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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井離鄉(xiāng)的人

2018-01-04 17:35弗蘭納里·奧康納
雪蓮 2017年16期
關鍵詞:麥金太爾特利

弗蘭納里·奧康納

孔雀跟在肖特利太太的身后,順著那條大道走上那座小山。她打算去站在山頂上。他們一個跟著一個走,看上去倒像一個完整的行列。她把兩只胳膊合抱起來,在登上那座山頂時,簡直像那個巨大的鄉(xiāng)下主婦,得到一個危險的信號,便跑出來看看出了什么麻煩。她用兩條極粗的腿站著,具有一座大山的宏偉自信的神氣,再往上去是逐步狹小的花崗巖般凸出的部分,最后是兩個冷冰冰的碧藍的聚光點,向前掃視,察看著一切。午后白晃晃的太陽正在一大片參差不齊的云層后面運行,仿佛自命是一個不速之客,可是她不顧陽光,目光往下凝視著從公路上分叉出去的那條紅土大道。

孔雀就在她的身后停下,它的尾巴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發(fā)出金綠色和藍色的光彩,它稍許翹起來點兒,免得碰到地面,還像蓬起的裙裾那樣,在兩邊飄揚出去。腦袋在那個蘆葦般的藍色長頸子上縮下,仿佛它正注意著遠處一件別人全看不見的東西似的。

肖特利太太正注視著一輛黑色汽車從公路上轉過來,駛進大門。在大約十五英尺外的工具棚那邊,那兩個黑人阿斯特和薩爾克停止了工作,注視著。他們給一棵桑樹遮住了,不過肖特利太太知道他們在那兒。

麥金太爾太太正從她宅子的臺階上走下來,迎接那輛汽車。她臉上露出最開朗的笑容,但是肖特利太太就連從那么遠的地方,也可以看出,她的笑容里有一層緊張不安的意味。來的這些人只是受雇來幫忙的,就像肖特利夫婦或是那些黑人這樣。然而,這地方的主人卻出來歡迎他們。她出來站在那兒,穿著最好的衣服,戴著一串珠子,這會兒還大張著嘴,快步走上前去。

汽車和她一樣,在道旁停下,神父首先跳下了車。他是一個身穿黑衣服的長腿的老頭兒,戴著一頂白帽子和一個方向朝后的衣領,肖特利太太知道,神父要別人知道自己是神父的時候,總這么做。就是這位神父安排好讓這些人上這兒來的。這時候,他把后車門拉開,從車上跳下兩個小孩兒,一男一女,接著走得比較慢的,是一個身穿褐色衣服的女人,樣子就像一顆花生。然后,前車門打開,那個男人,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走下車來。他身材很矮,背有點兒癟進去,臉上戴著金絲邊眼鏡。

肖特利太太把視力集中在他身上,隨后又擴大開點兒,把那個女人和兩個小孩兒也包括在一幅團體照片里。使她覺得很特別的第一件事是,他們看上去和其他的人一樣。每回,她在想象中看見他們時,她所得到的形象就是三只熊,排成單行行走,象荷蘭人那樣穿著木鞋子和有許多鈕扣的閃亮的上衣,戴著水手的帽子??墒悄莻€女人卻穿著一件她本人也可以穿的衣服,孩子們穿著和周圍一帶任何人所穿的一樣的衣服。那個男人穿了一條卡其褲子和一件藍襯衫。突然,在麥金太爾太太向他伸出手時,他快速地彎下腰,親了一下那只手。

肖特利太太把自己的一只手猛地一下抬起來伸向嘴去,一剎時又把手放下,在屁股上使勁兒擦擦。要是肖特利先生想要吻她的手,麥金太爾太太就會把他打得抱頭鼠竄,不過肖特利先生好歹也不會去吻她的手。他沒有時間去閑混。

她瞇縫著眼,更仔細地看看。那個男孩兒呆在那群人的中央說話。據信他最會講英語,因為他在波蘭學過點兒英語,于是他聽父親講了些波蘭語,再用英語講出來,然后聽著麥金太爾太太講的英語,再把那譯成波蘭語。那個神父告訴過麥金太爾太太,他的名字叫魯道夫,十二歲,女孩子的名字叫斯萊奇威格,九歲。在肖特利太太聽來,斯萊奇威格就象一個你會給害蟲取的名字,或者是相反的那樣,就好象你管一個男孩兒叫博爾威維爾①似的。他們的姓只有他們自己和那個神父才說得上來。她聽得出的不過是戈布爾霍克。她和麥金太爾太太在準備接待他們的那一星期里,一直管他們叫戈布爾霍克家。

接待他們的準備工作很不少,因為他們自己一無所有,一件家具,一條被單,或是一只碟子也沒有。一切不得不從麥金太爾太太不能再使用的物件中拼湊起來。她們從這兒收集起一件單件的家具,從那兒又收集起一件。她們還取來一些有花紋的雞食布袋,用那做了幾條窗簾,兩條紅色的,一條綠色的,因為她們沒有足夠的紅布袋好做成三條一色的。麥金太爾太太說,她不是錢做的,買不起窗簾。“他們也沒法說什么,”肖特利太太說?!澳阆胨麄儠直娉鍪鞘裁搭伾珕幔俊丙溄鹛珷柼浾f過,這些人經歷了他們經歷的一切以后,對自己能得到的隨便什么都應當十分感激。她還說,想想看從那面②逃出來,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他們多么幸運。

肖特利太太回想起,她有次看過的一部新聞短片中的一個小房間,房里堆得很高的是一大堆赤裸裸的尸體,胳膊和腿纏結在一起,這里支出一個頭,那里又支出一個,一只腳、一個膝蓋、一個應當遮掩起的部分,全支了出來,還有一只手高高舉起,手里并沒有抓著什么。你還沒有來得及認識到它是真的,沒來得及相信它,畫面倒又變了,一個空洞的人聲說道:“時間在前進!”這是歐洲每一天都在發(fā)生的那種事情,他們在歐洲不像在這個國家里這樣前進。肖特利太太從她的有利的地位上注視著,突然通過直覺知道,戈布爾霍克家,象帶著傷寒蚤的老鼠一樣,可能會把所有那些殺人的方式直接帶過大海,帶到這地方來。如果他們是從對他們干下那種事情的地方來的,有誰能說他們不會對別人也干下那種事情呢?這個問題的廣泛意義,幾乎使她感到震驚。她的肚子顫抖起來,仿佛大山的中心微微震動了一下。她自動地從高地上走下來,走上前去由人家介紹給他們,仿佛她打算立刻就弄明白,他們能做出點兒什么事似的。

她走近前去,腆著肚子,昂著腦袋,兩只胳膊合抱起來,皮靴輕輕拍擊著她的粗腿。她在離開那群用手比劃著的人大約十五英尺的地方站定,把目光盯在麥金太爾太太的后頸窩上,使人家覺察到她來了。麥金太爾太太是一個六十歲的矮小的女人,生著一張滿是皺紋的圓臉,紅色的前劉海幾乎垂到了用筆畫的兩道高聳起的橘黃色的眉毛上面。她的嘴很小,活像一個洋娃娃的,眼睛睜大時是柔和的藍色,但是瞇起來察看牛奶罐時,卻比較像鋼鐵或者花崗巖的顏色。她曾經埋葬了一個丈夫,又和另外兩個離了婚。肖特利太太很敬重她,把她看作一個還沒有人能勝過的人——除非,哈,哈,或許就是肖特利夫婦。她把一只胳膊朝著肖特利太太的方向伸過來,對那個男孩兒魯道夫說:“這位是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先生是幫我管理牛奶房的。肖特利先生在哪兒?”在肖特利太太依舊合抱著兩只胳膊,又朝前走起來時,她這么問?!拔蚁胝宜麃頃思业娜??!?

原來是姓吉扎克。她當著他們的面并沒有管他們叫戈布爾霍克?!板X塞在牛棚里,”肖特利太太說?!八麤]有時間象那邊那些黑人那樣,在矮樹叢里休息。”

她的目光首先掠過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的頭頂,然后緩緩向下轉去,就象一只兀鷹在空中翱翔,下降,終于停到那個尸體上那樣。她站得相當遠,因此那個人不能吻她的手。他用綠色的小眼睛正視著她,咧開大嘴朝她笑笑,嘴里半邊沒有牙齒。肖特利太太并沒有笑,她轉過臉去注意看那個小女孩。她站在母親的身旁,把肩膀從一邊搖向另一邊,頭發(fā)編成兩根環(huán)形的長辮子。盡管這個孩子取了一個害蟲的名字,她卻長得很美,這是不可否認的。她比肖特利太太的兩個女兒安妮·莫德和薩拉·梅長得都美。肖特利太太的兩個女兒一個快十五歲,一個快十七歲,不過安妮·莫德始終沒有發(fā)育好,薩拉·梅眼睛有點兒斜視。她把那個外國男孩和她的兒子H.C.比較了一下,H.C.要出色上許多。H.C.二十歲,具有她這種體格,還戴著眼鏡。他現在在上圣經學校,等畢業(yè)以后,就要去從事教會工作。他嗓音響亮、甜潤,唱圣歌很合適,而且什么東西都能叫賣。肖特利太太望著神父,想起來這些人并沒有一種很高深的宗教學說。這會兒,她無法說出他們都相信什么。因為那些蠢事沒有一件由于他們的信仰而給革除掉。她又看見了那個尸體堆得很高的房間。

神父本人以一種外國方式講英語,不過他的喉嚨里好像塞滿了干草。他的腦袋禿了,一張長方形的有白斑的臉上生著一只大鼻子。在她打量著他的時候,他的大嘴一下張開,兩眼凝視著她的身后,說:“啊—啊—??!”一面用手指指。

肖特利太太回過身??兹刚驹谒砗髱子⒊咭酝?,頭微微翹起。

“一只多美的鳥兒—兒??!”神父咕噥說。

“又多一張嘴要養(yǎng)活,”麥金太爾太太朝孔雀那方面瞥了一眼,說。

“它多會兒開屏呢?”神父問。

“在它認為合意的時候,”她說?!霸缦冗@地方有二三十只這種孔雀,但是我讓它們一個個死啦。我不喜歡聽見它們半夜里尖聲怪叫?!?/p>

“這么美,”神父說。“尾巴上滿是太陽。”說著,他躡手躡腳走向前去,低頭看著孔雀的背部,那種發(fā)亮的金綠兩色的圖案就是從背部開始的??兹敢粍硬粍拥卣局路饎倧囊粋€陽光燦爛的高地上下來,讓他們大伙兒一飽眼福似的。神父的親切的紅臉低下去對著它,高興得容光煥發(fā)。

肖特利太太尖刻地撇了撇嘴?!安贿^是一只小孔雀,”她嘀咕說。

麥金太爾太太揚起橘黃色的眉毛,和她互相丟了一個眼色,表示這個老頭兒已經進入了他的第二童年?!斑恚蹅兊妙I吉扎克家去看看他們的新家,”她不耐煩地說,于是又讓他們擠坐進了那輛汽車。孔雀朝兩個黑人藏在后面的那棵桑樹走去。神父把看得出神的臉轉開,他上了汽車,把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送到他們這就要去居住的那所小木屋去。

肖特利太太等到汽車駛得看不見后,才迂回地走到桑樹那兒去,站在那兩個黑人身后大約十英尺的地方。一個黑人是個老頭兒,手里提著一只桶,里面裝了半桶牛飼料。另一個黑人是一個膚色微黃的小伙子,生著一個短小的土撥鼠的腦袋,腦袋上戴著一頂圓圓的氈帽?!斑?,”她慢條斯理地說,“你們看了很不少時候。你們覺得他們怎樣?”

那個老頭兒阿斯特撐起身來。“我們一直在看,”他說,仿佛這對她會是新聞?!八麄兊降资鞘裁慈??”

“他們是從大洋那面來的,”肖特利太太把胳膊一揮,說?!八麄兙褪撬^‘背井離鄉(xiāng)的人?!?/p>

“‘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他說?!昂?,真莫名其妙。這是什么意思?”

