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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

2018-01-11 12:23方如
北京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胡先生同學

中國女孩四月是我在倫敦時的一任房東,她為人冰冷寡淡,仿佛藏著一身的秘密。直到我們同住了半年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逐漸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直周旋于男人、困難和機遇中。一個既弱小又精明,既忍辱負重又自甘墮落的女留學生形象,讓人唏噓感慨。

1

艾波爾,翻譯成中文為四月,這是一個中國女孩兒的英文名。

這女孩兒曾是我在倫敦時的一任房東。不是那種先租一整套房,再將每個房間分別出租,以賺外快的二房東。四月是那房子的真正主人——胡先生的女友,她代表胡先生處理一切房東事務。

胡先生是個臺灣老頭兒,五六十歲的樣子,頭發(fā)倒沒怎么見白,卻謝頂謝得沒了幾根。據(jù)說還患著類風濕,腿腳不利索,偏偏性子又急,加上面目表情永遠冷凍冰涼,以致人前來去常比比畫畫、聲勢浩大的他,就仿佛永遠都帶著一副要滋事擾民的架勢。

但那其實只是表象,只要相處稍久,你便會發(fā)現(xiàn),胡先生這人其實很好說話。尤其待女孩子,甭管多難商量的事兒,只要有個女孩子肯過去嬌嬌嗲嗲跟他講上三兩句好話,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立馬就會如風過沙洲,三刮、兩掃,轉瞬間就會舒展成一馬平川。

胡先生是我們那時住的那棟三層小樓的主人。他本人只住二樓一個帶衛(wèi)生間的大套房,其余全租給我們這些在倫敦求學的中國學生。他喜歡說之所以如此是因他有激情,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說每每一見到我們,就仿佛又重返了自己的年輕時代。

“某某某,你們知道的吧?原來就住我樓上,那家伙讀書時就好熱鬧,進進出出總吆五喝六,后來怎樣?果然給他出落成政界名流……”

“誰誰誰,你們都聽說過吧?其實他年輕時很苦的,寒門學子,只是為人極好,凡事總有人幫襯,我都不止一次借錢給他呢,現(xiàn)在好了吧?人家早身家過億,成了名副其實的商界精英……”

據(jù)胡先生自己講,他是1970年代末到的英國留學,當年讀的是名校倫敦大學瑪麗皇后學院,學的是戲劇藝術。想必那段時光里一定飽含著他此生最為輝煌煊赫的經(jīng)歷,以至逢年過節(jié)大家湊到一起聚餐,甭管什么酒水下肚,很快就會如電流般迅速注滿他全身。臉紅脖子粗后,胡先生是連坐都坐不下的,總得一次次地踉踉蹌蹌站起。那時的他,便會在轉瞬間脫離日常,仿佛已巍然屹立于戲劇舞臺的正中,正被一束束炫目的追光燈自上而下打著,整個人都顯得中氣十足,很快就會朗朗念出許多當年曾與他同窗,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返回臺灣的同學名姓,逐一把人家的過去現(xiàn)在、家里家外、花邊、八卦,爆料個沒完沒了。

他講的那些人,我一概不知,以致聽過即忘。再后來,每每見他如此,便見怪不怪,只笑瞇瞇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但那時在座中人,倒也不乏聽他這醉漢酒話,直聽得瞳孔放大,目光閃亮,以至主動跟他去搭腔問訊的。這樣的人,多半是剛剛來英不久的學生。

不過,此類場景中最讓我難忘的還是四月。

四月的表現(xiàn),如今想來我還歷歷在目——她并不挨胡先生坐,可她的目光停停落落總繞著他,而她自己那張臉龐窄窄、下巴尖尖的錐子臉上,五官時而皺巴巴湊成一團,時而又努力糾結著各自散開。她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那樣處之泰然吧?但那實在太難了,每每到后來,她不是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長時間保持沉默,再不就是憤然起身離開那餐廳。

我聽比自己早來的房客講,最初大家不知四月和胡先生的事情,是四月自己在胡先生酒后的不正常表現(xiàn),讓他們的隱情慢慢大白于天下的。

這說法我信,因為四月和胡先生的外在實在相差太大。

據(jù)他們講,四月那年有二十八九歲,已來英國十多年??赡膬合衲??單薄瘦小的四月,哪有一絲成年人的模樣?你如何會想到用那種關系,把她跟胡先生這樣一個人,聯(lián)系到一起?

