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裴 非
柳眉的房間
⊙ 文 / 裴 非
一
柳眉死后,除了那次搬走自己的東西,柳絮再也沒有進(jìn)過她的房間了。這曾經(jīng)也是柳絮的房間,她倆共同的房間。
可母親執(zhí)意要把它留給柳眉。父親說,家里本來就這么小,還給她留一個房間干什么?母親說,這是柳眉的家呀!父親說,可是柳眉不在了,她的家在九鶴山上。母親惡狠狠地戳了父親一眼,吼道,你心腸怎么這么硬呢,柳眉還是不是你的女兒?九鶴山在荒郊野外,那里冷冰冰的,黑漆漆一片,那兒哪是她的家呢?這里才是她的家,永遠(yuǎn)是她的家!說著,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站在一邊的柳絮,顯得不知所措。柳絮知道,柳眉的死讓母親怎么也無法接受,她幾乎哭瞎了眼睛。她多年未犯的偏頭痛又犯了,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柳絮想扯扯父親的衣服,讓他不要說話了,可她的手停在那里,怯怯地沒有伸過去。
這是考棚街上一個破敗的老院子,郵政局的舊宿舍樓。柳絮的家住在一樓,是兩居室。原來爸爸媽媽一間,柳眉柳絮一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客廳?,F(xiàn)在母親把爸媽的主臥讓給了柳絮,自己則在客廳的陽臺上支了一張床。母親說,反正你爸常年不在家,我一個人睡夠了??蛷d里電視太吵,還有街坊常來串門,影響你學(xué)習(xí)。柳絮你放心好了,你們兩姊妹,我不會偏心哪一個的!
搬出去的那天,柳絮只帶走了自己的東西,書包、課本、衣服、鞋子,還有她的書桌和那只毛茸茸的玩具兔。那些兩人共同的東西,比如小書架、臺燈、鬧鐘、窗臺上的那些多肉植物,她一樣也沒有拿。母親說,鬧鐘你拿過去,平時姐姐叫你你都賴床,沒有鬧鐘你上學(xué)肯定會遲到的。柳絮說,不用呢,我再也不會賴床了。
其實她也喜歡那些肉肉,那是上次爸爸回家時,在南門口給她們兩姊妹買的。名字怪好聽,乙女心、紅稚兒、吉娃蓮、桃美人、月兔耳;模樣也可愛,種在小陶缸里,晶瑩剔透的,她總是忍不住去摸它們。柳眉不讓,她擔(dān)心柳絮會弄斷肉肉脆弱多汁的葉莖。柳絮覺得,相比而言,柳眉可能更愛它們一些。
后來母親給柳絮新買了一個鬧鐘,一盞臺燈。
出事那天,她和柳眉正在院子里那架紫藤蘿下做作業(yè)。柳眉讀初一,柳絮讀四年級。柳眉的同學(xué)來了,一個叫卷毛的男孩,打著呼哨問柳眉,去不去馬良湖游泳。柳眉說,我報了培訓(xùn)班,晚上我得去游泳館。卷毛說,游泳館有什么意思,又小又臟,還有人在里面撒尿,馬良湖才是游泳的地方。柳眉說,我還游得不好,再說,馬良湖那么大。卷毛笑了,其他幾個也跟著笑了,柳眉原來是個膽小鬼!柳眉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她騰地站起來,氣鼓鼓地說,去就去,你們以為我怕呵!柳絮也纏著要去,柳眉不讓,你游泳池都沒有下過,你去干什么?
這一走柳眉就再也沒有回來。柳眉的同學(xué)都上岸了,可柳眉沒有。在午后漫長焦灼的等待之后,另外幾個很快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先是相互指責(zé),繼而哇哇大哭?;艁y離開時,他們將堤邊無人認(rèn)領(lǐng)的一件碎花上衣和一雙白色涼鞋,悄悄扔進(jìn)了蘆葦叢中。柳眉是第二天被打撈上來的。當(dāng)母親帶著柳絮趕過去時,柳眉濕津津躺在草地里,臉煞白煞白的,白得像一張紙。
柳絮的父親在處理完柳眉的后事之后,匆匆走了。父親曾在輪渡公司上班,下崗后到處找工作,碰了好多壁。最終應(yīng)聘去了外地一家航運公司,是輪機(jī)長,常年漂泊在長江及沿海地區(qū)。父親嘆著氣對柳絮說,這樣走,我哪兒放得了心?柳絮說,爸爸你別不放心,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父親說,我是擔(dān)心你媽媽,她整天哭哭啼啼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過了這道坎。
柳絮說,媽媽太愛姐姐了。
父親說,媽媽也愛你。
柳絮說,我知道。
很快,柳絮就發(fā)現(xiàn)父親擔(dān)心什么了,母親越來越神神道道。每一天,柳絮都不記得母親會去柳眉的房間多少次。有時她正做著手頭的活兒,比如正在廚房切菜,切著切著,她會忽然放下菜刀,抹著淚去了柳眉的房間。母親在跟柳眉說話,自顧自地說話,有時大聲,有時細(xì)語,有哭有笑的。躲在隔壁房間,柳絮也聽得清清楚楚。母親還會拿著一塊抹布,將柳眉房間里的衣柜、桌椅、床擦了又擦。地也不知要拖多少遍,拖得晃亮亮的。而母親自己陽臺上的床,卻亂得不成樣子。
母親是東門外郵政所的營業(yè)員,工作朝九晚五。柳眉在的時候,兩人一起床,母親就早早地給兩姊妹做好了早餐,今天饅頭稀飯,明天煎餃豆?jié){,還會準(zhǔn)備水果,蘋果或者香蕉什么的。現(xiàn)在柳絮起床了,廚房里卻冷火秋煙,那個本該為她準(zhǔn)備早餐的人,這時卻坐在紫藤蘿下癡癡發(fā)呆。放學(xué)回家,家里也常常大門緊閉。等到柳絮做完作業(yè),等到天黑了,等到柳絮肚子餓得咕咕叫了,母親這才風(fēng)塵仆仆從外面回來。她說昨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柳眉說她想吃乾元街的甜酒了,一下班她就趕過去買了一大碗,送到九鶴山去了。母親還給柳眉送過糖油粑粑,送過鹵雞蛋。
期中考試,柳絮考了年級的第九名。她有些小小興奮,家里出了這么多事,她的成績還能進(jìn)入前十。那天放學(xué)后,柳絮把成績單遞給母親,她希望整天唉聲嘆氣的母親能高興一下。母親接過來,只是淡淡地瞅了一眼,又遞回去了,她說,怎么才第九呢?如果柳眉在這里,她肯定會考進(jìn)前三的。柳絮愣住了,嘴半天沒有合上。她想母親是不是真糊涂了,柳眉的成績一直沒有自己好,別說年級第九,班上第九她都沒有考過呢!