“這意思是說,他們沒有呆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又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就象你給趕出了這兒,又沒有人肯要你那樣。”

“可他們似乎就要在這兒呆下去啦,”老頭兒用沉思的聲音說?!耙撬麄冊谶@兒呆下,那么他們就呆在一個地方啦?!?/p>

“當然啦,”另一個表示同意?!八麄兙鸵谶@兒呆下?!?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05/xuel201716xuel20171601-3-l.jpg" style="">

黑人的不合邏輯的想法,總使肖特利太太氣惱?!八麄儧]有呆在應該呆的地方,”她說?!八麄儜摯粼谀沁叄沁叺囊磺羞€象他們過去習慣的那樣。這兒要比他們來的地方先進。不過你們現在最好留神,”她說,一面點點頭?!按蟾胚€有千百萬像他們這樣的人。我知道麥金太爾太太說過什么話?!?/p>

“她說什么來著?”年輕人問。

“眼下對白人和黑人來說,工作可不容易找,不過我想我聽見了她對我所說的話,”她用單調的聲音說。

“你幾乎什么話都可以聽見,”老頭兒說,一面探身向前,仿佛想要走開,又止住自己那樣。

“我聽見她說,‘這就要把對主的畏懼③灌輸給那幫好吃懶做的黑人!”肖特利太太用響亮的聲音說。

老頭兒走開了。“她常常說這樣的話,”他說。“哈哈,是這樣,真?zhèn)€的?!?/p>

“你最好上那個牛棚里去,幫一下肖特利先生,”她對另一個黑人說?!澳阆胨蓡岣跺X給你?”

“是他打發(fā)我出來的,”那個黑人嘀咕說。“是他派給我一件別的活兒干的?!?/p>

“那么你最好就去做吧,”她說,同時站定在那兒,直等到他走開。接著,她又站了一會兒,沉思著,那雙茫茫的眼睛正望到孔雀的尾巴上??兹敢呀浱蠘淙?,尾巴垂下來正在她的眼前,尾巴上滿是閃亮耀眼的行星,那些眼睛每一只都有一道綠圈,襯托著一個太陽,一剎那顯得是金色,一剎那又顯得是橙紅色。她可能是在望著一幅宇宙圖,但是她沒再去注意它,就和她沒有注意到那棵樹的暗淡的綠葉間露出的斑斑駁駁的藍天一樣。這時候,她內心里正看見一種幻象。她正看到那千百萬人爭先恐后地搶在她本人前面據有這兒的一些新工作。她本人是一個巨大的天使——翅膀寬得像一所房屋——正在告訴黑人,他們不得不另找工作了。她轉身朝牛棚方向走去,心里默想著這件事,臉上的神情既傲慢又滿意。

她由一個傾斜的角度走近牛棚,這使她可以在自已沒給人看見之前,先看進谷倉的門里去。錢塞·肖特利先生正蹲在門里一只花白大奶牛的身后,把最末那架擠奶機安放好。一支大約半英寸長的香煙粘在他下嘴唇的中央。肖特利太太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她要是看見或者聽說你在這個牛棚里抽煙,準會大發(fā)脾氣的,”她說。

肖特利先生抬起一張皺紋很深的臉,每邊面頰下都癟下一塊,那張起皰的嘴巴的兩角還有兩道長長的凹下去的紋路。“你要去告訴她嗎?”他問。

“她自己有鼻子,”肖特利太太說。

肖特利先生好像對這種本領不加任何考慮,就用舌尖卷起那個香煙頭,把它吸進嘴去,緊閉上嘴,站起身,走出牛棚,睜圓了兩眼,很贊賞地望了老婆一下,把那個悶熄了的煙頭吐到草叢里去了。

“啊,錢塞,”她說,“呃,呃。”她邊說邊用大腳趾刨了一個小坑,把煙頭埋起來。肖特利先生的這種做法,實際上是向她表示愛情的一種方式。以前,他向她求完婚以后,并沒有帶一只吉他來彈,或是帶什么好東西來送給她保存,而是坐在她門廊的臺階上,一句話也不說,模仿一個癱瘓的人撐起身來欣賞一支香煙的樣子。等香煙抽到適當程度以后,他總轉眼瞅著她,張開嘴,把煙頭吸進去,然后坐在那兒好像把煙頭吞了下去似的,一面用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的最可愛的神氣望著她。那種神氣幾乎使她心花怒放。每次他這么做,她總想要把他帽子拉下來遮著他的眼睛,使勁兒摟抱著他。

“我說,”她說,一面跟在他身后走進牛棚去,“戈布爾霍克家全來啦。她要你去會會他們,說:‘肖特利先生在哪兒?我說:‘他沒有時間……”

“把那些重量加起來,”肖特利先生說,同時又蹲下身去對著那頭牛。

“你認為他一句英語不懂,能開一臺拖拉機嗎?”她問。“我想她在他們身上花的錢是得不償失的。那個男孩能講英語,不過他樣子很嬌氣。能干活兒的不能講,能講的又不能干活兒。她并不比多弄幾個黑人來好多少?!?/p>

“要是我的話,我寧愿找一個黑人,”肖特利先生說。

“她說,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有千千萬萬,她還說她要多少,那個神父就可以替她找多少來?!?/p>

“她最好別去跟那個神父攪和到一塊兒,”肖特利先生說。

“他樣子并不機靈,”肖特利太太說,“——有點兒愚蠢?!?/p>

“我可不要找一個羅馬教皇來告訴我怎樣經營一個牛奶房,”肖特利先生說。

“他們不是意大利人,他們是波蘭人,”她說?!皬牟ㄌm來的,在那兒,死人全是堆積起來的。你記得那些死尸嗎?”

“我現在給他們三星期,”肖特利先生說。

三星期后,麥金太爾太太和肖特利太太開車到最遠的甘蔗田去,觀看吉扎克先生開動一架切草機。這是麥金太爾太太剛買來的一架新機器,因為她說,她第一次有一個會操縱的人了。吉扎克先生會開拖拉機,會使用轉動的干草打包機,切草機,聯合收割機,榨汁機,以及她這地方擁有的任何其他機器。他是一個熟練的技工、一個木工和一個泥瓦工,他身體健壯,精力充沛。麥金太爾太太說,她估計單在修理這一方面,他每月就可以給她節(jié)約二十美元。她還說,找到他,是她有生以來一天中所做的最出色的工作。他會開擠奶機,而且異常整潔,又不抽煙。

她把汽車停在甘蔗田邊上,她們下了車。年輕的黑人薩爾克正把大車接在切草機上,吉扎克先生則把切草機接在拖拉機上。他先連接好,把那個黑人小伙子推開,親自把大車接在切草機上。每逢他要錘子或螺絲起子的時候,他總用手比劃,臉上顯得精神抖擻而又有點兒憤怒。隨便什么事非做得挺麻利,才能合他的意。黑人們使他感到緊張不安。

前一星期,他在晚餐的時刻碰上了薩爾克,提著一只粗麻布袋悄悄溜進關小火雞的欄里。他看見他從場地上拿了一只大小可以油煎的火雞,把它塞進口袋里去,又把口袋藏在上衣里面。接下去,他跟著他繞過牛棚,一下朝他撲過去,把他拖到麥金太爾太太的后門口,用手勢把全部經過向她說了。同時,那個黑人嘀咕說,要是他偷了什么火雞,那么愿上帝把他打死,他只是拿了這只火雞去涂些黑鞋油在它頭上,因為它患了雞痘。如果這不是地地道道的實情,那么愿上帝把他打死。麥金太爾太太叫他把火雞放回去,接著她花了很長時間向這個波蘭人說明,所有的黑人全都會偷。她最后不得不去把魯道夫叫來,用英語告訴他,讓他再用波蘭語告訴他父親。吉扎克先生臉上帶著驚訝而失望的神情走了。

肖特利太太站在一旁,等著看切草機出毛病,可是它并沒有出毛病。吉扎克先生的全部動作麻利而準確。他像一只猴兒那樣跳上拖拉機,操縱著那臺橘黃色大切草機駛進甘蔗中去。一剎那,飼料就從管子里形成一道綠色氣流噴射進大車里去。他顛顛簸簸地駛下那一行,直到他的機器不見了,聲音越來越遠。

麥金太爾太太高興地嘆息了一聲?!拔业降渍业揭粋€可以依賴的人了,”她說:“好多年,我一直在和一些笨拙無用的人浪費時間。笨拙無用的人。貧窮的白種廢物和黑人,”她咕噥說?!八麄儼盐椅衫?。在你們全家來以前,我有過林菲爾德家、科林家、賈雷爾家、珀金家、平金家、赫林家,以及上帝知道還有些什么別的人家。他們沒有一個離開這地方不帶走一件不屬于他們的東西的。沒有一個不是這樣!”

肖特利太太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聽著這一番話,因為她知道,如果麥金太爾太太認為她也是廢物,那么她們就不會一塊兒談論廢物了。她們兩人都不贊成廢物。麥金太爾太太繼續(xù)自言自語,講著肖特利太太以前常聽她說過的那一番話?!斑@地方我已經經營了三十年啦,”她說,一面緊蹙起眉來,望著眼前的那片田地。“老是只不過勉強維持。人家以為你是錢做的。我得繳稅,得繼續(xù)保險,又要付修理費,還有飼料費等?!边@些全集合攏來。她挺起胸脯站著,兩只小手緊緊握著胳膊肘兒。“自從法官去世以后,”她說,“我簡直入不敷出,他們臨走全都拿上一件東西。黑人從不離開——他們呆在這兒偷。黑人認為凡是有錢的人他都可以偷,無用的白人則認為,凡是雇得起像他們那種笨拙無用的人的,都很有錢。而我得到的就是腳下的泥土!”

你雇用,你解雇,肖特利太太心里想著,不過她并不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她站在一旁,讓麥金太爾太太把她的話全部講完,可是這一回結尾卻和平時不一樣?!暗俏业降椎镁壤?!”麥金太爾太太說。“一個人的苦難是另一個人的收益。那邊的那個人,”她指指“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走得看不見的地方,“——他非干活兒不可!他要干活兒!”她把那張精神抖擻、滿是皺紋的臉轉向肖特利太太。“那個人就是我的救星!”她說。

肖特利太太筆直地朝前望著,仿佛她的眼光看穿了甘蔗和小山,一直看到了另一面。“我對于從魔鬼方面來的救星感到很懷疑,”她超然而徐緩地說。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麥金太爾太太問,同時目光嚴厲地望著她。

肖特利太太搖搖頭,但是不肯再說什么別的。事實上,她也沒有什么別的話說,因為她只是在那一剎那才有這種直覺的。她始終沒有多去想到魔鬼,因為她覺得宗教主要是為了那些沒有信仰、不知道怎樣避免邪惡的人。對于像她自己這樣的人,對于精明強干的人,宗教是一個提供歌唱機會的社交場合,可是如果她曾經多去思考它,她就會認為,魔鬼是宗教的領袖,上帝只是個門客了。隨著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的到來,她不得不對許多事情都重新加以考慮了。

“我知道斯萊奇威格對安妮·莫德說了些什么,”她說。麥金太爾太太很細心,沒有問她是什么,只把手伸下去,折了一小枝檫木④放在嘴里咀嚼。這當兒,她繼續(xù)說下去,那種方式表示自己并沒有把話全說出來?!八f,他們,他們四個人,靠七十美元生活,日子長了是不行的。”

“他是值得加工資的,”麥金太爾太太說?!八嫖夜?jié)省了錢?!?/p>

這就等于說,錢塞從來沒有為她節(jié)省錢。錢塞每天清早四點鐘起身去擠牛奶,不管冬天刮風、夏天炎熱。過去這兩年,他一直都是這樣。他們跟著她時間最長,從來沒有哪個人跟著她這么長久的。他們所得到的感激就是這種旁敲側擊的話,說他們沒有替她節(jié)省錢。