2

那是2008年秋天,我經(jīng)歷了自己第二次婚姻的失敗,離婚手續(xù)一辦妥,便突發(fā)奇想立意重返校園。

剛剛熬過那么多恐怖的一個人獨處,頭腦中一念地獄、一念天堂的夜晚,重返校園讀書這念頭一旦冒出,便再也無法遏止。我很快就跑出去申請好了學校,繼而便急不可耐地到處打聽找房子。

有天偶爾聽一個住富咸路南肯辛頓車站附近的同學講,她租住的房子頂樓有個小房間正招租,便央那同學幫我去問房東。

房東便是四月,是她主動給我打來電話,約好時間上門看房。

去前我已大略聽那同學講了些四月的事,但那天真到了那兒,卻見等待自己的竟是個白皙、瘦弱、文文靜靜的女孩子,我的心,便也軟下去不少。

不過四月那天表現(xiàn)實在不佳。

她始終板著一張臉,無言地領我上到三樓。站在那間空著的小房間門口,都等不及我開口表示房子是否中意,就兀自一項項亮出價格。那小小的,頂多15平米的單人間,她把條件擺出來一大堆。

“租金每周90鎊,跟你同學一樣呀,也包水電。不過現(xiàn)在得要先交300鎊家具家電押金,這個當然會寫進租房合同的,合同正常解除才能退。再有就是,房租一交半年,住不滿半年也不退的。另外,要是你今天就定下來租,先交一個月房租好吧?要不我可沒法給你留……”

那段時間我沒少看房、見房東,哪遇到過如此苛刻條件。我越聽越火,仰起臉,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瞪她,開始她還能繼續(xù)講話,后來漸漸閉嘴收聲,站在那兒,就那么一言不發(fā)地跟我臉對著臉,互相瞪了會兒眼睛。

最后到底還是她先把目光錯開,臉也偏向一側墻壁,脖子倒還梗著,眉毛也依然高高挑起,聲音卻已沒了底氣,只輕飄飄從嗓子眼兒擠出一句:“就這條件,愛住不住的呀?!?/p>

“我記得你們這兒的房東是位姓胡的先生吧?”我偏過頭繼續(xù)去捕捉她的目光瞪她,還刻意加重語氣道:“我這個人租房子,向來只跟房東說話!”

“你不要操那么多心好吧?告訴你,這房子,我就說了算的!”這下她再不看我的眼睛,只癟了嘴,一邊輕輕講著話,一邊就噔噔噔徑自下樓去了。

出門我就給我那同學打電話,“小丫頭片子,”我說,“她是要租房子,還是要找人打架?惹得我一大早就生了一肚子悶氣!”endprint

同學似乎也很吃驚,她并不知道她們那兒的租房條件已變成了那樣,“你真看好了沒有???要是真看好了,我就再去幫你問問胡先生?!蓖瑢W安慰我。

房子我倒談不上有多中意。事實上,從小到大我就沒住過那么小的房間,站在那房子門前時,我的情緒非常復雜。然而真要想馬上找一個距中心城區(qū)那么近,去學校交通也方便,對住在那兒的那個同學印象也還不錯的地方,折騰了那么久,我還沒遇到比那個更合適的。于是,我就一邊請那同學幫我問,一邊繼續(xù)找房。

這期間,那同學沒少跟我提四月。

她說我不該小瞧四月,說四月才不是小毛丫頭!同學告訴我,據(jù)她們那棟樓里住得時間最久的一位山東大哥講,他們那兒先后住過不少國內(nèi)去的所謂留學生,胡先生明里暗里曾跟很多女學生曖昧過,但最后全都一拍兩散。只有如今這個四月著實厲害,不但公開跟胡先生同居在了一起,還讓胡先生徹底跟自己的太太鬧翻,損失了他在路易沙姆的另一處房產(chǎn),賠給太太和一對兒女,方辦妥離婚,贏得四月登堂入室,在眾人面前以女房東自居。

但同學說,她也感覺四月那天開出的條件太過分,只是不清楚為什么她跟胡先生把好話說了一次又一次,原本很好說話的胡先生,最后也不過只應了句——“我?guī)湍阍俸退脑抡f吧”。但這顯然是托詞,話說過好久,再沒見胡先生有任何下文?!肮烙嫑]戲了,”同學說,“搞不懂四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p>

我倒沒特別惦記那里,可找房找得我心力交瘁。后來我搬去了地鐵六區(qū),和一些印巴學生住在一起。沒多久,樓上搬進來一對講法語的黑人情侶,只要一回來,他們就會把音樂開得很大聲,然后二人激情四溢地膩在廚房里煮那種又長又綠的大香蕉,在那每每熏得我簡直要背過氣去的香蕉味里折磨了近一周。有天晚上,我突然接到那同學電話,“你猜怎樣?”她聽上去也滿腹狐疑地告訴我,“四月今天竟然主動來問我,你那個同學是不是還要租房?”

三天后我便搬進了他們那棟房子。

當然,我簽了合同,繳了押金、卻并沒先一次性交半年房租,那是我自己爭取的。跟我談條件的當然也還是四月,她當然也還是橫眉冷對。而我,本來在去之前已作好了準備,打算單挑出半年房租這條霸王條款,跟她好好理論一番,不想,她竟連機會都沒給我。我剛一言及此,她便直接點了頭,“這個可以不交的。”她面無表情地把臉扭向一邊,從始至終不看我一眼,見我半晌無言,方又道:“就為這個?再沒別的了吧?”

