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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

2018-01-08 08:50尤鳳偉
江南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長青畫像

尤鳳偉

日前,回老家處理那幢家族百年老屋,回來沒多少時日,緊接著又要回去,不是老屋出了什么狀況,而是一位熟悉的畫家電話邀約,希望我能陪他回去處理一件棘手事。說我是本地人,又有些名望,仰仗我?guī)退@個忙。盡管不甚情愿,可還是盛情難卻,遂答應(yīng)了他。后問究竟是一樁什么事,他說他八月出國辦畫展,主辦方希望能有幾幅早期作品,他記起在韋家泊插隊時畫的一幅人物肖像可用,所以……要親自跑一趟,爭取把畫像拿到。

就這樣,我倆約定于端午節(jié)第二天在龍泉鎮(zhèn)溫泉旅館會齊,然后一起回韋家泊。此行對于我是無異于陪太子讀書了。

“太子“姓陳,叫陳旭旭,天津知青,六八年插隊到我老家韋家泊,那年我剛從部隊復(fù)員到青島,緊接著回老家探親,就碰上了陳旭旭他們那撥插隊知青。那是我與陳旭旭見的頭一面,很俊秀的一青年,爾后我每年都回去幾趟,就漸漸熟悉了。陳旭旭喜歡畫畫,說七歲時拜了天津一名畫家為師,還真是名師出高徒,畫得確實不錯,村里人嘻嘻哈哈稱他小旭畫家。他畫畫很癡迷,只要收了工,還有光線,他就在村外寫生,什么都畫,而畫過又撕掉,說不滿意。大概插隊七八年吧,后隨著知青返城大潮回了天津,可消息不斷:先上美院讀書,后在畫院當(dāng)專業(yè)畫家,漸漸出了名,再后來便斷了聯(lián)系,直到前年我去天津參加頒獎活動,不想在會上與陳旭旭不期而遇,重敘舊情,把盞言歡。聽人介紹說“旭師”了得,已為全國著名畫家,聲名遠(yuǎn)播,山水畫值每呎百萬巨,不折不扣的國畫界大伽了。

我是端午節(jié)那天出發(fā),提前一天乘高鐵到了煙臺。住下后給作家朋友老安打電話,說來了,見見。老安寫小說,后習(xí)畫,善畫荷花水仙,早年間為老弟調(diào)動的事沒少麻煩人家,一直欠情。說你多少年沒來了。晚上聚聚,這兒的朋友想見誰?我招呼招呼。我說這次就不見別人了,就你。他笑了笑,問句是不是接受畢姥爺?shù)慕逃?xùn),防患于未然???我也笑笑說哪有這么嚴(yán)重啊。我時常在各場合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不是還好好的嗎?

老安善解人意,知道我是個懶人,跑到我住的賓館為我接風(fēng),說他吃遍了煙臺大地,這里的粵菜第一,吃粵菜正合我意,一拍即合。

在粵菜館找了個廂座坐下,老安點了幾個菜品,然后又讓我點,我撤掉中看不中吃的松鼠鱖魚,換了一道水晶蝦仁。說就這樣吧,再多就浪費了。他說行,不夠再點。又說這里的水煎包不錯,嘗嘗?我說行,我喜這一口。

喝的是花雕,粵菜標(biāo)配。干了一杯老安問要回老家?我說對。接著把陳旭旭的邀約講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問大畫家陳旭旭?我說就是。他一拍手說真是大好,這次認(rèn)識認(rèn)識,請他給我的處女畫集寫個序,當(dāng)然得你跟他說說。我說行是行,可這次只怕你見不到他,我們約在龍泉見面。他說這沒問題,我和你一起去龍泉。我問,你有空?他說有機緣結(jié)識陳大師,有空沒空都是必須的。

又碰了幾次杯,便說到煙臺作家的創(chuàng)作上面,我說煙臺的伙計一度很猛,這些年又冒出幾個青年作家,可老一代好多都金盆洗手了。就說你,扔了小說畫起了荷花,不務(wù)正業(yè)嘛。他笑笑說大家也不是不想寫,可……他頓頓說你倒是一直在寫啊。寫是在寫,可已沒有多少功利心了,寫著玩蠻輕松的。他說對我而言,還是對畫畫有興趣。我問收益如何?他說怎么也比寫小說強吧。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問他煙臺有沒有一個姓國的作者,他想想說沒印象,是哪個區(qū)縣的,我說招遠(yuǎn),在一鄉(xiāng)鎮(zhèn)土管所工作。他問為什么打聽這個人?我說有點情況。

情況說起來有點像懸疑小說,那年一家重要期刊推出了我一中篇小說,同期配發(fā)了兩篇評論文章(褒獎與批評),而該刊下一期則刊出一封來自招遠(yuǎn)國姓人的讀者來信,先將本人這篇小說批得體無完膚,然后對那篇批評文章大呼其好,說批得好,批得痛快。

有這等事?老安不勝驚奇,說批你他痛快什么?他可以不喜歡你這篇小說,可犯不上費力巴事給刊物寫信呵。難以置信。

我說就是寫了嘛。

老安連連搖頭,說任何人都不應(yīng)該隨便貶損別人的作品,而這國不僅貶損,還帶惡狠狠情緒,我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想想,他不是文學(xué)圈內(nèi)人,卻鉆進(jìn)來攪混水,最好的解釋是替他人做水軍。

我沒吱聲。

他又問刊物為什么要刊登出來呢?

我說當(dāng)是為證明刊物廣受關(guān)注吧,說起來也正常。

他繼續(xù)分析說水軍不認(rèn)識你,所以污你沒顧忌,信口雌黃,只是未料到刊登出來了,才讓你知道,而有沒有沒刊登出來的就不知道了。

我說類似的情況僅我知道的就很多,那年我另一中篇被某大刊頭題刊載了,立馬有一女將發(fā)文朝編輯部發(fā)難,責(zé)問這么糟糕的小說怎么能刊用,還頭題。還斷言即使本期作品都可發(fā)頭題,這篇也不可以。

老安說這是指責(zé)刊物有眼無珠了,目的很明確,警告他們不得再刊登你的作品。

我說應(yīng)該是吧。

他又問你是怎么知道這事的,女將也給刊物寫讀者來信了?我說這不曉得,我是在網(wǎng)上看到的。他搖頭不止,說老韋你遇到小人了,用這種辦法砸你也夠損的。文人相輕是句老話。

我不再說什么。而老安卻說到了我,問老韋你知道你屬于哪一類人嗎?

我搖搖頭。他說你屬于抗折騰型的。我問怎講?他說有人跟你搗亂,而且專搗你軟肋處,你居然還能一篇一篇地寫下去。我苦笑笑說不寫了,不想再寫了,就算沒人搗蛋這文學(xué)也沒啥子搞頭了,何況我寫的那些東西總不合時宜,打住是最佳選擇。

老安搖頭,說你說的也是實情,不寫就不寫了,要不向我學(xué)習(xí),改行修書畫?當(dāng)今文人書畫受歡迎。我說這倒是個好主意。這回就拜陳大師為師。

老安說咱一塊拜。

第二天一早,老安開了他的寶馬來賓館接我,看來畫畫還是有收益的。出了“煙臺口子”,直馳在煙威高速上。在上莊鎮(zhèn)出口下來,又沿一條柏油公路向正南行駛,迎面的是青黛色巍然屹立的昆崳山。我對老安說山下正在建一處道教旅游勝地,為此我老家村子正在搬遷,家鄉(xiāng)要大變啊。老安說要這樣趕緊在風(fēng)景區(qū)周圍置辦一處房產(chǎn),以備升值,同時住進(jìn)來搞創(chuàng)作。我問創(chuàng)作小說還是畫畫?他說自然是畫畫了,出門便是滿眼的風(fēng)景,不畫是浪費啊。再說了明知小說寫不出道道來,再寫也浪費大好時光啊。我笑說老安你活得很明白呀。老安說這年月不活明白能行?渾渾噩噩是浪費生命呢。我說你的人生邏輯是什么都不浪費,對吧。老安哈哈大笑起來。

依著老安,我們要了溫泉旅館最高層。登高遠(yuǎn)望,面前的昆崳山更清晰了。

中午,我倆在旅館對門的一家飯館吃飯。剛結(jié)好賬接到陳旭旭電話,說正在登機,大約一個小時后降煙臺機場,然后打車去龍泉。我說好,等你。掛了電話,老安問是陳大師?我說是,一個小時后降煙臺機場。他問怎么過來?我說打車。他說讓人家打車,這怎么成?我說怎么不成?打車方便,他那么有錢,還付不起車費?他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規(guī)格,怎么說人家是大伽級畫家啊。要不你回房間休息我去接他。我反問句:你去接?他說我去,必須的。我陡然想到他求陳寫序的事,覺得這樣也好。說行吧,這事就交給你了。