“肖特利先生今兒覺得好點兒嗎?”麥金太爾太太問。

肖特利太太認為這也正是她該這么問問的時候了。肖特利先生因為患病,在床上睡了兩天。吉扎克先生除了干自己的活兒外,還替他干了牛奶房里的活兒?!皼]有,他還沒好,”她說?!按蠓蛘f,他是由于勞累過度?!?/p>

“如果肖特利先生是勞累過度,”麥金太爾太太說,“那么他一定另外還干什么活兒?!闭f完,她幾乎是閉上眼望著肖特利太太,就像在察看一只牛奶罐子的底似的。

肖特利太太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她內心的猜疑卻象一塊烏黑的雷云那樣增長起來。事實上,肖特利先生確實另外干著一件活兒。在一個自由的國家里,這也壓根兒不干麥金太爾太太的事。肖特利先生釀造威士忌。他在這地方最遠的角落里有一個小釀酒場。不錯,是在麥金太爾太太的地上,不過是在她僅僅擁有而并沒有耕種的地上,在對誰都沒有什么用處的荒地上。肖特利先生并不怕干活兒。他清早四點鐘就起身去擠牛奶,中午應該休息的時候,他就去照料他的釀酒場。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肯這樣干活兒。黑人知道他的釀酒場,但是他也知道他們的,所以他們之間始終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可是既然這地方來了一些外國人,來了一些留神注意、毫不諒解的人,由一個不斷發(fā)生戰(zhàn)斗、宗教還沒有改革⑤的地方來的人——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不得不時刻留神。她心想,應當有一道法令取締他們。他們沒有理由不能留在大洋那邊,取代某些在他們的戰(zhàn)爭與屠殺中被殺死的人。

“還有,”她突然說,“斯萊奇威格說,等她爸爸一攢起錢來,他就要自己買一輛舊汽車。等他們買了一輛舊汽車,他們就會離開你?!?/p>

“我不會付給他許多錢,讓他可以積攢起來,”麥金太爾太太說?!斑@一點我可不發(fā)愁。當然啦,”她隨后說,“要是肖特利先生不能干活兒啦,我在牛奶房就不得不完全靠吉扎克先生了,那樣我就不得不再多付給他一點兒工資。他不抽煙,”她說,這是一星期里她第五次指出這一點來。

“沒有人,”肖特利太太著力地說,“干起活兒來像錢塞那樣出力,照看起牛來像他那樣自在,或者信教像他那樣虔誠的?!闭f著,她合抱起胳膊,目光炯炯地看到了遠處。拖拉機和切草機的聲音越來越響。吉扎克先生由那行甘蔗的另一邊繞過來,出現了?!安⒉皇菍γ總€人都可以這么說,”她咕噥說,心里不知道要是這個波蘭人發(fā)現了錢塞的釀酒場,他會不會知道那是什么。這些人帶來的麻煩是,你無法說出他們知道點兒什么。每回吉扎克先生一笑,歐洲便在肖特利太太的想象中延展開,顯得神秘、邪惡,是魔鬼的實驗站。

拖拉機、割草機和大車嘎啦嘎啦、轟隆轟隆在她們面前駛了過去?!跋胂肟?,要是由人和騾子來做這件事,那得需要多少時間,”麥金太爾太太喊著。“按照這種速度,我們可以在兩天內把這片最遠的地全部割光?!?/p>

“也許可以,”肖特利太太咕噥說,“要是不發(fā)生什么大意外的話?!彼氲酵侠瓩C如何已經使騾子變得毫無價值了。現在,你沒法把一頭騾子送掉。下一件該去掉的東西,她提醒自己,就是黑人了。

下午,她把阿斯特和薩爾克這就會遭到的事情,向他們說明了,他們當時正在牧場上,在給撒肥機裝肥料。她在一個小棚下那一大塊鹽旁邊坐下,肚子腆到了膝上,胳膊放在肚子上?!澳銈兒谌俗詈昧羯?,”她說?!澳銈冎滥銈冑u一頭騾子能得到多少錢?!?/p>

“一點兒也得不到,真?zhèn)€的,”老頭兒說,“一點兒也沒有?!?/p>

“在沒有拖拉機以前,”她說,“可能是用一頭騾子。在沒有‘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以前,可能是靠黑人。不再提到黑人的時刻,這就要來了,”她預測著。

老頭兒彬彬有禮地出聲笑了?!笆茄?,真?zhèn)€的,”他說。“哈哈!”

年輕人沒說什么。他只顯得悶悶不樂,可是等她走進屋子以后,他說:“大肚子⑥的神氣好像她什么全知道?!?

“沒關系,”老頭兒說,“你的地位太低,誰也不會來和你爭。”

在肖特利先生回到牛奶房里去干活兒以前,她一直沒把自己為釀酒場的憂慮告訴他。后來有天晚上,他們上床睡覺以后,她才說:“那個人四處亂竄。”

肖特利先生合抱起兩手,放在瘦骨嶙嶙的胸部,裝作是一具死尸。

“四處亂竄,”她說下去,一面用膝蓋使勁兒撞了一下他的腰部?!罢l說得上來,他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誰說得上來,要是他發(fā)現了,他會不會立刻上她那兒去告密?你怎么知道他們在歐洲不釀酒?他們開拖拉機。他們種種機器都有。你快回答我?!?/p>

“現在,別為我操心,”肖特利先生說?!拔乙呀浰懒??!?/p>

“他那雙小眼睛顯出來他是外國人,”她咕噥說?!斑€有他那種聳肩膀的樣子?!彼炎约旱募绨蚴湛s起,聳了好幾次。“他又有什么好聳肩的呢?”她問。

“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死了,誰也不會有什么麻煩啦,”肖特利先生說。

“那個神父,”她咕噥說,接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在歐洲,他們大概有一種不同的釀酒方法,不過我猜他們各種方法全知道。他們滿腦子盡是鬼點子。他們始終沒有前進或是改進。目前,他們信仰的宗教和一千年前一樣。對這件事應該負責的只能是魔鬼。他們彼此老在戰(zhàn)斗。爭吵。然后把我們也拖進去。他們不是已經把我們拖進去兩次了。我們也沒有頭腦,只會跑到那邊去,替他們解決,接下來他們又回到這兒來,四處窺探,發(fā)現了你的釀酒場,直接跑去向她報告。而且很可能隨時都去吻她的手。你聽見我說的話嗎?”

“沒有,”肖特利先生說。

“我再來告訴你一件事,”她說?!耙撬幻靼啄阏f的一切,不管你說的是英語還是別的語言,我都決不會大為吃驚的?!?/p>

“我也不會講別種語言,”肖特利先生低聲說。

“我懷疑,”她說,“過不了多久,這地方就不會再有黑人了。我來告訴你是怎么回事。我倒寧愿這兒有黑人,也不愿有波蘭人。還有,到時候,我打算替黑人說話。戈布爾霍克第一次上這兒來的時候,你記得他怎樣和他們握手,好象他不知道有什么差別,好象他和他們一樣黑似的,但是等他發(fā)覺薩爾克在拿火雞的時候,他馬上就去告訴她。我早就知道他在拿火雞啦。我本可以親自去告訴她的。”

肖特利先生很平緩地呼吸,仿佛睡著了似的。

“黑人就不知道他多會兒有朋友,”她說?!拔以俑嬖V你另外一件事。我從斯萊奇威格那兒聽說到許多事。斯萊奇威格說,他們在波蘭住在一所磚房里,有天晚上,有個男人來,叫他們在天亮以前離開那兒。你相信他們住過磚房嗎?”

“裝腔作勢,”她又說?!斑@只是裝腔作勢。就我來說,一所木頭房子已經夠好了。錢塞,”她說,“臉朝這邊?!蔽也幌矚g瞧見黑人遭到虐待,匆匆跑走。我非??蓱z黑人和窮人。我不是一貫是這樣嗎?”她問?!拔艺f我難道不是一貫對黑人和窮人很友好嗎?”

“到時候,”她又說,“我可要支持黑人,就是這么回事。我可不能看著那個神父把所有的黑人全趕走?!?/p>

麥金太爾太太買了一把新的大耙和一輛有動力起重機的拖拉機,因為她說,她第一次有一個能操縱機器的人了。她和肖特利太太曾經開車到那片偏僻的田地上去察看他前一天翻的地。“這地翻得好極了!”麥金太爾太太說,一面望著車外那片起伏不平的紅土地。

自從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給麥金太爾太太干活以后,麥金太爾太太變了。肖特利太太很細心地注意著這種變化。她的一舉一動開始變得像一個秘密發(fā)了財的人,她也不像先前常做的那樣,有話全告訴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太太疑心這種改變是由于那個神父搗的鬼。他們很狡猾。首先,他把她請進他的教堂去,然后他就把手伸進她的錢包。哼,肖特利太太想著,她真傻!肖特利太太自己有一個秘密。她知道“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正做著的一件事會把麥金太爾太太難住的?!拔疫€是要說,他不會每個月為七十美元永遠干下去的,”她咕噥說。她打算把秘密保持在她和肖特利先生之間。

“唔,”麥金太爾太太說,“我也許不得不去掉幾個其他的幫手,讓我可以多付點兒錢給他。”

肖特利太太點點頭,表示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拔铱刹皇钦f那些黑人不該遭到這種命運,”她說。“不過他們倒是很盡力的。你總可以吩咐一個黑人該做什么,然后呆在一邊,看著他做好。”

“這也正是法官所說的話,”麥金太爾太太說,很贊同地望著她。法官是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把這塊地方留給她的那一位。肖特利太太聽說,她嫁給他的時候只有三十歲,可他已經七十五歲了,她想等他一死,自己就會很有錢,但是那個老頭兒是個惡棍。等他的遺產清算下來后,他們發(fā)覺他一個子兒也沒有。他留給她的只是五十英畝地和這所宅子。不過她總是恭恭敬敬地講到他,還引用他的話,例如,“一個人的苦難是另一個人的收益”和“你知道的魔鬼總比你不知道的好”。

“可是,”肖特利太太說,“你知道的魔鬼總比你不知道的好?!闭f完,她不得不轉過身去,不讓麥金太爾太太看見她笑。她通過阿斯特那個老頭兒探聽出了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想要干些什么。除了肖特利先生外,她誰也沒有告訴。肖特利先生在床上一下子筆直地坐起來,象墳墓中的拉撒路⑦那樣。

“住嘴!”他這么說。

“是這樣,”她說。

“不是的,”肖特利先生說。

“是這樣,”她說。

肖特利先生向后平躺下了。

“波蘭人相當蠢,”肖特利太太說?!拔也氯悄莻€神父唆使他干的,就是這么回事。我責怪那個神父?!?/p>

神父常常來看吉扎克家的人。他也總順便進來看看麥金太爾太太。他們總在這地方繞上一圈,她總指出她在各方面所取得的改進,一面聽著他的輕快的談話。肖特利太太突然聽說,他正在勸她再弄一家波蘭人到這地方來。他們兩家一來以后,除了波蘭語外,這兒簡直不會再講什么別的語言了!黑人就會全離開,這兩家人就會合起來對付肖特利先生和她自己。她開始想象到一場語言的戰(zhàn)爭,看到波蘭語和英語相互對峙,大步走上前,不是句子,只是些詞,嘰嘰咕咕,嘰嘰咕咕,聲音又響又尖地怒喝,一面大步走上前,接著便互相扭打。她瞧見那些骯臟的、尖刻的、未經改革的波蘭單詞,朝著潔凈的英語單詞扔爛泥,結果一切全變得同樣骯臟。她看見它們全堆積在一間房里,全是骯臟的死詞,他們的,還有她的,堆積起來,像新聞短片里赤身露體的尸體那樣。愿上帝救救我,她默默地喊著,不要讓我受到撒旦惡臭勢力的影響!從那天起,她開始帶著一種新的注意力去讀《圣經》。她用心讀著《啟示錄》,開始引用各預言書里的詞句。沒有多久,她對自己的存在便獲得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她很清楚地看到,世界的含意是一種安排好的奧秘。她疑心自己在這項安排中要起一種特殊的作用,這并不使她覺得驚訝,因為她很堅強。她看到萬能的上帝創(chuàng)造出堅強的人來,要他們做不得不做的事。她感到要是召喚到自己的時候,她是會準備好的。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工作就是注意著那個神父。