3

我跟四月起初相處很不好。當然如今回頭看,可能也僅僅只是我的主觀感覺。因為四月對待那棟樓里的所有房客均如此——見面從不主動講話,說話從沒個笑模樣,一天到晚總耷拉著臉,好像那整整一棟樓的人都欠了她錢似的。我討厭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就有張那樣的臉,以致背地里跟同學講起她,我總稱之為:“寡婦臉。”

“‘寡婦臉一天到晚早出晚歸,有時一連幾天都不見人影兒,不像是只靠傍老頭兒為生的啊?!蔽艺f。

“當然不是,”同學朝我搖頭,“四月在唐人街干中文導游,你要想出去玩,找她準沒錯。她看上去那么高冷,其實遇事挺幫忙的。上次我爸媽來,我就托她找的旅行社。我媽回來跟我講,問了一起去的人才知道,真給省了不少銀子呢。”

“哦,這么說她都能賺錢自立了,傍老頭兒這種事兒又算哪一出啊?”

“為賺錢吧?你隔壁的那個山東大哥在這兒住的時間最長,知道的事兒也最多。我聽他講過,胡先生為什么要讓四月出面租房子呢?那其實是慣例,像四月這樣跟胡先生有不正常關系的女孩子不少都干過這種差事。按胡先生自己的說法,是他不喜歡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談錢。但其實把這類事外包給這樣的女孩子,也是為了補貼她們,給她們賺外快的機會。像四月,她要是比胡先生給的價格多租出錢來,都是可以揣自己腰包的?!?/p>

“哦,”想到第一次見面時四月的可憎嘴臉,我忍不住搖頭嘆氣,“嗐,這小丫頭,還是傻,錢就真的那么有用嗎?”

“就是,就是?!蓖瑢W和四月年齡差不多,卻是國內(nèi)讀完大學出來的,顯然認同我倚老賣老的“金錢非萬能論”,她一迭聲附和我,還撇嘴笑道:“四月年年都回國過春節(jié),每次都大包小裹買禮物,平時吃穿用度也根本不像窮人,開始我也真是沒想到,她竟然會那么沒志氣!”

可就在那之后不久,有天傍晚,我站在陽臺上打理我的盆栽,一抬頭,竟撞上一同出門的四月和胡先生。

暮色四合的樓間草坪上,一個身材魁梧、步履蹣跚的老頭兒,一個瘦瘦小小、悶頭走路的年輕東方女孩兒,他們并沒并肩同行,胡先生在前,四月在后。胡先生興興頭頭的樣子,邊走邊起勁地揮舞雙臂,肩膀一跛一跛時高時矮、起起落落,還不時停下來,回頭去跟四月講什么。四月卻一直垂著頭,無精打采,慢吞吞跟著他、跟著他,始終保持一步左右的距離……他比她老那么多!他塊頭大得足以裝下她!他一伸手簡直輕易就可以把她捏碎……那情景驟然刺痛了我,讓我覺出殘忍——生而為人,困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活著,誰沒有自己的艱難?只覺胸口一陣比一陣強烈的悶悶鈍鈍的疼,腿一軟,我扶著欄桿一屁股坐到地下,眼里的淚慢慢涌了出來,又慢慢干了。那天,打量他們讓我念及自身。后來直到月上中天,我依然獨自在陽臺上垂淚枯坐。

自那之后,我再沒叫過四月“寡婦臉”。

慢慢地,我開始越來越能享受到住在那樓里的好——公用的衛(wèi)生間、廚房、飯廳,你能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生活在擁擠的人群里,有燥熱喧騰的人氣兒,有每天按部就班的過日子的節(jié)奏,讓你不知不覺地就能漸漸融入當下、忘掉過去。

當然與此同時,更好的還有那份燥熱、喧騰以及節(jié)奏,還都那么恰到好處,對你絕不構成負擔。因為你很清楚,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忙,忙自己的事,對別人沒過多探究的熱心和耐心。擠在這樣的人群里,根本就無須諂媚、看人臉色、委曲求全。趕上有空、有興致,隨時你都可以進到公共空間,和在那兒的任何一個人隨便搭上幾句話,碰上有興趣的話題,甚至可以借題發(fā)揮、嬉笑怒罵。但只要不開心,只要沒興致,隨時你都可以閉上嘴,只要閉上嘴,你就能迅速徹底地把自己跟周圍的人群隔開,這阻隔嚴實、便捷,簡直就像一扇隨時可以順手關上的,自己房間的門。endprint

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我想,四月和我,一定會像那棟房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永遠都被阻隔在彼此的房門之外吧?

