十歲的人,身板筆挺,臉色紅潤,一頭銀發(fā),長髯飄飄,頗有些仙風道骨。向閔中小聲問狐步月,他爺爺是做啥的。
“還能做啥?鋤山砍石?!焙皆碌臓敔斔手曇粽f。
又問狐步月:“幾時到的家?”
狐步月說:“剛到啊,進門就讓餅餅去報告您?!?/p>
“怎么不走大路?”
“我陪先生看看山景?!焙皆庐吂М吘吹鼗卮?。
向閔中也附和:“山青水秀,真是一個神仙居住的地方啊?!?/p>
狐步月的爺爺沒再多問,吩咐開飯。菜是早就準備了的,都是獨有的山貨,葷的有風干的野麂肉,山雞燉蘑菇,紅燒兔肉,素的有清炒蕨菜,小竹筍,石磨豆腐,加上時鮮蔬菜,竹參煲的湯,滿滿一大桌。狐步月拎來兩瓶酒,向閔中說啥也不讓喝。狐步月說:“先生,不喝不成席面?!焙皆碌臓敔斦f:“先生不喝就不要難為先生。”狐步月不好再勉強,只得說留到明天喝。沒有了酒的重壓,向閔中就吃得放松了,不覺胃口大開,吃相估計也沒那么文雅,很快就腹鼓肚圓,悄悄松了兩格皮帶扣。
飯畢,都退了席,狐步月的母親又上了一道茶,這是狐家的習慣,有客沒客都一樣,飯后都會上一道茶。喝茶的這檔口,狐步月將向閔中提的那個問題拋給了他爺爺,狐姓到底是什么時候落戶山溝溝的。
狐步月的爺爺先是脧了一眼狐步月,爾后又拿手捋了一把那懸在胸口的胡子。
“先生想知道。”狐步月解釋說,“寫文章需要素材呢。”
狐步月的爺爺朝向閔中頷首微笑了一下,又拿手捋了一遍胡子,才說:“狐姓出自上古周朝,也有叫復姓令狐的,搬來這兒的一支大概在唐朝的時候?!蓖nD了一下,接著嘆口氣說:“具體什么時間,祖上也說不上來。”
“族譜上沒有記載么?”向閔中問。
“就沒人見過族譜?!焙皆碌臓敔敁u搖頭說,“也許以前有,后來被人毀了?!?/p>
向閔中遺憾地哦了一聲。
“也有另外一個說法,”狐步月的爺爺說,“說是祖上一人逃亡到這兒,饑寒交迫,加上疾病纏身,暈倒在一塊巨石邊,是一只靈狐每天銜了山雞蛋給他當飯食,祖上才撿得了性命,為感謝靈狐的救命之恩,祖上改姓狐,將狐貍當做了自己的先祖?!?/p>
“挺有意思的?!?/p>
“沒有人相信這個說法?!焙皆碌臓敔斦f,“族里人都希望恢復祖上之前的姓氏,可是沒有誰知道祖上之前姓什么。”
“為什么呢?”
狐步月的爺爺淺啜了一口茶,朝廳堂正中的神臺張望了一眼說:“我也想不透為什么啊?!甭曇衾锿钢n涼和無奈,好像有一只年邁的爬行動物在他的喉嚨里緩緩爬動。
向閔中瞧了一眼神臺,神臺上供奉著幾尊矮小的神像,面目有些模糊。溯本追源的話告一段落,向閔中也不好意思接著詢問什么,就低下頭喝茶。
“爺爺,什么時候跳那個儺舞?”狐步月又打破了沉靜。
“你就著急么?著急你就別回來!”狐步月的爺爺忽然拔高了聲音,臉上有了慍色,胡子急劇地抖動。
狐步月苦瓜著臉瞅著他爺爺,不知他為何如此惱怒。向閔中也有些詫異,按理說當著外人的面老人不會失態(tài),可是老人的反應明顯過激,似乎不怎么近情理。狐步月的問話正常得很,并沒有什么唐突之處,究竟哪兒沖撞了老人呢。向閔中隱約覺得,狐步月不該有此一問,那個儺舞或許在老人眼里就是個禁忌。
“月伢,怎么說話的?!”狐步月的父親瞪了一眼狐步月,呵斥說,“還不給你爺爺賠禮道歉!”