他的訪問使她愈來愈氣惱。在最近的那一次,他四處走著,從地上拾起羽毛來。他找到了兩根孔雀羽毛,四五根火雞羽毛和一根舊的褐色的母雞羽毛,像拿一個花束那樣把這些羽毛全拿走了。這種愚蠢的做法一點兒也沒有騙到肖特利太太。他來到這兒:領著大群外國人漂洋渡海來到不屬于他們的地方,引起了爭吵,趕走了黑人,還把巴比倫⑧的娼妓安頓在正直的人當中!每次他到這地方來的時候,她總藏在一件什么東西后面注視著,直到他離開。

一個星期日下午,她看到了幻象。肖特利先生的一面膝蓋感到疼痛,她去替他把牛趕進牛棚,正緩緩地走過牧場,兩只胳膊合抱起來,眼睛盯視著遠處低懸在空中的云層,云層看上去就像一排排白魚,被沖上了一大片碧藍的海灘。她走上一個斜坡后停下,吃力地吁了一口氣,因為她的身體非常重,而且人也不像過去那么年輕了。有時候,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像一個孩子的拳頭那樣,在胸膛內一會兒握緊一會兒張開。當這種感覺來臨的時候,使她完全停止思想,她就像自身的一個大軀殼那樣走來走去,毫無理由地移動。但是她毫不怯懦地登上了這個斜坡,站在坡頂上,自己很高興。忽然,在她注視著時,天空向后折成兩片;像舞臺上幕布那樣,一個巨大的人形站在那兒面對著她。人形的顏色是晌午后不久太陽的顏色——金白色。它并不具有明確的形狀,不過有些火紅的輪子,以及一些強烈、黝黑的眼睛,繞著它急速旋轉。她說不出來那個人形是在朝前走還是朝后走,因為它是那么壯麗。她為了望望它,把兩眼閉上。它變成了血紅色,輪子變成了白色。有一個洪亮的人聲說了這一個詞:“預言!”

她站在那兒,微微有點兒蹣跚,不過身子依然挺得筆直,兩眼緊緊閉著,手攥得很緊,遮陽的草帽低低地戴在額頭上?!靶皭簢业膬和瘜⒃獾酵罋?,”她用響亮的聲音說?!巴壬谠撋觳驳牡胤?,腳頂著臉,耳朵在手掌心里。誰會保持完整?誰會保持完整?誰?”

不一會兒,她睜開了眼。天空里滿是白魚,被一種看不見的潮流懶洋洋地支撐著兩脅,還有一片片陽光,淹沒在它們前面相當遠的地方,不時閃現出來,仿佛正給沖向相反的方向。她木然地把一只腳放到另一只腳前面,直到她走過牧場,到了那片地上。她像一個精神恍惚的人那樣穿過牛棚,沒有對肖特利先生說。她繼續(xù)往前,順著大道走,直到她看見神父的汽車停在麥金太爾太太宅子的前面?!坝謥砹?,”她咕噥說?!坝謥砀闫茐睦?。”

麥金太爾太太和神父正在院子里散步。為了不迎面碰上他們,她往左轉過去,走進了飼料房,一個單間的小木屋,一邊堆著花布袋子的雜湊的飼料。一個角落里有些散出來的牡蠣殼,墻上還掛著幾幅骯臟的舊日歷,替牛飼料和各種專賣藥品做的廣告。有一幅上是一個穿著常禮服、蓄著胡須的先生,手里握著一只瓶,在他的腳下有這么一句題詞:“這個驚人的發(fā)現使我變得很受人歡迎?!毙ぬ乩幌蛴X得跟這個人很接近,仿佛他是她所熟悉的一位杰出人士,不過這時候她沒想到什么別的,只想到神父在場所帶來的危險。她在兩塊板之間的一個裂縫那兒站定,由那兒看出去,看見神父和麥金太爾太太朝著那個火雞孵房溜達過去,那個孵房就在飼料房的外邊。

“呀—呀—呀!”他們走近孵房的時候,他說?!扒魄七@些小火雞!”他彎下身,從鐵絲網間斜眼望著。

肖特利太太把嘴撇了撇。

“您認為吉扎克家會離開我嗎?”麥金太爾太太問?!澳J為他們會不會到芝加哥或是一個那樣的地方去嗎?”

“他們現在為什么要這么做?”神父問,一面用一個手指對著火雞擺動了一下,大鼻子緊貼著鐵絲網。

“為了錢,”麥金太爾太太說。

“呀—呀,那么多給他們點兒錢,”他淡漠地說?!八麄兊蒙钕氯ァ!?/p>

“我也得生活,”麥金太爾太太咕噥說?!斑@意思說,我不得不解雇一些其他的人啰?!?/p>

“肖特利夫婦工作滿意嗎?”他問,對火雞比對她還要注意。

“上個月我有五次都發(fā)現肖特利先生在牛棚里抽煙,”麥金太爾太太說?!坝形宕巍!?/p>

“黑人比他好點兒嗎?”

“他們撒謊,偷東西,你老得留神注意著他們,”她說。

“嘖,嘖,”他說,“你解雇誰呢?”

“我決定明兒通知肖特利先生,一個月后請他離開,”麥金太爾太太說。

神父簡直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他凈忙著把手指伸進鐵絲網去擺動。肖特利太太在一只盛著孵蛋用谷糠的敞開的口袋上砰地一聲坐下,弄得飼料的塵末在她的四周飛揚起來。她發(fā)現自己直勾勾地朝前望著對面的墻壁,日歷上的那位先生正高舉著他的驚人的發(fā)現,但是她并沒有看見他。她朝前望著,仿佛壓根兒什么也沒有看見。接著,她站起身,跑到自己的家里去,臉色紅得幾乎像爆發(fā)的火山一樣。

她把所有的抽屜拉開,又從床下面拖出箱子和破舊的小提包來,開始把抽屜里的東西裝進箱子,一直收拾得沒有停,也沒有把頭上戴的草帽摘下。她讓兩個女孩兒也這么做。等肖特利先生走進來時,她甚至都沒有望他,只用一只胳膊指著他,另一只還在忙著收拾?!鞍哑囬_到后門口來,”她說?!澳憧偛灰姷玫戎思医夤湍惆?!”

肖特利先生一生中對她消息靈通從來沒有懷疑過。他頓時便看清楚了全部實情,于是慍怒地皺了皺眉,走出門去,駕駛著汽車繞到后門口來。

他們把那兩張鐵床縛在車頂上,又把兩張搖椅放在床里面,把兩張床墊卷起來,塞在搖椅之間。在這上面,他們縛了一柳條簍的小雞。他們把舊提包和箱子全放在汽車里面,留下一小塊空隙讓安妮·莫德和薩拉·梅坐進去。這樣花去了下午其余的時間和大半夜,可是肖特利太太決定,他們要在清晨四時以前離開,肖特利先生不必再在這地方安放好一架擠奶機了。在她忙碌著的時候,她的臉色一直迅速在變,紅一陣白一陣。

天亮以前,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他們預備離開了。全家都坐進了汽車,擠坐在箱子、包袱和行李卷之間。那輛四四方方的黑汽車駛行起來,它的嘎嘎聲比平日還要響,仿佛因為載重過度而提出抗議似的。在后座上,那兩個瘦長的、大骨骼的黃發(fā)姑娘坐在一疊箱子上,還有一頭小獵兔犬和一只帶著兩只小貓的大貓呆在毯子下面。汽車緩緩駛行,像一條超載的漏水的平底船,它駛離了他們的小木屋,駛過了麥金太爾太太正在里面酣睡的那所白房子——她簡直沒有料到肖特利先生那天早上會不擠牛奶了。他們還駛過了山頂上那些波蘭人的小木屋,往前駛下大道,到了大門口。兩個黑人一前一后,正從大門那兒走去幫助擠牛奶。他們筆直地對著車子和車子上的人望望,可是就在車燈暗淡的黃光照亮了他們的臉時,他們也很有禮貌地顯得什么也沒有看見,或者反正對車上的情形并沒有加以重視。這輛載滿了人和什物的汽車在清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可能只是飄浮過的薄霧。他們繼續(xù)以同樣平穩(wěn)的步伐沿著大路走去,頭也沒有回。

一個深黃色的太陽在天空升起,天空和大道一樣,也是光滑的灰黑色。田野長滿了雜草,很呆板地在兩旁延展開去。“咱們上哪兒去?”肖特利先生第一次問。

肖特利太太坐在車上,一只腳踏在一個粗板箱上,所以膝蓋抵著自己的肚子。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兒幾乎伸到了她的鼻子下面。薩拉·梅光著的左腳支到前座上來,碰到了她的耳朵。

“咱們上哪兒去?”肖特利先生又問了一遍,因為她又沒有回答,他于是轉過身望望她。

一股強烈的熱流似乎緩緩地、全力地涌上了她的臉,仿佛這時候涌上來準備作一次總攻擊似的。盡管她一條腿盤屈在身子下面,一只膝蓋幾乎支到了頸子上,她卻坐得筆直,不過寒森森的藍眼睛里特別缺乏光彩。眼睛里的視力可能都轉過去,朝著她內心注視了。她突然同時抓住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兒和薩拉·梅的腳,把它們又拉又扯起來,仿佛想把這兩個多余的肢體也裝在自己的身上似的。

肖特利先生咒罵起來,連忙把汽車停下。薩拉·梅喊叫著想掙脫開,但是肖特利太太似乎想立刻把車子里的東西重新整理一下。她前后轉來轉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把它們緊緊抱著,一會兒是肖特利先生的腦袋,一會兒是薩拉·梅的腿,貓,一小卷白被褥,她自己圓月般的大膝蓋。接下去,她的兇神惡煞般的神氣一下變成了一種驚訝的神色,抓著東西的手也松開了。一只眼睛和另一只眼睛斗到了一塊兒,似乎靜悄悄地垮掉,她一動也不動了。

那兩個女孩兒不知道她遭到了什么事,開口問道:“咱們上哪兒去,媽?咱們上哪兒去?”她們以為她在開玩笑,可她們的父親卻睜大眼睛筆直向前望著她,正在學一個死人的樣子。她們不知道她有了一次重大的經驗,或者可以說已經在這個世上背離了她所有的一切。她們被眼前的光滑、灰白的大道嚇壞了,聲音愈來愈響地不斷重復問道:“咱們上哪兒去,媽?咱們上哪兒去?”同時,她們媽媽的龐大身軀向后一倒,一動不動地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涂成藍色的玻璃,她似乎第一次在注視著她的祖國幅員廣大的邊疆。

“唔,”麥金太爾太太對那個老黑人說,“咱們沒有他們,也能維持下去。咱們看著他們來,看著他們走——黑人和白人?!彼驹谂E锢铮虾谌嗽诖驋吲E?。她手里握著一把草耙,不時從犄角里耙出一個玉米棒子來,或者指著他漏掉的一塊潮濕的地點。當她發(fā)覺肖特利家走了以后,她感到很高興,因為這意思說,她用不著解雇他們了。她雇用的人老是離開她——因為他們全是那種人。在她雇用過的所有人家中,肖特利家最好,如果不算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的話。他們可不是廢物。肖特利太太是個好女人,她會想念她的,但是像法官過去常說的那樣,你可不能既得到肉餅,又吃到它。她有了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也滿意了?!霸蹅兛粗麄儊?,看著他們走,”她很滿意地又說了一遍。

“您和我,”那個老頭兒說,一面彎下身把鋤頭從一只飼料架下面拖過去,“還在這兒。”

她完全聽明白了他音調里要她聽出來的那層意思。一道道陽光從有縫的天花板上射下來,照到了他的背上,把他分成了三個清楚的部分。她看著他的長手握緊鋤頭,他的年老的、彎腰曲背的側面伸展開來,挨那兩只手很近。你可能在我之前就呆在這兒,她暗自說,可是很可能你走了以后,我還在這兒?!拔一税胼呑颖M跟毫無價值的人浪費時間,”她用嚴厲的聲音說,“不過現在,我可不干啦?!?/p>

“黑人和白人,”他說,“全都一樣?!?/p>

“我可不干啦,”她又說了一遍,伸出手去,迅速拉了一下披在肩上、像一件斗篷那樣的那件黑罩衫的領口。她戴著一頂闊邊的黑草帽,這是二十年前她花了二十美元買的,現在用來遮太陽?!敖疱X是萬惡的根源,”她說?!胺ü倜刻於歼@么說。他說他為金錢悔恨。他說你們黑人這么傲慢的原因就是,因為流通的貨幣太多啦?!?/p>

老黑人見過法官。“法官說他渴望有一天自己窮得沒有錢雇黑人干活兒,”他說?!班?,到那一天,世界就會又站起來了。”

她探身向前,兩手放在腰上,伸長頸子,說:“唔,那一天差不多就快來啦。我現在告訴你們每一個人:你們最好留神。我可不必再容忍愚蠢的行為了?,F在,我有一個不得不干活兒的人!”

