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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勘亦有磨變時

2018-01-10 00:10查屏球
古典文學(xué)知識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拓片楊氏重陽

查屏球

李商隱在晚唐不僅以詩名聞世,其文名更盛,如《新唐書·李商隱傳》言:“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xué),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比欢?,入宋之后,古文地位上升,駢文不為人重。樊南文集遠(yuǎn)不及義山之詩流行,也沒有像詩集那樣轉(zhuǎn)換成印本,所以未能完整地保留下來。李商隱自敘有文集《樊南甲集》《樊南乙集》兩部,各二十卷八百三十二篇,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為“《樊南甲乙集》四十卷”,至元人編《宋史·藝文志》時,僅著錄為《文集》八卷、《別集》二十卷、《雜稿》一卷,缺失已過三分之一,但連這些也未流傳下來,清初朱鶴齡、徐炯等又從《文苑英華》《唐文粹》中重新輯錄成集,初得一百五十篇,后《全唐文》編成,錢振倫又從中輯錄入集,增至二百三篇?,F(xiàn)經(jīng)今人張采田、岑仲勉及劉學(xué)鍇、余恕誠師輯錄,才得各體文三百五十二篇,不及原集一半。李商隱《樊南乙集序》言:“是歲(大中三年)葬牛太尉,天下設(shè)祭者百數(shù)。他日尹言:‘吾太尉之薨,有杜司勛之志,與子之奠文,二事為不朽。”《牛僧儒釋奠文》應(yīng)是李商隱駢文名作,但此文也未流傳下來。這說明紙抄時代文獻(xiàn)的流傳有其特殊性。清人在輯錄《李商隱文集》中除利用了《文苑英華》《永樂大典》《全唐文》等文獻(xiàn)外,還充分利用了《成都文類》《全蜀藝文志》這類明人編輯的地方文獻(xiàn),《劍州重陽亭銘》一文就是這樣被輯錄入集的。此文是借助石刻才流傳下來的,最早由明人抄錄到地方文獻(xiàn)中。筆者近日訪劍門關(guān)縣文物所,得觀原碑與拓文,發(fā)現(xiàn)除了傳寫之誤外,現(xiàn)傳原碑拓文也存有若干問題,從中可發(fā)現(xiàn)石刻文本流傳之特點。以下試述之。

《劍州重陽亭銘》一文不見于《文苑英華》,也不見于前代各類文選與類書,現(xiàn)存于李商隱文集中的此文是清人徐炯從明人楊慎《全蜀藝文志》中輯出的,故《全蜀藝文志》卷四十四所收此文應(yīng)是其最早出處,現(xiàn)移錄如下:

劍州重陽亭銘并序

李商隠

陪臣未嘗屢睹天子宮闕,矧得舞殿陛下耶,然下國伏地讀甲乙丙丁詔書,亦有以識天子理意,尺度堯舜,不差毫撮,于絕遠(yuǎn)人意猶在,不然者安得用江陵令,使上水六千里,挽大小虎牙、滟滪、黃牛險,以治普安(郡耶)。令既為侯,講天子意,三年大理,田訟斷休,市賈平,獄戶屈膝,落民不識胥吏,四方濱頗來,系馬縻牛,(闕)樹膚不生,乃大鏟險道,鯤石見土,其平可容《考工》車四軌,建為南北亭,以經(jīng)勞餞,又亭東山,號曰重陽,以醉風(fēng)日,南北經(jīng)貫,若出平郡,無有噫(闕)。三年,民恐即去,遮觀(闕)請留(闕像)東山,實在亭下。侯蔣氏名侑。文曰:

仁之為道,隆磊英杰(崛)。天簡其勞,羨以事物。為君之(闕愿),(惟)蔣是(闕顧)。撮取不窮,如武有庫?!救ナ觥?/p>

蔣之有世,以仁為歸(職)。伯氏之宜,仲氏之思(息)。厥弟承之,純而不紕,以令為侯,天子之德(直)?!救攵穆殹?/p>

汝侯為理,劍有盈昃。君南臣北,父坐子伏(側(cè))。飲牛漚菅,田訟以直。市正獄清,謁歸告休?!救攵穆殹⒍宓隆?/p>

朝雨滂滂,濕其峭頭(颙)。民樂以康,愿有顯庸。侯作南亭,北亭是(闕崇)。至于東山,乃三其功?!旧掀揭粬|】

推險為夷,大石是扛(矼掊)。亦既三年,民乞走留。伯氏南梁,重弓二矛。古有魯衛(wèi),惟我之曹。【下平十八尤、豪】

惟仁之歸,有世在下。其攄其超,尾鬛馬馬。惟蔣之融,由唐龐蝦。惟是亭銘,得其粗且?!旧掀饺羼R】(《全蜀藝文志》卷四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內(nèi)為筆者所加說明)

