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君
參加縣文聯(lián)組織的采風活動時,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一群人圍著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不斷拍照,還好奇地問這問那。老人左手托著一個打好粉底的不倒翁泥胎,右手拈一支畫筆,氣定神閑地在泥胎上勾描點染,仿佛托著自己剛出生的嬰兒,仿佛完成一個莊嚴而神圣的使命。在她身邊的桌案上,是幾十個列隊整齊的泥人:不倒翁,大公雞,關(guān)公,七品芝麻官,大肚彌勒佛等,或神氣,或頑皮,或莊重,或詼諧,或喜慶,多彩多姿,妙趣橫生。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都對泥人有著特殊情感?!捌茽€兒換泥人”的聲音有神奇的魔力,每當它響起,孩子們立刻撒著歡跑過去,呼啦啦圍成一圈,伸著小腦袋看鐵絲籠子里的各種泥玩具。大公雞昂首挺胸神氣十足,紅紅的雞冠子,鮮艷的外衣,底部還有葦?shù)?,對著孔一吹,就會有清脆的哨音傳來;孫悟空拿著金箍棒單腿著地、手搭涼棚,渾身透著機靈氣兒;還有各式各樣的不倒翁,花喜鵲,小老鼠,小鼓……
幾十年后的今天,再次看到久違的泥玩具,親切感油然而生,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時光,仿佛看到一群小孩子捧著大公雞鼓著腮幫子吹,看見“扳不倒”在炕上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來,看到小老鼠在地上跑來跑去,看到孩子們搖著小鼓,聽著吱吱呀呀的聲音,臉上洋溢著幸福。忽然發(fā)覺,這些泥玩具早已烙印在生命里,隨血液一起流淌。就像冬天的花草,看去枯黃衰敗,沒有了生命力,可只要東風一吹,它便破土而出,很快讓你的世界全部是蓬蓬勃勃的大紅大綠。
玉田泥塑俗稱泥人兒或泥笛兒,民間俗稱“耍貨”,是一種用泥土塑造形象,再經(jīng)彩繪而成的民間手工藝品。制作工藝上,大致需取土和泥、捏泥胎、制泥模、合模裝笛、修整晾曬、鋪白粉底、調(diào)膠、敷彩等工序。有擺放的,把玩的,也有口吹的,手扳的,有全彩的,也有半彩的,還有沒彩的,能搖的,能跑的,可謂種類繁多。
玉田泥人造型樸拙,制作工藝不求精細,“取這個意思就行”;也沒有嚴格的套路,可以按照傳統(tǒng)做法,也可以根據(jù)自己意愿去做,就是心中有了想法,捏的過程中也會隨心情或者靈感的火花而改變。比如為了便于把玩,把翅膀合攏起來,把爪子變成底座讓它站立,濃密精細的羽毛往往只畫出幾根……看似粗糙、簡陋,追求的卻是一種神似,能表現(xiàn)出不可忽視的氣勢,正所謂“不講理的藝術(shù)”。作品上甚至還能看到指紋,充分體現(xiàn)出了作品的原生態(tài)味道。
色彩強烈,極為鮮艷醒目,整體卻很協(xié)調(diào),也是玉田泥人的一個特色。它講究三分做,七分畫,以大白粉打底,食品色彩繪,顏色以紅黃青三原色為主,注重大面積的渲染,適當保留空白。既有寫意畫的瀟灑大氣,又有工筆畫的細膩流暢,靈活多變。
從題材上說,玉田泥人有的取材于戲曲或歷史人物,有的取材于神話傳說,有的來源于各種動物,還有的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其中最常見的是不倒翁,也叫扳不倒。常見的扳不倒品種有:不倒娃娃、七品芝麻官、財神獻寶、連年有余等。它們上輕下重,所以任你把它往哪個方向扳,只要你松開手,它就馬上立起來。盡管它這般執(zhí)拗,你卻不會感到惱火,因為它總是那么喜慶,面若桃花,不跟你較勁,不跟你發(fā)火,只想逗你開心。
泥人不僅僅是孩子玩兒,也可幾案擺放,用于祭祀神靈,祈福辟邪,如觀音菩薩,太上老君,灶王神,財神,關(guān)公等;泥塑還被作為陪葬品在民間廣泛使用,王公大臣們往往陪葬奇珍異寶,普通百姓便用童男童女、牛羊雞狗等泥塑代替;泥塑還是不少生意人的衣食父母,做泥人的靠手藝吃飯,賣泥人的指望把貨銷出去維持生計,那個被他們推著走街串巷的鐵絲籠子是泥人的狂歡,是孩子們的幸福,也是他全家的柴米油鹽。
給玉田泥人生命的是戴家屯村(今散水頭鎮(zhèn))劉凱,他生于一八七〇年,一九六一年去世。劉凱心靈手巧,多才多藝,不到二十歲便成為畫廟高手——畫廟就是在庵觀寺廟的建筑上繪畫。閑暇時候,他取土和泥捏成泥人,再用畫廟剩下的染料涂上色彩,一件件泥塑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拿到集上賣,竟然搶購一空。于是他扔下了畫廟的營生,專門做泥人。為了滿足需求,他又研制出泥模,就是用晾干的泥胎翻印出一個泥模,放進火中焙干,使其堅固耐用,再用它復(fù)制泥胎。泥模的發(fā)明,大大提高了制作泥玩具的效率。
劉凱的兒子劉俊祥繼承父業(yè),在傳統(tǒng)做法上不斷創(chuàng)新,甚至能把整出戲的人物一一塑造出來。一九五六年,他帶著兒子劉廣田和鄰村的吳玉成大膽實踐,使泥人種類達到三百多種。在他們的帶動下,戴家屯、東高橋、西高坵男女老少、家家戶戶都做泥人:小孩端土提水,大人和泥制坯,老太太削笛打底,小媳婦繪彩罩漆。在素有京東第一大集的鴉鴻橋集市上,賣泥人的攤位可達一百多個,形成了泥人一條街,除了本地人,來自北京、天津、東北等地的商販也絡(luò)繹不絕。