老頭兒知道什么時候回答,什么時候不回答。最后,他說:“咱們看著他們來,咱們看著他們走。”

“不過,到目前為止,肖特利家并不是最糟糕的,”她說?!拔矣浀煤芮宄切┬占永锾氐?。”

“他們是在那些姓柯林斯的之前,”他說。

“不,在林菲爾德家之前。”

“親愛的主啊,那些姓林菲爾德的!”他咕噥說。

“那樣的人沒有一個想要干活兒,”她說。

“咱們看著他們來,咱們看著他們走,”他說,仿佛這是迭句那樣?!暗窃蹅円郧皬膩頉]有過一個,”他說,同時彎下身把臉湊近她,“像咱們現在所有的這個人?!彼钠つw是黃褐色,眼睛因為年老而昏花蒙朧,好像懸在蜘蛛網后面似的。

她睜大眼睛,密切注視著他,一直注視到他把手又往下伸,握緊鋤頭,再次彎下身去拖了一堆刨花到那輛手推車旁邊。她硬僵僵地說:“肖特利先生還沒有打定主意是否去收拾牛棚以前,他就已經把牛棚打掃干凈啦?!?/p>

“他是從波蘭來的,”老頭兒咕噥說。

“從波蘭來的?!?/p>

“波蘭可不像這兒這樣,”他說。“他們有種種不同的做法。”接著,他便令人聽不明白地嘰咕起來。

“你在說些什么?”她說?!澳阋怯惺裁搓P于他的話想說,你就說出來,大聲說出來?!?/p>

他沒有作聲,把膝蓋顫巍巍地彎下,把耙子沿著飼料槽的底下緩緩拖過去。

“要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我希望你向我報告,”她說。

“問題可不是什么他該做,什么他不該做,”他咕噥說?!皢栴}是別人全都不那么做?!?/p>

“你沒有什么證明他不好的事,”她簡慢地說,“那么他就在這兒呆下去?!?/p>

“咱們以前從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就是這么回事,”他低聲說,接著很有禮貌地哈哈一笑。

“時代在變,”她說?!澳阒肋@個世界上正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嗎?世界正在膨脹起來,變得滿都是人,因此只有機靈、節(jié)約、精力旺盛的人才能生存?!彼呎f著機靈、節(jié)約、精力旺盛這幾個詞,邊用手輕輕在手心上敲打著。從牛棚分隔欄較遠的那頭,她可以順著大道看下去,看到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那個人正站在牛棚敞開的門口,手里拿著那個綠色水龍管。他的身個兒顯得有點兒發(fā)僵,這似乎使她有必要慢慢地走近他,就算在思想上,也是如此。她作出這一決定,因為她無法很輕松地和他談話。每逢她對他說什么話的時候,她發(fā)覺自己總過度地又喊叫又點頭。她還覺察到,有個黑人總靠在最近的小屋后面,注視著。

“真的不行!”她說,一面合抱起胳膊,在一個飼料架上坐下,“我已經打定主意,我這一輩子在這地方所用的廢物已經夠多的啦。在我的晚年,我可不來跟肖特利家、林菲爾德家和柯林斯家浪費光陰了。如今世上盡是不得不干活兒的人?!?/p>

“怎么會有這么多多余的人呢?”他問。

“人是自私的,”她說?!八麄儍号嗬?。這件事已經不再有什么意義了?!?/p>

他抓起手推車的把手,正準備退出門去。這時候,他停住不動了,一半在陽光里,一半不在,就這樣站著嚼口香糖,仿佛他忘了想朝哪個方向走似的。

“你們黑人所不知道的是,”她說,“我是在這一帶掌握著一切的人。如果你們不干活兒,我就賺不到錢,也就沒法付工資給你們。你們全依靠我,可你們個個人的舉動都好像情況恰恰是相反的那樣?!?/p>

從他的臉上,我們沒法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她說的話。最后,他拉著手推車退了出去?!胺ü僬f他知道的魔鬼,總比他不知道的好,”他用清楚的聲音輕輕地說,說完便推著車走了。

她站起身,跟著他,前額中央,正在紅色前劉海的下面,突然出現了一個很深的、垂直的窩?!胺ü僭缇筒桓哆@一帶的賬款了,”她尖聲喊著。

他是她手下的黑人中唯一見過法官的,他于是認為這就給了他權利。他看不大起她的另外兩個丈夫克魯姆斯先生和麥金太爾先生。在她每次離婚以后,他都以他的隱諱的、彬彬有禮的方式向她祝賀。遇到他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他總在一扇窗子外面工作,因為他知道她就坐在那兒。他總自言自語,細心地繞著圈子討論,自己詢問自己回答,然后停住。有一回,她靜悄悄地站起來,使勁兒把窗子關上,他給嚇得往后一下摔倒了。偶爾,他還對孔雀說話??兹妇透谶@地方到處走,它的平穩(wěn)的眼光盯在老頭兒后面口袋里支出來的麥穗上,或者它坐在他附近啄自己的羽毛。有一回,她從廚房敞開的門口聽見他對孔雀說:“我記得早先你們有二十只在這地方走來走去,現在只有你和兩只母孔雀了。在克魯姆斯的時候是十二只,在麥金太爾的時候是五只。如今只有你和兩只母孔雀了?!?/p>

那一回,她走出門去,到了門廊上,說:“克魯姆斯先生和麥金太爾先生!我不想聽見你再管他們倆叫什么別的。這一點你可以明白:等這只小孔雀死了,不會有什么孔雀來代替它啦。”

她養(yǎng)著這只孔雀,只是出于一種迷信,怕惹惱了墳墓里的法官。法官喜歡看見孔雀在這地方走動,因為他說孔雀使他覺得自己闊綽。在她的三位丈夫中,法官是最常出現在她眼前的,盡管他是她埋葬了的唯一一位丈夫。他給埋在家族的墓地里。那是一小片地,用柵欄圍起來,就在那片偏僻的麥田中央,里面還葬著他的父母、祖父、三位姑婆婆和兩個早夭的堂兄。她的第二位丈夫克魯姆斯先生呆在四十英里外的州立收容所里。她的最后一位丈夫麥金太爾先生大概在佛羅里達州一家旅館的房間里喝得爛醉??墒欠ü俸退募易迓裨嵩邴溙锢铮瑓s一直在家。

她在他是個老頭兒的時候嫁給了他,因為他有錢,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她就連對自己也不愿意承認的原因:她很喜歡他。他是一個骯臟的、吸鼻煙的法官,在縣里以闊綽聞名,平日總穿一雙高統(tǒng)皮鞋,一套有一條黑條紋的灰衣服,打一個領結,而且不論冬夏,總戴一頂發(fā)黃的巴拿馬草帽。他的牙齒和頭發(fā)是煙草色,臉是土紅色,上面凸凸凹凹,有些神秘的、史前般的疤痕,仿佛他是在化石中給發(fā)掘出來的。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汗水撫摸舊了的鈔票味,不過他隨身從來不帶錢,也拿不出一枚鎳幣來。她當了幾個月他的秘書,老頭兒目光銳利,頓時就看出來,這個女人很愛慕他的為人。他們結婚后他活著的那三年,是麥金太爾太太生活中最幸福、最順遂的日子,可是等他去世以后,他的產業(yè)竟然全破產了。他留給她一所抵押出去的房子和五十英畝土地,地上的樹木他在去世以前全都砍去了。那就仿佛是作為他一生順遂的最后一次成就,他把一切全能夠帶走。

但是她生存下來了。她經歷過了老頭兒本人都會覺得很難制服的一個又一個佃農和牛奶工人,生存下來了。她能夠應付一大批喜怒無常、難以意料的黑人的經常折磨。她甚至還設法立定腳跟,能夠對付偶然闖來的吸血鬼,牲口販子,伐木人,以及隨便什么東西的買主和賣主,他們常乘坐拼湊起的卡車駛來,在院子里撳響了喇叭。

在她看著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把水龍管關掉,走進牛棚不見了時,她在黑罩衫下把兩只胳膊合抱起來,微微挺起身子站著,臉上一副滿意的神色。她覺得很惋惜,這個可憐人竟然給趕出了波蘭,穿過歐洲,不得不在一個異國他鄉(xiāng)住進一個佃戶的小木屋,不過她對這件事卻一點兒也沒有責任。她自己也有過一個艱難的時期。她知道奮斗是怎么一回事。人們應該奮斗。吉扎克先生從歐洲一路跑到這兒來,大概一切東西都是人家施舍的。他大概并沒有作出充分的奮斗。她給了他一份工作。她不知道他感激不感激。除了他干著的這份工作外,她對他一無所知。實情是,他對她還不很真實。他是她看著發(fā)生的一種奇跡,她談論著它,可是她依然并不相信。

她看著他從牛棚里走出來,對薩爾克招招手。薩爾克正由那片地的后面繞過去。他打了一個手勢,然后從口袋里取出一件東西來,他們兩個站定了看著。她順著那條小路朝他們走去。那個黑人的身個兒又高又松弛,他正把圓腦袋以平日的那種愚蠢的方式向前伸著,比笨蛋好不了多少,不過如果他們是這樣,他們總是很好的工人。法官曾經說過,雇用一些蠢笨的黑人,因為他們還不懂,不會停下不干活兒。波蘭人正在迅速地打著手勢。他把一件東西留給那個黑人小伙子,然后走開。她還沒有繞過那條小路的轉彎處,便聽見拖拉機的引擎開響了。他正朝田地里駛去。黑人還逗留在那兒,張開嘴,瞪眼望著他手里的不知什么東西。

她走進了那片地,穿過牛棚,很贊賞地看著那個潮濕的、潔凈的混凝土地面。那時候不過九點半,肖特利先生在十一點鐘以前壓根兒不會把什么東西洗干凈的。她由另一頭走出去的時候,看見那個黑人慢吞吞地在一條斜著橫貫她前面那條大道的小路上行走,眼睛還注視著吉扎克先生交給他的那件東西。他并沒有看見她,站住腳,把膝蓋彎下,把身子倚在一只手上,用舌頭繞了幾小圈。他手里有一張照片。他抬起一個手指,在照片上面輕輕描畫。接下去,他抬起臉,看見了她,似乎愣住了,他的嘴半張著,勉強笑笑,手指還揚著。

“你干嗎沒上地里去?”她問。

他抬起一只腳,嘴也張得更大點兒,同時拿著照片的手慢慢朝褲子后面的口袋移去。

“那是什么?”她問。

“沒有什么,”他咕噥說,一面自動把照片遞給她。

那是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小姑娘的照片,身上穿著一件白衣服。她生著淡黃色的頭發(fā),上面戴著一只花環(huán),兩只眼睛和善、鎮(zhèn)定,水靈靈地朝前望著?!斑@個孩子是誰?”麥金太爾太太問。