老安雷厲風(fēng)行地開車走了。我回到旅館房間先給老侄宜選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住龍泉溫泉旅館,明天回村。宜選問這次回來還是為老屋的事么?我說不是,另外的事。接著把當(dāng)年知青陳旭旭要回來找畫的事講了。他說那好,我等你們來。剛躺下,宜選來了電話,講他剛才把陳旭旭回來的事跟村支書韋紅衛(wèi)已講了,紅衛(wèi)很高興,說曾經(jīng)的村民如今是全國著名的大畫家,一幅畫好幾百萬,這次回來村里好好招待一下,明天他親自開車去鎮(zhèn)上接。我說你對他講不用接,有車,只是中午要在他兄弟朝陽的飯店吃頓飯,讓他跟朝陽打個招呼。宜選說好,我對紅衛(wèi)講。

在床上剛迷糊,老安來電話講已接到陳大師了,馬上往回趕。我說注意安全。他說路好沒問題。再就是陳旭旭的聲音了,說韋作家這么客氣,講過我打車過去嘛。我說誰讓你是名人呢?再說老安是你的粉絲,接你是必須的。陳旭旭笑說哪有必須的這一說。我也笑笑,掛了機。

沒過多久,老安把陳旭旭接回來了。

在老安再三游說下,開車到牟平城給陳旭旭接風(fēng),舍近求遠(yuǎn),老安的說法是“一腳油門就到了”。自然主要是表達(dá)他的心意??爝M(jìn)城時老安問二位想吃什么口味說,別看一小縣城,八大菜系齊全。陳旭旭說作家定。我說老安給你接風(fēng),我有什么資格定。陳旭旭笑笑說我定就是魯菜了,在這兒插隊七年,魯菜吃順口了。老安說明白。

車在一家叫聚友海鮮的飯店門前停下。老安邊泊車邊說海鮮與海鮮大不同,這家飯店只用渤海里的海鮮。陳旭旭說難怪天津一家飯店就叫渤海海鮮,原來是這么回事。老安說打渤海的旗號不一定真是從渤海撈的,冒牌也說不定,真假一嘗便知。我說只有你這樣的吃貨才有這本事。

吃海鮮喝白酒,要了一瓶本幫牟平燒。老安先給陳旭旭斟酒,又給我斟滿,待往自己門前杯子斟時讓我止住了,說你開車,別喝了。老安不聽,照倒不誤,說放心,路上沒有查酒駕的。

海鮮上了幾道,確實味美,就邊吃邊喝邊聊了。我問陳旭旭畫展在哪里舉辦?他說在洛杉磯。我問外國人喜歡中國畫?他說主要面對華人。我問他們買畫嗎?他說買啊,不買我們干嗎往那跑,說起來懂畫的人不多,附庸風(fēng)雅而已。老安說沒有人附庸風(fēng)雅,書畫也就沒市場了,書畫家得找繩把脖梗扎起來。我說國內(nèi)市場主要靠各級官員們的附庸風(fēng)雅才得以維持,普通百姓玩不起,也沒那個興趣。老安說老韋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啦,官員愛好書畫,有附庸風(fēng)雅的成分,但主要是著眼于書畫的含金量,像陳大師的一幅畫就是一幢房。對了,陳大師這次回來,都知道你在這里插隊,也知道你的畫值錢,各級官員都會向你索畫的,你要做好這個準(zhǔn)備。我說不會不會,老安問怎么不會?我說插隊是老輩子的事,與現(xiàn)在官員不搭界,不認(rèn)不識能張得開口?老安說不信我和你打個賭。我問打什么賭?老安說要是沒有向陳大師索畫的算我輸,我笑笑問輸什么?老安說我輸了以后你到煙臺吃住玩我全包,你要是輸了——你懂的。我哈哈大笑,清楚是請陳旭旭給他寫序的事,便說沒問題。陳旭旭一直不說話,只是笑。

老安將盤子里鮮紅的煮螃蟹挨個掂掂,然后將其中的一個放在陳旭旭面前的盤子里,說你吃了這個,就知道你們天津所謂的“渤海海鮮”與真貨的差距了。陳旭旭笑笑說我相信,我去洛杉磯朋友請我到Long beach海邊吃螃蟹,個頭很大,可味道一點不鮮。真應(yīng)了那句“橘生江南則為桔,橘生江北則為枳”的話,水土異也。

吃螃蟹的時候都不說話了,認(rèn)真地享受。在我的心目中,此為海鮮之王,百吃不厭。

擦了嘴、擦了手,一齊端杯干了。再開言,話題就轉(zhuǎn)正到此次陳旭旭的“準(zhǔn)故鄉(xiāng)”之行。我說幾十年前畫的一幅畫至今還記得,還專程來拿,看來這幅畫非同尋常啊。陳旭旭說作家懂人性學(xué),確實如此。老安說畫的主人公肯定是一位漂亮的村姑,所以才讓陳師動了心。我笑問是不是這么回事啊。陳旭旭說不是村姑,是小媳婦,漂亮是肯定的,在村里出類拔萃,用現(xiàn)在的說法是很吸引眼球。她男人叫韋長青,俺們知青都喊她長青嫂。我笑問要是沒結(jié)婚,你會不會追求她?陳旭旭擺手說不會不會,我那時才二十歲,比她小。

老安問:陳師怎么想到要給她畫像呢?只是因為長得好看吸引了眼球?

陳旭旭笑說:不排除這個因素,愛美之心人人有嘛,何況搞美術(shù)的人,不過還有個機緣問題,那天中午我在河壩上寫生,長青嫂在河里洗衣裳,洗完回村從我身邊路過,停下腳好奇地往我畫板上瞅,說句畫的楊樹跟真的似的。我問像嗎?她說像,又問句畫人也能畫像嗎?我說差不多吧。她“嗯”了聲,沒走,繼續(xù)看我畫樹,也就在這時我心中起意畫她,便說長青嫂我給你畫張像咋樣?看看能不能畫像。她打個哏后,問就在這畫?我說這里風(fēng)景很美,在這畫就好。她問俺站著?我說你依在這棵樹上,樹已經(jīng)畫好了,再把你畫上去。她問端不端臉盆?我說端著,畫好了就叫《白楊樹下的洗衣女》。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照我說的端著臉盆站在白楊樹前,我就開始畫。她自然純真的美啟動了我的靈感,筆飛快地在紙上揮動,不多會便大功告成。端詳一下覺得非常滿意。我問長青嫂你覺得咋樣呢?她邊端詳邊說好是好,就是把俺畫得太俊了。我說沒有沒有,你本來就俊。長青嫂紅了臉,咯咯地笑。我把畫從畫板上取下來,說長青嫂畫送給你要不要?她說要,咋不要?回家就貼墻上,沒事就看。

后來呢?老安問。

后來在街上碰見長青嫂,她告訴我那幅畫像丟了。我問她是怎么丟的?她說那天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原本掛在墻上的畫像不見了。我問她沒鎖門?她說覺得一會兒就回來,沒鎖。我說大概就是這空當(dāng)讓人拿走了。又問:家里沒丟別的東西?她說沒有。我就笑了,說有意思,這個人只是惦記你的畫像呢。長青嫂羞澀地笑了,說俺能猜到是哪個貨干的。我問誰?她說韋永信唄。那天你把畫像給俺,在村頭上讓他看見了,說畫得俊,喜歡,向俺要,俺沒給,他這才想歪點子了。我笑說不是有句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嗎?她也笑了,說他惦記他的,俺可得把像要回來。要叫孩他爹知道不打起來才怪。

有意思,有意思。簡直可以作為愛情小說中的情節(jié)。

陳旭旭說你們作家的腦子無時無刻不離本行。

老安呵呵地笑問,再后來呢?

再后來知青大返城,離開了韋家泊。

那畫像呢?