“爺爺,孫兒怎么會著急呢?孫兒不就是回來陪爺爺?shù)拿??”狐步月討好老人說,“爺爺您可別生氣,先生在呢?!?/p>
狐步月的爺爺聽了幾句軟話之后,一臉慍色慢慢就煙消云散了,瞥了向閔中一眼,端起茶杯做了個掩飾的動作:“先生,請喝茶?!?/p>
“喝茶,喝茶?!毕蜷h中附和著說。
喝過茶,暮色已經(jīng)籠罩了下來,屋里亮起了燈光。狐步月的爺爺吩咐說:“步月,陪先生到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焙皆碌母赣H卻搶過話頭說:“爹,我陪先生去轉(zhuǎn)轉(zhuǎn),讓步月陪您說說話?!?/p>
“去吧!黑燈瞎火的,拿上手電筒,別走得太遠?!焙皆碌臓敔敹谡f。
向閔中本來有些勞累了,加上酒足飯飽,倦意更是襲人,但又沒法拒絕主人家的安排,就勉強支撐著,跟隨在狐步月的父親身后走出了院子。如果沒猜錯的話,狐步月的父親說陪他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個借口,肯定有什么話要對他說,那些話還不能讓狐步月的爺爺聽見。
燈光暗影中,他們穿房過巷,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到了村前的小河邊,流水汩汩,山里的晚風有了些涼意。果真,狐步月的父親說:“剛才步月他爺爺?shù)脑捳埾壬灰橐?,人老了就是個孩子,說話做事都由著自家的性子來。”
“哪兒會呢?瞧瞧老人家的精神狀態(tài),真?zhèn)€不同凡響……”向閔中一時搜索不到什么詞語來贊美狐步月的爺爺,但口吻是敬佩的,帶點兒嫉妒和羨慕。
“我也六十多了,人老了,對死就敏感了?!焙皆碌母赣H莫名有了慨嘆,夜色中他的聲音像被水浸濕了,有了沉重感,“您知道嗎?步月說的那儺舞是狐山村百歲老人臨終時才跳的儺舞,只有百歲老人才有那個資格,所以他爺爺才那么惱怒?!?/p>
“百歲老人?”
“是啊,百歲老人?!焙皆碌母赣H說,“狐山村多少年沒有百歲老人了,好不容易有一個,狐毛公,一百零二歲,眼見得要五世同堂了?!?/p>
“一百零二歲!”
“其實我也沒看見誰跳過那個儺舞,步月他爺爺說看過,不過那會兒他小,才五六歲,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后來多少年沒見了,到了這個年紀,沒人說起過,也沒人提醒他,不知怎么又記得了,先生說奇怪不奇怪?”
“誰會跳那個儺舞呢?”endprint
“山槐叔,步月爺爺說過,當年那場儺舞后山槐叔的師父收了山槐叔做徒弟,一代只傳一人,代代單傳?!?/p>
“其他時候不能跳嗎?”
“誰敢跳?!”
“那個百歲老人,狐毛公,身體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是啊,兩年前狐毛公就臥床不起了,不過人還算清醒,但今年的情形不太好,最近的情況比較糟糕,好幾天水米不進,怕是快了?!?/p>
向閔中總算聽明白了,狐步月的爺爺之所以把狐步月召回來,就是讓他觀看即將在狐毛公臨終時上演的一場儺舞,讓他記得這個儺舞。由此推想,老人肯定有個暫時未公開的愿望,將來百歲之后也要來上這么一場儺舞。向閔中突然理解了狐步月爺爺為什么對狐步月發(fā)火,這是一場極為殘忍的儺舞,自己根本不應該答應狐步月的邀請,他們早一天看到狐山槐的儺舞,那個叫狐毛公的百歲老人就會早一天結(jié)束生命,可他的好奇心不可抑制地被勾引了起來,那即將上演的儺舞到底有何特別之處,恨不能下一刻就撩起它神秘的面紗。
“但愿老人家盡快好起來?!毕蜷h中言不由衷,但又感覺自己的祝福是真誠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畢竟年歲到了,好轉(zhuǎn)也難?!焙皆碌母赣H說,“但儺舞是不會跳的,老人家一年前就囑咐過,不要讓狐山槐進他的屋場,不要跳那個招神惹鬼的儺舞。”
“這是為何呢?”