柳絮覺得很委屈,但她沒有反駁,卻兀自笑了。呵呵,是的,柳眉的照片都上了學(xué)校光榮榜呢,胸前戴著好大一朵大紅花!她說的是自己。那個上光榮榜戴大紅花的人正是她。母親聽出柳絮話里那股得意勁兒,瞪了她一眼,我說錯了嗎?柳眉正在進(jìn)步,她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她怎么就不能考進(jìn)前三呢?
母親不理柳絮了,她生氣了。她走進(jìn)柳眉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二
陽臺和客廳之間,拉著一道布簾。母親的偏頭痛又犯了,很早就在陽臺上睡覺。柳絮正在做作業(yè),她發(fā)現(xiàn)上學(xué)期的一本英語書找不到了。她懷疑是不是從柳眉房間搬走時,清得不仔細(xì),將自己的書和柳眉的書混到了一塊兒。柳眉在的時候,兩人的什么東西很容易混在一起。她躡手躡腳出門,在客廳站了一會兒,瞄了瞄母親的動靜,然后輕輕推開了柳眉的房門。
這是柳絮搬出去大半年之后,第一次走進(jìn)柳眉的房間。
柳眉房間的陳設(shè)還是原封不動,還是那張床(那也曾經(jīng)是她的床),那個衣柜,那張書桌。柳絮原來以為,她會想起她和柳眉在一起的某個場景、某個時刻,可是什么也沒有想到。在夢中,柳絮倒是經(jīng)常見到她。
也許是院子里那架紫藤蘿過于茂盛,遮蔽了窗外的陽光,加上門窗緊閉,通風(fēng)不暢,整個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昏晦的味道。柳絮忽然感到背上一陣發(fā)涼。她只想立即找到自己的書并且馬上離開。她手慌腳亂,身體不是碰了椅背,就是撞了床角。在柳眉的書桌抽屜里,她果真看見了那本英語書。
可就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一瞬,她驚恐地看見柳眉正站在那里,沖著自己笑。柳絮魂都嚇飛了,差點沒叫出聲來。幸虧沒有喊叫,那是墻上照片里的柳眉在笑。但柳絮的心仍在咚咚跳著,都聽見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了。她忽然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舉動,她站到柳眉的床上,將柳眉的照片取下來,藏到了柳眉的床底下。
這是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到了晚上,母親懷抱著柳眉的照片,怒不可遏地出現(xiàn)在柳絮房間里。她說,你為什么把柳眉的照片放在床底下?柳眉怎么能睡在床底下呢?柳絮張著嘴,卻不知說什么好。母親說,她可是你姐姐,她知道你這樣待她,她會不會難過?柳絮差點要哭了,怔怔地說,當(dāng)時,我只是……有些害怕。母親覺得莫名其妙,她一手懷抱照片,另一只手指著照片上的人說,你在胡說什么?你們是親姊妹,你怎么會害怕自己的姐姐呢?