應(yīng)該物歸原主在長青嫂手里吧。她說過一定要回來。陳旭旭說。

最后一道菜照例是清蒸海捕渤海大黃花,這是道下飯的菜。飯后即趕回龍泉就寢,酒喝得有些大,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飯后便往老家韋家泊趕,與昆崳山背道而馳,不到一刻鐘便進(jìn)村了??吹揭褲M目瘡痍的村相,老安連連嘆息:可惜了、可惜了。我問啥可惜了?老安說從這個小村走出一位名作家又一位名畫家,多輝煌!村子一搬遷,兩處名人故居便不復(fù)存在了。聞聽,我和陳旭旭相視笑笑,又搖了搖頭。老安想得太多了,如今到處都是名人故居,再多這世界就裝不下了。

在村支部辦公室我將陳旭旭和老安介紹給紅衛(wèi)。陳旭旭在這兒插隊時紅衛(wèi)還未出生,頭一次相見,紅衛(wèi)稱他旭叔,握著“旭叔”的手搖個不停,說旭叔能回來看看,是全村人的榮耀啊。陳旭旭說哪里哪里,當(dāng)年韋家泊待我不薄,本應(yīng)早回來答謝,看望眾鄉(xiāng)親的啊,說一千道一萬我回來晚了。紅衛(wèi)說不晚不晚。我又把老安介紹給紅衛(wèi),說這是我們本土名人,作家兼畫家,老安連忙謙虛,說高抬高抬,哪能和韋主席和陳大師比,二半吊子,說完又加個而已。逗得大家都笑起來,可謂相見甚歡。

事實很快便證明老安并非只是個輕飄飄“而已”的人物,他是個偉大的預(yù)言家。剛落座,索要“墨寶”的上級領(lǐng)導(dǎo)便派人來了。是鎮(zhèn)辦公室吳主任,代表鎮(zhèn)呂書記歡迎陳旭旭大師,說今天中午在鎮(zhèn)上擺酒為陳大師接風(fēng),沒人不明白,接風(fēng)是前奏,索畫是要義。紅衛(wèi)趕緊說,不麻煩呂書記了,村里已經(jīng)安排了。吳主任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書記要宴請貴客你想打橫炮?紅衛(wèi)連忙笑說不敢不敢。吳也笑了,說不敢那就由你負(fù)責(zé)中午前將陳大師和韋主席送到鎮(zhèn)“春和樓”飯店。紅衛(wèi)趕緊說沒問題沒問題。吳轉(zhuǎn)向我和陳旭旭說句不打擾你們正事,中午我和書記在“春和樓”恭候。

走了,轎車馬達(dá)告知。

這才輪到正事,我對紅衛(wèi)講這次陳旭旭來,一是看望村里眾鄉(xiāng)親,再是取當(dāng)年畫的一幅畫,以備在美國的畫展。紅衛(wèi)說好事好事,從俺們韋家泊走出的旭叔如今是國際名人了。說畢又看看我,加句當(dāng)然韋民叔也是國際名人。我笑懟:不對,不對,說小了,是宇宙名人。又一齊笑。

正笑著,從門外傳來嘈雜聲,我和陳旭旭老安一齊望向紅衛(wèi),紅衛(wèi)說沒事沒事,鄉(xiāng)親聽說當(dāng)年的知青成了大畫家,回來了,想瞻仰瞻仰,要不出去見見?陳旭旭犯難說:走得倉促也沒帶什么禮物,真不好意思。紅衛(wèi)說沒關(guān)系,我這有。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條中華煙遞給陳旭旭,又拿出一箱罐裝青啤,自己抱著,陪陳旭旭走出門。

我和老安留在屋里,無言。

外面一陣熱鬧后,紅衛(wèi)和陳旭旭空手回到屋,我問紅衛(wèi)長青嫂的近況如何,紅衛(wèi)問怎么問她?我告訴他陳畫家當(dāng)年畫的就是她。

紅衛(wèi)“哦”了聲,說她老伴,就是長青叔去世了,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城里工作,她一個人過日子。這次村子整體搬遷,她帶著拆遷款去找兒子,打算和兒子一起過,兒子沒問題,可媳婦不待見,留下拆遷款把她給攆回來,讓她去小葦子村閨女家住,去了,閨女聽說拆遷款給了弟弟,一氣之下,又把她趕回來了,雞飛蛋打,下一步怎樣還發(fā)愁呢。

凈故事,老安搖頭說,又補句如今中國故事的主題是房子。

可不是,全民的眼光向房子看齊,兄弟絕情、夫妻反目……千奇百怪的房子故事層出不窮。

這時老侄宜選來了。

紅衛(wèi)、宜選帶我們?nèi)ラL青嫂家,門外村人已散去,街上空空落落。我記憶中的長青嫂家在村東,而紅衛(wèi)卻帶著我們往西去,紅衛(wèi)解釋說長青嫂剛?cè)コ抢镎覂鹤?,工程方遂把她的房子拆了,回來沒處住,只好另找了一處空屋安身。

空屋是名副其實的空屋,除了鍋臺上有幾只碗碟和炕上的一個鋪蓋卷,別無其他。當(dāng)長青嫂認(rèn)出了陳旭旭,先是一怔,接著嗚嗚地哭起來,陳旭旭上前扶住她,眼睛也紅了,其他人見狀也都黯然神傷。

待長青嫂安靜下來,抹去淚,把大伙往炕上讓,事實上除了光光的炕席,也實在是沒可坐的地方。這中間陳旭旭一直望著長青嫂看,如畫家看模特的神情,結(jié)果把長青嫂看羞了,說老了老了,只剩下難看了。陳旭旭感嘆哪里哪里,長青嫂年輕時美,這么多年過去,美仍駐留??!

我心里仍想著她目前的窘境,問句長青嫂今后打算咋樣過呢?

長青嫂搖頭不止,凄聲說:打算打算,打算有個啥用哩。走到哪算哪兒吧,反正也是土埋脖頸的人啦。

紅衛(wèi)安慰說:婆婆你放心,兒子不管,村里也會管。我不光是干部,還是你晚輩,只管放心好了。

大伙也隨紅衛(wèi)一齊安慰長青嫂。

然后我說到正題——那幅畫上。陳旭旭問:長青嫂,那幅畫像還保管著吧?

長青嫂一臉茫然,說那畫不在我這兒。

不在?

嗯。

在哪兒?陳旭旭問。

在韋永信那里。長青嫂說。

??!永信大哥一直沒還給你?陳旭旭問。

沒有。討過,那老東西不給。長青嫂說。

不給?

嗯,不給,俺也不好硬要。

也是。陳旭旭說。

我問紅衛(wèi):永信大哥搬走了沒有?

紅衛(wèi)說搬走了,眼下住在上莊閨女家。聽說也是一腦門子官司。

官司?

可不,兒女官司。沒兒,兩個閨女爭一份拆遷款。紅衛(wèi)說。

沉默了一會兒,我看看陳旭旭說:這樣只有去上莊找找永信大哥了。

陳旭旭點點頭,又問長青嫂:長青嫂你覺得行不行?

長青嫂說你有用只管去要,怕只怕要不出來,那是個老怪物。

老怪物?

可不,聽說這些年他把這畫像看得緊,不給別人看,掛在墻上一天看到晚。

嗬!所有人發(fā)出驚嘆。面面相覷,似乎從中意會到什么,臉上俱泛出笑容。

我對陳旭旭說:那咱們只有去一趟上莊了。

陳旭旭說好。轉(zhuǎn)向長青嫂問:長青嫂咱一塊去?

長青嫂想想說:也行,他要不拿出來,我治。

一直沒說話的老安笑說:對頭,一物治一物。

都笑了。

這時,紅衛(wèi)從兜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遞給長青嫂說:這點錢你先花著。長青嫂擺手不要,說眼下還有錢吃飯。紅衛(wèi)硬塞進(jìn)她手里。站起身,紅衛(wèi)看看表,說快到呂書記的飯點兒了,咱們?nèi)コ粤嗽偃ド锨f怎樣?

