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我的堂弟叫生來。他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也是和我玩得最長久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們幾乎整天廝混在一起。初春的時候,我們便會到小牧村邊緣的小溪旁去挖蕨麻——這是一種委陵菜屬植物的塊根,俗稱人參果,是一種味道極其鮮美的野生食材,在藏族餐飲中經(jīng)常做為各種葷素菜品的配菜。對此,我們有著豐富的挖蕨麻的經(jīng)驗,就像是兩個老練的農(nóng)民,單憑目測,就知道哪些地方的蕨麻多、個頭大。采挖蕨麻的季節(jié),我們各自拿著一把撅頭抑或一把小鐵鏟,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地方一挖就是一整天,一日三餐全部以挖得的蕨麻充饑,即挖即食,一直到太陽要落山時才趕回家里。記得我家隔壁,居住著一家牧民,這個牧主幽默風(fēng)趣,他分別為我和生來取了綽號。我叫“丹卡”,意思是泥嘴——那完全是挖蕨麻吃蕨麻的結(jié)果,而我堂弟生來叫“然久”,意思是蓄小辮子者。生來幼時多病,在他之前所生的孩子也曾夭折,為了讓他能夠存活,他自幼時便被留了辮子當(dāng)女孩子養(yǎng)活。這是故鄉(xiāng)的習(xí)俗,幼時多病者,男孩子假以女孩子養(yǎng)著,或以小貓小狗命名,總之,使其名字“更接地氣”,便能夠存活。
等到了母牦牛產(chǎn)下牛犢,我和生來的活兒就是每天放牧小牛犢。小牛犢出生后,要和母牛分群放牧,這樣才能夠保證我們?nèi)祟惪梢詮呐倏谥新訆Z它母親的牛奶??垂苄∨俚?,往往是家里的半大孩子。
牦牛生下牛犢開始產(chǎn)奶的季節(jié),恰好也是草原上各種鳥兒產(chǎn)卵的季節(jié)。
我們共同喜歡一個游戲,這游戲只屬于生活在草原上的孩童,那就是在這個春末夏初季節(jié),去草原上尋找鳥窩。我敢說,在尋找鳥窩這一點上,我們具有堪比鳥類專家一樣豐富的經(jīng)驗。我曾經(jīng)是青海一家媒體的記者,有一年初夏,我和幾個同事前往青海湖南岸的江西溝草原采訪,當(dāng)我們的采訪車路過一片盛開著棘豆花的草原時,我讓司機停下車來,我說:“這里一定有鳥巢!”車上所有的同行都很詫異地看著我,以為我是在信口開河。當(dāng)車停穩(wěn)后,我走向那片草原,并很快在一簇棘豆花下,找到了一個鳥巢——在棘豆花枝葉的遮掩下,用草原上常見的干枯牧草搭建的圓形鳥巢,精致得一如是人工所為,兩枚鳥蛋安靜地臥在鳥巢中,這是角百靈的鳥巢,也是在草原上最容易尋得的鳥巢。
我和我弟弟生來,每年到了草原上的各種鳥類,特別是那些留鳥產(chǎn)卵的季節(jié),便開始四處游蕩,一邊放牧,一邊尋找鳥巢,我們找到的大多數(shù)的鳥巢,便是角百靈的鳥巢。那時候,我們每個人會找到三四十個鳥巢,然后會在鳥巢附近做一個記號。我們會把記號的樣子做得非常自然,這樣就只有我們能夠辨認(rèn),以免讓其他人看到。在我的家鄉(xiāng),那些專事捕捉野狐貍或者其它小動物的獵戶,也有事先踩點,做好記號之后再去捕捉的習(xí)慣,我們生怕引起這些人的注意。做記號,還有一個原因,角百靈的鳥巢,搭建在草原上,所用的材料是就地取材的枯草,也就是說,它們利用大環(huán)境的色彩,完全把自己的鳥巢隱藏在了其間。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約翰·巴勒斯曾經(jīng)講過一段故事:他和友人在牧場上發(fā)現(xiàn)一處刺歌鳥的鳥巢,卻在他們走出三五步時“得而復(fù)失”,再也找不到了?!斑@個小小的整體,與整個牧場成功地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彼f。他對刺歌鳥鳥巢的描述,與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角百靈的鳥巢是何其相似,發(fā)現(xiàn)一處鳥巢,轉(zhuǎn)眼間卻再也找不到,這是我們少年時多次的經(jīng)歷。
