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陜西商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作家》《延河》等。出版小說集《風(fēng)雨阿爾泰》。
話還是從村長宮常章自己的嘴里傳出來的。當(dāng)宮建的話傳遍宮村后,搞得一村子人有些惶惶不可終日時,他才幡然醒悟,宮建的話極有可能是放給他的。
“把誰捏成泥人陪我爸”,僅僅九個字,就像九根鋼針扎在人心窩。真做了就能置人于死地。別說什么十里八鄉(xiāng),宮村出這樣的怪事,不一夜就能傳遍全世界。
想到這兒,村長宮常章打了個冷顫,他仰頭望了望沉寂的夜空,加快了步伐,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宮建他爸的病床前。
宮村這個州河畔上的村莊,田園阡陌,鳥語花香,因有州河水接濟,一灣子地永遠(yuǎn)旱不著。民國初年,連綿的淫雨整整下了大半年,山坡上的牛蹄窩子里都長出了小魚兒,眼看著秋苗被泡死,可宮村人的沙地有州河泄水,莊稼收獲了大半才不至于把人餓死。
就這樣的好地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宮村人,突然幾年間土地開始一坨子攆一坨子地荒蕪,走出去務(wù)工的還時不時回宮村,夏秋兩季忙活完了又趕往某個城市,再后來沒了老人,孩子們在城市拖成大人了,寧可睡在城市樓道中也不愿再回宮村。
宮建本也不回宮村的,卻因他爸幾十年拖個病身子,而且還活著,生他養(yǎng)他的宮村就斷不了念想。一個病身子把宮建的母親拖死了累死了,自己卻依舊蠟黃著臉,走路風(fēng)都能刮倒的樣子,一年又一年像是被閻王爺給忘了。
打去年秋天第一場老西風(fēng)越過蒼茫的秦嶺,竄到宮村時更加寒冷,宮建他爸就沒扛住,終于病倒了。村鄰從他家門口走過,大老遠(yuǎn)就能聽見他拍爛簸箕似的咳聲,裹著老痰的哈啦響,令人心里不舒服。這個爛藥罐子每年冬季都這樣,誰也不用擔(dān)心他會死,和往年一樣,臥在床上,扯舊風(fēng)箱一樣有氣無力,等到了春天,柳樹芽兒還沒泛綠,他就下了土炕又出現(xiàn)在村頭,進(jìn)入鄉(xiāng)鄰視野。他一個冬天的消失后再次出現(xiàn),似乎一只貓或狗,去鄰村些日子,又回來一樣并不令人在意。
村中類似的老人多了,宮建自然很在乎他爸的生死。
是他把電話撥給村長的,當(dāng)然,那些拜托、多謝之類的客套,宮村長傳給旁人時就省略了,唯獨就傳了那一句。一句話,照常理沒啥大不了的事,可村鄰們像嚼榛子果一樣,嚼著嚼著就嚼出味兒來。這個味兒很不對勁啊。敵敵畏、敵百蟲、一零五九,天吶,這簡直就是持刀殺人,還不流血,比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魑魅魍魎還殘忍。如果是指名道姓把誰捏成泥人那倒是另一碼事,沒頭沒尾,沒皮子沒面,誰都覺得可能是自己。如果指明是誰了,哪怕趕到深圳或廣東去給宮建磕頭作揖叫爺爺也行,總比這樣用木刀子殺人強?!白詈檬前褜m曉捏了”,宮村長這樣想。
宮村雖然說是州河畔上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可死了人埋人時有許多講究,其中就有給死人靈柩里放泥人兒的陋習(xí)。打從誰人咽氣,主家忙請陰陽先生看墳地之外,就買紙扎,包括金山銀山、招財樹、小洋樓、小轎車,最主要的是從冥貨店買回用模子做出來的童男童女,說是泥胚子,倒也被涂抹得金粉銀身,并在胸前貼上紙條,紙條上寫著活人為童男女起的名字,一般都是“聽說”“聽話”“勤快”“麻利”,模子做出的泥胚子本身就一副傻相,貼上一個白紙條,就像要被押往菜市口的囚犯,臨入殮蓋棺時被活人用石頭敲爛了嘴,免得到了那個世界侍奉死人時偷吃,就這樣隨棺材入土。
這種陋習(xí)見慣不怪,宮村人死,誰不是這樣,偏偏被宮建用上了這一陋習(xí)。村鄰在一片惶恐中有些忿忿,說老祖先咋就留下這么個破規(guī)矩,沒勁沒含金量還害人。就連被村鄰們視為癩皮子宮曉更是雞毛壓不倒籠子去。要是平時他砸死誰家雞或砍了誰家樹,一旦被主家碰上面,他會一溜煙兒地跑了。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的話,傳到了他耳朵,他非但沒有驚慌害怕,還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兒,他心里明白,在宮村,他不如一堆狗屎,一堆狗屎還能長一棵秧苗,他不是,他會拔了秧苗。他連一只方便面袋子也不如。村上每月400元的女保潔員會把方便面袋子掃進(jìn)簸箕,他也見女保潔員偶爾走在村道,遇上了也會彎下腰把誰丟棄的方便面袋子撿拾在手上或裝進(jìn)褲兜兒。他相信女保潔員的掌心或褲兜兒很溫?zé)岷芘?,他沒那份福氣。大半個村子人都住上了樓房,仍是土瓦屋的宮建放話出來,要把誰捏成泥人,扳指頭數(shù)也輪不上自己,埋汰人也罷,造孽也罷,宮建要捏的可不是窮人、懶漢,宮建一定是瞅準(zhǔn)誰了吧,也難說。從村上的人物排起來,支書、村長、文書,隨便瞅一個,都是小貪一個。村西養(yǎng)牛的根寶兒(他故意用兒化音)才三頭牛,竟靠他姐夫做了三百頭牛的一個工程,套了幾百萬大內(nèi)的官銀。村東頭的宮根兒說是辦沼氣,日產(chǎn)幾千立方沼氣,從農(nóng)業(yè)局套回了三百萬,沼氣倒是沼氣,夜里能照亮,白天能煮飯,給幾戶鄰家拉上了膠管子,上邊來驗收,到了誰家,眾口一詞“沼氣好,頓頓把菜炒,沼氣妙,就是一泡尿”。宮根兒用套來的錢把城里的小姐拉回宮村,前庭后院張燈結(jié)彩,大鍋煮肉,劃拳聲、唱歌聲,聲聲似狼嚎,把宮村的夜吵翻了天。每日早晨,村頭澇池邊臟兮兮的衛(wèi)生紙、惡心不已的安全套,招惹著嗡嗡的蒼蠅。村鄰繞著走路,宮曉卻在第一時間趕到澇池邊,用竹棍兒使勁兒撥拉著,諸如粉紅色的褲頭、或斷了帶子的胸罩,揣到懷里,到?jīng)]人的地方享受。他蹦起來罵宮根兒,狗日的,狼吃的,你受活地哼哼,老子死受罪……宮根兒終因花天酒地把錢糟蹋得差不多了,被一個小姐卷走了折子,才安然下來,那些日子,村長宮常章沒少去宮根兒家。
