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間隙,看了一下墻壁上的萬年歷,來濟南學(xué)習(xí)剛好過去十天。有時想想,時間為什么會如此匆忙,像是一陣風(fēng),甚至來不及在草尖上逗留,便倏然遠(yuǎn)去。
手中的事情太過繁雜——而一個人有必要去面對當(dāng)下的生活,比如返鄉(xiāng)之后,田里的麥子亟待收割。收割后又要面臨播種。而今年,老天爺似乎總在與人做對,到了現(xiàn)在也沒下一場像模像樣的雨。
那日的夜雨是讓人安然的,窗外起了很大的風(fēng),像是一個人舞著漫天的旗幟,呼啦啦作響。窗外的樹,也在不安定地?fù)u晃,特意起來,看見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像一把閃光的劍,刺破天穹。自然才是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深情的時候,含情脈脈,遠(yuǎn)山如黛,白水如練。高亢的時候,像不羈的行者,飄飄的長發(fā)搖曳在天際。他想起了什么,為什么所激動?他要表達什么,是不是想用狂草寫下人世的溝溝壑壑?安靜的時候,你能理解作為自然的胸懷有多么廣博,像深邃的夜空,像幽暗的山野,像洶涌的思想的潮汐,涌動,卻始終不破壞表面的從容與安靜。拉上窗簾的一刻,世界頓時暗了下來,想入睡卻始終不能,于是胡亂翻著《捫虱談鬼錄》,好鬼壞鬼男鬼女鬼,模糊又清晰,清晰了又瞬間淡了去。
——剛說到雨,干涸的大地板結(jié)成堅硬的風(fēng)干的烙餅。種子必是要播下的,沒有播種哪來的收獲?仿佛很久不曾與泥土親近了,雖然那么近,但終日忙于生計,原有的田地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種著。麥?zhǔn)涨?,曾去田里,狗尾草長滿了田壟,和麥子齊眉并肩,相偎相依。如今父親不在了,若在肯定說我是一個不及格的農(nóng)人。野燕麥,像麥子里的姚明,高出很多。兀自苦笑著,籌劃著來年斷不能讓野草如此瘋狂,爭取有一個莊稼人的樣子,照顧好屬于自己的那片地。
你在的那條街道,暮春的陽光肆意播灑在每個角落,坐在樹蔭下知白守黑的人,時而沉默,時而粗大著嗓音辯白、爭執(zhí)。三輪車前賣西瓜的小販正在鏘鏘磨刀,一個個綠皮紅瓤的西瓜正在無辜或者心如止水地等待買主。
幽深的里巷,你生活的有條不紊讓我佩服,你單純的執(zhí)拗更讓我暗自慚愧。能為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出去,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做好該做的事情,相信這是當(dāng)下很多人夢寐以求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放棄物質(zhì)追逐的夢想。這世界是讓人無奈并惶恐的——很多時候,當(dāng)我們一旦入定,想想當(dāng)下,想想來日,想想自己的堅持還留有多大的耐性,就不免灰心喪氣——我是這樣的,忙碌之余的閱讀與寫作,充斥著很少閑下來的時間。剛開始還覺得好玩,于是近乎瘋狂地寫作,后來在回視自己的時候,卻逐漸產(chǎn)生了動搖。是否還有堅持的必要?是否還能突破自己?如果作為年少時的一場夢,我還有什么理由堅持到最后?郁悶與糾結(jié),常常會讓人覺得慌亂——而慌亂又是寫作的大忌。徘徊與猶疑,常常會造成并不認(rèn)識自己的假象——而懷疑卻像一枚釘子深深釘在了身體的某個部位。
開山,據(jù)說是徐志摩墜機處。當(dāng)時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驀然覺得很冷,在長清,學(xué)習(xí)的地點被安排在山坳里,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大路通向外部。黃昏,相約十余人,且走且說笑,山路旁的樹林清幽,山棗樹開著星星點點的小花,山石零落一地,到了隘口——也就是開山的隘口,飛機失事的地點。面前兀然開朗,小區(qū)、街道,在不遠(yuǎn)處構(gòu)成一個并不陌生的世界?!司褪沁@樣的吧,安靜時盼望喧囂,喧囂時向往安靜。很多人走過去,我還站在隘口低矮的墻上不肯下來,想聆聽“輕輕的我走了”還是重又想起詩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一只白鶴,從山谷里飛出,長長的翅翎御風(fēng)飛過山頂。詩人走了,我們來了,相隔一個世紀(jì)之后的相約,只能化作相對無言的祝福與相送,像這片山野,早已化作滿眼郁郁蔥蔥。
