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隨著年紀(jì)增長,我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無可挽回地逝去,人的肉體變得丑陋,人的精神變得萎靡,所有曾經(jīng)美好的關(guān)系都趨向于解體和消融。因為人的本性是懶惰的、好逸惡勞的,除非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人自然地趨向于無所事事,游手好閑。過了40歲,就連做愛都懶得再做。如果不吃飯不會餓死,就連吃飯都能免了。
林語堂有一次說,中國人跟美國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美國人喜歡工作和競爭,中國人喜歡悠閑的生活。雖然林語堂不是社會學(xué)家,但是由于他在兩個國家都生活過不短的時間,他對兩國人的區(qū)別的這個感觀倒可能是真切的。
中國古人足夠悠閑,又足夠聰明,于是發(fā)明了麻將。麻將完全隨機又變幻無窮,就是一個大頭傻子都可能碰上一手天和地和的好牌,就是一個智商180的機靈鬼也可能碰上一手十三不靠的爛牌,抓耳撓腮、無計可施。麻將的設(shè)計居然能精妙到只要是同一群人、玩一次兩次有輸贏、玩較長一段時間就沒有輸贏的程度。這是典型的概率現(xiàn)象:如果你把一枚硬幣拋100次,每一面出現(xiàn)的概率趨向于50%,雖然第一個10次有可能是4:6甚至3:7。所以,麻將真是魅力無窮,僅僅看概率現(xiàn)象的鬼斧神工,也能感受到它的魅力,如果再帶上贏錢輸錢,就更加刺激一一承受力差的,可以玩一毛兩毛的;承受力好些的,可以玩四塊八塊的;根本不在乎錢的大富豪,還可以玩一萬兩萬的。想行賄官員的,也很方便,只要該和不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受賄人把錢贏走。
到過成都的人,都會對那里人對麻將的迷戀留下深刻印象。大街小巷,到處支起牌桌;男女老少,全都如醉如癡。那是全中國人生活的一個微縮景觀。女人過了50歲,男人過了60歲,麻將就是他們?nèi)康幕钣?,是他們在吃飯、睡覺之外全部的快樂所在。無論平常多么沉悶無趣的人,上了牌桌也會變得生龍活虎,趣味盎然,甚至幽默詼諧,妙語連珠。說麻將是中國人最喜愛的娛樂方式,這個判斷絕對不會錯。
我有時覺得,麻將是中國人民族性的象征,因為這個游戲的特征是:沒有投入、沒有產(chǎn)出;沒有成功、沒有失敗;沒有目標(biāo)、沒有歸宿;沒有英雄、沒有奸雄。除了隨機現(xiàn)象,什么都沒有。
中國人一般不信上帝、不信鬼神,全部的心思集中在此生此世。生命本來就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像麻將一樣,完全是個隨機現(xiàn)象。這一點讓西方人接受下來,簡直就能要他們的命,傷心蝕骨、痛苦異常;而讓中國人接納這一點卻容易許多,他們早就在玩麻將的過程中,對這一點心領(lǐng)神會、諳熟于胸。正因為如此,麻將成為中國人無目的人生的一個自然選擇。大家的時間全都花在毫無產(chǎn)出的麻將上了,大家的聰明才智也都在這隨機現(xiàn)象帶來的快樂中消耗殆盡。
麻將所象征的民族性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它像鴉片一樣,麻痹了我們的神經(jīng),使我們不愿意去做任何事情,只是安于隨機的存在。另一方面,它使我們獲得靈魂的平靜,能夠過一種悠閑的生活,能夠忍受生命的無意義——這項全人類和每一個人都必須面臨的痛苦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