“是他的表妹,”小伙子高聲說。

“唔,你拿著它干什么?”她問。

“她就要嫁給我啦,”他用更高的聲音說。

“嫁給你!”她尖聲問。

“我付一半錢,把她弄到這兒來,”他說?!拔颐啃瞧诟督o她三塊美元。她現在大點兒啦。是他的表妹。她并不在意嫁給誰,能夠離開那兒她就非常高興?!蹦莻€高嗓門似乎像一股緊張的聲音那樣噴射出來,隨后他瞥了她的臉一眼,聲音又變得低沉下去。當他的炯炯的目光看到她的臉時,她的兩眼具有藍花崗石的顏色,不過她當時并沒有望著他。她正朝那條大道望下去,拖拉機的聲音從那條大道上遠遠傳了過來。

“我猜她反正也不會來,”小伙子咕噥說。

“我來照料著讓你把你的每一分錢都弄回來,”她嗓音平板地說,說完轉身走開,手里把那張照片一折為二。她那矮小、挺直的身個兒上沒有跡像表明她心緒不寧。

等她回進宅子以后,她立刻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用一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心,仿佛她想把它保持在原來的部位似的。她的嘴張開,發(fā)出了兩三個干巴巴的小聲音。接下去,過了一分鐘,她坐起身,大聲說道:“他們全都一樣,向來總是這樣。”說完她又平躺下了?!岸陙砼梦医钇AΡM,他們甚至去盜地的墓!”她想到這兒,悄悄地哭泣起來,每過一會兒就用罩衫的底邊擦擦眼睛。

她所想到的就是法官墳墓上的那個天使,這是用花崗石做的一個裸體小天使。老頭兒有天在市里一家墓碑鋪的櫥窗里看到了它。他立刻便喜歡上了,部分因為那個天使的臉使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部分因為他想要一個真正的藝術品放在他的墓上。他把它帶回家來,一路上把它放在車廂里他身旁的綠絨座位上。麥金太爾太太始終沒有看出小天使像她自己的地方。她一向認為它很丑陋,可是當赫林家從老頭兒的墓上把它偷走時,她感到震驚,勃然大怒。赫林太太覺得它非常美,經常到墓地上去看它,赫林家離開的時候,天使除了大腳趾外,也跟著他們走了。大腳趾留下,因為赫林老頭兒用來劈下它的那柄斧子,砍得稍許高了一點兒。麥金太爾太太始終沒錢補豎起一個來。

等她哭夠了以后,她爬起身,走進后面門廳去。那是一個小房間般的空門廳,黑暗、清靜得像一座小教堂。她在法官那張黑色的呆板的椅子邊上坐下,一只胳膊肘兒撐在桌上。這是一件特大的有卷縮頂板的家具,上面有些分類架,里面放滿了盡是灰塵的文件。過去的銀行存折和分類賬冊全堆放在半開著的抽屜里。還有一個小保險箱,像一座神龕那樣擱在正中,里面沒有東西,不過卻上了鎖。自從老頭兒去世以后,她對宅子里這一部分沒有更改過。這是對他的一種紀念,是神圣的,因為他是在這兒處理他的業(yè)務的。那張椅子往這面或那面一歪,就發(fā)出一種殘骸的刺耳聲音,聽起來跟他抱怨貧窮時的聲音很相象。這是他談話的第一要點,仿佛他是世上最窮的人了。她也遵照著這種談話方式,不只是因為他這么做了,而且因為這也是實情。當她愁眉苦臉地坐在那兒,轉身對著空保險箱時,她知道世上沒有比她更窮的人了。

她一動不動地在辦公桌面前坐了十到十五分鐘,然后仿佛獲得了一些力量,于是站起身,坐上汽車,駛到玉米田里去。

這條大道穿過一片濃蔭蔭覆的松樹林,最后通到一座小山的山頂上。小山在一大片帶隧的綠色原野間扇形延展開去,綿亙起伏。吉扎克先生正在田地外面順著一條環(huán)形路朝中央切去,田地中央的那片墓園幾乎全給玉米遮住了。她可以看見他坐在拖拉機上,在山坡上較高較遠的那面,后面是切草機和大車。這時,他得跳下拖拉機,爬上大車去把飼料鋪鋪開,因為黑人還沒有到。她站在她的黑色小轎車前面,急躁不耐地注視著,兩只胳膊在罩衫下面合抱起來。同時,他繞著田地的邊沿慢慢前進,漸漸挨近了她,她揮揮手叫他下來。他把拖拉機停住,跳下來,朝她這邊奔跑,一面用一塊油污的破布揩了揩他的紅通通的嘴。

“我要和你談談,”她說,一面招手叫他到那片灌木叢邊沿的陰涼下去。他摘下便帽跟著她,臉上笑嘻嘻的,可是等她轉過臉對著他的時候,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的眉毛細長、兇狠,像蜘蛛的腿那樣預兆不祥地蹙到了一起。那個深深的垂直的窩從那片紅色的前劉海下面往下一直延伸到了鼻梁上。她從口袋里取出了那張對折起的照片,一語不發(fā)地遞給了他。接著,她往后退了一步,說:“吉扎克先生!你要把這個天真可憐的孩子弄到這兒來,想法讓她嫁給一個愚蠢討厭、偷東西的黑人嗎!你是個什么樣的惡棍??!”

他把照片拿過手去,緩緩又笑開了?!笆俏业谋砻茫彼f?!芭倪@張照片時,她十二歲。舉行第一次圣餐式。如今已經十六歲了?!?/p>

惡棍!她暗自說,同時望著他,仿佛她這才第一次看見他那樣。他的前額和腦袋上便帽遮著的地方是白的,臉上其余的部分則是紅通通的,上面密密地覆蓋著短短的黃色汗毛。眼睛在金邊眼鏡后面像兩顆閃亮的釘子,金邊眼鏡架在鼻梁上用鐵絲結了起來。整個臉看上去好像是好幾張臉拼湊成的?!凹讼壬?,”她慢吞吞地開口說,隨后說得快了起來,最后在一個詞說到一半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住,“那個黑人不能娶一個歐洲來的白人做妻子。你不能對一個黑人那樣說話。你會使他激動起來。再說,這樣也不成。也許,在波蘭可以這樣,但是在這兒可不成,你不得不作罷。這完全是愚蠢的。黑人們一點兒理智也沒有,你會使他激動……”

“她在集中營里呆了三年,”他說。

“你的表妹,”她用明確的聲音說,“不能上這兒來,嫁給我的一個黑人?!?/p>

“她十六歲,”他說?!笆遣ㄌm人。媽媽死了,爸爸死了。她在集中營里等候著。第三個集中營。”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皮夾來,在里面翻檢了一下,取出同一個姑娘的另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她年齡大了幾歲,穿著一件沒有腰身的深色衣服,正跟一個矮女人靠墻站著,那個女人似乎沒有牙齒?!斑@是她的媽媽,”他指著那個女人說?!八诘诙€集中營里死了?!?/p>

“吉扎克先生,”麥金太爾太太說,一面把那張照片朝著他推回去,“我可不愿意我的黑人心煩意亂。沒有黑人,我不能經營這地方。沒有你我能經營,可是沒有他們就不成。你要是再對薩爾克提起這個姑娘,那么你就不能跟著我干活兒啦。你明白嗎?”

他臉上沒有露出什么理解的神色,心里似乎正在把所有這些詞拼湊起來,構成一個思想。

這時候,麥金太爾太太想起了肖特利太太的話:“他什么都懂,只是裝著不懂,這樣他好做他樂意做的事?!彼樕现匦嘛@出了最初說話時的那種震驚、憤怒的神色?!拔覜]法明白一個自稱是基督徒的人,”她說,“竟然會把一個天真可憐的姑娘弄到這兒來,把她嫁給一個那樣的人。我真沒法明白。我真沒法明白!”她搖搖頭,用藍眼睛痛苦地凝視著遠方。

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讓胳膊垂下,仿佛他勞累了?!八辉诤鹾谌耍彼f?!八诩袪I里呆了三年。”

麥金太爾太太覺得兩膝特別乏力?!凹讼壬彼f,“這件事我想我就不必再和你說了。如果我再說,你就不得不另外去找一個工作啦。你明白嗎?”

那張拼湊起的臉并沒有說什么。她獲得的印象是,他沒有看見她呆在那兒。“這是我的地方,”她說,“誰來這兒,誰不來這兒,得聽我說?!?/p>

“是,”他說,一面把便帽又戴上。

“世界上的苦難不該由我來負責,”她隨后又想著這么加了一句。

“是,”他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工作。你呆在這兒應該知道感激,”她加上一句,“但是我不能肯定你是否知道?!?/p>

“是,”他說,同時微微地聳了一下肩,轉身朝拖拉機走去。

她看著他上了拖拉機,駕駛著它又駛進玉米田里去了。當他駛過她,繞過那個轉彎的地方時,她登上了坡頂,合抱起兩只胳膊站在那兒,冷酷無情地朝前望著那片田野?!八麄內家粯?,”她咕噥說,“不管他們是從波蘭來的,還是從田納西州來的。我應付過赫林家、林菲爾德家、肖特利家。我也能應付一個姓吉扎克的?!彼涯抗馐諗科饋?,最后就緊緊盯住拖拉機上那個逐漸遠去的人形,仿佛她正通過一個瞄準器望著他那樣。她一生都在和世上過剩的人口搏斗,現在她碰上的是以一個波蘭人的形式出現的?!澳憔秃退麄兤溆嗟娜艘粯?,”她說,“——只不過精明強干、勤儉節(jié)約,不過我也是這樣。這可是我的地方?!彼驹谀莾?,一個生著一張蒼老的、胖乎乎的臉,戴著一頂黑帽子,穿著一件黑罩衫的矮小身影,合抱著兩手,仿佛什么事都能應付似的??墒撬男膮s在跳著,好像內心里已經蒙受到某種粗暴的行為。她睜大眼睛看著整片田野,因此拖拉機上的那個人形在她闊大了的視野里,不過像一個蚱蜢那么大。

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工夫。這時候吹來了一陣清風,玉米在山坡兩邊象巨浪一般顫動起來。那臺巨大的切草機發(fā)出單調的吼聲,粉末四濺,繼續(xù)把切碎的飼料均勻地噴進大車里去。到黃昏的時候,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就會割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這兩座小山的兩邊除了殘梗外,什么也不剩。那片墓園就會像一座小島那樣在田地中央升起。法官就躺在他的遭到玷污的墓碑下面,咧開嘴微笑。

神父用一只手指托著他的溫和的長臉,講了十分鐘煉獄⑨的情形。這時候,麥金太爾太太一直從對面的一張椅子上憤怒地斜眼瞅著他。他們正在她的前門廊上喝姜汁啤酒,她不停地嘎拉嘎拉攪拌著玻璃杯里的冰塊,嘎拉嘎拉晃動著珠子,嘎拉嘎拉搖擺著手鐲,像一匹急躁不耐的小馬丁丁當當地搖動它的馬具那樣。沒有什么道義上的義務應該留著他,她正低聲這么說,絕對沒有什么道義上的義務。突然,她身子一歪,站起身來,聲音像鉆頭鉆進一只鋸床那樣,壓過了他的鄉(xiāng)土音?!奥犞?,”她說,“我不是研究神學的,我是講究實際的!我想跟您講一件實際的事情!”