在宮曉的排類中,宮根兒和村長是該被捏成泥人的前三名。
這是宮村初冬的早晨,州河被晨霧籠罩著。因這一年秋雨太多,河水就旺勢,大地借機就把多余的水分?jǐn)D出來,就成了這霧嵐氤氳的晨景。宮曉從霧的深處走來,趿著那雙黃膠鞋“撲趿”“撲趿”聲走近,村長宮常章先是站在兩邊是剛露出地不久的麥苗兒,在這霧氣重重的早晨,麥苗兒綠尖尖上早就掛著晶瑩的露珠。露珠兒大小不一,結(jié)的大了就無聲地落進(jìn)土里,有些彎彎的麥苗兒輕輕地彈一下,又被霧繞纏著,再結(jié)。于是麥田里濕漉漉的,踩上去肯定是一腳泥。宮村長堵在路上,雖然田野寬廣,阡陌小路需兩人放側(cè)一下身子。宮村長直挺挺站著,先看了一眼這多日十分不順眼,甚或有點兒囂張氣焰的宮曉,再把鷹隼樣眼睛挪到他手上提溜著還在掙扎的黑鯉上。宮曉想側(cè)身走過,見村長霸道,略微遲疑了一下,也就只好做出讓步,把腿邁到麥田,頓感松軟的腳下有泥巴沾到腳跟兒,還不等再挪腳,就被村長揪著領(lǐng)口拽了回來,問道:“一大早,又去誰家魚塘了?”宮曉斜睨一眼回詰:“關(guān)你屁事,幾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魚從來不下河,想在誰魚塘吃就吃?!彼涯抗鈹n起來,直直瞅著村長,嬉皮笑臉,并把眼睛擠成斗雞眼往村長臉上湊了湊,一股子長久不刷牙雞屎臭的味道直沖村長。
“宮逍遙”他喊著他低保冊子上的官名說,“打今兒起,你要痛改前非,老實做人,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陪他爸,小心把你捏了?!?/p>
“捏我?輪不上哩,當(dāng)心宮建把你捏了,”他手上的魚猛地一蹦跶,串魚的艾草差點兒從手上脫掉,魚安靜了,他重新?lián)Q了手,把魚攥得更緊些。
宮村長說:“我才不擔(dān)心嘞,宮建要捏就捏像你這樣的好吃懶做,摸人家女人,不守鄉(xiāng)規(guī)民約,不養(yǎng)魚專吃別人好魚的人,不務(wù)桃樹專吃人家鮮桃……”他像宣判一名罪犯的罪行一樣,真想把這個無賴壓一壓,但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宮建也是這號貨色,在村子里人神共憤了,才丟下他爸去了深圳。
宮曉根本不把村長的話當(dāng)一回事。誰都知道,偌大個宮村有兩歪瓜裂棗,一是自己,二是宮建。
“有人是立早章,你是宮常章,告訴你,宮常章村長,你說你不怕,昨晚你提著奶粉、麥片,餅干去宮建家做啥子?還叫你婆娘給咳嗽癆蒸了一籠花卷兒,”他把魚串兒往高提了提,瞅著魚又說,“要不,你把我這魚也給宮建他爸送去?”
宮村長很不自然了,他昨晚去了宮建家,就怕的是人知道,果然被這貨窺到了。
“關(guān)心村民咋了?”他聲如洪鐘。
“這次倒沒關(guān)心到誰家女人的床上,你是怕了吧?”
“我才不怕”,宮村長悠然點燃一支煙,吹著煙圈兒,自己給自己壯膽,“他宮建總不會把造福桑梓,恩澤鄰里的人捏了吧?”
宮曉一時沒反應(yīng)出什么詞,撂出一句:“宮建要捏的前三名就有你”,他邊說邊把宮村長拉著讓到他身子后邊,徑自走了。
有些玩世不恭的宮曉把宮村長的情緒弄得亂糟糟的,什么前三名,難道還有兩名陪著?會是誰呢?在他看來,自己是宮村的旗幟性的人物,旗桿越高越招風(fēng)。該死的宮曉竟如此看待,排前三名,這絕不是偶然言之,弄不好是鄉(xiāng)鄰的話。眾口鑠金,眾口有毒。如果真的是宮曉說的前三名,這可是一件倒霉八輩子的事。不怕陰曹地府,怕的是這個村長今后還能不能當(dāng),不能當(dāng)了,在村民中在人前咋走過?去口鎮(zhèn)趕集,從街上走過,被人戳脊梁骨說,“這不就是宮村的誰誰誰么,不是被捏成泥人埋了,怎么還在街上?遇見鬼了不是?”。若趕上開會的日子,去鎮(zhèn)上了,會被鎮(zhèn)長指著鼻子問,
“宮常章,身為村長,定是做了什么事才被捏成泥人,宮村今后……”
他望著宮曉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去了州河岸。
直到正午,盤繞籠罩在宮村的霧十分勉強地退去。本來就不熱鬧的宮村顯得格外死氣沉沉。按說,宮村人窩冬或熬冬很講究。早年,宮村人做了一個夏天的磚坯瓦坯,故意拖到這時才裝進(jìn)窖里,男女老少等著點窖火的那陣子,萬字頭瀏陽掛鞭的脆響久久回蕩在州河畔,惹得河鯉躍出水面瞅一眼又跌入水里。帶著節(jié)日味道的硝煙在村子里繚繞幾天。窖火的通火從早到晚地映照,驅(qū)趕著嚴(yán)寒,也驅(qū)趕鄉(xiāng)村的寂寞。東家孩子拿來紅薯,西家孩子拿來洋芋,煨在爐灰中,不一會兒就熟了,外焦里嫩,滿窖道都是薯香,來窖口扎堆取暖的,誰遇上了誰吃。大雪漫時,這里更是鄉(xiāng)鄰聚集的好地方。據(jù)說,再早些年,宮村山上出木炭比炭還硬,耐烤,無灰,宮村人賣炭要過州河卻從來不給炭上滴一滴水,木炭和海綿一樣吸水,一斤炭能吸收五斤水。宮村人憑良心從不做那虧心事。冬季是燒木炭的日子,在山上挖個坑就是炭窯,一冬天全村人就以木炭為營生,燒炭的,背炭下山去口鎮(zhèn)的,炭黑把一個個的臉抹成花老虎,誰不笑誰,州河一把水,再撩起衣襟擦了,滿臉的喜色,走進(jìn)家門時故意把鋼镚兒銀元抖動得脆響,一個寒冷的冬天不經(jīng)意間就過去了。