唐大中八年九月一日大學(xué)博士河內(nèi)李商隠撰

《全唐文》卷七七九、徐樹谷《李義山文集箋注》、馮浩《樊南文集詳注》皆據(jù)此錄入,馮浩還據(jù)楊慎在《全蜀藝文志》中其他文中補(bǔ)字做法,對本文提出了懷疑:“今所登者,缺字尚少,詞義略見古趣,使果出義山乎?義山自稱,或曰玉溪,或曰樊南,其郡望則隴西,故他人稱之曰成紀(jì)。此書‘河內(nèi),雖合史傳,而準(zhǔn)之文翰,則可疑也。徐刊本作‘河南,豈別有據(jù)?抑流傳之訛也。鄭樵《通志·金石略》亦載之,但作‘大和八年劍州,不言何人文,何人書,則更可疑矣。余頗疑碑文久漫漶,而楊用修為補(bǔ)全之,恐未可篤信也。又按:余疑用修為補(bǔ)全者,更有可旁證也?!度袼囄闹尽罚眯匏铖嫦舱?,得漢《太守樊敏碑》于蘆山,漢《孝廉柳莊敏碑》于黔江也。序言二碑皆無銷訛,刻尤古剞,實則《柳碑》僅存其名,而未能追補(bǔ)矣。孝廉諱‘敏,何為加‘莊字哉?《巴郡太守樊君碑》,趙氏《金石錄》云首尾完好,摘載其大略。至明弘治中,李一本磨洗出之,不可讀者過半國?!锻ㄖ尽そ鹗浴芬嗔兄?,而注曰‘未詳,用修何以竟得一字無損之原刻哉?洪氏《隸釋》,《孝廉柳敏碑》有闕字,而文本不多,碑在蜀中,《巴郡太守樊敏碑》頗全,惟后共闕七字,碑在藜州,用修據(jù)此而補(bǔ)全之,則亦易矣。其所錄字句,有與趙氏、洪氏異者,不備列。而顧亭林于《樊碑》云:‘重刻本,字甚拙惡。但未及考其何時所刻也。……統(tǒng)為核之,用修所云,何可盡信哉!”

應(yīng)該說本文的真實性是沒有疑問,劉、余二師已有辯,但馮氏所說的問題是存在的,就文本而言,劉、余師《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整理最善,其采用《全唐文》《全蜀藝文志》等進(jìn)行了校對,然仍有若干處闕文及費解處。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出版高文、高成剛編《四川歷代碑刻》第125頁公布了拓片,并附有根據(jù)碑版所作的釋文,與楊慎之錄文相比,現(xiàn)拓文與《全蜀藝文志》已有不同,楊慎所錄當(dāng)據(jù)更早的拓文。但是,兩者都存有疑點:

一是其中有唐代避諱字“民”“世”,在拓片中“民”字為變體俗,勉強(qiáng)可視為避諱,而“世”字兩次出現(xiàn),都是原字,應(yīng)非出自唐人之筆。

二是銘文為押韻文,現(xiàn)存文本,多處未能合韻,如“杰”與“物”,“歸”與“思”等,這些情況,不僅楊慎錄文中存在,拓片中亦存,這表明兩者皆非李義山文之舊狀。

三是對照拓文與楊慎錄文看,兩者亦有不同,如,“遮觀(闕)請”,闕文處有人補(bǔ)“察使道”,三字,拓文于原闕處有“道路”二字,“留()東山”,拓文于闕處有“像”字,這些闕字的重新出現(xiàn)應(yīng)是在楊氏錄文之后的事。endprint