“個中緣由不便細說?!?/p>
狐步月的父親堵住了向閔中的追問,這一晚上的步也散到終點了。向閔中的內(nèi)心有了淡淡的失望,可又不能表露出來,就跟在手電筒的黃光后一聲不響往回轉(zhuǎn)了。山里的夜晚寂靜,只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叫,像嬰兒啼哭。他竟然睡得十分香甜,一夜無夢。
第二天,向閔中起了個大早,獨自溜出院子去溜達,卻又不敢走得太遠,怕狐步月尋他不著。依舊走房穿巷,去了小河邊,這一路上遇見的人都很和善,都微笑著同他打招呼。都說山里人淳樸,的確不假。河水清澈見底,有小魚兒游來玩去??諝庵杏心撤N樹葉的清香。可能正做早飯,村子里炊煙裊裊,間或有雞狗的叫聲弄碎早晨的靜寂。沿河走了不過幾十步遠,果然狐步月就尋來了,招呼他回去吃早飯。早飯是蔥花面條,面條里臥著兩顆荷包蛋。向閔中被勾起了食欲,一大碗面條吃得湯干水凈,放下碗時還打了個飽嗝。
“先生,請您稍坐片刻,”吃過飯后茶,狐步月告假說,“我先去拜望毛公老太爺,一會兒就回來?!?/p>
“你盡管忙去吧?!?/p>
向閔中嘴上說得輕巧,可內(nèi)心還是咯噔了一下,狐步月表面上是拜望狐毛公,實質(zhì)上怕是去探視百歲老人到底病到了哪一步。一瞬間,向閔中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罪人,成了狐毛公的催命閻王。
“你就誠心看看,不要多話?!焙皆碌臓敔斦f,“不要在他的床前咳嗽,更不要動壞心眼。”
“您放心,孫兒知道的?!?/p>
“就怕你不知道呢?!?/p>
狐步月拎著早就備好的一小籃水果,以及他母親給他的一塑料袋雞蛋出了門,百歲老人的家距離狐步月家不遠,不到一個小時就返回了。這間隙,向閔中同狐步月的爺爺說了些閑話,老人雖然年事已高,可記憶力驚人,往昔的故事都清楚得很,有些細節(jié)就像發(fā)生在眼下。見了狐步月,老人才收住話頭,拿眼盯著孫子。
“怎樣?”
“好著呢?!?/p>
“怎樣好著?”
“早上吃了小半碗稀飯,能坐起來了。”
“謝天謝地,總算好起來了。”狐步月的爺爺抬了抬眼,似乎在感謝上天,之后又不無恐懼說,“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這話出口沒嚇著別人,倒嚇著了狐步月爺爺他自己,“呸呸呸!臭嘴臭嘴!該掌嘴割舌頭!”后悔得就差沒扇自己幾個嘴巴子。
他完全是自己在責難自己,沒有人接他的話頭,也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后來,在去箭樓的路上,狐步月同他的老師說:“也許我爺爺真說對了,毛公老太爺是回光返照,他們也都這么擔心?!?/p>
狐步月的語調(diào)是輕快的,不像在說一個人的生死,倒像在談論某部好看的電影,電影中某個讓人記憶深刻的鏡頭。輕快中還夾有欣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
向閔中沒有說話,也不知該怎么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試著拉了一下狐步月從鄰居家借來的那支弩,可是力氣不夠,拉不起來。狐山村人有制弩的手藝,也使弩打獵,據(jù)說弩能射死兩百斤重的野豬。
箭樓在村子的北邊,是石砌的,有三四層樓高,估計是狐山村人的祖先用來抵御兵匪強人的。箭樓上有供射箭用的洞戶,將弩架在洞戶上,居高臨下,對賊人肯定是制命的威懾。向閔中在狐步月的幫助下將弩拉上了,卻找不準目標,不知要射向哪里。
“那兒,那兒有一個南瓜。”狐步月指著箭樓下的南瓜架說。
“不能吧?”