母親忽然緊咬嘴唇,身體佝僂起來,搖晃著差點跌倒。柳絮想伸手去扶她,被母親拂開。
滾開!馬上!我不想看見你!母親朝她大吼,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柳絮一口氣跑出樓道,跑到院子門口。鄰居喻爹坐在那里乘涼,他問,柳絮你急急忙忙去哪里?柳絮沒有停下腳步,她說,我媽媽偏頭痛,我去藥店給她買去痛片??闪跻怀鲈鹤泳突帕松?,她從來沒有晚上一個人出去過,那些街巷,那些四合院,到處黑影幢幢的!當(dāng)她踅轉(zhuǎn)回來時,喻爹好生奇怪,柳絮你怎么又回來了?柳絮裝作沒聽見,低頭從他面前走過。
這天晚上,柳絮哪里也沒有去,她就躲在樓前那架陰森森的紫藤蘿下,一個人啜泣。偶爾,她會看看樓道,看看家里的燈光。可家里的燈一直亮著,而樓道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母親已經(jīng)忘記家里跑出去了一個人?;蛟S,她真的不想看見她。
母親的話一直在柳絮的腦海盤桓:你怎么會害怕自己的姐姐呢?柳絮也覺得不可思議。柳眉在的時候,她每天晚上摟著她睡覺,牽著她的小手上幼兒園,帶著她去游樂場,去電影院,去買棉花糖……柳絮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她不是害怕柳眉,而是害怕柳眉的離開!沒有了柳眉的陪伴,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以后的日子。
同學(xué)們都在教室里午睡,柳絮就悄悄溜出去了。學(xué)校大門緊鎖,不讓學(xué)生私自外出。柳絮跟門衛(wèi)說,我肚子痛,我得上醫(yī)院了。柳絮捂著肚子,直不起腰,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出了校門,失血的柳絮奔跑起來,她跑過廣法路、學(xué)門口、北門巷,一口氣跑回了考棚街的家。她跑得氣喘吁吁。
⊙ 楊 勇· 攝影作品2
母親去上班了,家里空無一人。柳絮猛地推開柳眉的房間,勇敢地走了進(jìn)去。她久久地凝視著照片里的柳眉,眼里噙滿淚水。她說,姐姐,我愛你!她說,姐姐,你會原諒我嗎?照片里的柳眉笑了。
柳眉長得漂亮,柳絮也漂亮,都是小圓臉,大眼睛。鄰居們說,柳家養(yǎng)的是一對小仙女。她們都像母親。
幸好像母親,柳眉柳絮常常這樣說,因為父親是個小眼睛。
柳眉告訴她,當(dāng)初有人把父親介紹給母親時,母親老大不樂意。父親家在鄉(xiāng)下,窮,還不帥,唯一的優(yōu)點是大學(xué)生??扇缃翊髮W(xué)生又算什么呢?說到這里,柳眉扮了個鬼相,你可想不到吧,爸爸那樣木訥的人,追媽媽的時候可浪漫了。柳絮眼睛亮亮的,是嘛,爸爸會浪漫?你說說看!柳眉接著說,爸爸天天跑郵政所寄信,收信人居然是在郵政所上班的媽媽。根本用不上郵差的,可每一封信,爸爸都會小心地貼上一枚郵票,鄭重地投進(jìn)大廳里的郵箱。整整三個月,爸爸樂此不疲,直到郵政所柜臺里的人,遞給寄信人兩張電影票。
兩個人笑癲了。
柳眉只比柳絮大三歲,可好像什么都懂,都可以當(dāng)柳絮的人生導(dǎo)師了。柳絮說,不知道為什么,我考了一百分,同學(xué)們忽然不理我了,考一百分的又不止我一個呀。柳眉說,你是不是找同學(xué)他們的卷子看了?柳絮說,是的,我想看看他們錯在哪兒。柳眉說,以后不要再看他們的卷子了。考了一百分,也不要老把卷子擺在課桌上。
那天去春游,同學(xué)葉梓欣通知她,第二天上午在梓山公園南門集合。可柳眉趕過去,一個人影也沒有。打電話給老師,老師卻告訴她,在北門集合呀,你跑到南門去干什么?害得她坐出租車追了好久,才趕上春游的隊伍。柳絮氣鼓鼓地問葉梓欣,干嗎通知我去南門?葉梓欣說,我哪讓你去南門了,我通知你去北門的。同學(xué)們也做證,葉梓欣通知的就是北門。柳絮委屈地哭了。
柳眉說,你想想看,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柳絮想了很久想不起來,她覺得她一直把葉梓欣當(dāng)好朋友看。柳眉說,你再想想。柳絮再想,就想到了學(xué)校派人去區(qū)里演講的那件事。葉梓欣也在做準(zhǔn)備,還請人輔導(dǎo)了,可最終去的是柳絮。瞧瞧,柳眉說,肯定是這事讓她不高興了。柳絮皺著眉頭說,難道我錯了嗎?本來我就比她演講得好嘛,她的普通話一點也不標(biāo)準(zhǔn)。柳眉說,她不高興不是你去演講了,而是你那嘚瑟的樣子。你還請同學(xué)去吃冰激凌。
想起過去那些事,柳絮忍不住又哭了?,F(xiàn)在姐姐柳眉死了,誰來告訴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呢?
三
柳絮已經(jīng)不再害怕了,她會趁著母親不在的某個空隙,時不時走進(jìn)柳眉的房間??粗嫉男θ?,聞著柳眉留存在房間里的氣息,柳絮的身上長出了力量。
她脫掉鞋,盤腿坐在床上。柳眉在的時候,她們就喜歡這樣坐在床上說話。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分別抱著她們的小熊和小兔。有時說得太開心了,如果沒有母親在門外提醒,她們會忘記睡覺。
柳眉,她望著柳眉的照片說,不知道為什么,上課的時候我總是走神,老師講什么我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柳眉,這次考試我又考砸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排名了,真的很糟糕。柳眉,我還老犯迷糊,我會把茶杯放在馬桶上,我會咬沒有剝皮的橘子。有一次,我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走反了方向,我去了三角坪。柳眉,我是不是變蠢了,或者本來就蠢,而我假裝自己很聰明?