筆者親見銘文碑石,碑體由當(dāng)?shù)丶t砂巖制成,表面磨光,表皮都已脫落,多數(shù)刻字筆劃糟近乎磨平,有些字有明顯重新加刻之痕,還有后人用細(xì)筆小字寫的題記。碑石左下方,有兩則題記:其一“唐李義山作《重陽亭銘》碑,歷時六百余年,埋沒野土久矣,正德十三年春,予即地得,碑文已剝落十余,命匠修刻重立焉劍守”。豎排4行,字大2厘米,楷書陰刻,較淺,“劍守”即下文提及的知州李璧;其二“道光甲辰秋,津門李精三、郭靜川重建斯亭識”[黃邦紅《劍州重陽亭與〈劍州重陽亭銘〉碑》(《四川文物》1988年第6期)已著錄了這一信息]。這些表明現(xiàn)傳文本與拓本皆非唐人之舊物,但其拓文行格、空格方式或存唐人之舊狀。

石本與傳本有異,以常理當(dāng)信石本,然而細(xì)察石刻原物,會發(fā)現(xiàn)石刻已非原物,字形、字體、行格不一,明顯有后人改補(bǔ)的痕跡,查檢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石碑與藏于地下的墓志不同,本身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曾隨重陽亭的重建幾經(jīng)修刻。

李商隱之后,這篇銘文最早為宋人吳師孟關(guān)注,吳氏《劍州重陽亭記》一文記其事,曰:

治平二年夏四月二十有五日,師孟從蜀帥南陽公次劍州,是日會于東園之見溪亭,公未至郡,將揖賓,憑欄而語:見東山一峰,特竦千仞,眾小山迤邐卑附,如奔走如侍從,茂林蒼崖,煙靄蒙密,有一亭焉,冠于山側(cè),碧瓦鱗差,朱欄霞明,長溪清潯,流影不去。貳車太博扶風(fēng)馬君淵仰而指其曰:予與太守張侯頌他日于是得異處焉,乃唐刺史蔣侑所建重陽亭,商隱序而銘之者也。亭圮以來不知幾許年,予嘗登訪其址,西首俯瞰一郡之境,矗矗高下,叢于目前,捫其碑辭尚可省讀。會前官伐木,將以構(gòu)予廨舍之后堂,予得即其材而新是亭,當(dāng)以歲月識其興廢,敢屬以記。師孟退而考義山之銘,乃宣宗大中八年所纂,大中距今二百一十有二年矣,其間豈無好事之人,一出口以憐其亭之廢乎,將雖有好事之意,而但以治郡惟簿領(lǐng)是先,當(dāng)途惟勞餞是經(jīng),遑恤是耶?噫,融結(jié)以來,茲溪山者實此州之勝,至蔣侯方建是亭,寂寥榛蕪,逾二百余載,暨扶風(fēng)君乃與張侯力起其廢,是知溪山景物無情于人者也。含清藴秀如有道之士,充然內(nèi)足,安其所守,無待于外,何嘗欲人之愛耶?古今之人或愛或否,亭之興廢有時,而溪山之景自若也。烏能有毫發(fā)之損益于其清且秀邪?自古至唐,自唐迄今,僅偶得二真賞耳。自今以往庸詎知人之愛否,亭之興廢更幾許年而復(fù),值其人歟。是歲六月晦日,朝奉郎尚書職方員外通判閬州軍州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上輕車都尉賜緋魚袋吳師孟撰。(楊慎《全蜀藝文志》卷三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吳師孟,成都人,慶歷(1041—1048)中進(jìn)士及第博學(xué)善修,書文名甚著,官至通議大夫,子縝初登第,即求與修唐書,歐陽永叔以其年少拒之,及書成,縝乃作《唐書糾繆》。本文作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4)六月,即他所言在李商隱寫此文之后的“二百一十二年”。此“蜀帥南陽公”可能是指趙抃,趙抃二次任職蜀中,治平二年是其第二次,其《清獻(xiàn)集》卷一《留題劍門東園》記錄他曾過往劍州所遇之事:

劍州古要害,重門搤開闔。堤防兩川地,喉吭此呀呷。在昔御狂寇,如朽施巨拉。時平付良守,一與公論合。政成治東圃,于焉解賓榻。予方錦官去,邀我置壺榼??v步車馬休,舉目蒼翠匝。攄懷談笑喧,傾車潺湲雜。不春亦芳菲,匪風(fēng)自蕭颯。主賓飲興豪,量海川酒納。貳車臺中舊,題詩謂予盍。默默極佳處,茲俗何以答。

劍州在由秦中入蜀的道途中間,接待過往官員自來就是其地項重要事務(wù)。建東園、重修重陽亭都是緣于此事。文中所云“是日會于東園之見溪亭”之東園應(yīng)與詩中所提東園是一處。在此前地方官馬淵、張頌有重建重陽亭之事,請他作文記其事,吳師孟指出東山自唐以來就是名勝,而到了李商隱作文、蔣氏置亭才有了名氣。重建之時,“亭圮以來不知幾許年……捫其碑辭尚可省讀”,其時碑文僅能辨識,吳文中“勞餞是經(jīng)”一語似直取自李商隱銘文。

吳師孟之后,再提及此文者,應(yīng)是北宋末趙明誠(1081—1129),其于《金石錄》中正式著錄了本書,《金石錄》卷十有曰:“第一千八百九十七《唐重陽亭銘》,李商隱撰,正書,無姓名,大中八年九月?!敝螅嶉裕?104—1162)《通志》卷七十三又著錄曰:“《重陽亭銘》,太和八年,劍州?!惫烙嬍寝D(zhuǎn)錄《金石錄》的,后來陳思于《寶刻叢編》中也轉(zhuǎn)錄《金石錄》中的內(nèi)容。再后,又有朱長文(1039—1098)《墨池編》卷六記:“《唐劍州重陽亭記》,李商隱撰?!薄赌鼐帯穼J聲〝洠焓想m未提及書家,但依其書例,此碑書法也當(dāng)有可觀之處,其字應(yīng)非現(xiàn)有拓片之面貌。王象之(1163—1230)《輿地記勝》也有錄,《輿地碑記目》卷四《隆慶府碑記》有云:“唐李商隱《重陽亭銘》,在郡東山之陽,唐大中八年太守蔣公侑創(chuàng)亭,李商隱作序而銘之,石刻今存焉?!彼涱H詳,似是讀過碑文,《輿地紀(jì)勝》最后的定稿大約在紹定年間(1228—1233),其時碑銘還存在。再往后則是祝穆《方輿勝覽》卷六十七中曰:“重陽亭在郡東山之陽,唐大中間太守蔣侑創(chuàng)亭,李商隱作亭銘?!弊J纤鶖⒖赡苁菍ν跸笾浀霓D(zhuǎn)述。凡此,皆證明《劍州重陽亭銘》一文在宋一朝流傳有緒,而且因為作者之名、書法之精名氣愈來愈大,成為陳述當(dāng)?shù)匚奈镎卟豢扇鄙俚膬?nèi)容。

但是,宋袁說友(1140—1204)《成都文類》未收此文,本書于慶元五年(1197)袁說友在四川安撫制度使兼知成都軍府事任上編定,編者中有迪功郎新差充利州州學(xué)教授楊汝明,即在此碑所存地區(qū),《成都文類》收有李商隱詩文七篇(六首詩一篇文),卻未收此文,表明此文在當(dāng)時可能晦沒無聞了。故宋之后很長時間里,則很少有人提及此碑,直至明年正德十四年(1519)康海(1475—1540)《劍州再建重陽亭記》一文又提及此文:

予聞劍州山水舊矣,后見李義山《重陽亭銘》言刺史蔣侑治郡三年,事得人從,乃大鏟險道,緄石見土,平可容考工車四軌,建為南北亭,以便勞餞。又亭東山,號曰重陽,以醉風(fēng)日。則劍州山水亦勝矣。而蔣君在郡能有暇日,以山水自娛,又得名士大夫詠述其事,播美于當(dāng)時,遺馨于后世,其胸襟意度固亦非凡者矣。正德乙亥,武陵李君來知劍州,逾年政成,百姓咸若,于是廣教化之道,表廢墜之跡,高城浚池,練兵飭備,陳禮義示軌則,吏就典列,俗無曲議,乃歷覽奧曲,窮索靈秘,得茲亭之址焉。于是與二三士大夫謀曰:夫禮義者世之大閑,而佳勝者地之雋腴,二者不可不示來茲也,予既建兼山書院以示學(xué)者,而又表武侯之廟旌死節(jié)之人,使庶位有守,后賢克循,其于禮義之事則庶幾矣。佳勝如此,亭湮而罔知者,將數(shù)十百年,今幸求得之,得而弗治,非所以闡靈秘發(fā)坤珍也。于是滌穢芟草,復(fù)斯亭焉。畚鍤始興,即得義山碑于宿莽之下,吳職方記言曰:自古至唐,自唐至今,僅二賞耳,詎知亭之廢興更幾許年而復(fù)值其人歟。然職方又詎知今日之有李君也,李君言亭近枕聞溪,遠(yuǎn)挹五華,前對漢陽,左秀巖亭臥龍,城郭樓臺俯在懷抱,與職方之記略同,至于長溪清潯流影不去,則吾亦神坐亭上久矣。劍士姜文粹玉潔者,予舊友也,能道李君之事,因以書托予記云。亭崖畔有石刻古重陽亭四字,大書之,為宋張珖筆,予益躍然,恨不能即從諸君子游也。自予記之,已不知諸君子游而樂,樂而詠者將若干番,尚欲文粹為吾錄寄之,以觀李君之暇日比蔣君何如,當(dāng)亦更為李君賦之矣。夫關(guān)中名區(qū)勝壤,不可以計數(shù),安得有賢如李君者,少為表章之以快吾意,更不知予能待而見之否也。李君名璧,字白天,弘治乙卯廣西舉人,詣深履厚,故篤意古道如此,亭成于戊寅之夏,明年正徳十四年(1519)己卯夏六月十又八日庚辰滸西山人武功康海記。(康?!秾ι郊肪砦?,文淵閣四庫全書本)endprint

其敘石銘又在吳師孟之后五百多年,王象之后約三百年,其言“得義山碑于宿莽之下”,康海未見碑石,故未能描述具體之狀,但碑石上的附記已言“碑文已剝落十余,命匠修刻重立焉”,其時碑文已漶漫并有修刻之事了。在此后十多年(約在1526至1529年之間),楊慎(1488—1559)編纂《全蜀藝文志》,所錄銘文已有了一些闕文(見上引),但僅有三四字,與李璧所言十余字并不符,由上文括號內(nèi)所作說明看,存疑有十一處,恰與李璧所說相符,故楊之所錄是李璧修刻后的結(jié)果。

再后,曹學(xué)佺(1574—1646)《蜀中廣記》卷二十六中所記與楊氏所錄近似:

漢陽山,州之主山也,武功康海德涵《劍州重陽亭記》所云“俯枕聞溪,前對漢陽”是矣,《碑目》云:“劍州石柱文(晉太元十八年刻)、《東園聞泉賦》(唐貞元中蘇洪之刻)、《開元寺重修中和極樂院銘》(大順三年劉崇望記)、《宣詔亭碑》(蜀天成四年四月一日記)、宋高宗籍田手詔碑,皆治內(nèi)之琳瑯也?!侗俊罚褐仃柾ぃ笾邪四晏厥Y公侑始建,李商隱序而銘之,石刻在郡東山之陽。志云:東南一里東山,又名鶴鳴山,上有磨崖顏書元結(jié)《中興頌》,蔣侑重陽亭在焉,李義山記略:

侯講天子意,三年大理,乃大鏟險道,緄石見土。其平可容考工車四軌,建為南北亭,以便勞餞,又亭東山,號曰重陽,以醉風(fēng)日,南北經(jīng)貫,若出平地,無有噫嘻。侯姓蔣氏名侑,銘曰:

仁之為道,隆磊英杰,天簡其勞,羨以事物,惟君之□,□□□□。撮取不窮,有如武庫。

蔣之有世,以仁為歸,伯氏之宜,仲氏之思,厥弟承之,繩而不,以令為侯,天子之德。

汝侯為理,劍有盈昃,君南臣北,父坐子伏,飲牛漚菅,田訟以直,市正獄清,謁歸告休。

朝雨滂滂,濕其帩頭,民樂以康,愿有顯庸,侯作南亭,北亭是雙,至于東山,乃三其功。

摧險為夷,大石是矼,亦既三年,民走乞留,伯氏南梁,重弓二矛,古有魯衛(wèi),惟我之曹。

惟仁之歸,有世在下,其攄其超,尾馬鬛馬,惟蔣之融,由唐龐嘏。惟是亭銘,得其粗且。

大中八年九月一日太學(xué)博士河內(nèi)李商隱撰缺

曹學(xué)佺萬歷三十七年(1609)至四十一年(1613)在四川任職,此文當(dāng)是他在蜀中時依所得拓片或據(jù)原石所錄。事情又在楊慎之后近百年了,曹氏所錄與楊氏所錄又有所不同了。如楊錄“為君之(闕),(闕)蔣是(闕)”,闕三字,曹錄則為闕五字,顯然,歷經(jīng)百年之后,漶漫又加嚴(yán)重了。

楊氏錄文稍真,但由銘文韻字看,亦有盲從其時拓文處,如那些出韻之字,顯非出自李義山之手,也不應(yīng)該是由楊氏所改,楊氏不過是依據(jù)了某個時期被修刻后的石本。曹氏錄文留闕較多,但也有憑意推斷之文,如其銘文,也有不合韻之處。對照拓文可見出,凡是不合韻處,或是漶漫不清,或所書之字形與他文不合,顯為后人重書再刻。為便于閱讀,對這些闕文,應(yīng)采取一種更合理的方式進(jìn)行補(bǔ)闕,可利用的因素有拓文的行格、銘文的四字格式、韻腳等。據(jù)此,筆者將相關(guān)闕字暫作改補(bǔ),內(nèi)容見上引楊氏錄文的括號小字。具體理由如下:

1. “以治普安郡耶”,拓片“治”上字跡模糊,“治”下“普安”二字略小,似后補(bǔ)刻。案文意,可能是據(jù)原文補(bǔ)入。“郡耶”二字,在拓片上“郡”字尚存痕跡,“耶”字是多出小字,且更似“明”字,可與下字連,成“明令既為侯”一語。然由行格看,此字明顯是多出后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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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至)樹膚不生”,拓片上,“至”字不居中,屬后補(bǔ),然與文意相合,這是在楊錄之后被人補(bǔ)刻上去的。

3. 楊錄為“以經(jīng)勞餞”,然拓片上唯“勞”字存原狀,“以”字不清晰,又似“進(jìn)”字,“經(jīng)”“餞”兩字略小,似后補(bǔ)。拓文此處漶漫,“勞”與“餞”之間,似還有字,依字形推斷,是較小的“去”字。吳師孟記曰“惟勞餞是經(jīng)”,應(yīng)是化用李商隱的句子,據(jù)此訓(xùn)為“惟經(jīng)勞去餞”,似亦通,首字訓(xùn)“惟”,下端可視為劃痕。

4. 楊錄為“無有噫(闕)”,而在其后一百年的曹氏卻錄為“無有噫嘻”,補(bǔ)闕為“嘻”字,所據(jù)當(dāng)是楊氏之后補(bǔ)刻文字,此處石質(zhì)松散,再刻字,現(xiàn)已不顯。現(xiàn)已無法知道所補(bǔ)“嘻”有無文本依據(jù)了。

5. “何過”,在拓本上字跡清楚,然楊錄僅作“三年”,無“何過”二字,但依行格,應(yīng)有二字,這應(yīng)是在楊氏之后有人補(bǔ)刻上去的。

6. 楊氏于“觀”字后闕,拓文補(bǔ)入“道路”二字。楊氏錄文于“請留”前后全為闕,拓文“請”前補(bǔ)入“乞”,“留”后補(bǔ)入“侯像”二字。由楊氏所留闕文看,楊氏在當(dāng)時還是比較忠于拓文原狀,并沒有如馮浩所說,妄加增改,即便不成文,也照舊列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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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此處“杰”字跡基本清楚,但銘文為韻文,這一組中韻字“物”、“庫”,一屬入聲八物韻,一屬去聲十一暮韻,兩者或可通韻。但“杰”字,屬入聲十七“薛”韻,顯然出韻,依其字形,恐為“崛”等,“杰”或為后人補(bǔ)刻,此字補(bǔ)刻當(dāng)在楊氏錄文之前。楊氏錄文作“為君之(闕)”,現(xiàn)拓文作“惟君之愿”,“愿”字原處碑石表皮脫落嚴(yán)重,此字屬后刻補(bǔ)上去的。前“惟”字略小,與他字風(fēng)格不一,也似后補(bǔ)。曹氏錄此,五字為闕,表明一百年后,此處又有脫落了。

