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那時王家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走路像皮影戲,兩只腳空空蕩蕩的,整個人就像風擺楊柳,隨時會拐倒的樣子。有一天她忽然興起,出了門,從機耕路一直走到西山下,走上田塍,往南折到大灣里,然后往東,經大平崗腳下,到沙坑口,再從牛屁股走到黃安墩,到了溪邊才轉北,回到自己家。她這次長途跋涉,在我們村西、村南目力所及的田畈,沿山腳套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如果村北村東不是溪水,這一圈也許還要套得大些。
她的兒子、媳婦、孫女全怒了。他們很后怕,萬一在哪里跌一跤,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怎么得了?
于是罵她:
“你收眼光去?。 ?/p>
“收眼光”據(jù)說是人死后三七或五七之期回煞,魂靈回家瞻顧生前起居之所。我老家的說法有些不同,是指人預知自己快要死了,就到熟悉的地方走一走,好像完成一個心愿。
關于收眼光的傳說很多。以前鄰村有一個老人,特意到我們村,在街邊一戶人家的門口坐著,跟人聊天,感嘆了一番人生如白駒過隙,回去不久就死了。大人們都說,他這一趟來,是來收眼光的。老一輩認識這個人,他們小時候一起玩過的,我不認識,只能想象他穿著藏青色衣服,滿臉是看透了人世的無奈和無助——我覺得他很孤單,要獨自去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的高中同學小第是龍浦人,畢業(yè)那年的雙夏,種完了家里的田,然后高高興興地去龍浦的幾個同學家串門,說了些閑話就回家了,躺在床上。第二天,他死了。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就能隱隱約約地預知自己的生死,抓緊時間收了眼光——幾天后我聽同學說起,嘆息中,感覺很怪異。
在我的理解中,收眼光這件事,當事人并不清楚,他只是有一種沖動,想去一些熟悉的地方,而且真的去了。我不知道這種“臨死沖動”,究竟是神秘的生命節(jié)律,還是某種巧合。它與高僧或者老道掐指一算算到自己的死期不一樣。
收眼光這件事,很像是表達一種對人生的熱愛。在收眼光的過程中,總結、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們用這種方式快速地又活了一遍,就像看完一部電影,意猶未盡,按下快進鍵,又放了一遍。
發(fā)明“收眼光”一詞的人,想象力一定很出眾。不知道這個詞究竟出現(xiàn)多久了。在很多地方,叫作“收腳印”。相比之下,收眼光這個說法,就飄忽了起來。
過去的人生活圈子小,出遠門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一輩子足跡不出方圓數(shù)十里的地界,只有精壯男子才可能到鄰縣的余姚去打短工割稻(我們叫作“割余姚稻”),去上海做工,那也是二十世紀初的事情了吧。人活在小小的一塊天地里,到了晚年,腿腳僵老,不良于行,檢閱這塊小天地,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他一生在這塊小天地上,投下了多少眼光?春夏秋冬四時景,旱地水田的秧苗和成熟的果實,水渠高坎,平地高山,還有一條條小路,以及小路盡頭的一家家鄰居,都附著了他從稚嫩到蒼老的眼光,就像蛛絲附著于樹枝之上,那是一輩子的牽腸掛肚。他一時興起,走了一遭,收拾起一生的眼光,生命中的滿足和遺憾、得意和失落,成敗愧疚,也就這樣一一收拾了起來。
收完了眼光又如何呢?消除了他一生的蹤跡,還是打點行裝般打點好一生重新上路?想象一下收起的一縷縷眼光,人的一輩子,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