“噢—噢—噢,”他哼哼著停住了。

她至少加了少量威士忌在她自己的姜汁啤酒里,這樣她才能容忍他的漫長的訪問。她很別扭地坐下,發(fā)覺那張椅子挨著她比料想的要近。“吉扎克先生叫人很不滿意,”她說。

老頭兒假裝驚訝地揚起眉毛。

“他是多余的,”她說?!八缓线m。我得找一個合適的人?!?/p>

神父很仔細地把帽子在膝上轉著。他有一種小訣竅,能夠靜靜地等上一會兒,然后再把談話轉回到他自己的思路上去。他年紀大約八十歲。在她為了請這位神父替她找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去見神父以前,她從來沒有結識過一位神父。他替她找來這個波蘭人后,更利用這次工作方面的介紹,想來使她改變信仰——正如同她早就料想到他會做的那樣。

“給他點兒時間,”老頭兒說?!八麜W著適應的。你的那只美麗的鳥—鳥—鳥兒哪兒去啦?”他問,接著又說,“唔—唔—唔,我瞧見了!”一面站起身,朝外望到草地那面。公孔雀和兩只母孔雀正全神貫注地在行走,長長的頸子上羽毛豎起,公孔雀的碧藍羽毛和母孔雀的銀綠色羽毛在傍晚落日的余暉里熠熠發(fā)光。

“吉扎克先生,”麥金太爾太太強忍著,用單調、平穩(wěn)的聲音繼續(xù)往下說道,“很有能力。這我承認。但是他不知道怎樣和我的黑人共事。他們不喜歡他。要是黑人跑掉,那我可受不了。我也不喜歡他的態(tài)度。他對于上這兒來一點兒也不知感激?!?/p>

神父一手放在紗門上,把門拉開,準備溜走。“噢—噢,我得去了,”他咕噥著。

“我告訴你,我要是找到一個理解黑人的白人,我就不得不讓吉扎克先生走啦,”她說,一面又站起身來。

他于是回過身,望著她的臉。“他沒有地方可去,”他說。隨后,他又說:“親愛的太太,我非常熟悉你,知道你不會為了一件小事就把他趕走!”他沒有等她回答,就舉起手,用低沉的聲音向她祝福。

她生氣地笑笑,說:“當然,這個局面不是我造成的?!?/p>

神父讓自己的眼睛瀏覽到那些孔雀那兒去??兹敢呀涀叩讲莸氐闹醒?。公孔雀突然一下停住,把頸項向后轉去,同時揚起尾巴,以一種閃爍的、手鼓般的聲音開了屏。一層層充滿金光的小太陽在一片金綠色的煙霧中飄浮在它的頭上。神父站在那兒呆住了,下顎松弛下去。麥金太爾太太不知道,自己曾經在哪兒看見過這么一個愚蠢的老頭兒?!盎綍襁@樣來臨的!”他歡快地大聲說,同時一手在嘴上揩了一下,大張著嘴站在那兒。

麥金太爾太太的臉上擺出一副固執(zhí)的清教徒的神情,她的臉紅了起來。在談話中說到基督使她窘困,就像說到性問題使她母親窘困那樣?!凹讼壬鸁o處可去,這并不是我的責任,”她說?!拔铱刹挥X得我應該為世上所有多余的人負責?!?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05/xuel201716xuel20171601-17-l.jpg" style="">

老頭兒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正全神貫注在公孔雀身上??兹刚恍〔揭恍〔酵笸?,腦袋靠在展開的尾巴上?!斑@是變形⑩,”他咕噥說。

她不知道他在說點兒什么?!笆紫?,吉扎克先生用不著非上這兒來,”她說,一面死瞪了他一眼。

孔雀垂下尾巴,開始啄起草來。

“首先,他用不著非上這兒來,”她又說了一遍,著重地說著每一個字。

老頭兒心不在焉地笑了?!八麃碚任覀儯彼f,同時和善地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他非走不可了。

如果肖特利先生幾星期后沒有回來,那么她就會出去雇用一個新人。她并不想要他回來,可是當她看見那輛熟悉的黑汽車沿著大道駛來,在宅子旁邊停下時,她有一種感覺,認為是她自己回來了。她經過一次痛苦的長途旅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地方。這時候,她突然一下認識到,她想念的是肖特利太太。自從肖特利太太離開以后,她沒有一個人可以談談說說,所以她奔到門口,指望看見肖特利太太喘息著走上臺階來。

肖特利先生獨個兒站在那兒,戴著一頂黑氈帽,穿著一件印有紅藍兩色棕櫚樹圖案的襯衫,但是那張蟲咬的、有疤的長臉上的紋路卻比一個月以前還要深。

“嗨!”她說?!靶ぬ乩谀膬??”

肖特利先生沒說什么。他臉上的變化似乎是來自內心的,外表上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缺乏飲水的人那樣?!八巧系圩约旱奶焓梗彼煤茼懙穆曇粽f?!八鞘郎献羁蓯鄣呐?。”

“她上哪兒去啦?”麥金太爾太太咕噥著問。

“死啦,”他說?!霸趶倪@兒走出去的那天,她中了風?!彼樕嫌幸环N死尸般的平靜?!拔也率悄莻€波蘭人殺了她,”他說?!八蛞婚_頭就看穿了他,知道他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她和我這么說過?!?/p>

麥金太爾太太過了三天才漸漸淡忘了肖特利太太的死亡。她告訴自己,隨便誰都會以為她們是一家人的。她重新雇用了肖特利先生,叫他干農場上的活兒,雖然沒有他的妻子,她實際上并不需要他。她告訴他,本月底她將通知“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一個月內離開,然后肖特利先生就可以重新得到他在牛奶房里的工作了。肖特利先生喜歡干牛奶房里的工作,不過他樂意等待。他說,看到這個波蘭人離開這地方,他的確感到相當滿意。麥金太爾太太說,那樣她會感到十分滿意的。她承認自己首先應該對原有的助手們覺得滿意,而不應該到世界其他地方去尋找。肖特利先生說他始終就不喜歡外國人,因為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看到過外國人是什么樣子。他說他那時候看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可是他們沒有一個像我們這樣。他說他回想起有一個朝他扔手榴彈的人的臉,那個人戴著圓圓的小夾鼻眼鏡,跟吉扎克先生的一模一樣。

“但是吉扎克先生是波蘭人,不是德國人,”麥金太爾太太說。

“他們這兩種人沒有多大差別,”肖特利先生解釋說。

黑人們看見肖特利先生回來,全很高興。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指望他們像他自己那樣辛勤地干活兒,而肖特利先生卻承認他們的局限性。有肖特利太太約束住他的時候,他本人始終就不是一個出色的工人,如今沒有她,他更為遲鈍、更容易忘事。波蘭人像原先一樣拼命地干活兒,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就要給解雇了。麥金太爾太太看到有些工作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她本來以為在那時間內決辦不了的。雖然如此,她還是決定要辭退他。他那個矮小、挺直的身個兒迅速地四處走來走去。這對她說來,竟然成了這地方最惹人生氣的景象。她覺得她讓那個老神父給騙了。他曾經說過,如果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不令人滿意,那么她沒有什么法律義務該留著他,但是這時候,他卻提出了道義方面的義務。

她打算告訴他,她在道義方面的義務是對她自己人民的,是對肖特利先生的,因為他曾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他的國家作戰(zhàn)。她對吉扎克先生可沒有這種義務,他到這兒來只是來利用他所能利用的機會的。她覺得在解雇“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以前,她必須先跟神父把這問題講清楚。到那個月的第一天,神父沒有來訪問,她于是把給波蘭人通知的事稍許推遲了一點兒。

肖特利先生告訴自己,他早就應該知道,沒有一個女人說她要做什么事的時候,當真打算做她說要做的那事。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忍受得住多久她的這種猶豫不決。他自己認為她正變得心腸很軟,不敢把波蘭人轟走,惟恐他另謀一個工作十分困難。他可以把這件事的實情告訴她。那就是,如果她讓他走,三年內他就會自己有所房子,房頂上還架有一個電視天線。作為一種策略,肖特利先生開始每天晚上到她的后門口來,把一些事實放到了她的面前?!耙粋€白人往往得不到一個黑人所得到的尊敬,”他說,“但是這沒有關系,因為他還是白人,可有時候,”說到這兒,他總停下,朝遠處望去,“一個為自己祖國作戰(zhàn),流血,犧牲的人,卻得不到一個他和他們作戰(zhàn)的那些人的尊敬。我問你,這對嗎?”當他向她提出這樣的問題時,他可以看著她的臉,知道自己的話正在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些日子,她的臉色并不好看。他注意到了她眼睛四周的紋路。當他和肖特利太太是這地方唯一的白人幫手時,她眼睛四周是沒有這些紋路的。每逢他想到肖特利太太,他總感到他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只舊水桶落進一口枯井里去那樣。

老神父一直避而不來,仿佛上次的訪問使他嚇壞了,不過最后,他看到“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并沒有給解雇,于是很大膽地又來訪問,繼續(xù)從他記得自己中斷了的那地方開始來教導麥金太爾太太。她并沒有請他來教導,可是他反正進行了教導,在每次談話中總強行說出一種圣禮的一項小定義,或是一種教義,也不管他是在跟誰談話。他坐在她的門廊上,沒有注意到她那有點兒嘲笑、有點兒氣憤的神情。她帶著這種神情坐在那兒,晃動一只腳,等著機會打一個楔子到他的談話里?!耙驗?,”他正在這么說,仿佛講到什么市里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那樣,“當上帝派遣他的獨生子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他微微低了一下頭——“作為人類的救世主,他……”

“弗林神父!”她說話的聲音使他嚇了一跳。“我想和您談一件正經事!”

老頭兒右眼下的皮膚駭得皺縮起來。

“就我來說,”她說,同時惡狠狠地瞪眼望著他?!盎讲贿^是另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05/xuel201716xuel20171601-19-l.jpg" style="">

他微微舉起手來,讓它們落到他的膝上。 “噢—噢—噢,”他咕噥說,仿佛在考慮這件事似的。

“我這就要讓那人走,”她說。“我對他并沒有什么義務。我的義務是對那些為自己國家出了點兒力的人,而不是對那些渡過大洋來利用他們能夠獲得的機會的人?!苯酉氯?,她想起自己的全部理由,話說得很快。神父似乎把注意力收斂起來,退進到一個私人祈禱室去,等著她把話說完。有一兩次,他的目光轉到草地去,仿佛在尋找一個逃脫的方法,但是她說得沒有停。她告訴了他自己怎樣已經在這地方生活了三十年,老是硬撐著對付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上哪兒去的人,他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輛汽車。她說她發(fā)現他們全都一樣,不論是從波蘭來的,還是從田納西州來的。等吉扎克家準備好以后,她說,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的。她告訴他外表闊綽的人實際上最窮,因為他們要保持的東西最多。她問他認為她是怎樣償付飼料費的。她告訴他,她倒很想把宅子翻修一下,可是她出不起這筆錢。她甚至沒錢把丈夫墓上的碑重新修建好。她問他樂意不樂意猜一猜,這一年她的保險費有多少。最后,她問他,他是否認為她是錢做的。老頭兒突然很難聽地大吼了一聲,仿佛這是一句很可笑的問話。

當這次訪問結束的時候,她覺得很失望,盡管她很明顯地戰(zhàn)勝了他。這時候,她打定主意,到下個月的第一天,她就通知“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在三十天內另找出路。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肖特利先生。

肖特利先生沒說什么。他的女人從來沒有嚇得跑開,不做她所說的事,而他熟悉的唯一一個這種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他女人說波蘭人是魔鬼和這個神父派遣來的。肖特利先生毫不懷疑,神父對麥金太爾太太具有某種特殊的控制力,不久她就會開始去參加他的彌撒了。她顯得仿佛內心里有件什么事正使她筋疲力盡似的。她變得更瘦、更煩躁不安,不像慣常那么精明了?,F在,她會看著一只牛奶罐,而看不出它多么骯臟。他曾經看見她嘴唇移動,可她并沒有在說話。波蘭人始終沒有做什么錯事,不過她還是覺得他惹人生氣。肖特利先生隨心所欲地干活兒——并不總合她的意——但是她似乎并不注意。然而,她卻注意到波蘭人和他的全家都長胖了。她向肖特利先生指出來,他們面頰上癟下去的地方全飽滿起來了,他們還把自己掙的每一分錢都攢起來?!笆茄?,太太。將來有一天,他們就能買下你的產業(yè),再出賣,”肖特利先生曾經很冒昧地這么說。他看得出這句話使她很震驚。

“我在等一日到來,”她曾經這么說。

肖特利先生也等候著。一日到來,又過去了,她并沒有解雇他。他本來可以告訴隨便誰事情會是怎么個情形的。他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不過他不喜歡看見一個女人被一個外國人欺騙了。他覺得這件事是一個男人不能袖手旁觀,聽其發(fā)生的。

