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龍閑人
中州之西,有數(shù)道高山巨脈橫亙大地。憑天俯瞰,宛如數(shù)條巨龍,自北向南駢列而行。其間山嶺褶皺,斷層成束,崖谷深切,江水橫流,將中州的繁華喧囂與西域的蒼涼廣袤橫為兩斷。是以,中州人將這群山脈合稱作橫斷山脈。
橫斷山脈中,有一山名曰云浮。此山通體碧翠,便若一塊青瑩溫潤的翡玉,鑲嵌于莽莽群山之中。山體呈圓錐狀,上窄下寬,好似一把倒懸的玉扇。山間云霧繚繞,遠(yuǎn)遠(yuǎn)望去,不像是云帶纏于山腰,倒像是青山浮于云上,仿佛下一個瞬間,它便會隨云飄逝了一般。
云浮山上,有一個古老的部落。
部落中的人們驕傲地稱自己為云浮族,他們向往天空,并堅信自己是天空的子嗣,這一世來到大地,只是靈魂修行的一部分,待到死去的那一天,他們的氣息將化為風(fēng),肉體將歸為云,靈魂將生出雙翅,翱翔于天,永世長存。
在這種信念的驅(qū)使下,他們虔誠地奉行天葬。
此刻,年邁的天葬師就跪坐在山頂?shù)母咛?,閉著眼,一動不動地朝著遙遠(yuǎn)的西方。他皮膚灰敗,眼窩深陷,兩腮干癟,殘損朽黃的牙齒從紫黑的唇間齜出,活脫脫一只風(fēng)干了的骷髏。這只骷髏戴著一頂黑羽頭冠,額前一支三尺長的黑色鷹羽,高高地豎向天空,象征著天葬師在部落中至高無上的神權(quán)。他的整個身體都裹在黑色羽毛扎成的袍服下,佝僂著,宛如一只矗在山頭的枯鷹。
他的身前,是一整塊青玉雕鑿成的天葬臺。臺身高三尺三寸,圍圈精雕細(xì)琢著云斑羽紋,不時有矮細(xì)的蛇尾旋風(fēng)在周圍徘徊飄蕩,為這個炎炎烈日下的晌午,平添了幾分陰森涼意。
天葬臺上平躺著一具尸體,從頭到腳,被白布纏得嚴(yán)嚴(yán)實實。臺旁一支白幡,在山風(fēng)的鼓動下,撲啦啦直響,其上以晶瑩的青絲繡著一只圖騰。那圖騰是個背生雙翅的人形,它高懸于茫茫白云之間,高昂著頭,雙臂交叉于前胸,雙手按于肩頭,雙膝并攏,雙翅大展,仿佛要振翅飛向九重天界。
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燃著一大堆藍(lán)色的火焰。族人們遠(yuǎn)遠(yuǎn)站在火堆的一側(cè),閉著眼睛,雙臂于胸前交叉,與那圖騰中的人形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虔誠地低聲祈頌。
一對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半裸著身子,各以黑白鳥羽遮擋私處,圍著火堆,踮腳跳著一支怪異的舞蹈。那舞蹈動作古拙,像是在演繹一對失去雙翼、卻又頑強(qiáng)地朝著天空蹦跳的鳥兒。充滿野性力量的身體上,文著一條條青色的羽紋,這些紋路散發(fā)著原始的氣息,隨著肌肉的每一次抖動而蠕動攀爬,仿似活過來了一般。
二人配合默契,不時向火堆中揚(yáng)入桑料。一股股火焰躥騰而起,卷起青色的桑煙。桑煙翻滾著,扭轉(zhuǎn)著,盤旋而上,最終匯聚為成人腰肢粗細(xì)的一束,直直地插向蒼穹。