沒有磚瓦可燒,沒有木炭可背的冬天已有好些年了,但卻沒有宮村這個初冬如此冷清蕭條。宮村人沒經(jīng)歷過龐貝城的末日,但宮村人正在等待著比末日還要可怕的恐懼和驚悚。老天也在欺負(fù)人,一個初冬從未亮堂過一天,陰沉著臉,厚厚的青灰色從四山重重地下來,令人沉悶窒息。如果說宮建是災(zāi)星,這就是宮村人的災(zāi)難前兆。往日的狗吠,一個洪亮出一個,當(dāng)有野豬從后山上竄下來拱麥田時,只要一只狗出現(xiàn),全村的狗一起吠叫起來,很帶節(jié)奏很有氣勢“汪!汪!汪!”宮村人多年來十分受用有狗吠的夜晚。
灰暗的小茅屋,或是明亮的小樓里,神情憂郁的宮村人無名的哀嘆感染了狗,平白無故在村巷狺狺,像怨婦在哭。早被第一場老北風(fēng)摘光的葉子,干巴巴蔫在村門樓上的紫藤架下,扎堆兒的鄉(xiāng)鄰都沒有平日里在這里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地想說自己想說的話。譬如,過了冬天,就要去深圳帶孫子了,老姊妹老哥們兒得分開一些時日了,該備些宮村產(chǎn)的玉米榛子,南方的飲食味道淡。還有的說年關(guān)說到就到了,真不想隨兒女去城市里……年輕些的女人或男人專撿些桃色話題。宮村長這些日子肯去哪里,說話的人把目光在人堆里一掃,見無妨礙了,就說出這些日子宮村長總往村東巖下跑,誰誰誰她男人有半年沒回村了。一陣子嘻嘻哈哈,最得意的是村長的臉被誰又抓撓破了,也有說被貓抓了,但必然是女貓了。反正大家沒啥樂子,誰不在場就嚼誰舌頭,隨便樂呵一下。日子沒有太多的憂愁,也沒有多大快樂,宮村日出日又落,哪一天不是這樣。
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陪他爸,這話自傳開,災(zāi)難未到,宮村人自己先害怕了。紫藤架下倒還是有扎堆的人,不多,卻像患了禁口癥,誰也無話可說,表情詭異,況且一個個滿腹心事,臉上也灰不拉幾?!盎实鄣男卵b”他們沒有讀過,但他們就是其中的角兒,生怕自己把事拆穿,讓人家說自己的心中有鬼。不久人堆兒散去,只留下一片雜亂的腳印和疑惑。
有人也學(xué)著宮村長的樣兒拿上四色禮物要去宮建家,還沒走出門就停下來。宮常章是村長,看望鄉(xiāng)鄰,走訪村民是工作本分,自己遲不去早不去,偏偏這個時候去,怕了?怯了?不就是曾小瞧過并沒借錢給宮建嗎?不就是咱清明宮姓過墳頭,沒去過宮建家嗎?那可不是誰一個人?。‖F(xiàn)在去,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難啊,這個狗日的宮建。
這一日,太陽終于從云縫隙半笑不笑地露出臉來,沒有落雪的麥田遠(yuǎn)遠(yuǎn)望去,影影綽綽一片綠影。紫藤架下開始只有兩三個人,宮曉也去了,他身上的魚腥味老遠(yuǎn)都聞得見,誰都知道河灣里的魚塘就是他的菜園子,很隨便,養(yǎng)魚的那幾戶說得好,權(quán)當(dāng)是葦塘的水獺子吃了。葦塘有水獺子有人見過,黑光發(fā)亮,煞是惹人喜愛。水獺子曾被套住幾只砸死剁碎就扔進(jìn)池塘。宮曉可惹不得,盡他吃,值不了幾個錢,惹惱他,一瓶“魚藤精”放進(jìn)池塘,那啥都完了。
宮曉有些日子沒有出現(xiàn),他一來,就像村委會開了電喇叭。他在婆娘娃被拐走之前可不是這樣。他是縣高中畢業(yè)的,人長得磕磣些,卻寫得一手好字,婆娘是下灣子人,也就二十里地,是他的同學(xué),叫翠翠。翠翠看好他的腦瓜子靈便,宮村又是水灣子村,不怕旱不怕澇,只要人勤快,咋樣一輩子都走在人前頭的??纱蜻^門兒那天起,就覺得宮逍遙他老子沒給他起好名字。太陽曬到尻子上了還不起床。勉強幾年,都兩個孩子了,仍是好吃懶做,秉性難改。翠翠一氣之下跟著來宮村織葦席的跑了,兩孩子一個也沒給留。那以后,宮曉破罐子破摔有些年了,成了宮村一個二癩子,去過敬老院,嫌他年齡還顯小又能跑能走。他遭害人被逮住了,口頭掛著一句話:“打,打折了腿好住敬老院”。誰忍心啊,鄰里鄉(xiāng)親的,一頓臭罵也就罷了。
自宮村長那一早把他堵在路上數(shù)落了之后,倒也覺得自己這多年太不像話。人家宮建光身一人去南方把事兒弄成了弄大了,要把誰捏成泥人,一句話逼瘋了村長,嚇壞了宮村人。自己也是讀書出身,不說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卻也識書達(dá)理。婆娘娃跟人跑了,誰都不怨。村鄰惶惶,怕是曾得罪過宮建,自己何嘗不惶惶?宮建如果瞧不上像自己這樣的人,或者被人一攛掇,執(zhí)意捏了他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他就來扎堆兒,或許還能聽到些啥。
“曉,忙啥哩?多日子不見了,是不是跟宮村長忙村橋的事?”有人問他。
“曉,該不是腿折了?”有人打趣他。
他半瘋不傻的樣子,誰和他說話都有些不嚴(yán)肅?!皶浴笔侨×斯倜牡谝粋€字,很好叫,順溜。
他說:“狗日的,有幾個糟蹋錢,捏誰呢?我要是有一個病爸爸指名道姓先把他捏了!”