“南瓜多的是,當豬食的,不打緊?!?/p>
向閔中將弩放出去,弩箭卻射偏了,插在了南瓜架的一根木柱上,吃進去好長一截,弩尾還在顫動個不停。這弩的威力的確不可小覷,如果射著人,有可能會把人貫穿,不死也得半條性命。狐步月跑下樓,將弩箭拔了回來,又拉上了。向閔中重新將弩架在洞戶口,正要放第二弩,樓下卻有人叫喊:“小心點,別傷著人!”向閔中趕緊將弩收住,那叫喊的人就從樓梯上爬了上來,是個壯實的中年漢子,額寬面闊,剪了一頭短發(fā),堂皇得很。
“生福哥?!焙皆抡f。
“啊,先生啊,步月領(lǐng)先生去我家耍啊?!蹦墙猩5娜苏f。
“好的,生福哥?!焙皆麓饝?。
“你們耍,你們耍,我就問候一下先生么?!焙Uf了幾句閑話,就轉(zhuǎn)身下樓了,“先生,失陪了,我還要去給老太爺請安呢?!?/p>
被狐生福這一攪擾,向閔中就失去了射弩的興趣,站在箭樓上瞭望了一會兒風景。狐山村像個世外桃源,有山有水,不受外人侵擾,獨立成一個世界。心下想,真要能有這么個地方,安安靜靜過著,總比每天瞧那妖精畫眼描眉舒坦。
“先生,您知道這人是誰嗎?治保委員,村里人背地里都說他是暗探?!焙皆轮钢5谋秤罢f。endprint
“步月啊,他怎么就是暗探呢?可不能背后這么說人家?!?/p>
“先生說得是。但村里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沒準就被他報告了。這會兒他去探望老太爺,說不定就藏了什么別的心眼。”
向閔中語塞了,世界上的人何其相似,狐步月去拜望老太爺時不也埋伏著歪心眼嗎?狐步月看來也不像念書時那么誠實,那么本分。如此一想,向閔中又陰郁了一會兒,有個疑問本想同狐步月說,又止住了。
“步月啊,聽你爸爸說,百歲老太爺一年前就囑咐過,那個儺舞不讓跳了。”吃過午飯,向閔中的心情似乎好轉(zhuǎn)了一些,才將積壓在心頭的疑問吐出來。
“不會吧?為什么不讓跳呢?我爺爺把我召回來為的就是儺舞么?!?/p>
狐步月可能被這突然聽到的變故攪亂了心情,本來要去后山的水庫釣魚的,后來魚也不釣了,就領(lǐng)著向閔中去了村子最南邊的樟樹林,那兒有幾十棵上了年歲的樟樹,樹齡高達五百年的都有。大躍進那會兒,村里人為了保護這些古樹想盡了辦法,有人砸碎了自家炒菜用的鐵鍋,將鍋鐵的碎片攮入樹蔸部,斧鋸不入,古樟林才免于劫難。樟樹林里建有一個石壇,都是花崗巖石柱,才半人高,石壇里供著一尊石像。石壇前有香爐,香爐里滿是香燭燃燒后留下的殘枝。石壇前有塊平地,怕有個兩百平方。
“正月里鬧社火,元宵節(jié)晚上就在這兒跳儺舞。”狐步月介紹說,“那叫梅花儺,三個人跳,很簡單的?!?/p>
說著,還做了幾個動作。
向閔中有些失望,狐步月的動作真的簡單得很,粗放得很,同廣場上大媽們跳的舞沒什么兩樣,甚至還比不上大媽們的舞姿。想象一下,那臨終儺舞又能多么出彩呢,也許不在動作的編排上。幸好不是沖著臨終儺舞來的,只不過為了放松一下,排遣被妖精添堵在胸口的郁悶。