桑料,是云浮人用巖鷹的糞便,混合著參柏香、油松籽、狼煙蒿、燕銜泥做成的。巖鷹只棲息在云浮山南面的絕壁上,它們的利喙能夠輕易啄開堅硬的巖石。為了獲得它們的糞便,云浮人會冒死攀上絕壁,趁巖鷹外出覓食的時候,進(jìn)入它們的巢穴。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年都會有人因此而喪命。即便是最靈活的攀巖者,也不敢保證在那樣險峭陡直的千丈絕壁上,能夠安然地爬完每一步。而一旦遭遇巖鷹提前歸巢,哪怕是族中最勇猛的戰(zhàn)士,也很難在那樣兇悍的鋼爪鐵喙下,全身而退。
桑料燃燒會產(chǎn)生桑煙,在云浮族中,桑煙代表著純凈和圣潔,是與天空溝通的語言。它能夠?qū)⒆迦俗铗\的信念和愿望,傳達(dá)給天上的神明。即使最狂烈的山風(fēng),亦不能令它偏搖分毫,從而保證了族人的信愿能夠被準(zhǔn)確無誤地帶到。
“它們來了……”在將最后一把桑料揚(yáng)入火中之后,少年望著西方,輕輕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的聲音很低,在山風(fēng)中幾不可聞。但終究是有人聽到的。于是,天葬師睜開了眼睛,人群中也開始出現(xiàn)一陣低低的騷動,不過很快,那陣騷動便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虔誠的祈頌。
少女隨著少年,將視線投向西方,入目所見,盡是綿延的蒼山,哪里有“它們”的身影?她望向少年,她看到少年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閃過了一道金色的光,眼仁也由白色變成了金黃。
黃仁黑瞳,厲如鷹眸。
在這雙鷹眸下,少年看到遠(yuǎn)處青山蒼茫、松濤如海,更遠(yuǎn)處,卻是枯峰險壑、赤地連綿。在那片赤色的天地間,出現(xiàn)了幾顆細(xì)小的白點(diǎn),如狂風(fēng)中的沙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朝著云浮山的方向飄來。
天葬師站起身。他身后不遠(yuǎn),是三千顆骷髏頭壘砌成的往生塔。三千顆骷髏,六千只黑洞洞的眼眶,陰冷地注視著每一個方向和角落,令站在塔下的每一個丑陋和罪惡都無所遁形。
塔體高一丈,呈上細(xì)下粗的圓臺形,塔內(nèi)一具骸骨,瑩白如玉,跪坐于地——在云浮族中,跪姿并不表示卑微下賤,而是謙遜和尊重——兩只枯爪,高高地托舉著一把紅色的刀。
那是天葬刀。刀身長一尺六寸,寬一寸六分,刃薄如蟬翼,鋒紅如泣血。刀柄處,一顆墨玉般的骷髏,將刀鋒的尾端銜在口中。兩眶中鑲嵌著的紅色雙瞳,在天葬師伸手握住刀柄的剎那,閃爍起血色的光芒。
天葬師提著刀,轉(zhuǎn)身返回到天葬臺前。他橫刀眉前,用枯骨一般的手爪,輕輕撫過刀刃的側(cè)面。紅潤的刀身,在烈日的灼照下,血波瀲滟,映紅了他那張骷髏般的臉龐。
遠(yuǎn)方的白點(diǎn)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它們乘風(fēng)而來,在風(fēng)與云中上下穿梭,隱隱伴著聲聲嘶啞的鳴叫,悲哀蒼凜,不勝凄涼!