陳旭旭搖搖頭,說先去上莊吧。

紅衛(wèi)的商務(wù)黑奔拉著我、長青嫂、陳旭旭,老安拉著宜選,兩輛車一前一后向上莊進(jìn)發(fā)。從車窗望出去,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泛黃了,再過幾天便可收割,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撲鼻的麥香。聞之,讓人心曠神怡。老安感慨說要講生活環(huán)境,還是農(nóng)村優(yōu)于城市,田園風(fēng)光、空氣清新、綠色食品……適于益壽延年。我說你說得不差,可這么好的環(huán)境,人們?yōu)槭裁催€要往城里跑?沒有人回答,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沉默了一會兒,話題又說到上莊之行。開車的紅衛(wèi)問長青嫂你覺得永信叔會把畫像還給你嗎?長青嫂說誰知道呢,那是個怪物,老怪物。我問長青嫂你老是說永信大哥是怪物,到底怪在哪兒呢?長青嫂說說不好,反正就是怪。紅衛(wèi)說這個問題我替長青婆婆說吧,永信叔怪在心甘情愿給婆婆當(dāng)牛做馬。這么多年一直幫婆婆種地,怕別人說閑話,黑下干。長青婆婆問:紅衛(wèi)你怎么知道這些?紅衛(wèi)說都知道,全村都知道。對了,永信叔還有一怪,就是只付出不求回報。長青婆婆撇撇嘴,說他沒你說得那么好。紅衛(wèi)笑笑說:婆婆你自己講,他要啥回報了?長青婆婆不語。紅衛(wèi)接著說永信叔要回報早就求你和他打結(jié)婚證了。長青嫂說你以為他不想?想得頭疼。我說永信大哥對你有意思,不應(yīng)該拒絕呀。紅衛(wèi)說韋民叔你不知實情,是她兒在中間打絆絆啊。我問為啥?紅衛(wèi)說早先是為了讓婆婆進(jìn)城幫帶孩子,等把孩子帶大了又?jǐn)f回來。我說現(xiàn)在總可以了吧。紅衛(wèi)說是呀,他把拆遷款弄到手,當(dāng)然可以了??赡阕屍牌抛∧睦镅??我說住永信大哥家不行?紅衛(wèi)說問題是永信叔倆閨女見錢眼開不同意啊。陳旭旭嘆口氣說:怎么能這樣呢?生活哪還能見到絲絲美好呢?我不由在心里想,可不,現(xiàn)實中的美被大面積扼殺掉了。

到了上莊村頭,方知今天是上莊集,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車只能從后街轉(zhuǎn)到永信大哥閨女家。一問,永信大哥不在家,下地干活去了。永信閨女娥子給他打了手機讓他回家,又說不遠(yuǎn)立馬回來。紅衛(wèi)和老安留在車上,我和陳旭旭、長青嫂及宜選進(jìn)了屋。娥子張羅茶水,被我止住,說呆不下,見了永信大哥就走。娥子面上犯疑,問:找俺爹干啥?是不是為拆遷的事兒?不等人回答,又說:俺和俺妹妹商量好了,要錢不要拆遷房,今后俺爹在兩家輪流住,會伺候得好好的。沒有人搭腔。我卻不由想起山東呂劇傳統(tǒng)劇目《墻頭記》。

沒過多久,或許未來會成為《墻頭記》主人公的永信大哥扛著鋤頭回來了,高高的個子,滿身清瘦,身邊的陳旭旭低聲說仙風(fēng)道骨啊。他進(jìn)門旁若無人直盯著長青嫂看,笑瞇瞇地問句你咋的來了?長青嫂說俺來還得等你批準(zhǔn)?永信大哥說不用批準(zhǔn),你盡管來。這時紅衛(wèi)進(jìn)門,見狀笑說永信叔眼里只有長青婆婆啊,今天來的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永信大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指一下老安,說其實除了這位同志也都認(rèn)識嘛。紅衛(wèi)說以前是認(rèn)識,可今非昔比啊。一個是大作家,一個是大畫家,都是從咱韋家泊出去的,是咱村的榮耀?。≌f著又指著老安介紹說:這位姓安,作家兼畫家,雙料名人。老安趕緊擺手說哪里哪里,在他倆面前哪敢稱名人?混子而已。

這時紅衛(wèi)的手機響了,聽了聽說是吳主任啊,俺們在上莊辦事,辦完就回龍泉。什么?什么?有變化?去縣城?哦,好的,好的。

收了電話,紅衛(wèi)攤攤手,說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我問怎么?紅衛(wèi)說陳叔回來的事,呂書記向縣委李書記匯報了,李書記說中午由縣委請客接風(fēng)。呂書記雖然不情愿,可還得服從。陳旭旭面呈不悅,說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嗎?又說呂書記服從,難道我就一定要服從嗎?紅衛(wèi)說陳叔你要理解,如今就是這么一套嘛,要拒絕,呂書記是不好交代的,也會扯到我頭上來。陳旭旭說不就是去不去吃頓飯的事,還牽扯這么多?老安臉上泛出壞笑,說陳師我可是有言在先啊,為這個還和韋主席打了賭么。陳旭旭不言聲了。我說紅衛(wèi)完事后你陪著陳畫家去縣城赴宴,我回龍泉。陳旭旭問你不去?我說上個月在縣城講座,書記縣長請過了。紅衛(wèi)說呂書記說書記也知道你回來了,說一塊請的。我說不行不行,請誰就是請誰,不能買蘿卜帶大蔥。一齊笑了。

笑聲中,我的手機響了,一聽卻是上回講座認(rèn)識的業(yè)余作者王歡喜,歡喜說韋主席我在龍泉。我問你咋的在龍泉?歡喜說我聽說你回來了,就找來了。我問有事?歡喜說是,有一件事想與韋主席商量。對了,我在“春和樓”定了席,你回來直接到飯店就行了。我在這等你。似乎沒有別的選項,便說好吧。掛了電話,我跟紅衛(wèi)說牟平我肯定是去不成了,龍泉有人等著請飯。老安問誰?我說本地一作者。老安說說不上我認(rèn)識。紅衛(wèi)問安作家你是去牟平還是回龍泉呢?老安說我還是陪陳師去牟平吧,一路上正好可以請教。陳旭旭說客氣客氣。

因為有長青嫂發(fā)話,永信大哥盡管老大不情愿,還是從屋里拿出一個大紙袋,往長青嫂手里遞時,卻讓老安搶先接過,笑說先睹為快先睹為快,又不由分說從紙袋里抽出一張白紙,展開了看,這時我也湊了過去。

炭筆素描,背景是河壩白楊,由近漸遠(yuǎn)。最近一棵白楊前站著一懷抱洗衣盆的少婦,清秀俊美的面龐,羞澀嫵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一綹飄起的長發(fā)會讓人感受到河風(fēng)的吹拂。整個畫面沒有色彩卻能讓人見到初夏萬物的蓬勃綻放,畫面中看不到河流,卻能讓人聽到流水的響動……

漸漸地,大家又一齊將目光從畫面轉(zhuǎn)到長青嫂那已經(jīng)蒼老然而卻依然隱藏著當(dāng)年美麗的面龐上,讓人感受到時光流淌的痕跡。

杰作,杰作?。±习彩紫劝l(fā)出感嘆。錯不了,大師就是大師。

我懟老安說別忘了,那時人家還是個青澀知青呢,可能連大師這個詞都不曉得。

老安說大師與年齡是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莫扎特……

陳旭旭打斷說:莫扎特是少年天才,咱算什么?隔十萬八千里哩。要說這幅畫像還算好,有可取之處,主要是畫中人提供了天然純美的要素,當(dāng)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些,只是被感染被打動。一提筆就好像有神仙把著手,不由自主地在紙上揮筆,一蹴而就。

長青嫂不好意思地說有學(xué)問的人就是會夸人,俺可沒那么好。

永信大哥插言:好就是好,不好夸也夸不好。

大家一陣陣笑。

我笑說:永信大哥說得實在透徹,事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陳旭旭說:永信大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舍不得出手這幅畫像,理解,完全理解。不過你放心,我只是暫時借用一下,當(dāng)年贈給了長青嫂,就屬于她了。她再想贈給誰,那是她的權(quán)利。

永信大哥說多少年前她就贈給了我。

長青嫂笑懟說:俺可沒贈你,是你偷走的。

永信大哥得意地笑了。

長青嫂脧他一眼說還有臉笑。

我說永信大哥,這我就有點不明白了,憑著一個大活人你看不見,單單把一張畫當(dāng)寶貝,本末倒置么。

永信大哥說這事你得問問她了。

其實不用問,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幺蛾子是長青嫂她兒。

事情圓滿解決,天已近午。我與陳旭旭兵分兩路,紅衛(wèi)送他去城里赴縣委的宴,老安陪著,我去龍泉赴王歡喜的宴。這年頭,吃飯成了要務(wù)。

我開老安的車,先送長青嫂和宜選回家。我讓長青嫂坐副駕位,想和她說幾句話。我覺得有義務(wù)和她談?wù)?。正想怎么說,她倒先開口了,問韋民兄弟你們整天寫啊寫啊,不累嗎?我記得老姨在世時也這么問我。我笑著反問:長青嫂你們整天下地干活不累嗎?她說累又有啥法子,得吃飯穿衣啊。又問你們寫書是不是也為吃飯穿衣?我一時倒不知怎么回答了。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時不時會被問到為什么而寫作這個問題。坦白地回答是為了名與利。然而想想,到了某一個階段又不僅僅是名與利的問題了,那就是想通過寫作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為社會的公平、更合理出一點點力,可這些又怎能與長青嫂講呢,別說一農(nóng)村婦女,即使對寫作界的人這么講,人家也會覺得你是在唱高調(diào)、在作秀,其實真想作秀也不會傻傻地走這條得不償失的“秀路”啊。