第三天,吃過早飯,狐步月又要去拜望毛公老太爺,被他爺爺給阻止了。他爺爺說:“你三天兩頭去驚動老太爺,黃鼠狼給雞拜年,別不安什么好心。”狐步月覺得委屈,可拗不過他爺爺,不讓去就只有不去。就拿了漁具,陪同向閔中去后山的水庫,半道上又打發(fā)餅餅上老太爺家打聽消息,并許諾釣魚回來陪餅餅踢足球。餅餅聽說有人陪著踢球,喜笑顏開走了。餅餅走后,狐步月說去借釣竿,讓向閔中稍等片刻,一去卻是一個多小時。向閔中有了不悅,可不好明顯表現(xiàn)出來。狐步月也很自覺,一個勁地說對不起讓先生久等了。
進入庫區(qū),果真是一片好水,綠汪汪的,像鑲嵌在山里的一塊碧玉。他們挑一處地勢平緩的地方,下了釣,耐心等待魚兒上鉤。微風拂面,水波細碎,庫區(qū)比村里更加靜寂。不遠處的樹叢里有鳥鳴聲,婉轉(zhuǎn)得像唱歌。
水面上有了動靜,向閔中猛然一甩釣竿,一尾鯽魚就掉在了草地上,活蹦亂跳的。
“先生,我問明白了,老太爺為什么不讓跳儺舞?!焙皆抡f。
“魚要跑了,快抓住它!”
“老太爺有個曾孫子,叫圓圓,兩年前犯了事,一直在逃,老太爺可能自責沒有管教好子孫,出了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給村子里蒙了羞,覺得恥辱,不配享有那么隆重的葬禮。”
“這魚有半斤重吧?”
“什么事沒人說,但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警察都來過村里好幾回了,每次都是逢年過節(jié)來的,看來事情還不小哩?!?/p>
向閔中哦了一聲,瞥了一眼狐步月,將魚丟在水桶里。
“要我猜測,老太爺可能不是心有愧疚,而是害怕他過世時圓圓回家奔喪,正巧被警察趕上了?!?/p>
如果事情依了狐步月的猜想,百歲老人果真留下遺言,那他的后人會不會違反他的遺囑,堅持讓狐山槐跳那個儺舞呢?這是向閔中想知道的,可惜沒有誰告訴他答案。
“老太爺是讓糊涂蒙了眼,圓圓真要是犯了事,哪能逃得脫呢?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總會有被拿著的一天?!?/p>
吃午飯時,餅餅偷偷對狐步月說,他在老老太爺家門前守了一上午,沒聽見屋里有什么動靜,也未聽見有人哭泣,只有狐生福去過,前后左右繞了一大圈,又走了。餅餅說:“細叔,下午去踢足球,可不許耍賴啊?!焙皆驴嘈α艘幌?,表示一定不會耍賴。
午休時間,餅餅抱了足球,一個人在院子里踢來踢去,鬧騰得歡。向閔中原想多睡一會兒,可沒多久就被吵醒了,只得起了床,同他們一塊去踢球。出了院子,狐步月往南走,餅餅卻嚷嚷著去北邊,說學校的操場地太硬,很容易傷人,要去一個新地方。狐步月就掉過頭來往北走,向閔中跟著,轉(zhuǎn)過幾個屋場,遇著一個人,也往北走。狐步月招呼了一聲:“秋生叔,上哪兒去???”