天葬師聽到了遠(yuǎn)空的鳴叫,卻并未抬頭。他探出左手,扣住天葬臺上尸體腰間的白布,猛然發(fā)力,將尸體高高拋入空中。尸體旋轉(zhuǎn)著下落,天葬刀只如一道紅色的閃電,在尸體周身上下翻飛。
纏尸布碎成了絮,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吹散了一地。尸體重新落回臺面,臉面朝下,后背朝上,已一絲不掛。天葬刀并不稍停,鋒利的刀刃在筋骨與關(guān)節(jié)間如龍游走。猩紅的血順著刀身上纖細(xì)的云紋倒流而上,所經(jīng)之處,刀身閃現(xiàn)起熒熒紅光。血水繼續(xù)蜿蜒向上,直流入刀柄前端墨玉骷髏的口中。
骷髏微微咧開嘴角,帶著貪婪而陰邪的笑,雙瞳中血色更盛。
遠(yuǎn)空的白影終于飛近了云浮山,抬眼望,卻是一群白色的鷲。它們大概有數(shù)十只,通體雪白,羽色鮮亮,最小者翼展不足三尺,最大者翼展怕是要超過一丈。它們圍著山巔,高高地盤旋,不時發(fā)出一聲聲嘶啞刺耳的鳴叫。
一只巨大的白鷲當(dāng)先從天空俯沖而下,落在了天葬臺對面的高坡上。巨大的翅膀,鼓起狂烈的風(fēng),將坡上的荒草吹倒了大片。隨后,更多的白鷲隨之落下。它們站在高坡上,探頭縮腦地朝著天葬臺上的尸體張望。
早有幾名族人站在高坡與天葬臺之間,緩慢而謹(jǐn)慎地?fù)]舞著長長的白幡,來防止白鷲在天葬師完成割禮之前,對尸體進(jìn)行啄食。他們將白鷲視作天空的使者,是天神派來迎接逝者回歸的祥瑞之物。
終于,天葬師停了下來。天葬臺上的尸體仍舊完整,然而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尸身上分布著密密麻麻的纖細(xì)刀口,橫豎斜捺,密如蛛網(wǎng)。
三千零一刀!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天葬師一共割出了三千零一刀,尸體的皮肉、內(nèi)臟、骨骼,每一寸都是細(xì)碎而整齊的。這種強(qiáng)度的工作,讓年邁的天葬師有些吃不消,他面色黑紅,頭頂熱氣氤氳,就連呼吸都打了顫。他知道自己老了,年輕的時候,他最多曾一連給四具尸身施行割禮,一口氣割出了整整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六刀!即使那樣,他也沒有覺得像如今這般勞累。
他收住刀鋒,閉著眼睛,深吸了三口氣,才終于喘勻了氣息,重新退回了往生塔前。天葬刀刀身上的紅光漸漸褪去,骷髏血色的雙瞳似乎閃過一絲失落,而后也漸漸暗淡了下去。
白鷲呼扇著翅膀,撲啦啦跳上天葬臺,爭相啄食著骨肉。
云浮人相信,這些天空的使者,會將逝者的肉體和靈魂一并帶到天上。肉體將作為貢品,敬獻(xiàn)天神,其在世時所犯的罪孽,將與肉體一并消散。只有靈魂才是永恒,能長久地留在天空。
尸身很快被搶食一空,天葬臺上,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顱骨,其他部位,一絲骨肉都沒有留下。這是最吉祥的征兆,逝者的家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外圍,望著臺上干干凈凈的顱骨,笑著,淚流滿面。
在他們看來,除了天葬師刻意沒有剁碎的顱骨,逝者身體的其他部分,被吃得越干凈,逝者的靈魂便越純凈。
完全食凈,說明逝者沒有罪孽,或者全部的罪孽都已被天神寬恕,靈魂可以安然升天。而倘若未被食凈,則會被認(rèn)為不祥,天葬師就要將剩余的部分揀起焚化,將罪孽煉盡。