曉的話沒頭沒腦,可都聽出來是啥意思,也不好接話茬,沒有人隨聲附和,場子冷。他來了二皮子勁兒,又瞪圓了眼睛直愣愣瞅到誰就湊上去,快挨著鼻子尖兒才說:“是不是被那狗日的一句話給嚇住了?”。
他說著轉(zhuǎn)過身又對著另一個人,像演講一般:“其實都不用擔(dān)心,宮建要捏誰,我最清楚!”。
石破天驚。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當(dāng)兒,陸續(xù)有鄉(xiāng)鄰向紫藤架纏繞的牌樓走來,扎堆兒的人烏央央一片。曉更來勁兒了。雖然自己是狗屎不如,這會兒這么多人都是沖他而來,事關(guān)重大,事關(guān)宮村每戶每家每人,也難怪。他們都憋悶好多天了,是他說話招來了鄉(xiāng)鄰。
他找了一塊兒石頭,踏上去,就像站在了一個大戲臺子上,就少了話筒而已。他清了清嗓門,把衣襟拽了拽,自以為有周吳鄭王的模樣兒了,說:“捏誰,我最清楚!”他頓一頓,把目光向人群移去,這哪是往日宮村人扎堆兒,這分明是萬人大會,人頭攢動,都在等待他把話說完。他心里忽而一震,這不是宮村人都來了么?很多不曾謀面的,忠厚善良的、猙獰奸詐的,他叫不上名兒,卻知道是宮村人,從衣著上看,長袍馬褂皮帽子應(yīng)該是宮村曾祖一輩兒;著青藍(lán)色布衣面如土色的應(yīng)是祖輩;著草綠色還背個黃挎包的絕對是父輩。他大略地推算了一下,這些宮村的死人?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少則也有十年八年之久。這些年你們都去了哪兒了?是誰請你們回來的?至少是誰驚動了你們?沒有人回答。
他再一次逡巡,想看見自己永遠(yuǎn)駝著背的父親,永遠(yuǎn)面如土色的母親,他有話想對他們說,說他害怕被捏成泥人,真的被捏了,就是死了也回不到你們身邊。兩行淚不知是啥時候掛在臉上,冰冰地冷。
再次站回高處,抬起一只胳膊把手指向河灣,人群的目光隨之挪向河灣。
突然間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宮村瞬間消失了,牌樓不見了,紫藤架坍塌下來,天地一片昏暗,鬼哭狼嚎,宮村人回到了茹毛飲血的時代,州河惡浪滔天,漫過河堤,水面上全是尸體,大人的、小孩的,把一個村灣堆成了一座小山,山頂上有個人影,泥塑的,面孔很熟,他努力地想,這是誰呢?是宮常章村長呢?還是他自己呢?他用雙手拼命搔頭,想找回記憶,這一搔頭,沒搔回記憶,卻把宮村那么多人搔得沒了,還是牌樓紫藤架下,太陽依舊慵懶地掛在天上,還是那幾個鄉(xiāng)鄰,脖子伸得老長等他說出將要被捏成泥人的人是誰。
寧靜的河灣,冰冷的河水,沙攤上兀地架起了裝載機、打鉆機、挖掘機,坑基從沙灘挖到水中,河水成了渾黃色,河水濺起的浪花依舊是白色,浪花映著宮村長難以名狀的表情。
宮村修橋,在宮常章上任之初就從每戶籌款,交通局撥款,開始討論、勘探、計劃、規(guī)劃,到眼下整整十年了,這十年,僅一水之隔能相望的小村小鎮(zhèn),誰家不是“一村一品”“農(nóng)家樂”“農(nóng)家游”小車大車一長溜。同在一片藍(lán)天上下,同飲一條州河水,曬得一個太陽,宮村人到如今也沒有能過手扶拖拉機的橋,旺水期了,擺渡,枯水期,只有赤腳過河。
政府就宮村建一座橋的事研究、調(diào)查,最終被宮村人自己卡了脖子,錢也花了,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河對岸。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多狠,多恨。就宮村長自己分析,人都有自己的怨與恨,比如夫妻沒感情卻在一個炕上,鴛鴦圖譜錯了。也怨兒女讀書不努力,恨鐵不成鋼。當(dāng)上升到狠的時候,一定是到了刻骨的程度。是貓就要逮老鼠,公雞就得打鳴。自己是貓是雞不好說,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準(zhǔn)確些。
橋是村民最在心的事情之一,設(shè)計、投標(biāo),政府比宮村人還好。要是前些年他不知道要費多少口舌和周折,求爺爺告奶奶,擺酒席,塞紅包。眼下到了政府,翻出了《關(guān)于宮村州河橋紀(jì)要》,一路綠燈,統(tǒng)歸“精準(zhǔn)扶貧”,資金、技術(shù)、土地審批,不出十天,把他預(yù)計的路程縮短了十倍。政府說,冬季枯水期,先挖坑鑄橋墩,開春架橋梁,麥?zhǔn)胀ㄜ?。民不究官不問,擱置了十年的項目,宮常章受到了鎮(zhèn)上的表揚,說有力度有胸懷。
如果把他擔(dān)心被捏成泥人的憂慮量化成十分,村橋的動工,至少應(yīng)該減去三分,他臉上掛著喜色。進(jìn)得門來。也不再鐵青著臉,孩子作業(yè)錯了,飛起就一腳踢將過去,婆娘做什么飯,端到他跟前,不是嫌鹽重了就是說醋酸了。加之宮曉逢人就說前三名定了,大造輿論,把矛頭指向自己。他無所適從,夜里躺在炕上也不回她們(那些他常去看望的留守婦女)短信,百思不得其解,宮建為啥把這話說給自己呢?去年他從南方開車回來,他親自登門拜訪,就他十五年前過墳頭的事做了解釋道了歉。走時還專門來家告別,要自己給他爸說,別守著破屋子啦,去南方,那邊沒冬天,咳癥不定就好了。宮建過河沒多久,說停在了312國道人家門前的小車被人劃了幾道子。
婆娘見男人進(jìn)門,屋里依舊亮堂,心里熨帖了許多,喜神進(jìn)門和黑煞星就是不一樣。
婆娘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在火塘架起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塘火。別看進(jìn)入了電氣時代,宮村人背靠著大山,面臨著州河,冬天出奇地冷,卻從不用電暖氣,電褥子,連鍋炕從早到晚都是溫?zé)岬模矫珯闻竦幕鹛翜責(zé)崴?,吊銅壺煮茶,火塘灰中煨著洋芋毛山栗,這就是河對岸312國道上也沒有人有這福分。
他在火塘邊坐定,取出一根煙,剛用火鉗夾了火炭點煙,一個黑影站到他跟前,他還是鎮(zhèn)定的吸了一口煙,煙著了,扔下火鉗,他才抬眼,看清是宮曉。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最不愿意見到的人來了。
宮曉并不客氣,靠近火塘,拉一把椅子坐了,便給自己倒上火塘上銅壺里的茶。
宮村長畢竟是干部,知道有手不打上門客,掏了一支煙遞過去,宮曉接了,把煙往火塘里的紅灰里一杵,再取出來,煙就著了。宮村長心里罵:“尿尿不擼雞巴,懶到家了”,嘴里卻說,“逍遙,啥事?說吧”。
他看也不看宮村長一眼,死死盯著火塘中某一個地方,幾分黯淡地回話:“你說宮建狗日的真能做得出?”
“很難說”,宮村長有些漫不經(jīng)心。
“真要把誰捏了,誰還活不活?”