4

那件事發(fā)生在我在那棟樓里住了半年后。

一個周末的晚上,那段時間我一直如此,一到周末,雷打不動要熬很晚,只為跟尚在國內(nèi)的女兒通個電話。

夫妻離異,最不幸的是孩子,不僅孩子會這樣想,更會如此想的還有孩子的母親。作為母親,我想女兒,每天都在盼著那一周一次的長途電話,但也越來越能感覺到打電話帶給自己的折磨。一度我還嘗試過跟女兒視頻聊天,后來到底又將之調(diào)整回打電話。是我太敏感?還是女兒已一天天長大,我們間的關系正變得越來越復雜?反正每次通完電話,我的情緒都非常糟,由此引申出來的恐怖聯(lián)想更是無窮無盡——女兒不開心嗎?她一直對我當初執(zhí)意跟她父親離婚,并很快遠嫁他鄉(xiāng)心存怨懟嗎?怎么現(xiàn)在她一說話就喜歡繞圈子,講話的語氣也越來越小心翼翼的,變得越來越讓我感覺陌生?她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個懦弱的孩子,是因為她的父親對她的管教太嚴嗎?她那個由小三越位升級而來的繼母,又待她如何呢?他們都會如何跟孩子講起我?還有周圍那么多親戚朋友,是不是女兒周圍所有的知情者,都傳遞給她這樣的信息——她的媽媽沒大腦,太沖動,不懂忍辱負重,把好好的家、孩子拱手讓給小三,自己草率遠嫁異邦,并迅速自食惡果……

心事重重放下電話,我打算去趟廁所就上床睡覺。誰想我們這層的衛(wèi)生間竟然關著門,里面燈也亮著,我于是不得不跑到一樓去用衛(wèi)生間。

那晚一樓廳里坐著那個在樓里住得最久的山東大哥。他剛下夜班回來,在煮宵夜。見了我很興奮,主動告訴我說,他老婆這兩天就要來陪讀了,他正忙著到處找雙人間,很快就要搬走了。我替他高興,少不了陪他感慨一番,他竟已在樓里住滿了五年,而來倫敦也已八年這個事實。

等再回到頂樓,卻見廁所里還是有人。頂樓只兩個房間,分別住著山東大哥和我,他明明就在樓下,是誰在后半夜還跑這兒來上廁所?我按捺不住好奇,過去敲了敲門,“誰在里面?”

里面很快傳來沖水聲,水聲響過,才有慢吞吞的答話聲傳來:“姐,是我呀?!?/p>

我有些愣怔,四月?四月和胡先生住二樓的大房間,自帶衛(wèi)生間。自打搬進那樓里,我?guī)讜r見過四月上來用這個廁所?再說了,這小丫頭什么時候叫過我姐?不止她,那棟樓里就沒人有這種習慣,大家不拘大小一直都是直呼對方的英文名。

一陣疑惑,隨即又聞到一陣腥咸的氣味,我不免擔心起來,“你沒什么事吧?”俯身門上,我壓低嗓子問。

“肚子疼,頭暈,沒事兒……”里面?zhèn)鞒鰜淼乃脑侣曇?,很弱、很小,還飄飄忽忽的,讓我很有些放心不下,正待繼續(xù)敲,“要不,你幫幫我好吧?”耳邊再次傳來四月的聲音,緊接著,門被她從里面打開了。

我看到四月下身只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內(nèi)褲,已褪至腿下,想必是撅起上身開門,此刻正迅速后退,可就那么一動,地面已長長地甩出一條暗紅的血跡,我眼尖,一眼又看到坐便器里也淋淋漓漓滿是黑色的血,“怎么了?”我一句驚呼未及出口,尾音已被四月朝我猛烈晃動的手勢硬生生壓成耳語,于是趕緊回頭先把衛(wèi)生間門關好。

“我吃了藥,打胎……”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我簡直是跟四月擠在一起,好在她蹲在坐便器上,不過自上向下去看她的臉,我更是覺得慘白、恐怖。

“???是醫(yī)生讓吃的嗎?”

“不是,唐人街,中藥房……”

“不要命了你!”我用手去摸她的頭,涼涼的、汗津津的頭,軟軟的已抬不起來的樣子,“上醫(yī)院,趕緊上醫(yī)院!”我說,“胡先生呢?”

“他下午剛走,三天后才能回來,不上醫(yī)院好吧?姐?”四月皺眉俯身去按住肚子,嘴里疼得嘶嘶啦啦,“不就是需要全排出來嗎?”

“可你出了這么多血啊…就你這體質(zhì)…還這么晚了……”我慌得已不能自已地打起了哆嗦,卻見四月還在猶豫,心里的火登時抑制不住橫躥出來,“我女兒都十歲了,你知不知道?我不比你懂?”朝她咬牙切齒地一陣低吼,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開門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在異國他鄉(xiāng)遇上此類狀況,慌得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好想到樓下還有經(jīng)驗豐富的山東大哥。

我們后來是被救護車拉去馬斯頓醫(yī)院的。

路上我再次跟四月提起胡先生,“聽我的,這種性命攸關的事兒,你不能不跟他講,他有責任?!蔽艺f。

“這事兒不能讓他知道的呀?!彼脑聟s直朝我擺手,講話的語速很快,聲音卻很低,還有些啞,她熱熱地趴到我耳邊說:“好姐姐,幫我保密好吧?”