鷹眸少年走到天葬臺前,雙手捧起顱骨,轉(zhuǎn)身交給了天葬師。天葬師將顱骨壘在往生塔的上層,至此,往生塔有了第三千零一顆骷髏頭。
白鷲仍舊在低空徘徊,應(yīng)是在期待著更多的肉。但云浮人并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更愿相信,這是逝者的靈魂對族人不舍,與族人們做著最后的告別。于是,人們閉上眼睛,重新將雙臂交叉于胸前,恭送著逝者的離去。
鷹眸少年抬起頭,望著這些自由翱翔于天空的白鷲,眼中流露出欣羨的神色。忽覺一只大手按上肩頭,他嚇了一跳,扭頭一望,正瞧見天葬師那張陰沉著的骷髏臉。
“青辰,不可對使者不敬!”蒼老沙啞的聲音說道。
少年急忙點(diǎn)頭應(yīng)諾。驚忙的樣子,惹得一旁少女發(fā)出“撲哧”一聲嬌笑。笑聲很低,似在克制,卻又偏偏讓他能夠聽到。
他瞪眼過去,對方卻渾然不懼,朝他皺鼻嘟嘴,以示回敬。他有心還擊,但顧忌天葬師威儀,只好恨恨地別過頭去。
然而,在他扭頭的剎那,那雙銳利的鷹眼,驟然發(fā)現(xiàn)了山下似乎有什么異動。
與此同時,頭頂?shù)陌惾褐?,猛地傳出幾聲尖銳的鳴嘯,幾只白鷲大翅一揮,如白色的風(fēng),急朝山下?lián)淙ァ?/p>
他一驚,定睛向下望去。穿過飄蕩的云霧,只見一條綠色的身影,正沿著云浮山東側(cè)的崎嶇小徑,朝著天葬場攀爬而來。
那是一位女子,著一身綠色衣裙,戴翠綠竹葉頭飾,長發(fā)如瀑,衣袂飄飄,宛如出塵的仙子。
是的,在看到她的一剎那,青辰的心里突然閃現(xiàn)了“仙子”這樣的念頭。這種念頭,或許起源于對方獨(dú)特的容貌氣質(zhì),以及迥異于云浮族的衣著和裝扮。不過,這念頭又很快被他壓了下去,因為他看到,這位“仙子”,并沒有傳說中的騰云駕霧,而是從山腳下的密林中慌慌張張地沖了出來,一邊狼狽地回頭張望,一邊沿著布滿荒草與亂石的崎嶇山路,踉踉蹌蹌地向著山上爬。
天葬場上的族人們茫然地望著天空中突然發(fā)飆的白鷲,驚疑著,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何事。他們所在的位置,與女子所處的山腳,垂直距離有幾百丈,水平距離也要有幾百丈。這樣遠(yuǎn)的距離,隔著山間隨風(fēng)飄蕩的云霧,混淆著山腳下大片的樹木荒草,足以干擾他們的眼睛,令他們察覺不到山下的動靜。但青辰那雙與生俱來的鷹眸,讓他不僅及時發(fā)現(xiàn)了女子,甚至還看清了對方的容貌。
是中州人。他對女子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云浮山很少會有外族人造訪,實際上,這也是青辰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中州人。不過,有曾經(jīng)去過中州的族人,他們回來后,曾繪聲繪色地向族人們炫耀自己在中州遇到的奇聞逸事,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中州人的長相。
與云浮人普遍的鷹鼻深目不同,中州人的五官更加圓潤一些,皮膚也更加白皙,初見之下覺得怪怪的,但細(xì)細(xì)打量,便會覺得十分耐看,帶著一種溫和的美感。
青辰?jīng)]有時間去細(xì)細(xì)欣賞這種美,因為此刻,他發(fā)現(xiàn)在女子的身后,從茂密的林子里,飛快地鉆出了一群毛茸茸的東西。那些東西體型似狼,但比狼小著一些,肩高臀低,頸粗身短。棕黃色的皮毛,生著許多不規(guī)則的黑褐色斑點(diǎn)。尖尖的腦袋,搭配著黑黢黢的鼻眼,顯得奸詐而兇狠。