戰(zhàn)爭年代,玉田泥塑進入低谷,直到新中國成立才迎來新生,文革時期被摧殘,改革開放使它再現(xiàn)輝煌。在泥人最風光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戴家屯等三個村每年生產(chǎn)泥塑總數(shù)一百萬件以上,遠銷東北、山西、山東等地,制作泥人的收入成了幾個村特別是西高坵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玉田泥塑在海內(nèi)外有廣泛影響。一九八二年,玉田泥塑赴日本參展;一九八五年,法中友協(xié)吉萊姆先生收購二百件泥塑珍藏;一九八七年二月,吳玉成和劉廣田在河北電視臺參加了河北民間技藝電視表演賽,獲得銀屏獎;一九九〇年,劉廣田的作品在中國工藝美術(shù)館展出,受到專家肯定;劉廣田的代表作《小獅子戲繡球》和吳玉成的代表作《騎毛驢走娘家》分別入選文化部舉辦的“中國民間藝術(shù)一絕大展”,很多泥塑愛好者前往觀摩學(xué)習,玉田泥塑譽滿京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國家文化部正式命名玉田縣為“中國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民間泥塑)”;二〇〇八年六月,玉田泥塑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時光荏苒,歲月飛逝。在玩具市場,電動、塑料、毛絨等各種玩具如雨后春筍,花樣不斷翻新,讓人目不暇接。與此同時,破爛換泥人的叫賣聲日漸稀少,泥人也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成了明日黃花,說起來不免感慨。
令人欣慰的是,玉田泥塑并沒有甘于沉淪,更沒有退出歷史舞臺,而是再次融入了現(xiàn)代生活。前不久我見到了玉田泥人的第四代傳人、唐山市一級藝術(shù)家王振鋒和王輝。兩個人從小喜歡捏泥人,得知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玉田泥塑面臨困境,兩個年輕人毅然挑起了傳承這門手藝的重擔。
王輝在農(nóng)村,專門用一間屋子做泥人;王振鋒住城里,便把泥巴帶上了樓。泥和好以后,要在地上摔才好使,那天晚上,王振鋒習慣性地拿著泥巴在地板上摔,樓下的鄰居很快找上來,他只好用手抓,和一次泥幾乎得一個晚上。
到后來,王輝的屋子里,王振鋒家的樓里到處擺滿了泥人、泥胎、泥模等。二〇〇五年,他們在亮甲店焦莊子村蓋了六間房,占地七百多平方米,建筑面積三百平方米,成立了玉田泥人王工作室。二〇一七年,考慮到原工作室比較偏僻,不利于泥人推廣,又在亮甲店鎮(zhèn)政府的街面上租了一個小院子,同年六月,他們的工作室被評為“唐山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示范基地”。
他們走進玉田泥塑第三代傳人劉廣田、吳玉成老人的家,虛心向前輩請教,兩位老人將自己所學(xué)傾囊相授;他們還學(xué)習借鑒天津、無錫、北京、泊頭、鳳翔各地泥人的造型、畫法特色,又幾經(jīng)努力,找到了唐山民俗博物館館長李曉陽,聽取專家意見。通過深入細致地研究,先后開發(fā)出二百多個新品種。走進泥人王的工作室,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墻邊的陳列架和屋里的幾案上,擺放著形態(tài)迥異、大大小小的泥塑作品。
玉田泥塑的代表作之一——大公雞,原來都是單只出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里出現(xiàn)了兩只甚至四只:或是兩只嬌艷的雄雞爭奇斗艷,各展英姿,美不勝收;或是公雞母雞和兩只小雞一家人其樂融融,共同走向美好生活的溫馨畫面。二〇〇六年,唐山的皮影戲舞蹈《俏夕陽》登上了春晚舞臺,他們就開發(fā)了俏夕陽系列作品。唐山是聞名的陶瓷生產(chǎn)基地,他們借鑒陶瓷的工藝,與泥人的技術(shù)有機結(jié)合,形成了泥、陶、瓷相融相生的新形式。玉田的縣名來源于陽伯雍麻山種石得玉的傳說,他們便創(chuàng)作了麻山種玉的泥塑。大白菜、大蘿卜、大蔥、大蒜、金絲小棗是玉田的特產(chǎn),也被巧妙地融進了泥塑。
王振鋒和王輝認為,玉田泥塑要得到發(fā)展,根本出路還是市場。他們廣泛開展玉田泥塑進校園、進社區(qū)活動,在唐山等高校建立工作室,參加北京園林博物館新春文化活動、唐山世博園演出、唐山三貝明珠廟會、秦皇島撫寧文化廟會、玉田凈覺寺廟會等。他們還把玉田泥人的歷史、特色、制作工藝整理成教材,做成圖片和視頻,發(fā)放到學(xué)校和社會,玉田泥塑再次煥發(fā)了青春與活力。
歷經(jīng)二百年風風雨雨,玉田泥塑幾度浮沉,今天依然在路上。那門古老的手藝,那些溫馨的記憶,那份純真樸素的情感,就像玉田泥塑中最常見的那些不倒翁,任你怎么扳,它都不倒。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