我扯到要說的正題,我說長青嫂你目前的處境,讓人替你害愁哩。如今有個說法是人上了年紀(jì)要有三老:老伴老窩老本,你現(xiàn)在一樣也沒有?。∵@往下的日子咋過呢?長青嫂黯然說這俺也知道,可又有啥法子呢?我說有法子,如今的說法叫維權(quán),你需要為自己維權(quán)吶。長青嫂問咋維?問你兒子要回拆遷款,留著養(yǎng)老。長青嫂不語。我說按說我一外人不應(yīng)該摻和你們的家事,可韋強做事也太離譜了,為了自己不管老娘死活。長青嫂嘆口氣說如今不都這樣嗎?“大鴉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我說可這是不行的。長青嫂問不行又能咋樣?拆遷款他一把拿去,在媳婦手里要也要不回來。我說這點錢是你的老本,就得要回來。長青嫂不說話。我說這事我可以和村支書紅衛(wèi)講講,叫他代表村里向韋強要,要是還不給,那可以起訴到法院。長青嫂連連搖頭說這咋行?和兒打官司還不叫人笑掉大牙,不成不成。我說事實是你的兒子已經(jīng)不是兒子,成了強盜,不走這條路,你以后怎么生活?。块L青嫂不回答,她也真的沒法回答。而我也不知該怎么說了,在六親不認(rèn)的年代老人們是深受其害呀。

宜選說韋強兄弟也太不像話了。

長青嫂連連嘆息。說強子他也不容易,找了個城里媳婦。他沒錢買房是媳婦家里出錢買的,媳婦就強勢,不給他好臉子。他成天憋屈,這遭把拆遷款要去,就是不想再受媳婦的氣???!我不再說什么,但在心里仍不能原諒那鳳凰男。再怎么也不能置老娘于不顧呵!

前面看到韋家泊了,想想我將車速減慢。一事不成,只能另辟蹊徑。說到畫像上,我說長青嫂你記得陳旭旭剛才說的話么?她問啥話?我說他講畫像他暫借,用完了還歸還給你,你可別不要啊。長青嫂問咋?我說畫像很值錢啊。她問值多少?我說在新村買幢房子都有余。她吃驚問這么值錢?我說對,他是名畫家嘛。長青嫂說可他畫的時候沒有名啊。我說現(xiàn)在有名早年的畫同樣值錢。長青嫂想想又搖搖頭說怎么說那也是人家的東西,給是情分,不給收回去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咱哪能腆著個臉向人家伸手要,這不等于向人家要一幢房子嗎?不成不成。我只能實話實說了:長青嫂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自己怎么成呢?我對你講,陳旭旭不差錢,可以說是富翁,你用不著和他客氣,不要白不要的。長青嫂尋思一下,說人家再有錢是人家的,兩姓旁人又不是咱的兒。我簡直無話可說了,心想還提兒,你不就是叫兒坑的無家可歸么?

我在村頭停下車,讓宜選把長青嫂送回家,望著長青嫂的背影,心中悻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趕到龍泉“春和樓”飯店,王歡喜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了,泊了車便跟他進(jìn)店,在一單間落座。桌上已擺了四樣小菜,兩瓶牟平啤酒。我說歡喜咱有言在先,今天我請。王歡喜連連擺手說這哪行這哪行,講好是我請老師么。我問你一月掙多少工資?他說我不掙工資,可……我說我掙工資,還不少,按規(guī)矩吃大戶不商量,王歡喜還要爭競,被我止住。

我做了東,自然要由我點菜,我說:歡喜想吃點什么只管點。歡喜說我已經(jīng)點了。我說就吃你點的吧,不夠再點。

歡喜問老師喝牟啤怎樣?我說行,就喝牟啤。歡喜說牟啤自是比不上青啤,不過是昆崳山的水釀的,回到家就應(yīng)該喝家鄉(xiāng)水。我說正確。

歡喜給我斟滿,又給自己斟滿,說這“春和樓”是老字號,民國年間開張,百年興隆,菜品齊全高檔,所以底氣十足。每天專門有一伙計在門口拖腔拉調(diào)吆:要啥有啥,吃活人腦子現(xiàn)砸!我聽著,心里卻想你王歡喜莫非不曉我是龍泉人么,每次回來有人在這兒請飯,都會講一遍這典故,耳朵都起繭子了??捎植缓脭∷呐d,等他講下半截。他往下講:有一天,一個從京城回鄉(xiāng)的公公,就點了活人腦子,伙計說沒有,公公說沒有不行,今天專門來吃這道稀罕菜?;镉嫿衼砹苏乒竦?,掌柜的知道碰上茬子了,趕緊作揖賠禮,最后專門請了公公一桌,事才了結(jié)。我說有意思,想所謂民間文學(xué)就是這么口口相傳的吧。

歡喜先敬了我一杯,說上回聽了我的課收獲很大。我說是嗎?他說是的是的,老師講的是經(jīng)驗之談,深入淺出,許多學(xué)員都表示聽了頓然開悟。我說是嗎?他說是的是的,一點不夸張。名師出高徒,這是真理。我問現(xiàn)在農(nóng)村青年寫作的多么?他說不少,上回聽老師講座的三十多人,只是咱縣的一部分。老師想想,農(nóng)村青年也希望能有一個前途,不想種一輩子地,打一輩子工,除了少數(shù)人能考上大學(xué),畢了業(yè)留在城里當(dāng)白領(lǐng),大多數(shù)沒有向上的途徑,只能在寫作這方面試乎試乎。我曉得歡喜說的是真實情況。歡喜又說可又很難很難,一是眼界低,寫不好,再是寫的差不多也難發(fā)表。我說不會吧,刊物也希望能得到好稿子。他說稿子看了以后才知道好不好啊,而人家根本不看,一看地址是某某鄉(xiāng)某某村,連信封都不拆,直接丟進(jìn)廢紙簍。我不語,心想盡管他說的有點絕對,可也不離大譜,在自己初學(xué)寫作時,刊物還退稿,不采用也給提幾條意見,如今除了約稿,自然來稿是不退的,更談不上提意見。當(dāng)然刊物有刊物的難處,卻給作者帶來了不利,一篇稿子寫完了也就完了,奈何?

歡喜又端杯再敬,干了后我說歡喜你說的情況確實存在,不是一直有個說法叫“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么,很形象,很逼真??烧l也改變不了這個現(xiàn)狀。也只能以“有志者事竟成”的心態(tài)堅持下去,或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歡喜笑問,笑中泛著無盡的苦澀……

我也不由自主苦笑笑,聯(lián)想到自己被“鬼”纏身的“遭遇”,一種對寫作的沮喪油然而生:這么種大環(huán)境,文學(xué)還值不值得搞?

頭道熱菜是蔥爆海螺。歡喜又端杯敬第三杯酒,放下杯。我說歡喜上回你讓我看的那篇小說我談的意見不一定對,供你參考。能不能改改再發(fā)給我,推薦給刊物看看。

歡喜說好的,我改改,不過……

我等他說。

不過我今天來找老師是為另一部作品。歡喜說。

哪一部作品?我問。

就是上回你帶我去尋訪抗日老英雄,我說想寫的那部作品,歡喜答。

我記得,《老母豬河狙擊戰(zhàn)》。你寫完了?

寫完了。

短篇還是中篇?

長篇。

嗬,好快?。?/p>

這個作品,我寫得很順,當(dāng)然主要是老員外和他兒子們的事跡感人,我深深地被打動。一鼓作氣寫完,不怕老師笑話,我一邊寫一邊流淚。

我點點頭說:一部作品能感動自己也一定能感動讀者。

他說我相信會感動讀者。

我端起杯向歡喜舉舉,說祝賀祝賀。

謝謝老師。

干了。

我問下一步打算……是投給刊物還是直接投出版社?

不投。歡喜悶悶說,哪也不投。

怎么?

投也是白搭。

不一定吧?

一定。

我懂得他的意思,也清楚他的判斷不差。卻不知該說什么。因為廉價的安慰,既透著虛偽也無濟于事。我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回去就把稿子發(fā)我郵箱,我看看。

歡喜搖搖頭,說老師我這次來找你,不是請你看稿提意見的。

那是?

合作。雙贏。

合作?雙贏?我吃了一驚,問你是說也署上我的名字?

歡喜仍然搖頭。

那?

