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葉揚 整理：周怡倩

給自己留一點想象的空間
——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談起

主講人：葉揚 整理：周怡倩

桃花源實際上是我們想象的空間。

《桃花源記》，我無需多言，這篇東西相信在內(nèi)地或者臺灣、香港中學(xué)里面可能都作為課文介紹過。文章寫的是晉朝太元年間，有一位打魚的，沿著一條小溪放舟前行，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遇上一片桃花林，兩岸都是桃花，有幾百步路長，中間沒有別的樹，非常美。漁人繼續(xù)往前走，想走到桃花林的盡頭?？偹阕叩搅?，這條小溪也到了盡頭，那里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個小洞，仿佛黑黑的洞里有光線透出來。打魚的人就進去了，一開始非常狹窄、非常小，只能容一個人過去，相信這個漁人長得也不是特別胖。走過去，走了幾十步路，里面別有洞天，另是一片天地。

我要特別提請讀者注意文章里面的幾個地方。桃花源里有房子、有田地、有美麗的池塘，種的是江南一帶從遠古時期就非常重要的植物——桑樹，因為桑樹的葉子可以用來喂蠶，蠶吐了絲可以紡織成布，這在中國是非常重要的一種植物。桃花源里面種著桑，還有另外一種在中國文化當(dāng)中也是非常重要的植物——蘇東坡所謂“何可一日無此君”的竹子。文章里面還有一句“雞犬相聞”，這是中國人所謂“馬牛羊，雞犬豕”的家畜里面的雞和狗，叫聲互相能聽到，里面的人沒有任何和外面人不一樣的地方，和外面完全一樣。他們看到漁人大吃一驚，把他請回家。大家看看：他們用什么招待這位漁人呢？殺雞、做飯給他吃，大家跟他聊天。

后面有一句話也很重要，“先世避秦時亂”——他們的前輩為了避開秦朝的混亂來到這個地方，不再出去了，所以和外面隔絕了。里面也是一個一個家庭，和外面的社會完全一樣，有一個家庭請他吃飯，別的家庭也來請，幾天之后他才離開。里面的人跟他說，“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要和外人說。這個漁人非常不像話，用上海話說是“勿上路”，一路出去就處處留下標(biāo)志，還馬上去見當(dāng)官的，見了太守，把情況向太守報告。太守趕快派人跟他去，幸好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南洋劉子驥，高尚士也”。這篇文章在陶淵明的時代這樣提一筆，就像現(xiàn)代哪一位作家寫了一篇文章，到最后說，當(dāng)代有一位錢鐘書先生或者是陳寅恪先生，是一位非常有學(xué)問的人，也曾經(jīng)去過。這就給這篇文章加上了一點紀(jì)實的色彩。

《桃花源記》寫得非常美。陶淵明這位作家在生前并不受人重視，甚至在他去世差不多半個世紀(jì)后，大家都知道中國出了一部博大精深的書，是劉勰——劉彥和的《文心雕龍》，這部書有五十章，牽涉到許多當(dāng)代和以前的文學(xué)，討論得非常透徹，但是沒有提到過陶淵明。與劉彥和差不多同期的另外一位鐘嶸——鐘仲偉寫了一部《詩品》，他把詩人分為上、中、下三品，陶淵明被放在中品里面，并不屬于上品。

我們可以看一看鐘嶸的說法，他說陶淵明“文體省凈，殆無長語”，這句話意思是文章非常利落，不啰嗦，沒有一句廢話。又說“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有一種真摯古樸的感覺。

到了梁朝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他可以說是陶淵明第一個熱情的“陶粉”——粉絲。他收集了陶淵明的作品，在他寫的《陶淵明集序》里，對陶淵明褒揚非常高，最后還說，自己對陶淵明的作品有一種很深的感情。他最后一段說“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梢哉f，一直到昭明太子，才真正出現(xiàn)一個把陶淵明的作品作為文學(xué)作品來欣賞的讀者。