那個什么都懂的人,卻沒有給她答案,她只是在那里一直笑著。
柳絮莫名傷心,她發(fā)現(xiàn)柳眉窗臺上的那些肉肉,不知怎么都蔫了。肉質(zhì)的葉片和根莖,有的發(fā)白,有的發(fā)黃,還有的已經(jīng)開始腐爛。柳絮摸了摸陶缸里的土,濕乎乎的,都有點黏手了。柳絮想,肯定是母親澆水澆多了。她幾乎每天拎著水壺,一趟趟往柳眉房間里去。而母親去柳眉的房間干什么,她是從來不問的。
柳眉說過,肉肉本身就是一泡水,如果你把它捏碎,張開手掌可能什么都沒有了。柳眉說過,肉肉不能多澆水,最多一個月澆一次,如果是冬天,時間還可以更長一點。柳眉還說過,肉肉喜歡陽光,但不能暴曬,必須放在通風(fēng)的環(huán)境里。
柳絮笑了,因為這些知識柳眉早告訴她了。如果換在現(xiàn)在,誰又能告訴自己呢?柳絮先是拉開窗簾,然后推開窗戶,外面的清風(fēng),就這樣爭先恐后涌進(jìn)了整個房間。
柳絮同樣是喜歡肉肉的。
母親很快發(fā)現(xiàn)了柳眉房間的變化,她說,你怎么把姐姐的窗戶打開了?柳絮說,肉肉蔫了,它們需要陽光,需要通風(fēng)。母親愣住了,有些自責(zé),她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母親說,可以把它們搬到外面曬曬太陽嘛,干嗎一定要打開窗戶?柳絮說,整天這樣閉著,房間里都有味了。母親生氣了,哪有味?我天天搞衛(wèi)生,又拖地又抹灰的,還會有味?柳絮說,你還不能天天給肉肉澆水。母親說,瞎說,哪有花兒不能澆水的?柳絮說,肉肉就不能天天澆水,不然它的根會爛掉的。母親望著她說,懂的還挺多的,誰告訴你的?柳絮說,柳眉。母親的眼睛倏忽亮了,真是姐姐告訴你的?柳絮說,真是。
從這以后,母親成了家里一位稱職的園丁。她每天將那些肉肉搬進(jìn)搬出,擺在院子里曬太陽。她用一個本子記著澆水的日子,上個月哪天給肉肉澆了水,下個月還在這天澆水。有時害怕記不住澆水的日子,她會時不時拿出本子,掰著手指計算一下。
但窗戶始終沒有打開。
那天,又是學(xué)校午睡時間,柳絮坐在柳眉的房間里生氣。母親居然忘記去學(xué)校開家長會了。老師說,考試考砸了其實沒什么,下次考好就行了。瞞是瞞不住的,怎么可以不讓家長參加家長會呢?柳絮委屈極了,她明明通知了母親的。吃過晚飯,柳絮就看見母親匆匆出門了,直到很晚才回來,她怎么就沒有去學(xué)校呢?
她真想問問母親,她也想問問柳眉。
正在這時,柳絮聽見房間某個地方,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曾經(jīng)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再害怕的柳絮,這時心里還是發(fā)怵。她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尖著耳朵,大聲也不敢出,眼睛四處張望。是一只老鼠,一只灰溜溜的大老鼠。柳絮看見那只大灰鼠正沿著緊貼墻壁的空調(diào)管道,躡手躡腳地行走。它跳上了空調(diào),消失了一會兒,又探頭探腦出來,跳到了墻上柳眉的相框上。柳絮終于尖叫起來。大灰鼠被她的叫聲嚇得不輕,但它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跳到柳眉的床上,然后在房間里躲了起來。
柳絮奪門而出。
跑到門邊,她聽見了柳眉的聲音。
柳眉待在她身體里說話的聲音!
柳眉說,柳絮你跑什么,你不知道我害怕老鼠嗎?柳絮站住了。她知道,柳眉是害怕老鼠的。有一次她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看見一只老鼠從她腳邊溜過,當(dāng)場嘔吐起來。同學(xué)們知道她怕老鼠,搞惡作劇,把一只死老鼠放在她的課桌里,柳眉嚇得哇哇大哭,慌亂中頭磕在門上,隆起好大一個包。
柳絮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墻上的柳眉說,可是我也害怕。柳眉說,你必須將它趕走!最好將它打死。柳絮說,怎么打?柳眉說,你去廚房拿掃帚。柳絮拿著掃帚重新回到了柳眉的房間。她說,我怎么知道老鼠躲在哪里?
柳眉說,在床底下。柳絮蹲下來,果然看見那只大灰鼠躲在那里。她用掃帚撲過去,大灰鼠跑了。柳絮站起來,它又去了哪里?柳眉說,在書桌底下。柳絮繞過床,趕緊過去,大灰鼠哧溜一聲,沒了蹤影。柳絮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它又在哪里?柳眉沉默了一陣,好像在觀察老鼠的動靜。柳眉叫起來,討厭,討厭!它躲在我的鞋子后面。柳眉的鞋子在床下,母親用鞋盒裝著,碼得整整齊齊。柳絮不得不重新蹲下來,大灰鼠真在那里,盡管看不見它的身體,但她看見了它長長的尾巴。柳絮將掃帚用力投擲過去,鞋盒啪的一聲散開,而那個討厭的家伙卻不知去向。
柳眉忽然惱怒了,她說,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打不到它。柳絮一臉無辜,說,我都累得喘不上氣了,怎么是故意的?柳眉說,你就是故意的,我是你姐姐,我還不了解你?柳絮雙手一攤,好吧,我是故意的,你自己下來打吧,我可不管了!