宮村長這才把手中的煙蒂扔進(jìn)火塘,干咳了一聲,把宮曉的目光從火塘上咳了回來,他立即惡狠狠地盯上去,這一盯就沒容他游走,就像盯著一個犯了錯的稚童。他從宮曉的眼里讀出了怯懦。這些日子雖然他逢人就說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已經(jīng)有了前三名,貌似強大,其實他膽戰(zhàn)心驚。在宮村以至于過了河的鄰村,像宮曉這樣讀了一肚子書的賴皮式人物,算是“一枝獨秀”,白白荒廢了自己。前年他偷摘后塬黨銀虎的梨吃,完了去見黨銀虎說,你家果園染病了,冬天一定把枯葉殘枝燒了,并說了幾種藥。黨銀虎說,偷了人家給人家說你家鎖該換了。沒往心上去,去年黨銀虎的果園連花都沒開。他去魚塘偷魚,也給人家說方子,開始沒在意,時間長了,宮曉成了幾家養(yǎng)魚的“魚大夫”,而他的恣意妄為令人不解和不齒。
這會兒他怕了,他是宮村的一大禍害,在外打工留婆娘在家的,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宮曉。
宮曉被盯得實在不自然了,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知道不?把誰捏了都是宮村不光彩的事兒”。
他終于從宮曉的臉上挪開了目光。
“這是損八輩兒的事,比挖人祖墳還要惡!”宮曉不被村長盯著了,顯得輕松了。
“驢背上搭鞍子咋樣也磨不上你”。
“誰說不是”,他已站起來離開火塘,踱著碎步說,“別說驢背上搭鞍,就是丈二長的桿子也打不到不掛果的樹上來”。
他說著話又蹲下來用火棍兒撥弄著火塘,就有灰?guī)е』鹦秋w出來瞬間又滅了。他口氣緩了許多,“啥前三名,那是我虛張的,你把橋的事吆喝著開始建了,聽說你和文書前日去了后洼巖,文書說趁冬閑,把宮村的水接了,還有你悄悄跑政府要讓宮村亮起來……”
宮常章,宮村多年的村長了,計劃生育緊的那陣子,欺上瞞下,盡管如此還是得罪了鄉(xiāng)鄰,為皇糧國稅,踏斷過村民門檻,就為宮建一句話,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常言說“人在做,天在看”,這天就是村民,村民在盯自己看自己,好也看得見,壞也記在心。
宮曉這多年來第一次在村長蹭飯了一頓飯食,宮村長婆娘在宮村巧手出了名,為干部多年,鎮(zhèn)上下鄉(xiāng)干部就愛吃他婆娘的糍粑和手搟面。宮曉能到家來,沒有不可一世的傲氣,還有幾分可憐,畢竟是沒婆娘的人。村長給自家婆娘挑了眼色,洋芋豆腐臊子面,碗底臥著渾渾全全的兩荷包蛋。宮曉抹著油漬漬的嘴,咂吧著,還想說啥,被宮村長一擺手,“走,跟我去后洼巖取水樣”,說著出了門。
好事不出門,瞎話傳千里,宮村的宮建要把誰捏成泥人的話在宮村家喻戶曉,基本屬于原汁原味。傳到過了河的鄰村,話就有了水分,添油加醋,再傳下去哪個是血淋淋的。
話是這樣傳的,宮建嘛,是宮村在外打工把事情給弄大了,特有錢,在外戀愛了幾房婆娘,風(fēng)光夠了。他爸幾次要死,沒死的了,這個冬天怕是熬不過去了。忠孝兩難全嘛,就想出了騷主意,要買童男童女陪葬哩。凡聽到者無不驚駭,這不是回到舊社會了嗎?不可能。另一個說法和現(xiàn)實比較接近,說宮村村干部要把河灣賣了,由省城一個大款在河灣辦水上樂園,去外邊引回來黃花閨女辦花船,到時候,宮村人都是皮條客。叫在外地的宮建知道了,說這是絕宮村人的事??隙ㄓ胸埬?,便傳話回來說是他爸這回死,定要把誰壓進(jìn)棺材。當(dāng)然是指村干部了。有夸獎的說宮建是宮村有血性的人。也有指責(zé)的說這娃有錢就有錢,你爸死就埋,大待客,請響樂,拿鄉(xiāng)鄰作踐啥?還說宮村人都瘋了,生怕宮建借他爸死這回鬧騰出啥花樣兒。
鎮(zhèn)長從傳言中篩選了之后,并和宮常章做了核實,基本就是把誰捏成泥人陪他爸。鎮(zhèn)長在電話中直截了當(dāng)批評宮常章,作為村干部應(yīng)該阻止這一瘋傳,什么童男女,有影響和諧社會之嫌。宮村長在電話上不停地回答,謝謝領(lǐng)導(dǎo)指點,謝謝鎮(zhèn)長,嗯哪嗯哪,他剛要摁掉手機,鎮(zhèn)長又問,“把誰捏成泥人的范圍該不會包括鎮(zhèn)政府吧?”他急急忙忙回答:“沒有沒有,單是宮村就天塌地陷了,哪還能到鎮(zhèn)政府!”他胡亂掛了電話,一抹額頭,汗涔涔。
宮村人臨河而居,州河水潺潺流過,不愁日子的時候,坐在家門口看著河堤上的垂柳白楊,聽河水嘩啦啦歌唱,每年三月開始,水中的桃花鯉不時地從水中躍出看一眼宮村,又“吧唧”落入水中。窮日子的時候,家中來客,待客就是河里的魚。一條堰渠,把水引流到村中,洗滌、煮飯、澆灌農(nóng)田。自上游開什么鎢金礦以來,河水不再清澈,桃花鯉也沒了,王八沒了,堰渠邊兒上的水草也蔫了死了,下游百姓,包括宮村人鬧到政府,環(huán)保部門也來過人,水清了幾個月又渾了,說是納稅大戶?!扒?!官商勾結(jié)”,罵歸罵,宮村人被逼得無奈,就在家門口掘井,按理說井水不犯河水,在宮村就不是這樣了。
宮村臨河,水位高,掘井不用太深就見著旺勢的水了,古話說“大河漲水小河泛沫”,在宮村人這多年中,是大河水渾了井水也不清,再好的茶,用宮村水沏出來,寡淡無味,全村子唯有靠后洼巖下的幾口井水沒受州河影響。
后洼巖連著蒼茫的秦嶺,那面刀削般的巖壁常年濕漉漉地長滿青苔,雨水多的年份,在冬天,巖面就成了冰鏡。
幾年前政府搞“人畜飲水工程”,有人攀過后洼巖,接水的管子壓滿了村委會,那一時期過了,管子還沒上山,白白浪費政府在山上建的蓄水池。
宮村人背過村長,議論宮建,說宮建應(yīng)該是宮村的有功之臣,不是宮建一句話,誰拿錐子把宮常章也錐不動。
接水埋管子是要先挖好管溝的,也叫水溝,從山上引進(jìn)村也有里把多,不是小活路,所幸上凍還有些日子,上勞力是很費嗓子的事。
日子好過了,宮村人也就懶多了,一戶一個勞動力,不論有井沒井,誰也不能少。他和文書從東頭吆喝到西頭,好像是吆喝給墻頭的,誰也沒動靜。偶爾有人探出頭,看村長身后沒人,便把操在手里的?頭扔了。只有宮曉滿面春風(fēng)跟著文書拿著皮繩提著撒線用的白灰。有人在門縫兒里罵宮曉:光棍兒一個,還愁沒水,日能的。