署老師一個人的名字。

你……

實話好說難聽,我想把這部書稿賣給老師,由老師自行出版,現(xiàn)有的書稿質(zhì)量,以老師的名義出版一點問題也沒有。當(dāng)然,老師分給我一份稿費作為酬勞,我就很知足了。

我一時有些蒙,無語。盡管也知道當(dāng)下確有這么一種所謂“雙贏”的“合作”方式,可對此一向不屑,而今天輪到自己頭上,頗感突兀,有種被污的感覺。

歡喜又端起杯:希望老師能夠接受……

我正色說:我不接受!王歡喜你不可以這樣的啊,寫作再艱難也不能走這種歪門邪道,這樣是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呀。

杯一直擎在歡喜手里,臉上的神情兀地僵住了。整個身體也如同遭了霜打。

我意識到自己把話說得有些重,忙緩和說:歡喜我的意見是寫作者要善待自己的作品。

歡喜亦漸漸復(fù)蘇,獨自把酒飲下,用衣袖擦擦嘴,囁嚅說: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可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怎么說呢?也曉得這樣不對,不正道,可心著實被觸痛了一下。就覺得點燈熬油弄出的東西,能印出來總比在抽屜里招蟲子咬強呵。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他的話。

又覺得這種事反正也是前有車后有轍……

前有車后有轍?我問。

嗯,老師可能不知,這種事已不稀罕。我認(rèn)識一個作者就把一部書稿賣給一大伽。歡喜說。

什么書稿?我問。

小說,長篇小說。

出版了?

出版了?。?/p>

我說于是就雙贏了。

王歡喜說各得其所就是雙贏嘛。

我說但這種雙贏是不正道的,屬于欺詐行為。起碼對于我是不能接受的。

王歡喜無語。

我還想說幾句“政治正確”的話,想想又止住。

歡喜低沉說對不起韋老師,剛才的話算我沒說。

我說沒關(guān)系我理解。

再往下喝的就是悶酒了,相對無語,最后一道“春和樓”經(jīng)典菜香酥雞也未吃出味道。分手時我對歡喜舉杯說回去還是把書稿發(fā)我吧,看看能為你做點什么?;蛟S是鼓勵或許是潑冷水。

都需要啊。王歡喜舉杯:謝謝老師。

吃飯、吃飯、吃飯。國人最認(rèn)可的真理是“民以食為天”。這不,牟平的飯局剛結(jié)束,陳旭旭一干人還在返龍泉路上,紅衛(wèi)便打電話告知,晚上呂書記在“春和樓”宴請,讓我不要另作安排。

我無端地笑起來,因為我想到呂一定會在開宴前講那個膾炙人口的“公公點活人腦”的春和樓典故。

陳旭旭是個靠譜的人,回到旅館便開始給縣委書記畫畫,書記的秘書跟著來了,帶來宣紙和文房四寶。只是旅館沒有長會議桌,而房間的書桌又太小,鋪不開紙,無法,只能將紙固定在墻上,于是大家便一起做“壁上觀”。陳旭旭一搭筆,大家便看出是要畫山水,而國畫家畫山水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工夫,一幅題款為“山高水長”的畫作便告成。大家鼓掌稱贊。陳旭旭善解人意,又專為秘書寫了幾個字:前程似錦。秘書千謝萬謝,帶著離去。緊接陳旭旭又另畫了一幅,自是給晚上請客的呂書記所備。隨后又分別給紅衛(wèi)和老安寫了兩幅字。到此天色已晚。

晚上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宴請陣勢壯觀,主方除呂書記、吳主任還有秦鎮(zhèn)長、許副鎮(zhèn)長以及分管文化工作的鎮(zhèn)人大王主任。都是慕名而來,想一睹大畫家風(fēng)采。賓方主賓陳旭旭,還有我、老安、村支書紅衛(wèi),以及來找我的老侄宜選。十個人一桌濟濟一堂。吳主任特別稟告,派人專程從上莊碼頭弄來剛離水的海鮮。

我還真佩服自己的料事如神,,在開宴前呂書記果然講了那個“公公點活人腦子”的春和樓典故。相信在座沒人沒聽過,卻也像頭一回聽那般哈哈地笑,我也跟著笑。

老一套的開場鑼之后,呂書記端杯先敬陳旭旭,陳旭旭謙讓說無論從年齡還是資歷應(yīng)該先敬韋主席。我笑說前不久呂書記在縣城請過我,這回先敬你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碛烧镜米∧_,陳旭旭就和呂碰了杯。

下面自然輪到我,呂端杯舊話重提,說上回雖然請了韋主席,但韋主席不給面子。陳旭旭問怎么不給面子?呂說那時興豎名人碑,鎮(zhèn)里面通盤考慮決定豎韋主席,韋主席堅辭不受,建議豎抗日老英雄,可費了好大周折也沒找到。我問后來豎了誰?呂說誰也沒豎,那陣風(fēng)也刮過去了,就作罷了。倒是歪打正著,上面發(fā)話不贊成亂豎碑,豎了的倒被動了。看來不跟風(fēng)不行,跟得太緊也不行,得不緊不慢,適中。還是韋主席有先見之明,你這一謙虛,讓我們少走了彎路,干!

宜選說叔,咱韋家泊豎了,我問豎的誰?紅衛(wèi)插言說豎的宜選大哥的爺爺。宜選說爺爺是康有為的好朋友,跟他走江湖多年,應(yīng)該也算名人,所以村里決定豎他。我“哦”了聲,沒說別的。

接著秦鎮(zhèn)長站起身敬陳旭旭,說今天在山下與開發(fā)道教旅游地的云開公司的趙總洽談,趙總聽我講陳大師回來了,讓我給搭個橋,請陳大師去公司做客,順便為旅游區(qū)大廳畫一幅丘處機道尊畫像。當(dāng)然不是白畫,給潤筆。

不待陳旭旭回答,老安問付費?他知道陳師的一幅畫價目多少?

秦鎮(zhèn)長說:人家這個旅游項目總投資兩億多,一幅畫應(yīng)該買得起的。

陳旭旭笑說:我的不值什么,可有的畫趙總就是把兩個億全拿去了買,也未見買得到的。

秦鎮(zhèn)長驚訝:這么貴的畫?

陳旭旭說:且不說國寶級非賣品,什么《清明上河圖》啦,《千里江山圖》啦等等,賣品中過億的亦數(shù)不勝數(shù)。

老安說網(wǎng)上有數(shù)字,徐悲鴻的《九州無事樂耕耘》,2011年拍了2.6億多;像張大千那幅《桃園圖》拍了2.7億;潘天壽的《鷹石山花圖》拍了2.8億,王蒙的《稚川移居圖》拍了4個億,而齊白石的《松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lián)》拍了4.2億……

秦鎮(zhèn)長問:這幅畫……

陳旭旭說:這幅畫是1946年齊白石為蔣委員長慶六十大壽及抗戰(zhàn)勝利所作。

秦鎮(zhèn)長說:這么說齊白石歷史上是有污點的。

陳旭旭說:解放后齊白石也給毛澤東畫過。

秦鎮(zhèn)長說:原來這樣,那就功過相抵了。

老安笑說:秦鎮(zhèn)這功過說很奇葩呀。陳旭旭說傅的那幾幅畫同樣拍了兩億多。

老安說李可染的啥個《萬山紅遍》,董爺爺?shù)纳秱€《開國大典》這些所謂經(jīng)典更是賣天價?。?/p>

陳旭旭說:虛高,虛高得離譜,有一個十分奇怪的現(xiàn)象,當(dāng)代畫家的作品賣價竟然把古代畫家作品甩十條街。比方2014年北京拍賣會拍賣的唐寅的《風(fēng)雨歸帆》拍得十萬,文徵明的《空江罷釣圖》拍得三十萬,沈周的《桃花塢A意》拍八萬,石濤的《梅竹雙清圖》拍八萬,這到哪里去說理去?更有意思的是徐悲鴻的馬要比趙孟頫的馬貴幾百倍。

老安笑說:只能說趙子昂的馬是一匹拉車的老馬,徐悲鴻的馬是一匹汗血寶馬。除此又能怎么理解?

都笑了。

敬過陳旭旭,秦鎮(zhèn)長又敬我,說韋主席我在呂書記辦公桌上見過你的大作,也希望韋主席能一視同仁,贈咱一本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我先干了,放下杯說:小說都是胡編的,學(xué)習(xí)談不上。連曹雪芹都說他的《紅樓夢》是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何況咱呢。

秦鎮(zhèn)長說:紅樓夢咱沒讀過,四大名著只讀過一本《水滸傳》。

老安問:喜歡不喜歡?

秦鎮(zhèn)長說:不喜歡。

這倒出乎我意外,問:為什么不喜歡?