麻煩還不止這一些。
第二天放學(xué),柳絮剛進(jìn)家門,母親正在擇菜,手里的一把菠菜還沒放下,就怒氣沖沖從廚房大步奔過來,你跑到柳眉的房間搗什么亂?柳絮說,我哪去搗亂了?母親拉著她進(jìn)了柳眉的房間,你沒搗亂,柳眉的玩具熊怎么掉在地上?
柳絮蒙住了,她記得昨天離開柳眉的房間時,她把房間認(rèn)真整理了一遍。弄皺了的床單扯平了,移動了的椅子歸位了,就連床下的鞋盒也重新碼好了,她怎么會忘了地上還有一只小熊呢?柳絮一時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惹的禍,她囁嚅道,我怎么知道?今天作業(yè)好多,我要做作業(yè)去了。
母親回到廚房里還沒消氣,開著油煙機(jī)也能聽見她罵人的聲音。
又過了一天,柳眉的相框歪了,柳眉的笑臉,滑稽地斜向了一邊。
母親冷冷瞅著柳絮,并沒有張口就罵,她只是讓她站在柳眉的照片前自己想,什么時候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再來回答她。這次柳絮底氣足了許多,她雙手抱在胸前,聳著肩說,反正不是我。母親說,家里就我們兩個人,不是你是誰?上次藏著柳眉的照片,這次又將她的照片弄歪,你要氣死我是不是?柳絮理直氣壯,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這次絕對不是我,我可以發(fā)誓!
母親終于勃然大怒了,她指著柳絮,整個手臂都在顫抖,你還發(fā)誓,你還詭辯!……我怎么有你這樣個女兒呢,柳眉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妹妹呢!說完失聲痛哭。
母親的哭泣和責(zé)罵,并沒有讓柳眉的房間恢復(fù)平靜。第二天,柳眉衣柜里的衣服,扔到了地上;第三天,柳眉鞋盒里的鞋子,跑到了房子中間……
母親開始惶恐不安,一次次往九鶴山跑。
她還經(jīng)常去白鹿寺。
只有柳絮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就是不說。
四
柳絮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父親的電話打過來了。父親好久沒有給她打電話了,她真的好想他。
父親說話吞吞吐吐,言語里多是焦慮。父親說,你是不是惹媽媽不高興了?柳絮說,沒有呀。父親說,昨天她給我打電話,哭了好久。柳絮說,她總是哭哭啼啼的,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父親說,媽媽說你跑到柳眉的房間里搗亂,成心氣她。柳絮沒有作聲,眼前忽然閃過一只灰溜溜的大老鼠的身影。父親繼續(xù)說,柳眉死了,媽媽難過呀,她留著柳眉的房間,是留著對柳眉的一個念想。柳絮說,我總是覺得瘆得慌。
柳絮聽見了電話那頭父親的一聲嘆息。父親說,你要理解媽媽。柳眉的房間,是媽媽心中的圣地,她需要這樣一個地方。柳絮說,可是我真沒有去搗亂,我可什么也沒有干。父親說,怎么回事呢,媽媽說柳眉的房間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怪事。柳絮把手機(jī)換到了另一邊,她說,我想,我想,那可能是她臆想出來的吧?!绻沁@樣,她應(yīng)該去看心理醫(yī)生了。父親生氣了,他說,柳絮你怎么說話的,媽媽怎么要看心理醫(yī)生了?她只是有些傷心。
柳絮說,她整天神不守舍,都忘記給我去開家長會了。父親說,那怎么行,她怎么會忘記開家長會呢?柳絮說,她答應(yīng)得好好的,我也看著她出門了,可她沒有去學(xué)校,她去了裁縫鋪。魯肅路的裁縫鋪,跟學(xué)校根本不是一個方向。父親說,她去裁縫鋪干什么?柳絮說,她說她夜里又夢見柳眉了,柳眉穿著破衣服、爛褲子,邋里邋遢,一個人躲在河邊上哭。她去請裁縫,要給柳眉做一身新衣服。父親半天沒有回話。柳絮接著說,可柳眉的新衣服做好了,媽媽又罵了自己一夜,她罵自己糊涂了,真衣服柳眉是收不到的,應(yīng)該到壽衣店買紙衣服,連同火單一起燒給她。父親說,你再給媽媽一些時間吧,過些日子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柳絮忽然哭了起來,哭得格外傷心,她說,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家,我都快崩潰了!爸爸好像也哭了,電話那頭一陣啜泣。爸爸說,可是爸爸一時回不了,爸爸在長江上,爸爸要賺錢呀。柳絮還在哭,都泣不成聲了,我不要你賺錢,我要你回家!爸爸沉默了好久,他說,等爸爸賺夠了買新房子的錢,爸爸就回來。
柳絮停下了腳步,她說,爸爸,你說你準(zhǔn)備買新房子?爸爸說,是的,現(xiàn)在的房子實在太舊太小了,我答應(yīng)你媽媽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的。柳絮說,還要多久才能賺夠買新房子的錢呢?柳絮忽然對新房子充滿無限憧憬。爸爸說,現(xiàn)在還不夠,真的不夠,不過快了。老板給我漲了工資。
柳絮昂起頭,迎著朝陽加快了上學(xué)的腳步。
晚上柳絮美美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母親悄悄來到她的床前。母親推了推她,柳絮醒了。柳絮想開燈,母親不讓,她用一根手指豎在自己的嘴邊,輕聲地說,你跟我來。柳絮說,干什么?盡管她生氣了,但母親神神秘秘的樣子讓她不敢高聲。母親說,你來聽聽。
柳絮老大不高興地跟在母親后面,穿過客廳,走到柳眉房間門前。母親坐在地上,屏著呼吸,將耳朵貼在門上。母親朝柳絮揚了揚手,那是讓她過來的意思。柳絮蹲下了。母親拉了她一把,讓她身體靠近一些。母親說,聽見了嗎?她用的是唇語,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柳絮認(rèn)真地聽了一陣,搖了搖頭。其實她聽見了,柳眉的房間里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音,那只大灰鼠的聲音。
母親不滿意她的表現(xiàn),又湊過去,重新將耳朵貼在門上。她臉上的表情在不停變化,先是專注,然后凝重,最后篤定了。
母親猛地推開了柳眉的房門,同時撳亮了燈。
兩個人一起尖叫起來,一只碩大的灰色老鼠,正大搖大擺在柳眉的房間里走著!