8. 楊錄“撮取不窮”,然現(xiàn)存石刻此處“撮取”二字略小,且空了一格,與他文不合,殊難解釋。

9. 楊、曹皆錄為“仲氏之思”,“思”字為上平七之韻,而前聯(lián)韻字“歸”為入聲二十四職韻,此韻可與“德”(入聲二十五德韻)通韻,拓文“思字”模糊,依殘形看,似“息”。

10. “厥”字是在原駁落處重新補(bǔ)刻的,痕跡很明顯,楊氏、曹氏都認(rèn)同了這一修補(bǔ)。

11. 楊氏錄為“純而不紕”,與拓文相合,但拓文中“純”與“而”之間,似有脫落,曹氏錄為“繩而不”,其所見拓文可能與今不同。依韻看,作“紕”是。

12. 楊、曹皆作“劍有盈昃”,應(yīng)是將寅作為通假字釋出?!皠Α弊植磺?,但楊、曹所見尚明。

13. “伏”與其他諸句不合韻,改成“側(cè)”,韻、意皆通。楊、曹錄文已作“伏”,且拓文于此處也較清晰,或許碑文原初就有誤。

14. 楊錄為“濕其峭頭”,曹錄為“濕其帩頭”,文意不恰,“頭”字亦不合韻,改成“颙”字,形、意、韻皆通,拓文中字跡與他字不類,亦是后刻補(bǔ),事當(dāng)在楊氏錄文之前。

15. 楊錄“北亭是(闕)”,闕一字,曹錄為“北亭是雙”,拓文,“雙”字跡清楚,當(dāng)是楊氏之后,曹氏之前補(bǔ)刻的。但是“雙”在這一組中,與其他句不合韻,推其意、韻,或為“崇”,或為“隆”。

16. 楊氏作“大石是扛”,曹氏作“大石是矼”,“扛”“矼”都是上平四江韻,與其他韻字不合,字形上與拓文所存之殘跡不符,下文“留”“矛”屬下平十八尤韻,據(jù)此或可推定為“掊”。“曹”字韻為下平六豪,或可與之合韻。

由上述看,李商隱此文在宋時保留尚完整,到了明代時已有殘闕,楊慎錄文時,碑銘已非唐人舊刻,不避唐諱,并已有多處殘闕,楊氏改動不多,基本保持了闕處,以至有些地方不能成文。百年后,曹學(xué)佺作了一次節(jié)略,所據(jù)是與楊慎所見有所不同的拓片,刪除了不成文處,補(bǔ)入了一些殘闕的字,但也有楊錄有文而曹錄有闕的事,這說明碑石在楊氏之后雖經(jīng)人補(bǔ)刻,但又出現(xiàn)了新的脫落?,F(xiàn)傳的拓片文字相對較齊全,但是,無論從文意、韻法,還是由書法特點看,多有不合原文處,應(yīng)是在曹氏之后又有了補(bǔ)刻。此事證明,石刻文獻(xiàn)的拓片也未必能保持金石貞固的特點,尤其像碑銘這類公開的石刻文字,不像墓志長年埋于天下,難免有后人補(bǔ)刻臆改之事。由銘文上附刻以及相關(guān)地方志看,自宋之后,劍州重陽亭已經(jīng)七次重修,每次重修都將李商隱此文作為重點標(biāo)志展示,自然少不了補(bǔ)修之事(黃邦紅《劍州重陽亭與〈劍州重陽亭銘〉碑》)。在作家文集已佚的情況下,這篇不為各類總集所收的文章,石刻成為它唯一的保存與傳承的方式,但是自然的風(fēng)化與人為的補(bǔ)修,也易造成它的失真,在使用這類材料時,必須要考慮到這些因素,對有些拓片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可依據(jù)其文意與體式進(jìn)行適當(dāng)訓(xùn)詁以達(dá)到讀解的目的。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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