那天她上車后說什么都不肯躺下,只軟塌塌伏在我懷里,張口閉口叫我姐姐,讓我很不適應,更搞不懂,這種事兒有什么不能讓胡先生知道的?但我并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敷衍了一句:“所以你才趁他離開后服藥?!?/p>

“我也是知道藥物流產(chǎn)可能不安全,才去你們那個衛(wèi)生間的呀,要不,要不就算我死在衛(wèi)生間里,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呀……”四月突然喊出來,聲音哽咽,我知道她一定哭了,卻只佯裝不知,只下意識地隔著棉大衣把她摟得更緊了。

“姐姐,”四月突然目光亮亮地抬起頭看我,“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因為你是當媽媽的,你有女兒!”

她的話猛地扯拽出我的眼淚,我趕緊把臉扭向窗外,不想被她看到,這個小丫頭!我一陣心酸,卻不由得感慨她的聰明,她這句話徹底點破了夢中的我,那會兒其實連我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從一開始我就憐惜她、疼她,是因為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總讓我想起自己遠在國內(nèi)的女兒吧?出國那年,我女兒七歲,剛上小學,“媽媽你不要妮妮了嗎?媽媽你一定要去那么遠嗎?媽媽要是這次妮妮能選上班干部,沒辦法告訴你怎么辦?”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女兒,女兒皺著眉頭想來想去,最后說出口來的麻煩全來自她自己。但現(xiàn)在,她馬上就要升入中學了,每每通電話,她再也不主動同我講學校、家里、同學間的事兒了,除了回答我的問話,她最經(jīng)常講的話是:“媽媽你好嗎?媽媽,人家都說,你們那兒總下雨,下得人心情都不好,媽媽你不會也總心情不好吧?媽媽你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又離婚了嗎?是那個老外不要你了?就像當初,你不要我爸爸了一樣……”endprint

在這世上,女孩子無論怎樣總不免要淪為弱者。就像四月,她在那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自以為是的聰明和堅強,只能越發(fā)讓我覺出世事的殘忍,覺出自己對她越來越深的擔憂和憐惜。強忍著心底一浪一浪襲來的酸楚,我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告誡自己:到此為止!就到此為止!這顯然是個太過復雜的女孩兒,我沒能力幫她,絕不應該跟她走得太近。

可四月顯然并不知我的顧忌,她雙手握拳抵在肚子上,疼得不時彎下腰去,卻也一直沒停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說話:“姐姐呀,我一直……一直都想跟你解釋……解釋租房的事兒呀。可一直找不到……機會……你不要再生我的氣好吧?租房……是我不好,我成心難為你,其實,主要是我不想……不想讓原來住那房子里的……托尼走,我要想當好人,就必須得想辦法,不讓那房子租出去呀……”

“好了,好了,四月,”我拍拍她后背,“別說話了,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什么好人和壞人的,不要胡思亂想?!蔽逸p撫她的肩,她太瘦了,伏在我懷里,尖尖硬硬的肩胛骨不時聳起又落下,硬硬地硌著我的手,讓我心疼。

“你不信任我?姐姐?!彼齾s猛抬頭看我,那涌動著無限失望、感傷、欲言又止的目光,讓我一陣心悸,但我趕緊挪開視線,沒敢再去看她。

自此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后來,直到她住進醫(yī)院,我去照顧她,我們之間都沒再講過那么多的話。

5

胡先生是在四月住院三天后回來的。

據(jù)我那同學講,胡先生是去參加了他女兒的大學畢業(yè)典禮。剛回來時,還得意洋洋拿給大家看他和穿戴著學士衣帽的漂亮女兒合影,不想竟被告知四月已住了院的消息。同學告訴我說,胡先生當時顯得非常非常驚訝,不過倒也沒說什么。

我見到胡先生時,他已是在廚房里煲雞湯了。

“多虧你啊,真得好好謝謝你,我不在,四月小產(chǎn)的事兒?!蹦翘煳曳艑W一進門,就見高高大大的胡先生從廚房里一瘸一拐晃出來,朝我展露他那難得一見的笑臉,主動過來招呼。

我卻被他講得尷尬。

四月流產(chǎn),連同學我都沒告訴,對所有人,我只是講四月因貧血發(fā)生眩暈。哪曾想胡先生竟如此當著一樓飯廳那么多人大鳴大放地講出來?好在那些人聽了,非但沒任何反應,還知趣地一個個都相繼走開了。

“四月現(xiàn)在叫你姐姐,是不是?”胡先生叫住了也往樓梯那兒走的我。

“是啊,”我一笑,“她就是個孩子。”

“很黏人的小孩子呢,”胡先生也咧嘴笑,“知道她叫我什么?爹地,哈哈哈?!?/p>

我沒笑,臉一陣發(fā)熱,心里有氣,這樣的私房話,由他這么個糟老頭子紅口白牙地對我這樣一個單身中年婦女講出來,算什么呢?他可以為老不尊,難道就不覺得待我有失尊重?我拉下臉,兀自繼續(xù)拾階上樓。

“而我呢,我叫她娘子,娘子這兩個字,你知怎么講?”

