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飚
第一章
遣清愁 秦淮女 孤彈自唱
銷魂夜 乾隆帝 暗走秦淮
時在大清乾隆三十年春。
此時,號稱古金陵的南京城,已是楊柳垂金,春意盎然了。
黃昏過后,有著閑情逸致的市民百姓,來到秦淮河邊,或席地而坐,或佇立岸邊,一邊觀看河面上的燈船畫舫,一邊品聽著飄逸其間的絲竹歌聲。至于達官貴人、巨豪大紳、公子哥兒們,都是坐著轎子,或者搭著四輪馬車前來的。他們有的賃舫聽歌,有的置酒泛舟,有的走進河兩岸那鱗次櫛比的歌館妓樓,吃酒斗牌,打情罵俏,消磨著桃花扇底的人間歲月。
秦淮河是南京的一條勝水,分內(nèi)秦淮和外秦淮。屬于內(nèi)秦淮的河段,自六朝以來,素有“六朝金粉的十里秦淮”之美稱。
到了大明崇禎年間,秦淮河的商女笙歌,更加招人耳目。因此,兩岸的河房、妓樓,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其建造形式別開生面,花樣翻新,比如獨出心裁地把木樁打在水中,架起一座半陸半水的竹樓木屋,可謂近水樓臺先得月了。直至明末清初,秦淮河上的槳聲燈影,相沿成習,絕代名姬,爭相而出。曾經(jīng)號稱“金陵八絕”的南曲名妓,如馬湘蘭、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門、柳如是等,一時名噪秦淮,留下了種種風流韻事。
南京城的金粉秦淮,久盛不衰,到了清初,尤其是乾隆盛世,白日里的秦淮河仍是舟舫翩翩,到了夜晚則是燈火輝煌,徹夜笙歌。
這一天,紅輪西墜,彩云漸隱,秦淮河上,微風習習,河水悠悠。密集在兩岸的河房妓樓,華燈初上,人影迷離,岸邊的輕舟畫舫,漸漸地解纜入水。
夫子廟前的河段,是秦淮河最為繁華之處,格外地令人矚目。此時,只見有三個人站在岸邊觀景,其中一位男子五十上下的年紀,中等身材,一身富商打扮,看上去有一種適然瀟灑的風度。另一位男子與那富商模樣的人年歲相仿,身材略高,略顯肥胖,從裝束上看,像是個隨行的家院。再一位是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生得嬌美俊俏,體態(tài)端莊,說不清是那富商的妻妾還是小姐,但不像是丫環(huán)。這三個人就其身著打扮而言,清高素雅,并不顯得雍容華貴??捎钟姓l能夠猜想到那位富商打扮的人,乃當今大清帝國的當朝天子乾隆皇帝──弘歷。那院公模樣的人,乃乾隆皇帝的近卿寵臣,官拜戶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和保和殿大學士的傅恒,并且又是乾隆皇帝的聯(lián)姻。
再說那妙齡女子,也非等閑人物,她姓和卓氏,年過二十,因出生于午夜時分,起名“子午妹”。她十三歲入宮,十五歲成為后宮梨園的琵琶手,她的一手琴箏妙曲,大受乾隆的賞識。十七歲冊封為貴人,十八歲封為“瑩妃”,在宮中習慣地稱她“瑩妃子午妹”。她不單是歌曲琴弦高超絕倫,而且受乾隆皇帝的悉心指點,精翰墨,善劍術,是個頗具才情的皇妃,備受乾隆的寵愛。
說起南京城的金粉秦淮,本是個商女云集的煙花柳所,可是,身為堂堂的大清皇帝乾隆和他的愛妃、寵臣,此刻怎么步入了這一所在?再說自古以來,皇上爺走煙花柳地,寡廉鮮恥,實為罕見。說來事出有因,這話要從乾隆皇帝這一次南巡說起。