一個大晌過去,挖水溝的只有村長、文書、宮曉和其他兩人,照此下去,別說上凍,到開春也挖不到頭。
收工時村長和文書商量看村賬戶上有多少錢,凡挖水溝出勞力的按大小工資折半付工錢。文書電話給會計,會計回話說只能付三到五天的。村長沉思了許久,盤算著三到五天是挖不完的。一籌莫展中,宮曉把村長拉到一旁說了幾句話,村長茅塞頓開,叫文書如此寫幾張告示貼在幾個顯眼的地方。
傍晚,裊裊炊煙從宮村的角角落落升起,半輪月亮下,宮村村道樹影婆娑。村長安排宮曉幫文書寫告示,告示再不起作用,接水的事又得擱置。村長太無奈了,這幾天宮曉不再蠱惑什么前三名,他心里踏實了許多。至于告示如何寫,他說宮曉一肚子墨水,文書也就掌墨伺候。
告 示
凡宮村村民見告示悉之如下:
本村委會欲將從后洼巖引水進(jìn)村以解決“人飲”免遭州河污染之害。已由相關(guān)部門對水樣進(jìn)行過檢驗,水質(zhì)達(dá)標(biāo),可供“人飲”,此實乃我村村民一大幸事。
因本村公共財務(wù)捉襟見肘,因而征集每戶每日出勞力一名挖水溝。義務(wù)出工,不攤派,若確有困難可請親戚代為出工,直至通水為止。
自本告示當(dāng)日起,如仍不出勞力者,本村委會將作出如下處罰:
一、不予預(yù)留接水管,永不供水;
二、村委會對其莊基地進(jìn)行復(fù)查丈量,多出部分將按國家政策收回或處以罰款;
三.把誰捏成泥人陪宮建他爸。
特告希周知
宮村村委會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日
廟不在大有神則靈,藥不在靈對癥就行。告示貼出了三張,自然紫藤架下牌樓少不了一張,是宮曉和文書踩著月光貼的。文書心里沒底,還在忐忑,宮曉十分自信,斷言保證明天一個也不會少。
次日,從河灣過來的風(fēng)確實有些襲人,白灰撒的線被風(fēng)刮得粗細(xì)不一,但仍像長長的白色水蛇彎來拐去,從巖下拐到村尾??瓷先ミ€有些氣勢。須臾,宮村人像隊伍集合一樣從各自家門走出,手執(zhí)?頭、鐵锨,鋼釬,紛紛涌向白色水蛇,一片人聲笑聲,宏大的氣勢,轟轟烈烈的場面,像是和河灣上的架橋工地在比賽。村長在人群中瞄到正指手劃腳給人家說水溝深度、寬度的宮曉,趁旁人不留意時給他翹了大拇指,宮曉自然會意。
到現(xiàn)在為止,宮常章不得不把自己和村民宮逍遙捆在一起應(yīng)對宮建,不然,明明暗暗,隱隱約約太糾結(jié)。文書也看出了村長的糾結(jié),勸慰他,別放心上去,現(xiàn)在的年輕人嘴上跑火車不用當(dāng)真。村長說,正因為年輕,什么事都做得出。宮村的姑娘出去打工,再回來都抱著孩子,也就罷了,身后還跟著一個老頭,去看望的鄉(xiāng)鄰還以為是孩子的爺爺,恁老的,還油頭粉面,原來竟然是姑爺啊。姑娘他爸都該把姑爺叫伯伯的樣兒。人家姑娘可不在乎,照樣嗲聲嗲氣地介紹每一個來人,叫嬸,叫姨,叫奶奶,那老頭叫了,還鞠躬,差點兒沒把宮村人羞死。因而,不能太掉以輕心。
按宮村往年的節(jié)氣,過了小雪就天寒地凍了,上凍前,水一定要接通。水溝解決了。從山上到巖下的管子不用埋,峭壁上也無法埋,管子要包起來,這活兒只能放到最后完成。當(dāng)下要立馬著手的是把全村退耕還林政府補貼算到各家各戶并立即兌現(xiàn)。
村長說出這話時很迫切。挖水溝的挖水溝,會計文書抓緊清算,他說他和宮逍遙下午還去了宮建家,那個病秧子還沒有痊愈的跡象。茅坑沿兒摔一跤,離(屎)死不遠(yuǎn)了。按宮村人“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的說法,八十四歲的宮建他爸絕對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冬至前后是病秧子繞不過的門檻。宮村長要在病秧子走之前辦完村民說了許多次也一直在詬病的事情,橋,水。退耕還林當(dāng)初政府催得緊,要造冊,要注明處所,要本人簽名,還是他和文書窩在辦公室扳人頭數(shù)著造冊子,造地畝,估算坡度,報上去了,一年后政府每畝地八十元的補貼一次性劃下來了,這些錢,他沒敢動,是百姓的口糧啊,卻因地畝不準(zhǔn),劃給每人的沒根據(jù),加上退耕還林的地照種著,沒人追究,一擱就是幾年。近年來,甭說坡地,塬地,就連灣子里的平地也有人撂荒,成了野兔野豬的家園,才想起政府退耕還林的補貼,也來村委會鬧過。
如果這次不清算到戶,肯定也會成為宮建把自己捏了的一個籍口。宮建和自己競選時也曾提到這筆賬,好在他在宮村沒口碑,敗給宮常章。
宮曉這一餐晚飯他早早給宮村長老婆報了伙,說他回去黑燈瞎火的冰鍋冷灶的,麻煩嫂子多添一碗水。
他從挖水溝工地早走一步,趕回家提來一瓶酒,正好和宮村長同時進(jìn)了村長門。婆娘給男人說宮曉要來家吃晚飯,男人說,整兩菜,這不,他正拿了酒來。村長本是想著叫文書也過來喝幾盅子,解解乏,幾天了跑前跑后埋管子,接龍頭,一身土一身灰的,宮曉說算了,改天再叫。說罷自己圍著已經(jīng)擺好小菜的方桌坐定,自己先斟三盅下肚,當(dāng)村長坐下來時他臉上已有了暈紅。村長婆娘把晚飯整的豐盛:山栗子燒雞塊兒、蘿卜干燜炒臘肉、醋熘白菜絲兒、家常老豆腐,還有白米干飯。和村長碰過三杯之后,就有些微醉,恍惚中,村長婆娘渾圓的屁股每在眼前晃動一次他的醉酒就加重一分,小方桌挨著火塘放著,有婆娘的屋子縱然沒有火塘也是暖的。他舌根兒僵僵地說:“狗日的宮建,騎著老虎祭祖墳,嚇唬他先人哩,你不用怕,大前天鄉(xiāng)鄰私下商量了,要聯(lián)名抵制宮建把你捏成泥人,萬一宮建和你過不去,埋他爸時宮村的八抬靈柩看他能請得動誰,他把他爸背到墳地里去……”
宮村長不接話不搭岔子只顧吃他的菜。他帶著哭腔繼續(xù)說自己毀了自己,沒有家小也沒了尊嚴(yán),沒人瞧得起,若被宮建捏了陪他爸,就是到了那邊小鬼兒都看不起奈何橋都過不去,前三名是憑空的事……橋通了,把宮村那片林子承包給我,種茯苓的技術(shù)我懂。