老鼠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驚魂未定,柳絮說,這下可知道了吧,不是我在搗亂,在柳眉房間里搗亂的是老鼠!母親遲疑一陣,說,瞧我,我真的錯怪你了。柳絮輕松地說,好吧,就這樣了。我得去睡了,明天我還要上學(xué)。母親搶在她離開前,及時掩上了房門,她說,你不能走,你得幫我捉老鼠,柳眉最怕老鼠了!柳絮想起了上次打老鼠的經(jīng)歷,她說,老鼠怎么可能捉得到的,老鼠那么精。母親說,肯定捉得到的,它就在柳眉的房間里。你得幫我,我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一只老鼠。也許是兩只。母親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對她說。
這次母女倆大動了干戈,她們搬動了桌子,移開了床,就連那個靠墻的衣柜也被推到了房間中央,然而一無所獲。母親拿著拖把,柳絮握著掃帚,都累得滿頭大汗。
母親說,老鼠肯定還在屋子里,它還沒有逃走。母親說話的時候,柳絮看見大灰鼠就躲在母親的身后,但她裝著沒有看見。
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問,柳絮你看見沒有?這時,大灰鼠已經(jīng)從母親的身后,轉(zhuǎn)移到衣柜后面去了。柳絮說,沒有。母親還在東張西望,顯得很不甘心,她不相信這么小的空間,就找不到一只老鼠。
忽然,柳眉說話了。柳絮再次聽見了柳眉的聲音!柳眉說,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明明看見了,卻說沒看見。柳絮看著墻上的柳眉,一臉含意不明的表情,她說,我沒有。柳眉說,你騙不了我,你的臉都紅了,你原來只是驕傲,只是愛出風(fēng)頭,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說謊的人。柳絮說,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反正我沒有。
母親很快發(fā)現(xiàn)了柳絮的異樣,她狐疑地看著她,說,你在跟誰說話?柳絮一怔,回過神來,她說,沒跟誰說話呀。母親說,剛才我聽見你在念念叨叨。柳絮說,媽媽你聽岔了,這里除了我們兩個,哪里還有人?母親也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這段時間除了偏頭痛,她身上還多出了許多毛病。
柳眉又說話了,她在尖聲喊叫,老鼠在書桌上,快,快,別讓它跑了!柳絮側(cè)身一看,大灰鼠果然待在書桌上。柳絮敏捷地從母親面前閃過,拿著掃帚撲向老鼠。大灰鼠逃了,桌上的臺燈卻掉在地上,燈泡玻璃碎了一地。母親說,你怎么不小心點呢?柳眉的臺燈都被你打爛了。柳絮搔搔頭,難為情地說,我光顧著打老鼠了。
柳眉也在罵柳絮笨。柳絮瞪了她一眼,再罵我就走了。柳眉討好地笑了,好吧,我不罵了。
你等等,你等等,柳眉又尖叫起來,老鼠爬到我的相框上了,討厭!討厭!柳絮抬頭一看,大灰鼠真的爬在墻上相框上。她好奇地看著大灰鼠,卻沒有動手。柳眉吼道,快點,你還愣著干什么?柳絮瞅也沒瞅她一眼,還是不動。而那只大灰鼠,在相框上來回走了幾趟后,跳上空調(diào),從容地沿著管道從墻洞里爬了出去。
柳眉說,你為什么不動手?柳絮笑道,我一動手,相框肯定會掉下來,又會是一地的玻璃。你想這樣嗎?