胡先生卻仿佛一點兒都沒察覺到我的不悅,站在樓梯口,他仰臉皺眉向上看著愕然轉頭的我,臉上滿滿的,全是平日里最常見的兇巴巴的嚴肅, “敬她,如娘;愛她,如子?!彼@話講得非常慢,聲音雖不高,卻一字一頓很是鄭重。

我一時愣了,不覺間已停了腳步。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這種男女間的態(tài)度,讓我由不得不正視起胡先生來。

“可是現(xiàn)在看來,四月并不識我對她的敬;那么,愛,也就無從談起了。”

胡先生還在講話,卻并不看我,而是頹然低頭良久,方有哽咽的聲音自他喉嚨里慢吞吞地擠出來,且邊講,邊轉身一扭一扭回廚房,不再理我了。

后來得知四月出了事后,我常會想起胡先生的這番話。

像胡先生這個年紀的人,在人群里跌跌撞撞活那么久,什么樣的人沒遇到過?什么樣的事沒見識過?想來,他一定也有自己看得來、看不來的人和事。而對四月背地里做的事,他未必就不知道,卻還是始終睜只眼閉只眼,并未發(fā)作。

直到最后,我聽胡先生講過的,對四月最為嚴厲的抱怨,不過也只上述這些。

6

“我們老王有話,胡先生這兒啊,就像個大收容站,不知搭救了多少落魄得差點兒要露宿街頭的小閨女??上切┬¢|女,全都跟四月一樣沒良心,自己翅膀一硬,一個個撲棱撲棱全都飛了……”

講這話的是山東大嫂,她來時,正趕上四月臥床休養(yǎng),胡先生照顧她,樓上樓下跑不停,這情形被大嫂看在眼里,很是鄙夷。

山東大嫂跟大哥一同來我房里,送了些從國內(nèi)帶來的食品。沒坐多久,那大嫂就眉飛色舞地講出這番話來,然后再聊,彎彎繞繞再也離不開評判胡先生了,態(tài)度很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志士派頭。

“不過胡先生也不值得同情,他那是愿打愿挨,怨也只能怨自己好占便宜,他也不想想,現(xiàn)如今這些小閨女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哼,可這話說回來,這還不全都是你們男人的傻?你們這些男人哪一個不這樣?在這種事兒上,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就見不得有縫兒可盯的蛋!”

大嫂后來卻不知為何突然話鋒一轉,直接把矛頭對準了自己丈夫,這下可徹底惹惱了山東大哥,他臊紅了臉,憤然起身,低聲呵斥道:“你啥時候跟人學得這么能扯老婆舌?看來以后啥話我都不能跟你講……”

“我說啥了??。磕阈奶撋??咋好事兒你不往自己身上攬呢?讓人家評評理,當年你說走,抬腳就走,扔下我一個女人家,又是老人、又是孩子,家里家外地忙,我容易呀?現(xiàn)在倒好,跑這鬼地方來,難道說個話都得看你的臉色?”大嫂說著說著已哽咽失聲,但長長地伸出來的手指,卻次次都精準無比地直抵自己丈夫那紅紅的鼻子尖兒。

好在山東大哥能屈能伸,他很快就坐了下來,壓低嗓門講了陣小話兒,夫妻二人不久即草草告退了。

當然,無論胡先生,還是山東大嫂的那些說法,四月本人應該是都不知情的。

她被胡先生湯湯水水調(diào)養(yǎng)了一陣,很快又生龍活虎地在人前來去匆忙。表面看來,她跟從前沒什么兩樣。還是一天到晚拉著臉,不過我記得很清,就是自那之后,四月開始稱呼我為姐——人前,淡淡的;人后也并不甜膩。敏感、自尊,又好面子的她,一定也早察覺出我對她的刻意回避吧?然而她并未因此就放棄對我表達親近。endprint

時不時地,她會拿些小紀念品、食品來敲我的房門,“姐,這個可以寄給你女兒的,小女孩兒肯定都喜歡?!薄敖憬?,游客送我的秋林紅腸,都給你吧,聽人說你們東北人最喜歡這種俄羅斯風味的肉食?!?/p>

那年春節(jié),四月回國休假,帶了好大一包酸菜給我,“我才知道跟我媽一起練瑜伽的阿姨竟然是沈陽人,是她告訴我這個牌子的酸菜最地道。”

后來,時隔多年,每每想起當年四月曾一個人跋山涉水走那么遠,在限重的行李里,為我裝了那么多、那么沉的家鄉(xiāng)菜,我都會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如今我已記不得四月是何時第一次進到我房間來的,卻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段時間,她在我那房里講過的那些話。

“姐姐,生孩子的時候你多大呀?是不是會很疼的?要是將來有一天我結了婚,我可不想生孩子呀,尤其不想生女孩兒,誘惑那么多,危險那么多,要承擔的后果也那么多……不過,姐你別笑我呀,我可能只是說說,要是將來我結了婚,那一定是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了呀,生個孩子,一定也就順理成章吧?