宮曉看似恣意妄為,仍有軟肋,就是維護(hù)他那可憐的自尊。醉醺醺臨出村長門還不忘叮嚀村長千萬不能允許宮建把他捏了,一村之長有權(quán)有責(zé)保護(hù)村民人格和榮譽。他打了一個酒嗝,迎著寒風(fēng)消失在夜幕中。
宮村村橋第一個橋墩澆筑完畢之時,村長帶人去了州河,宮曉扛著整箱子掛鞭。依鄉(xiāng)俗講究應(yīng)是蓋房子上梁儀式,這是橋墩也就免了相關(guān)過程。諸如“上梁正逢黃道吉日,立柱恰遇紫微星君”之類的對聯(lián),或由長者提著銅酒壺在屋梁上灑酒并說些吉利話之類。橋工隊只給宮村長說第一個橋墩澆筑完成了,宮村長明白這是在討喜,便就來了。文書則領(lǐng)著人在河灘搭棚架鍋煮菜燉肉,凡出力挖水溝的都來了河灣,自己做自己吃,沒客沒主。掛鞭噼里啪啦響過,藍(lán)色煙霧久久繚繞在州河水面,把個清冷的宮村哄抬得熱熱鬧鬧,肉香酒香浸遍了州河。宮村長給橋工隊隊長個紅包,接著宮村人一個接一個敬酒,還一口一個謝謝,隊長不知是裝醉還是真醉了,直到軟癱在沙灘上,敬酒才罷休。
年齡稍微長的還記得,村子曾經(jīng)的熱鬧是在戰(zhàn)天斗地的時候,像農(nóng)田基建大會戰(zhàn)、水利工程大會戰(zhàn),那可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場面。也曾在工地、河灘、山壩子架鍋造飯,可鍋里見不到肉星兒,清水煮蘿卜白菜,但仍笑聲不斷。在灶間忙活的婦女一陣嘻嘻哈哈,說多虧了宮建一句話,把人嚇得尿了一褲襠,要不然,這橋這水,日死都沒有這么熱鬧。見村長端來碗涼菜才住了嘴。
冬天無風(fēng)就是好天,這一天都沒有風(fēng)。宮村人、橋工隊人還有外村趕來為宮村第一個橋墩“交梁”的村干部,鬧騰到半夜才收場。外村的干部腳下踉蹌著,硬著舌根子跟宮村人打聽誰是“宮建、弓箭、工電、宮殿狗日的敢把宮常章捏成泥人,反了不是?”自然是打聽不到,最后落一句:“狗日的,這一招還真靈!”
說到宮建,要不是他爸犯病,他放出話來,宮村人還真忘了他。那一年的清明,宮村宮姓人老早就約好了日子祭墳,當(dāng)官為宦做賊討飯,宮姓子孫誰都沒理由不回宮村祭墳。宮建卻有些年沒回來了,這一年族人約定冬至往后推到一百五十天再祭墳,俗稱“易伯屋”,有什么講究,無考。宮建突然冒出來宣布年墳頭由他過,猶如空穴來風(fēng),蒸發(fā)了一樣不養(yǎng)父母不祭先人的人,憑什么過“墳頭”,宮建說:憑錢!他有錢。
“墳頭”是這一帶的鄉(xiāng)俗,也是宮姓人的講究,清明祭墳的這一天,由本族人輪流或推薦一戶人,把祭墳這一天的花銷全包。宮姓戶族大,輪到誰家得好多年,到誰家,誰都給自己長臉,一家比一家,比掛鞭比煙花,還有是豬頭、水果、煙酒,然后在誰家大吃大喝兩三天。在這當(dāng)兒,族長,后來就成了族門中年長或帶長的就族內(nèi)的事商量商量,像今年出嫁的娶妻的都有幾戶,誰家春荒需不需要族人幫襯等等。
宮建在墳上的掛鞭炮仗煙花自不必說,也使本輪到的這一家備的祭品大失其色,也沒往墳上拿,更少見的是他叫來一幫子狐朋狗友,請州城酒店的大廚,夜里還搭臺子唱戲。
宮姓人有的一聲不吭連自己家門也沒進(jìn)過河就走了,有的借故邊打電話邊說“就來就來啦”,從宮建眼皮子底下溜了。安桌子開飯的時候,連一條狗的影子也沒有。上門兒去叫,家家門上鎖。夜里唱大戲,秦腔《大升官》,燈火通明的戲臺子前寥寥無幾的觀眾。宮建傻了,近乎要瘋,罵宮姓人不是東西,給臉不要臉,豬都不如。按說宮村還有許多外姓人,不過宮姓人的墳頭,宮建也不敢請外姓人來吃,晚上看戲總可以吧,還是沒人來。臺下無人,臺上沒勁,宮建甩了鑼鼓,扯了胡弦,三個晚上三臺戲,當(dāng)下付了錢,唱戲的摸黑過河走了,大魚大肉魚鱉海怪被宮建一氣之下全倒在了村道邊上的堰渠里,臭了幾個月,養(yǎng)肥了綠頭蒼蠅。白天黑夜嗡嗡嗡。宮村人恨死了宮建,詛咒他不是墜飛機就是火車翻,反正不得好死。
他突然的一句話,證明他并沒有離開人世,當(dāng)初的詛咒白詛咒了。冬天的腳步一天比一天快,天稍微有些云,遠(yuǎn)處的秦嶺山巔就有了雪印子。要是春天那秦嶺山巔上的雪會一天比一天小,突然也就不見了。而冬天就會捂得越來越嚴(yán)實。以至于成了雪白世界,再遠(yuǎn)處就成了一片白云,分不清誰最先戴上雪帽子。
已有了零星雪花在宮村的空中毫無秩序地飄著,忽而高忽而低,最終落下來,一著地,就沒了影子。
宮村長急的不是橋上工地的事,就是下冰刀子都有政府扛著,因為是和交通局簽的合同。正在清算退耕還林的賬目。雪再厚,蹲在火塘邊都行,就是這水,他捶著胸脯說要在上凍前接好通水??催@天兒,說凍就凍,進(jìn)了村的水溝里已埋好管子,只要從后洼巖下來的管子一接通,就算完工。到這個時候?qū)m建他爸不死則罷,死了,宮建還要捏自己,就是天要人命不可抗拒。法兒他媽把法兒死了---沒法了,聽天由命吧。
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也就無顏活于人世,他明白鎮(zhèn)上干部對自己并不看好,二十幾個村,宮村老是排在后面拖后腿,一旦被捏,自己去鎮(zhèn)上開會,一定能嚇?biāo)酪淮笃?/p>
“這是宮常章村長嗎?不是被捏成了泥人?怎么會來開會?”
“鬼!打鬼!”
“快拿桃木條子,抽!狠勁兒抽!”
鎮(zhèn)政府大院肯定一片大亂。
每一想到這兒,不由他一個寒顫。
他每天去宮建家里看望那個病秧子,不見轉(zhuǎn)好,也不見轉(zhuǎn)壞,他每去一次,就念一次阿彌陀佛,乞求著等他把該辦的事辦了做好了,老病秧子再去死。你狗日的造孽。他在心里罵。
他悄悄告訴過村醫(yī),一有空就去看看老病秧子,該用的藥盡管用,把賬記給他,村醫(yī)說:“青葉落黃葉掉,陰司路上沒遲早”。
宮村長說:“啥青葉落黃葉掉,多留人命一天,勝似燒香十年”。
“天底下有哪個醫(yī)生能保命的?我又不是華佗李時珍?!贝遽t(yī)面有慍色,揶揄村長。
“嘁!”村長壓低了聲音,“就是那個意思嘛,又不是箍著你?!?/p>
村醫(yī)剛走遠(yuǎn),他就沖著村醫(yī)的背影罵:“嫌錢扎手?狗肉不上臺板!”