《桃花源記》對后世影響非常大，后面有很多人跟著寫。這其中非常有名的一首，當(dāng)然是王維——王摩詰的《桃源行》。

王摩詰這首《桃源行》據(jù)說是他十九歲的時候?qū)懙?。我們想想，我們自己十九歲的時候，或者看一下我們十九歲的子女，就可以知道十九歲的王摩詰可以寫出這樣的一首詩，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王摩詰的詩精彩在哪里呢？一開始說“漁舟逐水”，你還可以說漁船順著水在往前行，可以說是第三人稱的描述。“愛山春”，“愛”字一出現(xiàn)，詩人就出現(xiàn)了。詩人把自己放在一個什么位置上呢？他把自己放在漁人的位置上，然后就開始描寫。大家可以看，因為我們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你看一開始按照一個自然的順序，“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你可以想象，有一個攝影機的鏡頭，攝影師慢慢對著溪水拍過去。這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里面說的“豁然開朗”。后面又有長鏡頭和特寫，長鏡頭是“遙看一處攢云樹”，特寫是“近入千家散花竹”。還有一種寫法，是把晝、夜對照來寫，這種寫法，在山水詩里，來自于南北朝的謝靈運，他經(jīng)常有這樣的寫法。

這里面有很多是按照《桃花源記》的說法，比方“居人未改秦衣服”，但后面就開始變調(diào)了，比方陶淵明明明說“先世避秦時亂”，到了王摩詰的筆下，“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就變成仙人了，這是唐人對桃花源普遍的想法。中國詩不像英文的句子，不一定要有主語，但是“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王摩詰又把自己放在漁人的位置上了。然后“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他把漁人寫得很好，不像《桃花源記》里面那個漁人那么不像話，他這個漁人還是想脫離凡塵、愿意回到桃花源去，可惜“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回不去了。這首詩寫得一步步深入，有空間感，也有時間感。我最喜歡最后的四句，好像可以和全篇脫離開，成為一首非常好的七絕。（吟誦）“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边@是寫得非常美的，最后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問號：這樣的境界到哪里去找呢？

《桃花源記》是不是紀(jì)實詠史的作品呢？在《桃花源記》這篇文章里面，確實有好幾個地方，給了一個歷史的背景，一上來就說“晉太元中”，太元，是東晉孝武帝的年號，又說“先世避秦時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然后又說“南陽劉子驥”，這個劉子驥是實有其人，《晉書》有傳。這樣來看，好像《桃花源記》有它紀(jì)實的一面，陳寅恪先生說：“陶淵明《桃花源記》寓意之文，亦紀(jì)實之文也?！焙髞韺懥艘黄恼?，說“此文……止就紀(jì)實立說……”他說陶淵明紀(jì)實，是有根據(jù)的，是根據(jù)劉裕入關(guān)后所見所聞的材料寫成的。然后陳先生又說了一句話（我想現(xiàn)在湖南省武陵當(dāng)?shù)毓賳T、民眾聽了一定不高興），他說桃花源不在湖南，而在北方的弘農(nóng)或者上洛，這兩個地方都在河南?。ㄎ蚁牒幽峡赡芤吲d了，現(xiàn)在大家都在搶旅游資源嘛）。他說，“秦時亂”是指苻堅的苻秦而言，不是嬴秦。陳先生這個說法，我并不完全同意。

他說《桃花源記》并不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文章，根據(jù)他的說法，是有一種叫做“堡塢”，又稱為“塢堡”或者“塢壁”，是王莽篡位前后北方豪強割地而據(jù)，自己安營扎寨，叫作“堡塢”，自己占山為王，里面可能還有田地。這里右邊的畫面上，我放了兩個出土文物的圖像，一個是釉陶，上面是塢堡。這是當(dāng)中的畫，最右邊是河北安平漢墓壁畫當(dāng)中的“塢堡”，上面還有瞭望臺。如果你現(xiàn)在到廣東去看廣東園林，和蘇州園林不一樣，廣東很多園林旁邊就有這么一個瞭望臺，也許是從中國東漢時期的“堡塢”一直流傳到今天的。這樣的“堡塢”，東漢光武帝時期屢禁不絕，陳寅恪先生說《桃花源記》寫的就是這么一種“堡塢”，他認為有根據(jù)。

我個人不這么認為，因為按照我的想法，桃花源只不過是人類心里的一個夢。我們生活在社會，當(dāng)是不一定事事都能如意。按照佛家的說法，生、老、病、死都是苦。我們在苦是如何作樂？要給自己留個空間，留個幻想。這就是人類本身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梢哉f遠在陶淵明寫《桃花源記》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一個桃花源的史前史，我們可以回到《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里面的老鼠，是比喻剝削普通農(nóng)民的大地主。詩人就說，“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我一定要離開你，我不跟你住在一起，我不讓你再來壓榨、剝削我了。接著說“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我要到那個樂土去，那個地方可能是我應(yīng)該待的地方。然后說“樂國樂國，爰得我直？”，到了那個快樂的國度，在那里可以找到我本身的價值。最后又說“樂郊樂郊，誰之永號？”我到了那個快樂的郊野，何必再哀號呢？這首《碩鼠》，表示對現(xiàn)實、對自己所在的世界的不滿，而想象有一方樂土、樂國、樂郊可以逃避。