“你別看我現(xiàn)在總看閑書,不愛學習,其實我小時候學習可好呢。我都獲過全國作文比賽的二等獎呀,真的。剛來倫敦的時候,我有篇寫對倫敦印象的散文,還登在一期留學生雜志上了呢。編輯都特意給我回了郵件,說我寫得好,讓我以后多多賜稿。你別不信呀,姐,等哪天我找出來給你看看好吧?

“結婚哪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呀?結婚很麻煩的,親戚朋友都來觀禮。胡先生那種人哪行的呀,跟他結婚我倒是可以合法留在這兒了,可怎么帶他回上海呢?親戚朋友還不都得把我笑死?我寧愿像現(xiàn)在這樣,花錢交學費,續(xù)我的學生簽證。

“基本上年年我都回家,不過每次都不輕松呀,不單是花錢的事兒。我父母已經(jīng)離婚了。以前我什么話都愛跟我媽說,這幾年卻越來越少了,可能是因為長大了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跟我爸離了婚的關系。我媽是那種特別好強的女人呀,當初,就是她非要送我出來留學的。

“我不是沒想過要回國的呀,我都去參加過好幾次國內(nèi)的招聘會??赡阒赖模沂邭q就來英國了,除了上學,就是打短工,沒有任何辦公室的工作經(jīng)驗的,想找我父母所希望的那種高級白領的工作,幾乎是沒可能的。我覺得我爸媽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況后,對我回國也不再那么熱心了。

“當然留在這兒也不容易,之前我不懂,2000年夏天,還有2007年冬天的時候,我都想過不回來了,簽證也沒去續(xù),所以搞得現(xiàn)在合法居留記錄不連貫,沒辦法申請永居……姐,你不知道我這些年為了合法身份花了多少錢呀!旅行社一起打工的同事都笑我,說我辛辛苦苦攢的錢,不是交了學費續(xù)簽證,就是交了律師費辦永居……”

我現(xiàn)在都清晰地記得四月給我講這些話時的神情——目光空茫,語氣淡淡的,帶著悵惘,有一句沒一句的。哪怕我有一個語氣詞的回應,都會搞得她神色慌張,戛然而止結束話題。但也有些時候,她就坐在我對面,話講著講著講成了自說自話,越說越流暢,越說越恣意張揚,連臉上的五官表情都隨之生動起來。

我于是想到,就像主動送我那些旅游紀念品和食品一樣,四月一定也是想把自己的心事、秘密,作為禮物,鄭重地都交給我,用以表達親近和信任。這就跟送那些禮物一樣,送出之前,我相信她未必不花心思、動腦筋,可當著我的面和盤托出時,卻每每故意表現(xiàn)出輕松、隨意、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但她怎知,那時的我,最怕跟人走近。深恐知人太深會自討苦吃。無論接受四月的禮物,還有聽她的講述,我其實都非常有壓力。

挨不過,不得不接受,我就回贈些小東西給她,聽她說話,則盡量保持沉默,不插話,更不探究。而平日里,我對她講出的話,充其量也只是:“年紀輕輕的小丫頭,又那么瘦,干嗎總穿成一身黑?。俊痹俨痪褪牵骸澳敲促F的學費你都交了,雖然打工沒時間去上課,書總得看看吧?別一有時間就去租那種風花雪月的中文小說看,那不是浪費時間嗎?”

“四月,你要清楚,胡先生不是糊涂人。他對你不錯的。”——唯有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講過的這句話,我深知是越界的。

可四月對它,就跟對我干涉她飲食起居一樣絲毫不以為意?!扒?,難道我待他還壞嗎?”她每每撇嘴一笑而過。

7

四月和我之間關系的變化,同住那一棟樓里的人想必都看在了眼里,但對此有反應的,只是我那同學。

“從你不叫她‘寡婦臉開始,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跟她握手言和的?!庇写蜗抡n結伴回家路上,同學主動同我提起四月。

“小丫頭片子,”我初聽并沒在意,只笑笑,“你閑心還真不少啊?!?/p>

“哪里,主要是像你這樣有經(jīng)歷的人,對有些事兒自然要比我們這些一直出校門進校門的學生看得開些?!蓖瑢W很認真地辯解。

這下我笑不出了,“你不是說我沒立場,好壞不分吧?”一緊張,我迅速躥高的聲音都把自己嚇了一跳。

“不是,不是?!蓖瑢W似乎也被我的反應嚇著了,她把腦袋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老老實實交代:“其實,其實這是你們隔壁那個山東大嫂跟我說的,當然了,我自己也這么覺得……”

這下我徹底沒了笑意,我再沒說話,只呆呆坐在行駛的地鐵里,心空空地懸著,嗡……嗡……隨著地鐵毫無方向感地起起落落。要下車的時候,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那個念頭——是的,如今,我房間的門已不再是我想關就能嚴嚴實實關上的了,這地方,我恐怕是住不久了。