約翰·巴勒斯在描述刺歌鳥的鳥巢時,用了一句詩歌一樣精妙的語言:遼闊隱藏了渺小。他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刺歌鳥泰然地把鳥巢建在遼闊牧場的中心,利用牧場上常見的枯草筑巢,而雛鳥羽毛的顏色幾乎也與枯草一模一樣,小小的鳥巢就那樣與草原融為一體。刺歌鳥就這樣憑借成功的偽裝,可以放心把鳥巢建在一覽無余的牧場。
小時候,我們從來不會拆毀發(fā)現(xiàn)的鳥巢,更別說拿走鳥巢里的鳥蛋。這倒不是說我們從小就具有環(huán)境保護或動物保護的理念。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懂得大人們口中的殺生是一個可怕的詞匯,也是一種可怕的行為。如果做了殺生的事,不單單是掠奪了那些弱小的生命,而且也會殃及自己的生命、運勢,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命數(shù)。
當(dāng)我們給鳥巢做好記號后,就會隔三岔五地來探望,直到鳥雀在剛剛搭建的鳥巢里產(chǎn)下鳥蛋,趴臥在鳥巢里一天天地孵化。直到有一天,一對兒或者三只尚沒有長出羽毛的,閉著眼睛的雛鳥破殼而出——我們把這樣的雛鳥叫作凈肚郎娃娃。這是一句青海地區(qū)的漢語方言,原本指的是出生不久,沒穿上衣服,還在襁褓里的嬰兒。當(dāng)雛鳥破殼而出,我們的探望就會頻繁起來,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儼然就是一個癡心于野外觀察的鳥類專家,直到雛鳥的羽毛一點點地豐滿起來;直到它們慢慢龐大起來的身軀不能安放在小小的鳥巢里;直到它們的父母帶著它們飛離鳥巢。
那時候,一年里的每一個季節(jié)我們都在忙碌著,撿牛糞、拾蘑菇,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要做而且也喜歡做的。那時候,我們的玩具是勞動工具,而我們的游戲,就是勞動,寓“勞”于樂,我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在這個游戲里,我和弟弟生來最喜歡的游戲內(nèi)容,就是將各自發(fā)現(xiàn)的鳥巢指認(rèn)給對方。這種時候,一般都是作為一種交換條件的。
那時候,堂弟生來家的生活條件比我家的好,他不時會有一顆水果糖或牛奶糖含在嘴里,看著他因為嘴里含著糖而鼓起來的腮幫子,口水就會忍不住地流下來。有一次,我和弟弟生來正在放牧小牛犢,又看到他嘴里含了一顆糖,聽到糖在他的口腔里愉快地滾動的咕咕聲,我有些受不了,于是我給他說:“生來,我領(lǐng)給你一個大百靈的雀兒窩,我呡一下你的糖?!?/p>
生來同意了,他從嘴里吐出已經(jīng)被他含在嘴里變得很小的水果糖,遞給我,說:“那你呡一下。”
我立刻把嘴湊過去,接住了他伸到我眼前的水果糖。
呡,青海方言,指的是把食物含在嘴里,用舌頭的味蕾感受食物的味道。那一天,我呡著生來塞到我嘴里的糖,那香甜的味道,似乎至今還留在我的舌尖上。
那時的我們,尚不知道貪婪,我呡著弟弟的水果糖,但也克制著自己,只呡了一會兒,便又吐出來還給了他。
我的弟弟生來長大后,和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伯母一直生活在青海海西。有一年,我去看望伯母,弟弟一直陪著我,我們聊及小時候一起找鳥窩的事兒,說到動情處,他對我說,一定要再一起回到小時候居住過的草原找一次鳥窩。他還笑著對我說,到時候我?guī)纤?,給你呡!
我們哈哈大笑著,便這樣約定了??墒?,就在那一年,他生病了,當(dāng)時,我遠(yuǎn)在北京,聽到他病重的消息,我放下正在忙碌的事情,從北京趕往青海。在首都機場等候飛機的時候,我心急如焚,悲痛難忍,一種難以發(fā)泄的情愫擁堵在心頭,不知道如何釋放。我便給剛剛認(rèn)識不久的一位藏族朋友發(fā)去短信,訴說心里的悲痛。他即刻回復(fù)我,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自此,我和他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
余沈陽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