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雨
世界上有不少的先知和智者,但那多數(shù)是神學和哲學的概念。人們會說,最聰明的應該是上帝,他之下的是先知和智者。然而,他老人家是神仙,不是凡人。凡人當中,西方的除開柏拉圖,中國的除開孔子,最最聰明的,也許是莎士比亞了。他是個文學家,他的劇作和詩歌都充滿了睿智。他不僅是一個表達思想的人,他也是一個玩文字游戲的人。好像是拿著音樂當成佐料,加進了文字這碗美味可口的餐食里。舉幾個例子,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
在著名的愛情戲《羅密歐與朱麗葉》里,他巧妙地設計了羅密歐和朱麗葉這兩個名字。這兩家人,一個叫作Montague(通譯“蒙太古”),和Romeo這個名字是押韻的。就連羅密歐的朋友、王子的親戚也叫作Mercutio,同時,他的表兄弟和好朋友也叫Benvolio。而在朱麗葉(Juliet)那邊,她家的姓氏叫作Capulet,她母親的侄子叫作Tybalt。尤其在誦讀羅密歐爬陽臺的那一段臺詞的時候,我們能感覺到,兩人除了拿星星、月亮和太陽作比方,就是拿名字來作文章。這里面一方面有名與實的邏輯關(guān)系,另一方面是玩名字在韻律方面的游戲,不信你看:
為了方便,我們暫且把羅密歐一方叫作羅家,把朱麗葉一方叫作朱家。羅家除開仆人等外人,名字都很合韻律。羅密歐的用人叫Balthasar,羅密歐父親的用人叫Abraham,總體來說,羅家給人一個印象,他們家是和諧的。作家這么做,可能是想暗示,內(nèi)外有別,家和了,可以萬事興。這一點從事實來看,也不證自明。朱家則不一樣:朱麗葉的父親是勢利眼,為攀高枝,不顧女兒的意愿逼婚,用很臟很難聽的話罵自己的女兒,Tybalt見羅密歐出現(xiàn)在舞會上,怒不可遏,還不聽勸告。在大街上,是Tybalt首先挑釁,致使Mercutio飲血刀下。
細讀還會發(fā)現(xiàn),羅家姓名押韻的尾韻是元音,換句話說,是樂音,在漢語里是平聲,而朱家的,即使是押韻的,尾韻也是輔音,是噪音和雜音,像漢語里的仄聲,因而,羅家和諧,朱家不和諧。這體現(xiàn)了劇作家試圖追求理想的、由仇恨轉(zhuǎn)為愛情的愿望,希望天下太平,人間充滿愛。通過朱家奶媽、教堂神父、王子Escalus的努力,朱家的父母最后也“兩家求合葬”,朱麗葉得到了金鑄的雕像。莎士比亞不僅用意思和形象表達了這一出戲的主題,還巧妙地在音律方面暗設機關(guān),讓這一臺戲成為千古絕唱,成為英國“無韻之離騷”,戲家之絕唱。
從以上角度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翻譯方面,如果要由音達意,音意和諧,真正傳神,那么,這些人名應該考慮這些因素,因此,把Montague譯為“蒙太古”,把Romeo譯為“羅密歐”,二者是否互相配合,是否合乎寫戲人的本意,就是值得考慮的了。
另外,如果我們調(diào)查Abraham,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是《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里面的人物,也叫Abram,上帝讓他去迦南,入埃及,給他土地,讓他人丁興旺,對他委以重任,是一個拯救者的形象。難怪他是羅密歐的用人,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點暗示上帝是要來幫羅密歐的。從劇作家莎士比亞的角度來看,他的設計顯然暗示,追求真正的愛情,因此得到愛,和促成人間的和諧,是一份美好的愿望,這份愿望是作家的,也是世界的,同時還可能也是看戲人和演戲人以及讀戲人(讀劇本之人)的。只不過,這個不是言明的,是一種暗示。由此,我們可以感覺到,莎士比亞真是個聰明人。通過這些細小的機關(guān),表達了妙趣橫生的意境、愿望和味道。
類似的手法,在莎士比亞的戲里面俯拾皆是。比如李爾王抱著他死去“玉山傾倒再難扶”的小女兒的時候,他悲天愴地地哀號,一連五個never,構(gòu)成巧妙的無韻詩行(輕重音反復回蕩的blank verse),骨肉分離之痛躍然紙上;著名的暴君理查三世,最后馬失雙蹄,一切“檣櫓灰飛煙滅”之時,他著名的呼號(my horse, my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也和這個是如出一轍;在《皆大歡喜》里,有一句“Oh, coz, coz, coz, my little pretty coz”, 還有著名的丑角Jacques那一段“世界是個大舞臺”的臺詞,最后一句說:“Sans teeth, sans eyes, sans taste, san everything.”這些讀起來都像是一個模子鑄就出來的,但又各各不同,各領(lǐng)風騷。這樣的反復詠嘆,在莎劇和莎詩里,可以說,既俯拾皆是,又構(gòu)筑了一道具有獨特氣質(zhì)、氣派、味道的風景。難怪莎士比亞這樣惹人喜愛,難怪莎士比亞長盛不衰、萬古長青!巧妙而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夫,是避不開的一大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