秦鎮(zhèn)長說:里面沒一個好人,除了貪官污吏,就是一伙殺人犯。寨主宋江殺老婆,好漢武松殺嫂子,李逵殺人為樂,一天不殺手癢癢,連女人都賣人肉包子。后來受了招安,又殺同為造反兄弟的方臘。到最后宋江臨死還殺了好跟班李逵,為了防止他犯上作亂??偠灾?,沒好人。

我沒想到秦會發(fā)出這么一通驚世駭俗言論。在中華大地都津津樂道高唱“該出手時就出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九州”的好漢歌時,秦卻唱了反調(diào)。

呂書記笑說:秦鎮(zhèn)咱都是老粗,可不能在文藝大師面前班門弄斧啊。

秦鎮(zhèn)長也笑笑,說書記提醒得是,隨口說說而已,反正現(xiàn)在也不搞運動了,瞎說幾句也無所謂。

都笑了。

呂書記說:沒準(zhǔn)以后還會來場什么運動呢,到那時先抓你秦。

秦端起杯向呂舉舉,說書記的意思是應(yīng)該給他敬酒了,這不嚇唬我了。投降投降。

秦一飲而盡。

呂道句:不殺降兵。飲下。

又引起一陣笑。

頭一道熱菜是蒸梭子蟹,擺在盤子里的一圈紅蟹像一朵朵大紅花,每只足有一斤沉,讓人垂涎欲滴。

呂端杯頌:牟平燒梭子蟹,酒不醉人人自醉,一起干!

干,干,干!眾人一齊響應(yīng)。飲下,開始吃蟹。

還沒等我動手,手機振鈴,一邊啊啊著一邊走到門外,是老伴。問我在干啥?我說吃螃蟹。她說難怪每回往老家跑找不著鞋,原因找到了。我笑說羨慕一塊來嘛,她說我倒想去,可閨女咋辦?我無語反駁,問她打電話有什么事?她說有麻煩了,我問什么麻煩事?她說:昨天閨女和班長同位鬧意見,抓了臉。我問誰抓了誰?她說都抓了。我問破了嗎?她說倒沒有,有抓痕。我說不要緊。她說咱不要緊可人家要緊,去告了班主任老師。我說那又怎樣?她說班主任當(dāng)全班同學(xué)面把咱閨女好批一頓,還把她的英語課代表擼了。我說怎么能這樣,都有錯,各打五十大板,下保證以后不再犯了不就得了?這老師工作方法有問題。她說不是工作方法問題是袒護(hù)她同位。我問為什么要袒護(hù)?她說班主任和那學(xué)生家長關(guān)系不一般,初一剛開學(xué)就叫他當(dāng)班長。聽人家說,這種照顧要么兩家原來是好親友,要么砸了錢。我說可不,兩樣有一樣她就會偏向他。她說孩子回家就哭,主要是舍不得那個英語課代表。我說已經(jīng)擼了又能怎樣?她說怎樣?挽回。我問咋挽回?咱也拿錢砸她。我說……還沒等我表態(tài),她打斷說你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砸了。把一張價值三千元的海參票,夾在你剛出的那一本書里給了她。我問收了?她說收了。我說你把事都辦完了再告訴我……后來呢?她說有效果,我問什么效果,她說第二天在班上見到閨女露了笑臉,我哼了聲,說句真是一笑值千金呵。

回到房間,老安問嫂子來的電話?我發(fā)牢騷說如今真是邪門了。老安問怎么?我就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老安笑說這碼事也看出作家的卑微了,一本新書,只配給禮品當(dāng)包裝。

我說還是你看得透,所以就改行當(dāng)畫家了嘛。

呂書記接話茬說:從經(jīng)濟效益上說還是當(dāng)畫家上算,當(dāng)作家……他打個哏,可能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又隨機應(yīng)變用手指指孤零零臥在盤子里的螃蟹:吃啊,吃啊,一涼就腥了。

吃螃蟹并未隔開話題,一直未開言的許副鎮(zhèn)長舉杯對陳旭旭說咱曉得陳大師的畫金貴,所以不敢張嘴,敬一杯,給寫一個字吧,裱了掛在客廳,怎樣?

陳旭旭說沒問題,散了席就寫,寫哪個字呢?

正。許副鎮(zhèn)長說。

什么?陳旭旭沒聽清。

正。正大光明的正,正人君子的正,堂堂正正的正。許副鎮(zhèn)長十分認(rèn)真地遞進(jìn)說。

正確的正啊。陳旭旭明白了,卻又不完全明白,問為什么要單單寫一正字啊。

吳主任笑說:許鎮(zhèn)長一直干副職,也應(yīng)該升任正職了。不過,有言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得等呂書記上調(diào)縣里干副職,秦鎮(zhèn)接任鎮(zhèn)書記,那時許鎮(zhèn)才可以接秦鎮(zhèn)的班任正鎮(zhèn)長了。

許副鎮(zhèn)長大光其火,瞪圓眼指著吳主任鼻子吼:胡說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人心里門清,已過了年齡杠杠,船到碼頭車到站,不想了,啥也不想了。只想堂堂正正做個人。

一時場面有些尷尬。陳旭旭見狀趕緊打圓場,說完全理解許副鎮(zhèn)長的心情,十分欽佩,我給許鎮(zhèn)寫四個字:堂堂正正!

許鎮(zhèn)聞聽滿臉激動,端起酒杯與陳旭旭碰,說謝謝大師,有你這四個字做在下今后人生座右銘,足以足以。

二人對飲時大家一齊鼓起掌來,氣氛緩和下來。

服務(wù)員端上來蒲扇般大的清蒸牙片,都清楚這是最后一道壓軸菜。于是一齊端杯,一飲而盡。

散席前達(dá)成共識,陳旭旭再留住一天,由秦鎮(zhèn)長和老安陪同去拜謁道尊丘處機曾主持過的昆崳山道觀。順便參觀一下正開建的旅游園區(qū),至于畫不畫丘處機畫像另說著,看陳旭旭當(dāng)時的心情。而我則打道回府,由紅衛(wèi)送我到煙臺搭乘高鐵。不管怎么說陳旭旭的事情得以解決,我也放松了心情。

吃過早飯,秦鎮(zhèn)長和紅衛(wèi)一前一后趕到溫泉旅館,紅衛(wèi)神情有些異樣,嘴上嘟囔著奶奶的計劃沒有變化快。我問怎么?他說在路上接到長青婆婆兒子韋強的電話,說坐頭班航班已在煙臺機場落地,很快打車到龍泉來。我問他來干啥?紅衛(wèi)說來找陳旭旭說事。叮囑讓陳在旅館等他,別離開。

我似乎猜到韋強匆匆趕來的用意,一時無語。紅衛(wèi)問怎么辦?我說問問陳旭旭吧。此時陳正在秦鎮(zhèn)的車前整裝待發(fā)。我和紅衛(wèi)過去把情況講了講,他微微一怔,還是同意等等這位不速來客。紅衛(wèi)說你們回房間吧,我在外面等他。

從機場上高速頭一個下口便是龍泉,一刻鐘左右車程,剛讓服務(wù)員沖了茶,紅衛(wèi)便領(lǐng)著韋強進(jìn)到房間,他還帶著一位比他略顯年輕的眼鏡客。韋強介紹說是律師,張召喚律師。紅衛(wèi)把在座的秦鎮(zhèn)長、陳旭旭、老安介紹給了韋強。給我留下印象的韋強是他的少年時期,在北硯村完小讀書。偶爾回村多能碰上。后來他外出讀高中、大學(xué)就再沒見過。眼下的韋強還能看出些少年模樣,可神情淡然冷峻??此平?jīng)了些風(fēng)雨見了些世面,紅衛(wèi)給他讓座、倒茶,也不置可否,仍站立著,目光一直盯著陳旭旭看。陳旭旭問小韋你還記得我嗎?韋強搖搖頭。陳旭旭說難怪,我離開韋家泊時你剛出生,一晃四十年過去,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呢?韋強淡淡說中學(xué)教物理。陳旭旭問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韋強:讀高中,男孩。陳旭旭問成績好嗎?韋強皺了皺眉頭,岔開說到正題,說昨天村子里有人打電話告訴說你回村拿走了我母親的畫像,有這回事吧?陳旭旭說有這回事,但我只是借用,會歸還的。韋強說把畫像拿出來給我看看好嗎?陳旭旭說當(dāng)然可以。邊說邊起身從提包抽出一個紙袋,遞給韋強。韋強并未從袋里取出畫像看,而是遞給了同來的張召喚律師,說請保管好,不經(jīng)我的同意不許給任何人。律師答應(yīng)著接過放進(jìn)自己的提包里。這一過程讓在場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韋強會采取如此不由分說的方式解決問題。連陳旭旭一時也不知所措。倒是支書紅衛(wèi)看不過眼,望著韋強說:韋強哥,畫是陳畫家早年給長青婆婆畫的,人家要到美國展出借用一下,答應(yīng)歸還,怎么就不可以呢?韋強說畫是屬于我的,借用也應(yīng)征得我的同意。紅衛(wèi)說畫屬于你母親她同意了難道還不行?韋強說我母親的就是我的,她百年之后就成了遺產(chǎn),自然應(yīng)由我來繼承。紅衛(wèi)正色說她現(xiàn)在還活著,讓不讓你繼承還兩說著。韋強說這要靠法律說話,所以我?guī)砹寺蓭煛t衛(wèi)問你要打官司?和你母親打官司?韋強說我也不想打,可她要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自行處置畫像,那我也沒辦法。紅衛(wèi)搖頭說韋強你真好樣的,你為人師表,怎么變得六親不認(rèn)了呢?韋強問我怎么六親不認(rèn)了?紅衛(wèi)說明擺著的嘛,房子拆遷你讓長青婆婆去城里跟你一起過,等把拆遷款誆到手,又把她攆回來,以后是死是活就不管了。再說這畫像的事,你是聽說陳畫家如今是大畫家,畫值錢,就盯上了。韋強翻眼問不可以嗎?你問問張律師。張律師扶扶眼鏡說從法律角度上說,韋老師母親的畫像應(yīng)該是屬于子女的,子女有權(quán)處置。紅衛(wèi)一時無語,包括我在內(nèi),弄不清是不是有張說的這條勞什子法律條文。