大清高宗乾隆皇帝,自父皇雍正駕崩,禪了父位,在位六十年,比起他的祖父康熙少坐了一年龍椅。這并非因為年老體衰或別的緣故禪了王位,而是因為在他登位之時有言在先:將不超過祖父康熙稱帝六十一年的年限。
乾隆皇帝自小聰明伶俐,習禮樂,讀經(jīng)書,精通翰墨,博學多才,是個會打江山會坐殿,會享洪福的皇帝。他登位以來,承繼先祖遺風,以行獵、巡游、微服出行為樂事。在位期間,六下江南,臨幸直隸、山東,設壇祭孔,封禪泰山,乃至臨北國祭長白、幸山西拜五臺等。
這一次巡幸江南,本不是乾隆皇帝自己安排的,是遵太后鈕祜那拉氏之命驅(qū)鑾而出的。在已往的出鑾中,歷來是后妃皇子、扈從百官、列隊軍卒,大擺鑾駕,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隊伍,一路行宮,奔向他的去處??墒牵舜纬鲂兄?,他召集近臣商議,說南巡之事,乃遵太后之命,以賑災濟民,查訪州府,觀風問俗為主旨,應是削減儀仗,輕蹕而出,皇子后妃也就不必個個隨鑾了。這被立在一旁的御前大臣傅恒所看穿,心想:皇上的這一設想,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不讓皇后隨鑾伴駕。傅恒想了多時,認為歷來出巡都是龍輿在前,鳳輦在后,如此輕蹕而出,不免會使國人有種種猜測。再說從簡儀仗,輕蹕出鑾,路遠山遙,風險甚大。于是硬著頭皮出來諫道:“啟稟萬歲,南巡之舉,山高水遠,轉(zhuǎn)運萬里,猶有太后圣駕同行,而今雖則太平盛世,還應以安全為重,且不可輕蹕而出……”
不等傅恒說完,又有于敏中以及領侍大臣、散秩大臣、宮殿監(jiān)領等人,分別跪奏,懇請皇上不可削減儀仗。
乾隆聽了,厲言道:“先主在位之時,歷來倡導州府百宮,微行暗訪,體察民情,莫非皇上出鑾就非要興師動眾、招搖過市不成?” 不過,傅恒的話,倒也提醒了皇上,于是皇上又道:“當然,這只是朕的一個設想而已,還要聽母后的裁定。”于是宣告退朝,相繼來到萬壽宮,向皇太后陳述了輕蹕南行之事。而皇太后也把這事看穿,因此說道:“此次南巡,本是我的主意,我已經(jīng)老了,總是悶在宮內(nèi),閉門不出,也有些煩悶,真想出去散個心。再說,自嫻妃那拉氏立為皇后的這些年,也很少伴駕出行,何不也讓她一道出去開個眼界。再者,皇家出鑾,乃威嚴大事,總不能像一員武將帶上幾個兵卒,搖旗吶喊就足以壯觀了?;始揖鸵袀€皇家的氣魄,連后妃皇子也不跟隨,我看只是個半朝鑾駕……”
“是,是,皇兒遵母后旨?!鼻≌f罷,于太后膝下跪倒,并說道,“懇乞母后恕皇兒無知……”
皇太后急忙伸手把皇上拉起來,因說道:“家禮不可常敘,畢竟你是至高無上的皇帝,我是千歲,自古君臣有序,這事兒還是由皇上來定奪吧。”
“皇兒不敢?!鼻∏箴埖卣f,“就依母后懿旨。兩宮隨駕,照常例準備出行。”
這是乾隆二十九年的事,為這次出鑾,整整準備了一年光景,才于今時駐蹕南京。
南京是個古老的城市,兩千年前,就始建城池,前有“六代皇都”之稱,后有“留都”之謂。這里有洶涌澎湃的揚子江、蜿蜒起伏的紫金山、金碧輝煌的古寺院,無不令人心馳神往。前人有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則是對古老金陵極為恰當?shù)拿枥L。