天冷,村頭沒人扎堆兒,至多是三三兩兩在誰家火塘圍著嗑松子、看一陣《百家碎戲》,聯(lián)系到宮村張家長李家短的議論。沒人扎堆兒的村子很冷清,橋工地上要不了幾天也得停工。倒也是,人懶天不懶,到啥季節(jié)了誰也抗不過,人急天不急,總不能因?qū)m村水沒安上就不冷不下雪。
老天爺再挨至多兩天后洼管頭就接上了,文書、會計、監(jiān)委會主任,凡村上拿工資的都被他攆到后洼巖,分頭負(fù)責(zé)安全、背簍子、接水頭。按預(yù)計的,今兒后晌,也就是眼下套了粗管子又包裹了幾層,水管能從上面放下來。
要不是上午鎮(zhèn)上來人,他要陪著,后洼崖也不至于臨天黑前把人從崖上摔下來,他的心情是這個冬天最好的一日,并且今后也不怕誰把自己捏成泥人,可天不遂人愿,偏偏從崖上摔下了人。
上午,后洼崖洼子里正堆滿雪白的塑料管子,接口接頭,蓄水池沉淀了滿滿的水,他湊上去,喝一口從溢水管流出的水,甜潤潤的,大冷天他竟然咕咚一聲咽了下去,滋潤到了心田,接連好幾口,抹一下嘴滿臉都是喜悅。
宮曉是這次拉水的主要技術(shù)勞力,大伙兒知道他是無所不通的人,他沖著宮村長說他昨日接了一塑料桶水扛下山,煮了飯,油鹽沒放,那個香啊,他吃了兩大碗,在場的人皆笑,煮的稀飯吧喝了吧。
這時宮村長手機響了,是鎮(zhèn)上來人了,已到了河邊,剛看完橋工地,要來村上,他邊接電話邊從高處朝河里望去,確實有三人離開河灘向村子走來。
在村委會門口和鎮(zhèn)上人正好照面,因他認(rèn)識其中的鎮(zhèn)紀(jì)委副書記,還有副鎮(zhèn)長,另一名是大學(xué)生女村官,樸素大方,漂亮干練。他心里有些那個,是因啥紀(jì)委咋來了?待坐定,鎮(zhèn)長喝完一杯水,一本正經(jīng)地對宮常章說明來意。
宮村一班人干了件事關(guān)民生的事情,為全鎮(zhèn)樹立了榜樣,今天來是為了整先進(jìn)材料。女村官是專門趕來取經(jīng)學(xué)習(xí)的,今兒晚她就住在宮村。紀(jì)委人和他認(rèn)識,要他談?wù)勍烁€林賬目兌現(xiàn)的事。這個全縣群眾反映最多的事,空報地畝,退而不還,名退實耕,村干部貪污、挪用政府補貼。鎮(zhèn)紀(jì)委擬對全鎮(zhèn)進(jìn)行專項督查,宮村在這方面做得好,要表彰。
他把紀(jì)委書記和鎮(zhèn)長送到河口,再三致沒有留飯的歉。返回的路上,在反復(fù)琢磨,是不是哪里錯了,一邊是宮建要把自己捏成泥人,一邊是鎮(zhèn)上要表彰。如此突兀,不由他錯愕。尤其是臨了,紀(jì)委書記拍著他的肩膀說,當(dāng)干部嘛少不了受委屈,至于有人要把你捏成泥人陪他爸,這是絕不允許的,鎮(zhèn)上要徹查此類傷害村干部的事。
宮常章努力回想,這段時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是黑暗的時空隧道,還是小鬼繩捆索勒。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不經(jīng)風(fēng)雨怎么見彩虹。他感謝宮建,他剛要喊萬壽無疆,文書電話,說宮曉順管子下山時摔了,不輕,報120了。
他一陣眩暈,扶住了身旁的一棵樹沒倒下去,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怎么都讓他宮常章遇上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是那樣急促倉惶,帶著不盡的茫然。女村官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緊跟在屁股后面又是招手又是喊:宮村長等一等。
宮村長聽見與否不打緊,尖尖的又甜又脆,極富感染力的普通話,在幾分寂靜的宮村回蕩,早已驚動了圍在火塘貓冬的人。尤其是那些小媳婦兒老娘們兒把頭夾在門縫兒朝外看。
“粘住了粘住了?!?/p>
“嘿,還是嫩包谷。”
“不像,屁股恁大?!彼齻儽M情編造村長。
幾個人從高處往下溜管子時,石茬子掛住了包裹管子的石棉布,宮曉從上面下來,找到了石茬子,站是站穩(wěn)了,就在撅屁股彎腰伸出手的剎那間摔了下來,這會子已經(jīng)被人幫著平躺在茅草地上,頭部傷口還在流血,人不停地抽搐。
宮村長幾乎癱掉了,勉強走過去,跪著抱起宮曉,找到頭上傷口緊緊捂住。宮曉的血流在宮村長身上,一片殷紅。他的頭腫脹起來,人昏迷了。
宮村長突然失了聲,只見他張嘴說話,卻沒有人聽到他說什么,文書把耳朵湊上去聽清了,他說把人往河邊抬,120到了不誤時間。
文書說,取門板去了,馬上到。
女村官早就嚇白了臉,沒想到剛到宮村就遇到這樣的橫事,難道自己是黑煞星?她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紗巾,把村長手捂著的地方用紗巾綁住了,騰出了村長的手。文書看著她,睜大了問詢的眼睛。宮村長緩過神,回聲了,很是嘶啞,對文書說:“她是鎮(zhèn)上干部”。
“噢,”文書少了疑慮,趕緊收回眼神。
有人扛著鋼絲床來了,宮村長抱著宮曉的身子,文書他們抬著腿,把宮曉平放到床上去。120救護(hù)車的鳴笛聲從河對岸傳來,他們抬著鋼絲床趕到了河邊。
半路上宮曉被顛簸得醒了過來,見宮村長頭上冒著冷汗,手還捂在自己頭上,便十分艱難地說:“村——長,就讓——狗——日的——宮建——把我——捏了——陪他——爸去——”
宮曉話沒落音,又昏迷了。
后記:
口鎮(zhèn)政府聯(lián)合具狀,狀告宮村村民宮建悖逆人倫,侵犯人權(quán),要把誰捏成泥人陪他爸。據(jù)此,具狀人要求被告人收回此言,并賠償。
不過數(shù)月,法院駁回訴狀,理由:經(jīng)過公安機關(guān)偵查,被告宮建查無此人,此言語無根無據(jù),故不予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