土狼!在看清那些家伙是什么的同時,青辰不由得心中一悸。
土狼是這一帶山林中最兇殘的動物之一。它們成群而動,最喜攻擊弱小、落單的獵物。單個的土狼并不可怕,但它們總是集結(jié)成一群協(xié)同狩獵,少則十?dāng)?shù)只,多則幾十只,便是猛虎野豬,也不愿輕易招惹它們。
女子的體力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她腳下不穩(wěn),被亂石絆了一跤,撲倒在地。當(dāng)先的土狼已經(jīng)到了她的身后,一躍而起,惡狠狠地朝著她撲下。
女子的反應(yīng)是迅速的,抑或是方才的摔倒只是她的佯裝,因為青辰看到,她的身子快速地翻轉(zhuǎn)過來,面向了撲過來的土狼。那種流暢地翻轉(zhuǎn),若非事先有所準(zhǔn)備,是很難做出來的。同時,便見一道寒光,朝著土狼掃了過去。
那是一把綠柄白刃的刀,不知何時握在了女子的手中。刀刃準(zhǔn)確地割入了土狼的脖頸,隨著噴涌而出的鮮血,土狼的身子摔落在了女子的身側(cè)。
但同時,更多的土狼已經(jīng)圍了上來。
天空中的白鷲在飛快地朝著土狼群的方向掠去。它們飛行帶起的風(fēng),攪亂了山間的云霧。順著這道飛行的軌跡,天葬場上的族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山下的一幕。但未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一個寬大的黑影已從身側(cè)掠過。
是青辰,轉(zhuǎn)身從天葬院的墻上摘下了一只滑翔翼。那滑翔翼前窄后寬,像一只巨大的三角風(fēng)箏。他雙手握著翼面下方的支撐架,快速地助跑幾步,然后猛地蹬離地面,從山巔滑下。
他聽到族人們發(fā)出疊聲的驚呼,隨后,他的身子便離開了地面,耳畔的驚呼聲也被呼嘯的風(fēng)聲淹沒。
他努力控制著方向,雙臂因用力而筋肉暴起,宛如暴雨過后大樹裸露出的虬結(jié)根須。與山峰的高度相比,山巔到山腳的長度,對于滑翔而言委實太短,他不得不用力向后拉動操縱桿,使自己的身體向前傾探,來將三角翼面的前端壓得更低。
滑翔翼開始斜向下扎,朝著土狼群的方向沖去。
白鷲的速度比滑翔翼快著許多,沖在最前方的白鷲已然到達(dá)了戰(zhàn)場。它發(fā)出一聲狠厲的嘶鳴,身子向下俯沖,伸出鋼鉤一般的利爪,勾住了一條土狼的脊骨。它雙翅一振,帶著土狼沖天而起,飛到半空時,又松開利爪將土狼丟下。土狼驚恐地嚎叫著,重重摔在巖石上,叫聲戛然而止,它的身子也變成了軟趴趴的一坨爛肉。
又一只白鷲閃電般落下,爪下的土狼向旁一跳,卻仍被利爪勾破了肚皮。爪尖穿透肚腸,拽著這根腸子的一端飛上了天,另一端卻仍留在土狼的肚子里,就像從高空垂到地面的一條血淋淋的繩索。土狼的叫聲像厲鬼一般歇斯底里,在腸子的拉扯下,它的身體在地面上滑出一條帶血的長痕,在撞到一塊巨石后,腸子終于被扯斷。它的四肢抽搐了幾下,便再也不動彈。
這一切,天空中的青辰看得十分清楚。他不明白,白鷲這類生物,一向以尸體為食,除非生命受到威脅,否則不會攻擊活物。即使它處于饑餓中,而面前恰巧有一只瀕死的獵物,它也要等,直到對方的最后一絲氣息斷絕。
而此刻,這些天空的使者,竟產(chǎn)生了如此激烈的攻擊性,是為了保護(hù)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子嗎?