“不去哪里,就轉(zhuǎn)轉(zhuǎn)?!?/p>
那叫秋生的男人背有些駝,低眉順眼,額頭上有些愁苦相。應過話,并排著走了十幾步,從一個岔道分開走了,狐步月他們跟著餅餅上了小道,狐秋生順著大道徑直朝村口走去。
“這是圓圓爸爸呢。”狐步月介紹說,“每天都去村口守候圓圓?!?/p>
向閔中嗯了一聲,追著那男人看,對方走遠了,背佝僂得越發(fā)厲害,成了一個小黑點。
餅餅看中的足球場有半畝地,平整了,墊了細沙,跑動起來像踩在草地上,感覺很細軟。狐步月很奇怪,弄著這么一大塊地,派什么用場呢。餅餅說:“聽曾爺爺說,山槐叔爺要在這兒跳儺舞呢。”
向閔中就驚奇了,一個人跳儺舞竟然需要這么大的舞臺,比樟樹林的場地闊了差不多一倍,當下就對那儺舞暗暗生了憧憬,究竟是怎樣宏大的場面?
可是,臨到第五天,向閔中終于耐不住了,等下去似乎希望渺茫,況且在村子里住了四個晚上,像與世隔絕一般,內(nèi)心里早虛空了一大塊?;叵肫疝k公室里那忸怩作態(tài)的妖精,好像也不那么厭惡了。肚子里想著快一點結(jié)束狐山村的旅行,臉面上卻現(xiàn)不得半點急切的神情。
其實狐步月比向閔中更著急,一早一晚,暗暗指使了餅餅往老太爺家里跑,每次餅餅都沒能帶回確切的消息。絕望之際,狐步月忽然想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要觀看儺舞表演不一定非得等到老太爺辭世呀,完全可以去找狐山槐,讓他私底下為他們跳一場。狐步月將想法稟告了向閔中,向閔中說:“這恐怕不妥吧?”狐步月卻不管妥與不妥,也不管狐山槐答應不答應,就將事情安排了。endprint
在沒見到狐山槐之前,向閔中暗暗設(shè)想過他的面貌,雖然不很清晰,但絕不是這種模樣,身材瘦小,黑衣黑褲,灰不溜丟。狐山槐正在院子里同一個高他半個腦袋的年輕人說著什么,年輕人手中拿了一件木勺一樣的器物。午后的陽光落在狐山槐身上,讓向閔中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狐山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一個飄飄忽忽讓人把持不住的影子。狐山槐見了向閔中他們,慌忙讓年輕人藏起了手中的器物,才過來招呼他們。
“先生啊,稀客稀客,請都請不到,快請坐啊。”
狐步月將向閔中介紹給狐山槐,狐山槐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先給向閔中讓了座,又朝屋里叫喊:“先生來了,上兩碗茶燙一壺酒來?!?/p>
酒同狐步月家的酒一個味,盅也是像小碗似的盅,喝著酒,說著話,慢慢地,向閔中對狐山槐跳儺舞的事情有了個大致的了解。當年,狐山槐的師父跳過一場儺舞之后再沒跳過第二場,不是不想跳,而是沒有機會再跳,就收了狐山槐為徒,暗地里將臨終儺舞一招一式傳授于他。狐山槐快八十歲了,暗中練習過千百回了,就指望著狐毛公,望啊盼啊,謝天謝地,狐毛公好不容易熬過了百歲大關(guān)。
說這些話時,狐山槐的眼里有了渾濁的淚花。
“先生,讓您見笑了?!焙交蹦艘话涯槪行┬唪龅卣f,“進屋來吧,給你們看樣東西?!?/p>
狐山槐從臥室里捧出一本線裝的冊子,像本古籍,舊黃得很。
“跳過的儺舞,都在這上面記著呢?!?/p>
狐山槐將冊子翻到尚未書寫完整的一頁,那一頁是分水嶺,往前翻是歷史,往后走還是空白的未來。向閔中接過冊子,一頁一頁往前翻——
民國二十年,狐山岳逝,享年一百零七歲,狐三柚舞。
咸豐十年,狐二公逝,享年一百零三歲,狐月明舞。
乾隆五十五年,狐旺田逝,享年一百一十歲,狐野梨舞。
乾隆十七年,狐有財逝,享年一百歲,狐云月舞。
乾隆五年,狐敬山逝,享年一百零八歲,狐云月舞。
康熙四十三年,狐慶元逝,享年一百二十歲,狐迎春舞。
康熙三十一年,狐長孫逝,享年一百零二歲,狐迎春舞。
康熙十八年,狐子騰逝,享年一百一十三歲,狐迎春舞。
……
向閔中拿著冊子,徑往前翻,翻過了清朝是明朝,翻過了明朝是元朝,翻到最開始的一頁,最開始的一行字,卻是唐朝的,唐太宗李世民那會兒的:貞觀二十年,狐山友逝,享年一百一十四歲,狐冬生舞。
向閔中端詳了冊子上的字體筆劃,竟像是一個人的墨跡,估計是后人抄寫的,十有八九是狐山槐的師父。掩卷沉思,向閔中莫名有了感動,眼睛里有些酸楚,有了些濕潤。
“真不容易啊!”向閔中慨嘆說。
“是啊,不容易?。 焙交备畤@。
“山槐叔,能不能給先生來上一段儺舞呢?”狐步月懇求說。
“那怎么行?!”狐山槐突然一臉嚴肅,粗糲著嗓子說,“那會給狐山村招災惹禍的!”