柳眉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柳絮并沒有及時將老鼠逃走的消息告訴母親。
五
第二天一早,柳絮和母親一起出門。柳絮要去學(xué)校,母親準(zhǔn)備到南門口買老鼠藥。兩個人都呵欠連天,尤其是母親,柳絮走后,她幾乎折騰到天亮。老鼠最終杳無蹤跡。母親一臉茫然,只得一個人將柳眉房間里所有的東西,費力地移至原位,并且整理了一遍。
剛走出院子,看見鄰居老喻從外面回來,手里提著一碗打包的熱干面。母親把頭別了過去。
母親不喜歡老喻。老喻的女人前年死了,死得很突然,早上還看見她提著籃子去買菜,晚上往地上一栽,不聲不響就歿了。老喻的女人瘦,梳著精致的粑粑頭,見誰都笑呵呵的。她會打擂茶,放了茶葉、生姜、芝麻、花生,又白又釅,香飄四鄰。她一打擂茶,整個院子里的孩子都會流著口水過來。老喻的女人待老喻可好了,什么事情都不讓他做,老喻只知道一日三餐吃現(xiàn)成的。吃飽了喝足了,老喻就跑到公園里去打拳,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些花拳繡腿。
可老喻的女人死了不到三個月,老喻就帶回一個單身女人。這女人胖,奶子大,走起路來兩坨肉晃來晃去。鄰居們說,老喻是被胖女人那兩坨肉晃花了眼。原來老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現(xiàn)在老老實實在家服侍胖女人。居然還有一手好廚藝,同樣知道打擂茶。而公園里再也沒有了他的身影。
老喻是個黑良心的東西。母親在家里常常對柳絮說。以前她對柳眉也這樣說過。
老喻識趣,看見柳絮娘倆,只跟柳絮打招呼,柳絮,上學(xué)呵。柳絮點了點頭,是呢,喻爹早。那天柳絮躲在紫藤蘿下哭的時候,是喻爹發(fā)現(xiàn)了她。喻爹陪她說了好久的話,等到月上枝頭,才嘆著氣將她送回家。對喻爹,柳絮有著與母親不同的看法。
母親見柳絮落在后面,大聲叫道,你還磨蹭什么,要遲到了。柳絮朝喻爹笑笑,跟上了母親。
看著老喻提著熱干面,屁顛屁顛往家里去的樣子,母親想,那胖女人估計還賴在床上。賤男人!母親在心里罵道。
母親罵完,痛快了許多,腳步也越來越快??勺咧咧?,她忽然停了下來。她記得老喻是居委會的衛(wèi)生監(jiān)督員,家里出現(xiàn)了老鼠,老喻肯定脫不了干系。
她轉(zhuǎn)過身來,朝老喻的背影“喂”了一聲。老喻知道她在叫他,歪著頭說,什么事?母親說,最近院子里怎么盡是老鼠?老喻說,不可能吧,居委會的滅鼠工作還是區(qū)里的先進(jìn)呢。母親說,屁先進(jìn),老鼠都跑到家里來了。老喻說,怪只怪這是老院子,到處破破爛爛,容易招老鼠。母親說,別盡找客觀原因,我看還是你們沒有盡責(zé)。老喻不樂意了,他說,我天天戴著紅袖標(biāo),挨家挨戶搞宣傳,還親自動手除野草,清垃圾,收拾雜物,還沒盡責(zé)?我在水文站拿退休工資,沒拿居委會一分錢。
衛(wèi)生監(jiān)督員的確屬義務(wù)性質(zhì),但母親不買這個賬,仍在不依不饒,反正老鼠成堆,你們就有責(zé)任!……為什么不試試?yán)鲜笏幠??老喻說,你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上頭新發(fā)了一批老鼠藥,我們準(zhǔn)備下周投放,要不先給你拿回家試試?
母親沒答話,她望著老喻,站著不動。老喻似乎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揚了揚手上的熱干面,呵呵笑著,你在這里等等,我給劉妹子送過早餐了,馬上就去居委會給你拿老鼠藥。老喻跑起來。
年過半百了吧,還劉妹子!真賤!母親又在心里罵著。
放學(xué)回家,母親沒有做飯,她正在衛(wèi)生間給老鼠下藥。母親用一個硬紙殼盛著剩飯,小心翼翼地往上面倒那些紅色的藥水。柳絮站在她身后,一路上的淚水還沒干。母親說,這幾天,可不許在家里說那兩個字呵。柳絮怔了一下,抹了抹眼睛,哪兩個字?母親說,這都不懂?她抬頭望著柳絮,用唇語說了一遍。柳絮知道是哪兩個字了。但母親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變化。
柳絮是哭著回家的,今天葉梓欣使壞,害自己受了冤枉。
中午在學(xué)校食堂打上飯,柳絮忽然沒了食欲,端著飯菜回了教室。扒了幾口,還是吃不下,便將飯菜倒掉了。一會兒工夫,保潔阿姨怒氣沖沖跑進(jìn)教室,誰沒有吃完中午飯?葉梓欣第一個站起來,嘻嘻一笑,我吃完了,今天食堂的溜豬肝真好吃。接著教室里其他同學(xué)也站了起來,有的咂巴著嘴,有的摸著肚子,都說吃完了,吃得一點也沒剩。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柳絮。