麥金太爾太太沒有理由不該立刻解雇吉扎克先生,可是她一天天拖延下去。她為她的賬單和她的健康煩心。夜晚,她睡不著,或者要是她睡著了,她也夢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以前,她從來沒有解雇過任何人,全是他們自動離開的。有天夜里,她夢見吉扎克先生和他的一家人搬進她的宅子來,她卻搬去跟肖特利先生住。這可叫她太受不了啦。她醒了過來,好幾夜都沒再睡覺。一天夜晚,她夢見神父前來訪問,用低沉單調的聲音一再說道:“親愛的太太,我知道你心腸很好,不會忍心把那個可—可—可憐人攆走的。想想成千上萬他們那樣的人,想想焚燒爐、悶罐子車、集中營、有病的孩子和我們主基督?!?/p>

“他是個多余的人,破壞了這一帶的平衡,”她說?!拔沂莻€有頭腦、講實際的女人。這兒沒有焚燒爐、沒有集中營、沒有我們主基督。等他離開的時候,他會賺到更多的錢。他會在工廠里工作,買一輛汽車,不再跟我說話——他們所要的就是一輛汽車。”

“焚燒爐、棚車、有病的孩子,”神父用低沉單調的聲音說,“還有我們親愛的主?!?/p>

“這都是多余的,”她說。

下一天早上,她在進早餐時打定了主意,她要馬上去通知他。她站起身,走出廚房,沿大道走去,手里還拿著餐巾。吉扎克先生一手撐著腰,以他那種脊背癟下去的姿勢站在那兒用水沖洗牛棚。他把龍頭關掉,不很耐煩地來接待她,仿佛她妨礙了他的工作。她并沒想好自己該對他說什么,她只是走來了。她站在牛棚門口,嚴厲地望著潔凈、潮濕的地面和水淋淋的木枷?!澳愫脝??”他說。

“吉扎克先生,”她說,“我眼下簡直沒法應付我的債務?!苯酉氯?,她用較為響亮、較為有力的聲音著重地說著每一個字,“我有好些賬要付?!?/p>

“我也是,”吉扎克先生說?!扒妨撕眯┵~,又沒有多少錢。”說完,他聳了聳肩。

在牛棚的另一頭,她看見一個長著鷹鉤鼻的長長的黑影,像一條蛇那樣由陽光照耀的敞開的門口向前潛行到一半的地方,停下。在她后面一處地方,她感到有一片寂靜,黑人們鏟地的聲音一分鐘以前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斑@是我的地方,”她憤怒地說?!澳銈兌际嵌嘤嗟?。你們個個人都是多余的!”

“是呀,”吉扎克先生說,又打開了水龍軟管。

她用手里的餐巾擦了擦嘴,走開了,仿佛她已經把來辦的事辦完了。

肖特利先生的影子從門那兒退出去。他靠在牛棚的旁邊,點著了從口袋里掏出來的半支煙?,F在,他沒有什么事可做了,只好等著上帝的手發(fā)出打擊,不過他知道了一件事:他可不閉上嘴等著。

他從那天上午開始,便抱怨起來,對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說明他這方面的情況。他在食品雜貨鋪抱怨,在縣政府抱怨,在街道拐角處抱怨,還直接向麥金太爾太太本人抱怨,因為他沒有什么不能見人的事情。倘使那個波蘭人能夠聽明白他不得不說的話,那么他也會對他說的?!八械娜松鷣矶际亲杂善降鹊?,”他對麥金太爾太太說,“我用生命和身體冒險去證明這一點。上大洋那邊去,作戰(zhàn)、流血、犧牲,回到這邊來,發(fā)現誰得到了我的工作——正是和我作戰(zhàn)的人。有枚手榴彈險些兒把我炸死,我看見是誰扔的——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戴的眼鏡就和他的一樣??赡苁窃谕患业赇佡I的。世界真太小了?!彼镣吹匚⑽⑿α艘宦?。既然肖特利太太不再代他說話了,他便親自著手來講,他發(fā)覺自己具有這種才干,有能力使其他的人明白他的道理。他對黑人們說了不少話。

“你為什么不回到非洲去?”有天早晨他們在打掃地窖的時候,他問薩爾克。“那是你的家鄉(xiāng),是嗎?”

“我不上那兒去,”那個小伙子說。“他們會吃了我的。”

“唔,要是你規(guī)規(guī)矩矩,你本來沒有理由為什么不可以呆在這兒,”肖特利先生和藹地說?!耙驗槟悴]有打哪兒逃走。你爺爺是給買來的。他和上這兒來毫無關系。我討厭的是從自己家鄉(xiāng)逃跑出來的那些人?!?/p>

“我從來沒有覺得有必要到處亂跑,”黑人說。

“唔,”肖特利先生說,“我要是再出去跑的話,不是去中國,就是去非洲。你上這兩處地方中的隨便哪一處去,馬上就可以看出來你和他們有什么不同。你上其他那些地方去,你所能辨別出的唯一辦法就是,如果他們說上一句話的話。而且,你也并不總能辨別出來,因為他們大約有一半人懂英語。這就是我們犯下的錯誤,”他說,“——讓所有那些人全會英語。如果人人只知道自己的語言,那么麻煩就少多了。我女人說,懂兩種語言,就好像腦袋后面也長了眼睛。你沒法欺騙她。”

“你當然沒法,”小伙子咕噥說,接下去又說道,“她挺好。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比她更好的白種女人了?!?/p>

肖特利先生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默不作聲地干了一會兒活兒。過了幾分鐘,他直起身來,用鏟柄輕輕拍了拍黑人小伙子的肩膀。有一剎那,他就那么望著他,濡濕的眼睛里包含著不少深意。接著,他溫和地說:“報復為我所有,主這么說?!?/p>

麥金太爾太太發(fā)覺,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肖特利先生對她農場上的事情的說法,所有的人都譴責她的行為。她開始明白,她在道義方面有義務解雇那個波蘭人,可她卻在逃避,因為她覺得這很難辦。她無法再忍受這愈來愈嚴重的內疚了。一個寒冷的星期六上午,她在早餐后出發(fā)去解雇他。她聽見他在車棚那兒啟動拖拉機,于是便朝那兒走去。

地面上有一層很厚的霜,使田野看上去像綿羊的蓬亂的脊背。太陽幾乎是銀白色,樹林在天邊像干鬃毛那樣支了起來。鄉(xiāng)野似乎從車棚四周那一圈輕微的聲音那兒退卻。吉扎克先生蹲在那個小拖拉機旁邊的地上,把一個零件裝上去。他還要替麥金太爾太太工作三十天,麥金太爾太太希望他在這期間里把地翻好。黑人小伙子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些工具。肖特利先生呆在車棚里,準備登上那輛大拖拉機,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他和黑人離開以后,再開始辦這件令人不快的事。

她站在那兒看著吉扎克先生,同時把兩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跺著,因為寒氣像一陣麻痹那樣悄悄竄上了她的腳和腿。她穿著一件很厚的黑上衣,戴上一條大紅頭巾,黑帽子拉下來覆蓋在頭巾上,遮住耀眼的亮光。在黑帽檐下面,她臉上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色。有一兩次,她的嘴唇不出聲地動了動。吉扎克先生在拖拉機的響聲中高聲叫喚那個黑人把一把螺絲起子遞給他。當他拿到手后,他轉身在冰涼的地上躺下,從拖拉機下面伸手向上去轉什么。她沒法看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腳和腿,以及他的身體,從拖拉機邊上很唐突地支了出來。他穿了一雙已經破裂的長統(tǒng)橡膠鞋,上面濺滿了泥漿。這會兒,他抬起一只膝蓋,然后放下,微微轉了一下身子。在她對他不滿的事情中,最為不滿的就是,他不自動離開。

肖特利先生上了那臺大拖拉機,正從車棚里把它倒出去。他似乎給拖拉機激動起來,仿佛拖拉機的熱和力向上對他產生了點兒沖力,他立即順從了它。本來他是朝小拖拉機開過來的,但是他在一個小斜坡上剎住,跳下來,轉身又朝車棚走過去。這時候,麥金太爾太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吉扎克先生平放在地上的兩腿。她聽見大拖拉機的剎車松開,抬頭一看,大拖拉機正向前駛來,計算著自己的路徑。后來,她想起她看見那個黑人默不作聲地跳到一旁,閃避開它,仿佛地下有只彈簧放開了他,她還看見肖特利先生慢得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一聲不吭地從肩上睜大眼睛望著。她又想起她開始朝“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喊叫,可是她實際上并沒有喊叫。她感到自己的眼睛、肖特利先生的眼睛和那個黑人的眼睛,全在一道目光中匯聚到了一塊兒,使他們永遠勾結到了一起。她還聽見拖拉機輪子軋斷波蘭人的脊骨時,他發(fā)出的那個微小的喊聲。兩個男人奔上前去救援,她暈過去了。

她想起等她蘇醒過來后,她奔到了一個地方,也許是奔進宅子,又奔出去,不過她記不清為了什么,或者當她到了宅子里,她是不是又暈倒了。等她最后回到兩臺拖拉機的地方時,救護車已經到了。吉扎克先生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全彎身撲在他的身上,另外還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彎身對著他,咕咕噥噥說著她不明白的話。起先,她心想這一定是大夫,可是隨后,她帶著一種煩惱的情緒認出來,原來是那個神父。他跟隨救護車趕來,正把一個什么東西塞到那個被壓壞的人嘴里。一會兒工夫后,他站起身。她先看看他的血跡斑斑的褲腿,接下去又看看他的臉。他的臉并沒有避開她,不過就和鄉(xiāng)間其余的人一樣漠然、一樣毫無表情。她只是直瞪瞪地望著他,因為這場經歷使她太震驚了,簡直有點兒失常。她腦子里并沒有把握住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她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外國,彎身對著死人的人們全是當地人。死人給抬上救護車送走了,她像一個外鄉(xiāng)人那樣注視著。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事先沒有通知,便離開了那地方,尋找一個新工作去了。黑人薩爾克突然想多見識一下世界,出發(fā)到那一州的南部去了。老頭兒阿斯特沒有人陪著,無法干活兒。麥金太爾太太幾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沒有一個幫手留下來,因為她神經緊張地病倒了,不得不到醫(yī)院去。等她回來以后,她看到這地方她如今實在無法經營了。她把她的牛交給了一個職業(yè)拍賣商(他賠本賣掉了),自己隱居起來,仗著她所有的那一點兒東西生活,一面極力想保住自己日益衰退的健康。她的一條腿感到麻木,兩手和頭晃動起來。最后,她不得不整天睡在床上,只有一個黑女人伺候她。她的眼光一天天越來越差,嗓音也完全喪失了。除了那個老神父,沒有多少人記得到鄉(xiāng)野來看她。神父每周固定來一次,帶來一袋面包屑。在他用面包屑喂完孔雀以后,他總走進來,在她的床邊坐下,解說教會的教義給她聽。

注釋:

①原文是Boliweevil,意思是:棉子像鼻蟲,系一種害蟲。

②指歐洲。

③《公禱書》圣詩第一百十一篇:“對主的畏懼,是聰明的開始?!?/p>

④北美洲產的一種樟科植物,根部含有芳香性揮發(fā)油。

⑤指十六世紀西歐新興的資產階級在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l483-1546)等的領導下,發(fā)起的一場宗教改革運動,成立新的教會和教義,攻擊天主教教會。波蘭人大部分仍信奉天主教,所以這么說。

⑥這是黑人給肖特利太太取的綽號。

⑦《圣經》財主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敘說的一個乞丐,他在世上受盡苦難,死后進入天堂。見《新約·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⑧巴比倫(Babylon):古代巴比倫王國的首都,系一驕奢淫逸的大都市。

⑨天主教認為,靈魂要升入天國前,先得到所謂煉獄中去洗干凈靈魂上的種種罪惡。

⑩指耶穌在山上改變形象,見《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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