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璇
如果評選詩詞中詩人最愛用的意象,那么“夢”一定名列榜首。無論是“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西江月》);還是“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蘇幕遮》),夢幾乎涉及到各種詩歌類型。
夢為何在名句中是“萬用”的存在?從現(xiàn)實角度來說,夢是人潛意識的投射,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么,在詩人真實夢見的幻境中,便一定是在真實中有所寄托。拓展開來,若是詩人利用這個意象媒介來表達自己的某種所感或所思,它往往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作用。詩的作用是“載志”,那么表達自己的意思時,運用“夢”則往往含蓄而更凝練。如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督亲印氛自~的重點在于“記夢”,但是通過夢見亡妻這一客觀事實所表達出來的厚重情感卻絕非如夢般虛無。正因為是“夢”,現(xiàn)實醒來后的悲才刻骨;正因為“唯夢中相會”,無情的思念才銘心。同時,夢起到了一個“連接渠道”的作用:通過它,可以連接生死,可以連接千山萬水。永遠不能相見之人,可以在夢中相見:“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保ā短ど小罚疤鋾r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保ā洞涸埂罚┳鳛榕c故去之人相遇的唯一可能的并不真實的渠道,在夢中相遇,是驚喜,醒來后,卻倍增心傷?!皦簟笔翘搶崒Ρ戎凶畛R姷囊庀?,它可以“寫樂情倍增其哀”,如“故園梅花歸夢,愁損綠羅裙”(《南浦》)。也可以相反,用來表達極度的狂喜:“……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保ā耳p鴣天》)
夢之所以頻繁出現(xiàn)于述懷思人之詞中,就是因為它為抒情搭建了一個很好的平臺。拿《踏莎行》看,如果姜夔直接寫對合肥女子的思念,那么這首詞也就落于一般的模式,但是如果借助夢,先言于夢中見到女子美好的樣子,醒來悵然良久,唯見“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借虛境引出,以景物作法,最末的兩句有了夢的虛幻烘托氣氛,才會讓王國維獨愛。由此看出,夢之所以使用頻繁的原因之一,是它作為一個連接情感與現(xiàn)實的媒介,對表情達意有極好的促進。
夢之所以出現(xiàn)的第二個原因,是它的哲學(xué)性及與人生相似的對比性?!扒f周夢蝶”對于主客之間,自我與世界之間這個宏大的命題沒有生硬拆解,而是通過“夢”來溝通。所謂“夢”最大的特點是虛無性與不可控性,不可控,但一切又是由潛意識早已注定了的,這與古代人“宿命論”的人生觀相當(dāng)契合。尤其對于遭遇大難而身空心靜之人,“人生如夢”是對過去人生再好不過的注腳:功名爵祿,春風(fēng)亨達,不過黃粱一夢。這一點在蘇軾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保ā队烙鰳贰罚叭松鐗?,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人生經(jīng)由大起大落,最后悵然回首,不過彈指,早已華鬢。夢的特點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花非花》),而尤其人生崎嶇之后,回望不過一霎,卻世事全非。于是“夢”與“人生”有了高度的統(tǒng)一:變化之快與不可預(yù)料性。“人生如夢”是很多詩人頗愛采用的命題,特別是看淡是非之人。人生本來就是夢,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當(dāng)時再怎么喜極而泣,再怎么痛不欲生,總會在不經(jīng)意處醒來。夢醒之后,一切都無非過去,自己卻恍若局外人,怔怔看罷,卻都與自己無關(guān)。“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虞美人》)。一個夢,將強說之語皆省去,有的只是一份夢醒后的悵惘。
夢就是夢,但絕不僅是夢。它是一座橋,搭起了無限思緒與思念;它是一段人生,醒來卻無語凝噎。無論是歡是悲,夢總不會停留,如人生列車無盡駛向遠方。但也有張岱這樣的特例,執(zhí)于過去不愿蘇醒,窮極一生,也做不完一場夢。既知夢終會醒來,不如以平和之境回首,只盼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