柳絮以為保潔阿姨責(zé)怪自己浪費糧食,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我沒吃完。保潔阿姨說,沒吃完你怎么將飯菜倒在教室門口?柳絮愣住了,她說,我沒有呀,我倒到食堂潲水池里去了。教室里哄堂大笑。保潔阿姨說,誰證明你倒到潲水池里了?這時沒有一個人吱聲,翻書的聲音也沒有。保潔阿姨說,也許你只是不小心,說謊可不好。柳絮說,可是,我真沒……保潔阿姨好像不耐煩了,她提高嗓門說,好吧,我相信你倒潲水池了。你就學(xué)學(xué)雷鋒吧,幫我把教室門口掃干凈。
柳絮是哭著掃完的。她一直哭到放學(xué)。
晚飯遲了許久才吃。兩人坐在飯桌前,柳絮忍著忍著,終于忍不住了,她對母親說,今天葉梓欣欺侮我了。母親正埋頭吃飯,待了一陣,她說,那葉什么……是考棚街的嗎?柳絮說……她故意將飯菜倒在教室門口,卻說是我倒的。母親這時忽然憂心忡忡,神情也恍惚起來,她說,柳絮你說,光米飯是不是……它,不喜歡吃?柳絮說,可我真沒倒……柳絮話沒說完,母親已經(jīng)夾著一根香腸,輕手輕腳去了柳眉的房間;回來時,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柳絮繼續(xù)說,保潔阿姨她,她還讓我……母親的表情又開始變得凝重,嘴里念念有詞,柳絮你說,是不是,應(yīng)該,把……放在墻腳下,那東西,好像喜歡沿著墻腳走的……
柳絮哇的一聲哭開了,哭得比在學(xué)校還傷心。
母親站在院子中間那架紫藤蘿架下,不停地咒罵,咒罵的對象是鄰居老喻。真是黑良心,居然給我假老鼠藥!你怎么還有臉面活著,你應(yīng)該去吃老鼠藥才對。母親用了許多過激的言辭,有的顯然缺乏邏輯,罵得雜亂無章。但罵人的氣勢和惡毒的程度,可以超過考棚街上任何一個潑婦。
自從在柳眉的房間放上老鼠藥后,母親就心神不定。早晨或傍晚,她會撅著屁股,趴在地上,透過虛掩的房門觀察柳眉房間的動靜。到了半夜三更,她就變成了一個夢游的人,睡著睡著,忽然偷偷溜進(jìn)柳眉房間,黑黑地躲在某個角落,一待就是半宿。直到病休在家的那個大白天,母親看見老鼠蹲在那堆食物前,用兩只前爪抱著香腸,啃得津津有味時,她才如釋重負(fù)。
第二天,母親把柳眉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可并沒有如愿發(fā)現(xiàn)老鼠的尸體。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也沒有。相反,柳眉的房間遭到老鼠更加可怕的報復(fù)。老鼠在柳眉的玩具熊上咬了一個洞,露出一大堆白色的纖維;老鼠吃掉了肉肉的葉莖,書桌上灑滿了植物的漿液;它還在柳眉的床上撒了一泡尿,臊氣熏天……
母親破口大罵的時候,老喻曾試圖出來做一些澄清。但剛一出門,就被怒目而視的柳絮母親嚇得裹足不前。老喻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出門了。
而這時候,柳絮耳邊,忽然響起了柳眉怨憤的聲音,柳絮你太壞了,我都看見了,是你換掉了那些毒餌……
六
那只大灰鼠最終沒有逃脫厄運,它被母親用強力粘鼠板活捉了。粘鼠板是母親在南門口一家專業(yè)捕鼠商店買來的,她買了厚厚一摞。母親事先用一只舊鞋做過實驗,證實任何東西粘在上面,都不可能逃走。母親將粘鼠板鋪滿了整個柳眉的房間,一塊緊挨一塊,一點間隙也沒留。
母親拿著那塊粘鼠板和那只大老鼠,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到了紫藤蘿下。鄰居們都在圍觀,不停咂嘴,他們不相信院子里會有這么大的老鼠,都快趕上一只貓了。如何處置這個可惡的家伙,鄰居們紛紛給母親出主意。這個說用石頭砸,那個說不行,老鼠死得太痛快了;這個說沉到水里,那個說也不行,老鼠死得太安逸了?!蔷陀没馃桑遣糯碳?!有人出了這樣的主意。
母親一臉興奮,她回家拿酒精時跑了起來。母親將一整瓶酒精,一點不剩澆到了大灰鼠身上。大灰鼠渾身濕答答的,轉(zhuǎn)著黑眼睛東張西望。它不知道自己死期已到。
母親撳著了打火機(jī),大灰鼠瞬間變成了一只火球。幾乎就在同時,大灰鼠從粘鼠板上,子彈一樣飛了出去!它帶著那團(tuán)火,飛到紫藤蘿粗壯的虬枝上,在綠葉和淺紫色的花朵中穿行,然后跳上空調(diào)機(jī)殼,沿著管道,熟門熟路地跑進(jìn)了柳眉的房間……
柳眉的房間頓時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老鼠怎么可能從強力粘鼠板上飛起來呢?考棚街的居民都覺得蹊蹺。人多嘴雜,各說各理。有個自作聰明的人做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他說,粘鼠板上的黏膠,是一種有機(jī)化合物,遇到酒精會乳化,失去其黏性;著火后,更是加速了黏膠的消融。也就是說,火燒著老鼠的同時,也燒融了已經(jīng)乳化的黏膠,老鼠等于是從一泓積水中飛出去的。
裴 非:湖南益陽人,一級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青年文學(xué)》《芙蓉》等刊物。已出版小說集《季節(jié)深處》《拒絕再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