初見的喜悅一直在持續(xù),每日繁重的課業(yè)也有了支撐下去的理由。充滿渴望的心魂就像一張巨大的海綿,吸水,吸水,沒有章法,也沒有更好的次序。很多年了,不曾像這樣安安靜靜坐在教室里聽課,聽關(guān)于文學(xué)與人生的長課,聽形而上形而下、表面與內(nèi)質(zhì)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聽作為一個喜歡文字的人該如何才能與之血肉依戀并完成自己的夢想與愿望。天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堅持,才能自始至終,將文字之鑰與生命之鎖完美契合。
老家河堤上的艾草青青,麥子已黃梢。往常,鏘鏘的磨鐮聲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傳得很遠(yuǎn),布谷鳥的叫聲也會一日比一日響亮。但現(xiàn)在不會了,人們站在村口漫不經(jīng)心地等待收割機的身影,只要轟隆隆的聲音響起,麥地就會在瞬間被清空,像一個無所事事的癩頭僧,不僧不俗地向季節(jié)深處走去。
吃了三個粽子,算是又過了一個節(jié)日。日子就是這樣忙亂地過著,昨天本來想繼續(xù)下來的書寫只能在今天繼續(xù)。所謂的繁忙真的讓人感覺疲倦,冗長的夏天已經(jīng)開始,蟬鳴爬上樹梢。
——蟬是一種近乎神性的動物,在幽暗的地下蟄伏,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多的年月,終于在某天爬出洞孔。你能了解那樣的艱難與坎坷,即便長著尖利的爪,但板結(jié)的土地那么堅硬。少時,曾經(jīng)用小鏟子挖到死在洞穴里的蟬的幼蟲,它們安靜地死去,身體變黑,變成毫無生機的雕像,隨之枯萎,隨之風(fēng)化,并融入泥土。這是一曲怎樣的哀歌啊,當(dāng)生命逐漸接近光明,當(dāng)翅膀初次遇見風(fēng),當(dāng)滿心的希望快要破殼而出,還是為命運掐滅了生命之火。我由衷地敬服,這小小的隸屬于大地和自然的生命奇跡,沿著濃濃的暮色,尋找蛻變的高處。玉米的葉子上,草的莖干上,大樹小樹的枝干上。裂變,在寂靜的長夜,從背部的分界線開始,一點點漲開表皮的肌膚。沆瀣由遠(yuǎn)而近,野風(fēng)溫柔纏綿,草蟲的嘀哩像是在為它們打氣歡呼,閃爍的星光像是為她們點燃的航燈。露珠,這滋潤夜色與萬物的神奇之水,輕輕從樹枝上滾落,滑落在她們饑渴的唇邊。而蛻變不需要打擾,哪怕一絲一毫的松懈,也會讓生命胎死腹中。
——如同寫作,當(dāng)一個人無法找到安靜的時刻,襁褓里的文字即便再如何蠢蠢欲動也不能形成流暢的言辭,不能脫胎成華麗的或者憂傷的沉郁之詩。我珍愛它們,當(dāng)某些文稿因為忙碌而不能付諸于行動時,那種郁悶和彷徨足以讓人氣餒。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在鼓動我平凡的心靈前行,到底是什么在蠱惑我塵世的情懷。我企圖尋找安靜的時刻,我企圖讓自己沉醉哪怕片刻,覓得那小小的片刻的歡愉。蟬,終于在破曉時蛻變成功,透明的翅膀在露珠的映照下閃著柔和的光。她要飛翔,要歌唱,要毫無羈絆地尋找自己的愛情;并在短暫的時光里,留下薪火相傳的后代子孫。
上課時,周曉楓說,蛇的蛻變足以讓人敬畏,它穿過夏日的流火與光影,在尋找一個小小的樹杈,或者哪怕是幾莖麥茬——頭部,被磨裂的傷口依然疼痛,它要蛻皮,要用自己的生命下賭注。蛻皮開始,三角型的頭部一點點從剛剛消逝生命跡象的表皮上蛻出,新生的皮膚紅潤,顫動;長長的身軀,在經(jīng)歷每一寸蛻皮的過程中都伴隨著震顫的疼痛——它不能經(jīng)歷任何風(fēng)吹草動,也不能在遇見危險時倏然逃逸,它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微閉雙眼,任肌膚一寸寸脫落。你也許曾經(jīng)見過蛻皮剛到一半死去的蛇,那種蛻變時的柔弱像剛剛出生的嬰孩,瞬間,飛向了天堂。所以,秋日的曠野上,你常常會看見一只蛇的皮蛻,在風(fēng)中飄揚,那是代表生命的旗幟,以昂揚的姿勢走向新生的田野。
放下手中的筆,卻已不記得癡癡顛顛說了一些有關(guān)何事的話語。但有一個事實不能改變,2500多年前的五月五日,“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的屈原大夫,分開湍湍的汨羅之水,以清澈的方式走向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