但韋強這副德行實在讓我難以接受,我是韋強的長輩,得告訴他該怎么做人。我問韋強從你母親回村你見過她沒有?韋強搖搖頭。我說從人之常情講,你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在這里。他警惕地望著我:我應(yīng)該在哪里?我說應(yīng)該在韋家泊在你母親身邊。他不吱聲。我又說而你卻在這里,下了飛機就趕到這里,只為得到她的畫像。在你心里這畫像比你母親重要得多啊,說起來咱韋家泊能把兒女供到上大學(xué)的也就是那么幾家。而你家最困難,你爸媽省吃儉用也要供你念書,你想想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這二十多年你把書念到哪里去了?韋強反詰:你說我把書念到哪里去了?我說還用我說?其實在座的人包括韋強在內(nèi)都曉得膠東有句叫“把書念到驢肚子里去了”的話。是老人們對念了大書卻違背人倫常理的不肖子孫的譴責(zé)與哀嘆。出于某種考慮,我還是將“念到驢肚子里去了”的話省略了,用“念到哪里”來代替,相信韋強會意會到。而韋強也確實意會到了,憤怒讓他的臉都變了形,朝我嚷嚷:你,你想教訓(xùn)我嗎?你有什么資格?不錯,你是個作家,作家又怎么樣?寫些狗屁文章,純扯蛋。嗬,我還顧忌他的面子,他倒一點不顧忌,開罵了?;饸庠谛刂信蛎洠覇柲阏f到底是誰在扯蛋?只為了一張畫像你千里征討,還帶著律師,有備而來啊,要想怎樣?韋強說怎樣?解決了便罷,解決不了便訴諸法律,我問向誰訴諸法律?你母親?韋強說誰阻擋我維權(quán)就向誰訴諸法律。我說你本末倒置了,原本是應(yīng)該你母親對你訴諸法律。韋強說她憑什么?我說按照法律你對母親應(yīng)該有贍養(yǎng)義務(wù),你盡到了嗎?他說我盡到了啊。我問你盡到了什么?他說什么都盡到了啊。我問你照顧她生活了嗎?你給她贍養(yǎng)費了嗎?他說她現(xiàn)在還能照顧自己,也有低保,夠花夠用,這還不行?我說眼下是能吃上飯,可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嗎?他不吱聲了。我說你把她趕回家,她無處安身,只能借住一間草棚,這個你知道不知道?他說有個地方住能遮風(fēng)擋雨也就可以了嘛。我問你回來看了?確定能遮風(fēng)擋雨了嗎?他說只要是幢房子,就能遮風(fēng)擋雨,不能遮風(fēng)擋雨那還叫房子?我說你回去看看,看了才知道是咋個情況。他說這次沒時間,學(xué)校要中考,得立馬趕回去。我說回家一趟,連老娘的面都不見,死活都不管啊。他說誰說我不管了?再說我不管還有人管,我已經(jīng)同意她跟相好的一起過了,這個事她夢寐以求,問題不就解決了?我說你的小算盤打得可精,先前堅決不同意,等將拆遷款弄到手又同意了。你沒想想房子拆了她有地方住嗎?他說可以住相好的那兒啊。如今不都是男方負(fù)責(zé)住房的嗎?我問要是男方?jīng)]房呢?他說這就是他們的問題了,與我沒關(guān)系的了。我說我知道你與老娘已完全沒關(guān)系了,有的只是一張能賣錢的畫像。所以你匆匆忙忙趕回來,還帶著個準(zhǔn)備打官司的律師。我又轉(zhuǎn)向律師,說律師我向你請問一個法律問題:依現(xiàn)有事實,你認(rèn)為你的當(dāng)事人可以打贏官司嗎?律師不愧是律師:對不起,因為你不是我的當(dāng)事人,無可奉告。我說那么我奉告你一句:不要把法律只當(dāng)賺錢工具,法律之外還有道德人情……律師將眼轉(zhuǎn)向韋強,說既然問題已經(jīng)解決,我看就沒必要再逗留了,時間就是金錢,中午趕回去,下午還要開庭。

也許是怕我們繼續(xù)糾纏,韋強和律師匆匆離去,連個招呼都不打。

很快,門外響起汽車的發(fā)動聲,原來他們提前將出租車留下了,以備隨時返程。

憤怒占據(jù)了我的全身,心跳加速,頭嗡嗡嗚響,本想跟出去把韋強攔住,將長青嫂的畫像索回,可又想到這是不可能的,無論從哪方面說,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只好作罷。不平卻在心里翻滾,經(jīng)久不息,想這個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一個“利”字驅(qū)使人變得像兇狠無情的野獸,人類好不容易從叢林中走出,難不成又要重回叢林之中,重過茹毛飲血的日子?這是我們當(dāng)今最大的憂患啊,奈何?

良久,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對同樣神情茫然的陳旭旭歉意說:老陳,對不起,這回沒有幫上你的忙。

陳旭旭也慢慢回過神來,淡淡一笑: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有沒有這幅畫像一樣展出,只是覺得對不起長青嫂,她親手把畫像交給了我,卻從我手中被劫走,是我的過失,我應(yīng)該負(fù)責(zé)。

聽了陳旭旭的自責(z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安慰他說這不是你的過錯,剛才大家都看到了,韋強是用欺騙手段將畫像弄到手,用句影視劇里打了敗仗的國軍那句著名的臺詞“不是咱無能,是共軍太狡猾呵”,誰能料到他能來這么一手?

陳旭旭沮喪搖頭不止,又說:本想征得長青嫂同意,將她的畫像回購,讓她用這筆款買一處房安身,不料……

都無語,面面相覷。

陳旭旭漸漸沉靜下來,轉(zhuǎn)向秦鎮(zhèn)長道:鎮(zhèn)長我看你可以回復(fù)那公司老總了,我答應(yīng)給他們畫丘處機道尊畫像,報酬么,就是在他們新村給一幢居房,讓長青嫂住進(jìn)去。

秦鎮(zhèn)長聞聽喜形于色,說好的,好的,一定沒問題。

誰也沒想到陳旭旭會以這種思路解決了一個大問題,俱面露喜色。

陳旭旭說咱們馬上趕過去吧,爭取趕在太陽收光前把畫完成,否則還得留宿。

起身后陳又轉(zhuǎn)向我,說老韋你只管放心回去,處理一下閨女的事,這里的事包在我身上,沒問題的。

我想想,說我不急回去的,我跟你一起上山。

陳旭旭說這山你差不多年年爬,沒必要為我耽誤一天行程的。

我說就要去。

陳旭旭笑問去給我監(jiān)工?

我說去看你畫畫,我已決定拜你為師,步老安后塵,不再寫啥個扯淡小說,改學(xué)畫畫,要能學(xué)成,哪天要是遇上沒房住的親友,也可以提筆給他們弄一幢房子,豈不善哉?

大家一齊笑應(yīng):善哉,善哉。

出門去燦爛陽光當(dāng)頂,昆崳山身披青綠色長袍在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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