土狼群很快做出了反擊。這些天生的殺手,很快判斷出了白鷲的運(yùn)動軌跡。同時,它們也發(fā)現(xiàn)了白鷲在距離地面的最低點(diǎn)時,從俯沖轉(zhuǎn)化為拉升的這一刻,速度和力量都是最弱的,正是它們攻擊的最佳時機(jī)。
于是,一只白鷲被一條大個兒的土狼撲到了地上,它撲騰著翅膀打算站起來,卻被隨后撲上來的土狼一口咬斷了脖子。
白鷲習(xí)慣了天空,在這種戰(zhàn)斗下,它們是處于劣勢的。但它們?nèi)匀徊豢想x去,只護(hù)在女子的上空,不時俯沖下來,與周圍的土狼死拼。
女子處于土狼的包圍與攻擊中,跌跌撞撞,險象環(huán)生。體力的流逝,令出刀的速度和力量都大打折扣,甚至很難再對土狼造成致命的傷害。
兩頭土狼分別從兩側(cè)朝她撲來,其中一頭被她的刀刃劃中前肢,但同時,土狼鋒利的爪子也劃過了她脖子側(cè)面的某個部位。另一頭被呼嘯而落的白鷲驅(qū)趕,輕巧地跳到了一旁,毫發(fā)無傷,這說明它方才的撲擊很可能未盡全力。
是的,它只是在分散敵人的注意力,因為此刻,第三頭土狼已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女子的身后,猛地躍起,如餓虎撲食,朝著她的后背撲擊。
女子用手捂著脖子,踉蹌了一下,有鮮血順著指縫涌了出來。剛才的傷勢似乎很重,令她感到十分痛苦,竟沒有察覺到來自背后的危險。
青辰身在空中,下落的同時,已將地上的這一切洞察。他拉開固定在三角架上的弓箭,伴著“嗖”的一聲銳鳴,黑羽箭破空而出,直射土狼。
箭矢與土狼躍在空中的身體相遇,正正地插在了它的胸膛。箭矢本身的力道,加上從高空而下的力道,兩股力量合為一處,將土狼的身體“呼”地朝后推出去老遠(yuǎn),而后重重撞在了一棵樹上。箭尖深深扎入樹干,將土狼的尸體掛在了上面。
隨后,他頻頻拉弓放箭,對地上的殺手展開獵殺。
在弓箭的壓制下,土狼群開始出現(xiàn)了騷動和不安?;蛟S它們認(rèn)出了那是獵人的箭矢,它們開始膽怯、開始動搖,同時也更加地憤怒。
青辰已經(jīng)越來越接近地面,箭囊中的箭矢也即將告罄。他知道,如果在他落地之前,不能將地面的這些土狼驅(qū)散的話,他將會與那女子一樣,陷入土狼的包圍圈中。
青辰深諳土狼的性情,這種動物狡詐多疑,偏好攻擊弱者,而對未知的事物,尤其是看起來強(qiáng)大的事物,最為忌憚,往往是能躲便躲,決不硬碰。
于是,他將一口氣息憋在丹田,醞釀良久,而后猛地發(fā)出一聲暴吼,聲震云霄。
土狼先是被箭矢打散了心,又見上空一個龐然大物呼嚎而落,立時嚇得棕毛倒豎,撒腿便逃,竟轉(zhuǎn)眼消失在了后方的密林中。
青辰長舒一口氣,將操縱桿用力向前推,身體重心后移,三角翼面的前端向上抬起,朝著地面緩緩落下。他雙手抓緊三角架,舉著滑翔翼奔出十幾步,方才收住去勢。
他將滑翔翼放到一旁,轉(zhuǎn)而走到女子的跟前。此時他才注意到,對方竟早已倒在了地上,身下大片的血。
他的心頭一沉,蹲下身子,望向女子脖子側(cè)面的傷口。
土狼的利爪,在那里留下了兩道深深的傷口,鮮血咕嘟嘟往外冒,眼見是活不成了。他鼻子一酸,沒想到,自己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女子望著他,努力抬高手臂,嘴巴微微開闔,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他急忙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到了女子的唇邊,女子卻只嘔出了一口血,然后便一動也不動了。
白鷲在低空徘徊,簇著她,發(fā)出一聲聲悲凄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