《萬歲通天帖》（局部）

大家知道孔夫子生平也不盡如人意，經(jīng)常要發(fā)出一些感慨，有一次說“吾欲居四夷”，我要離開中國，我要住到四夷的地方去。又說“道不行，乘桴浮于?！薄Ｒ鲆粋€木筏，飄到海上去。中國是一種黃土文明，孔夫子雖然“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但是在他那個時代，海洋是一個神秘的境界。我們不像大不列顛或者是日本，那是一種藍色的海洋的文明，我們中國的文明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個黃土的文明。在這個黃土的文明當(dāng)中，藍色的大海表現(xiàn)為一種神秘、不可知的境界，所以孔夫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海成了他的桃花源。

老子的《道德經(jīng)》比孔夫子的《詩經(jīng)》說得更詳細了。什么樣的國度，是老子愿意在其中生活的呢？他有一個“小國寡民”的夢，原始的社會，一個雖然有船也不用乘、雖然有盔甲和兵器也不用打仗，非常和平，“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樣的一個理想國度。陶淵明一定讀過《道德經(jīng)》，因為他的《桃花源記》里面“雞犬相聞”，我覺得很明顯是從《道德經(jīng)》第八十章里引用過來的。這里我為大家介紹一幅非常有名、現(xiàn)在收藏在臺北故宮的名畫，北宋晁補之——晁無咎畫的《老子騎牛圖》。我們知道，相傳老子最后是騎青牛出關(guān)，不知所終，去找他的理想國去了。

在我們的當(dāng)代，桃花源也成為文學(xué)的一個素材，比如臺灣的劇作家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我想已經(jīng)成為20世紀(jì)文學(xué)當(dāng)中的一部小經(jīng)典。從最早的臺灣演員李立群、林青霞的版本，后來林青霞換成了蕭艾，一直到最近大陸黃磊、袁泉的版本，這出戲每次上演，都非常受歡迎，這部作品非常巧妙地把桃花源和現(xiàn)實的題材糅合在一起。

我們都應(yīng)該給自己留一點幻想的空間，我剛才講到佛家的思想，說生、老、病、死都是苦，喬達摩在菩提樹下悟到的“四諦”，就是人生就是痛苦，痛苦是因為我們的欲望，要想避免痛苦，只有停止我們的欲望。怎么去消滅自己的欲望？要通過“八正道”，這就是他體會到的“四諦”。

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想象是我們在人生中為了克制欲望而建立的一種防御體制，這個說法有點不太好聽，讓我另外引用愛因斯坦的一句話：“想象比知識更為重要。”我覺得這句話非常有意思，我們看國內(nèi)現(xiàn)在的狀況，往往對知識過于重視了。以前我們有句宣傳的口號叫“知識就是力量”，但是愛因斯坦卻說“想象比知識更重要”。因此，我們不要把知識過分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覺得中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讓知識的重擔(dān)壓得過分了，而給他們留下的想象空間太少了。前幾年聯(lián)合國做過一個調(diào)查，抽樣幾個大國，英國、美國、印度、中國幾個國家，發(fā)現(xiàn)我們中國孩子的計算能力全世界第一，想象力卻是倒數(shù)第一，這真值得我們深思。

所以，桃花源實際上是我們想象的空間。陳老蓮有一幅特別有名的畫叫《壽星觀音圖》，里面的壽星不是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樂呵呵的老先生，里面見到的觀音也不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觀音，而是皺著眉頭，滿臉不高興的一位壽星和一位觀音。而陳老蓮畫的陶淵明，也和我們通常想象的陶淵明不太一樣，拿著一朵菊花在那里聞。桃花源是陶淵明想象的理想國。

乾隆時期有一位詩人黃景仁——黃仲則，一生窮困潦倒，寫出來的詩句未免低沉。他有一聯(lián)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什么意思？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可以和你說得上話的人，十個里面不到兩三位。他說得未免太悲觀了一些，但我們生活中不可能永遠都乘順風(fēng)船，在你不如意的時候，我希望大家心里都有一些隱秘的空間，有我們自己的桃花源，有我們自己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