狐步月面紅耳赤站在那里,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
“每個行當有每個行當?shù)囊?guī)矩,可不能勉強?!毕蜷h中打破了尷尬,也給自己下了臺階。
“是啊,師父定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p>
待到晚間,在狐山槐院子里遇見的那個年輕人,卻拿了一只面具找上了狐步月,說是給先生看看。年輕人是狐山槐尚未公開的徒弟,準備在狐毛公這場儺舞上舉行拜師儀式。
“不讓看的就不看吧?!毕肫鹣挛绾交钡募ち?,向閔中似乎心有余悸。
狐山槐的徒弟解釋說:“師父只說不能隨便跳儺舞,但沒說面具不能給人看?!?/p>
向閔中就接過了面具,面具是木頭的,形狀如一把沒有柄的水勺。面具上畫著臉譜,粗一看像京劇里頭的臉譜,看細致了,認出是狐貍的臉,有黑有白,眼睛還是血紅的。不見狐貍的奸詐,卻有些兇煞,就不想再朝細里觀看,也不想朝深處琢磨了。
晚間,向閔中竟然睡不踏實了,老是做夢。夢里一只狐貍追著他,他逃到哪,它就追到哪,總也逃脫不了。從夢里驚醒了,就再也睡不著,睜著眼到了天亮。窗外忽然有人叫喊:“細叔爺,老太爺走了。”“細叔爺,老太爺走了?!苯泻傲藘杀椋恢泻罢l。院子里很快響動起來,狐步月的爺爺,父母,一家人都亂哄哄地起來了。
“先生,先生。”
向閔中聽出狐步月的聲音,一骨碌起了床,胡亂抹了兩把臉,同狐步月一塊往狐毛公家走去。路上遇見不少人,都去往同一個方向?!白蛱觳欢己煤玫拿??怎么突然就走了呢?”狐步月的爺爺老淚縱橫,不愿讓人攙扶。
狐毛公家的院子果然聚滿了人,狐山槐同他的徒弟在,那個叫狐生福的也在,屋子里有人哭泣,這大群的人卻是安靜的。不多久,就有人讓了道,狐山槐進了屋,過了半個多小時,又出來了。出來時的狐山槐好像變了個樣,淌著淚,一臉的悲愴和絕望。他手上拎著那只畫著狐貍臉的面具,搖搖晃晃的,像醉了酒。
“孝子都沒到齊全,怎么行儺舞???!”
狐山槐將面具擲在地板上,面具正好落在一塊石頭上,被磕出佛首瓜似的一個大窟窿。
……
離開狐山村時,向閔中有些怏怏的,也有些戀戀不舍。后來,狐步月還是喜歡有事沒事給他打電話,有次在電話里說,狐毛公的那個曾孫子圓圓其實早就回家了,在薯窖里躲藏了半個多月,而且狐毛公在向閔中離開狐山村的前兩天就去世了,但他的家人秘不發(fā)喪,圓圓在他曾爺爺?shù)拇差^磕了三個響頭,又走了,結(jié)果呢,警察再次撲了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