乾隆皇帝前一次巡幸江寧,行宮設在江寧織造府,這一次卻設在江寧布使司衙門。鑾駕到了南京之后,皇上與太后一路風塵,著實有些倦意。但是乾隆這個皇帝甚重禮祭,于是稍加歇息,便先后到古雞鳴寺、棲霞寺、大報恩寺,以及朝天宮等御敕建筑,一一題寫匾額與楹聯(lián),留下種種刻碑御筆。相繼召見江寧布政使馬秉倫了解關于江寧府、織造府的諸多問題。因為出鑾之前皇上就已得馬秉倫密奏,說江寧府知府張槐,自走馬上任以來,以權亂政,奢侈無度,為官三載,僅建造宅第就侵吞庫銀八十余萬兩。乾隆閱了奏折就裝了一肚子氣。因此,這次出巡也沒有事前通報江寧府接駕。
回到行宮養(yǎng)心殿,乾隆皇帝悶悶不樂。晚膳后,皇上到行宮慈安宮給太后請了安,復又回到養(yǎng)心殿。這時,天已大黑,御前太監(jiān)為皇上掌上燈燭,捧過御盞,為皇上備茶。接著,皇后烏喇那拉氏與瑩妃子午妹,一道前來給皇上請安。跪安之時,皇上也只說了一句話:“歇息去吧?!?/p>
可是,瑩妃子午妹退下之后,回到行宮掖廷,乾隆復又命殿上宮監(jiān)召瑩妃子午妹到養(yǎng)心殿面見。
當瑩妃子午妹被召,二度為皇上請安之后,皇上為她賜了座,接著說道:“子午愛妃,你可知朕召你前來的意圖嗎?”
瑩妃子午妹道:“臣妾見龍顏多有不悅,不知何故,望皇上明示?!鼻〉溃骸斑€不是南京官府貪贓枉法之事令朕頭痛?!?/p>
瑩妃子午妹道:“皇上洞察官府之事,贓官要辦,污吏要查,人心似鐵,官法如爐,整治一番也就便了,皇上何以如此掛齒。”說完,瑩妃子午妹又言道,“讓御膳房備些酒菜,再進一盞,可為皇上解個悶兒?!?/p>
皇上道:“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此時朕尚無飲酒的興致?!?/p>
瑩妃子午妹望望皇上的臉又道:“皇上有何開心之意,臣妾侍奉不遲?!?/p>
乾隆道:“子午愛卿,我倒也想出個排遣郁悶的主意,今宵良夜,你可愿意伴朕微服而出嗎?”
“回皇上的話,”瑩妃子午妹道,“臣妾伴駕南行,乃一大幸事,只要皇上開心,臣遵旨伴駕,但不知皇上擇了哪一方去處?”
“串一串煙花柳巷,愛卿你看如何?”乾隆略帶笑顏地說。
瑩妃子午妹聽了,不禁大吃一驚,暗想:皇上怎么突然間說出這等戲言?莫非是故意地同我打趣?可是,細一想,皇上從來不曾說過這等俗落的玩笑之言,一時甚感茫然不解,一時又不知該怎樣回皇上的話。
皇上見瑩妃子午妹有些不知所措,便又問道:“子午,你以為朕之言令人招笑么?”
瑩妃子午妹道:“皇上金口玉牙,自然不是戲言,只是臣妾不解圣意罷了。”
乾隆道:“傳旨,喚傅恒面見,一道商榷此事?!?/p>
“遵皇上旨?!爆撳游缑脩?,然后,命御前太監(jiān)通報隨鑾大臣傅恒見駕。
不多時,傅恒前來跪見皇上,自然是平身賜座了。乾隆瞧了瞧傅恒,笑言道:“傅愛卿,天到這般時候,喚你前來磋商一事?!?/p>
“臣遵旨?!备岛愕馈?/p>
乾隆輕輕地把手伏于龍案之上,說道:“朕今日心中多有煩悶,耳聞秦淮一水,自六朝始便享有金粉秦淮之美譽,朕欲就此良夜與你兩位愛卿串一串煙花柳地,一覽秦淮夜色,尋個開心,不知你們可愿意伴朕前往?”
傅恒聽了,如同適才的瑩妃子午妹一樣,感到愕然而不得其解。但是,皇上的話,可是一言出口,駟馬難追,豈敢違旨。于是急忙回道:“只要皇上龍心所向,臣伴駕前往,不敢怠慢,只是……”
(責任編輯 徐文)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