歡送山東大哥夫婦離開,胡先生很慷慨,他請我們?nèi)w去女王路那家皇朝總店吃早茶。

說請早茶,胡先生卻直拖到將近十一點了才帶著我們一起出發(fā),乘地鐵輾轉來到正值用餐高峰的餐館。趕上周末,排隊等座的人非常多,好在胡先生已預先訂了位。我們魚貫而入,一路頻頻四顧,只見滿眼金碧輝煌,高檔裝修黑黃兩種主色調(diào),中外食客著裝舉止都頗有派頭,就連來往穿梭的服務生都衣著筆挺、氣宇軒昂……于是便有人打趣,“嗨,胡先生,這似乎不是我們該來吃飯的地方哦。”endprint

“要不我會讓你們穿正裝?”胡先生只是笑,興致很好,一坐下,就邊翻餐單,邊伸手過去,搭在坐在他一側的山東大哥肩上,還對我們大家解釋:“我老胡開了一輩子餐館,自然知道全倫敦哪家的點心最好吃,要請客,自然揀最好吃的館子啦,是不是?老王?”

老王也笑。那天請客,山東大哥是由頭,作為房客,被房東如此隆重歡送,一貫節(jié)儉、從不輕易占人便宜的山東大哥都沒了他平日里分分角角都得掰扯得清清楚楚的作派,越發(fā)顯得沉穩(wěn)寬厚。

“大家雖都是學生,一心向學,但出來這么遠讀書,總得多見見、多嘗嘗,這樣心底才有格局。格局這東西不好講,全看各人造化,如云似水、水流云在……”胡先生那天開場開得很風光,一直跟山東大哥彼此親親熱熱地以老胡、老王互稱。

想必是受他們情緒感召,大家竟然也紛紛效仿,各自開始高語低言、稱兄道弟。算上胡先生和四月,住那樓里一共八個人,有一個趕上有事未能參加,再加上山東大嫂,我們一桌恰好湊齊八個。這些人年齡大抵相近,也就沒人深究,只讓顯然年長出大家許多的胡先生、山東大哥、大嫂以及我,脫穎而出,轉眼間在眾人口里便成了胡大哥、王大哥、大嫂和姐姐。

和以往在宿舍聚餐,最后直聚到胡先生起立高聲重話當年,山東大哥不時喊出帶有濃郁魯西南特色的英文單詞、俗語,眾男生嚶嚶嗡嗡起哄、女生們嘰嘰喳喳閑聊,最后演變成亂哄哄的鬧劇一場。那天,在皇朝,酒水沒點,小菜精致,服務生威嚴,大家不約而同都比平日端莊了許多。

只是后來聊天時,聊出了些狀況。

“老胡,記得你第一次在皇朝請客時的情形嗎?簡直就像昨天。”山東大哥笑道。

胡先生也笑,卻斯斯文文地[典][見]著臉,是少見的困窘。我有些奇怪,卻見胡先生低了頭,臉都瞬間紅了,囁嚅半天,方嘀咕出一句:“當年的荒唐事,不要再提啦……”

“怎么能說荒唐呢?胡先生,你這不到底修成正果,身邊有了四月嗎?”

山東大嫂也跟著笑,但她笑盈盈突然插的話,卻讓眾人臉上都沒了笑意,尤其四月,四月朝山東大嫂瞪過去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滿是憤怒。

大哥臉上頓時也掛不住了,但礙于眾人,只狠狠瞪了大嫂一眼。他這一眼可比四月有效得多。大嫂當即收聲閉嘴,直至席散,除了咧嘴隨眾人笑笑,我沒見她再出過一絲動靜。

這時候,胡先生就顯得比我們老到許多。我注意到,胡先生把自己的手輕輕撫到挨自己坐的四月背上,但也只那么輕拍幾下,一句話沒講,就算過去了,他依然還在以請客者的身份轉移話題、活躍氣氛,他正色道:“我老胡這樓里,前前后后住了多少留學生啊,可你們知道吧?這么多年,我一個廣告都沒打過,房子也一間沒空過,都是學生介紹學生,住久了,大家都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朋友……”

這倒是真的,眾人紛紛點頭,還附和著說起這個、那個、走的、來的,一時間氣氛很是溫馨、融洽。

哪想,一樓住的那個剛來不久的小女生突然朝胡先生詭異的一笑,道:“我還聽說,這樓里來來去去的人,都是自己情況有了變化主動離開的。這么多年,只有一個人是讓你胡大哥攆走的,那是去年秋天,一個叫托尼的男孩子,是不是?據(jù)說還是四月的關系戶呢,大義滅親啊,胡大哥,你可真牛!”

我有些愣,很快想到四月流產(chǎn)那次跟我提到過這名字,是的,四月曾說,她成心不想把房子租出去,只為了留住托尼。

果然,我也很快發(fā)現(xiàn),因那女生此話一出,空氣瞬間緊張起來,尤其胡先生和四月,都在那兒表情復雜地互相瞪視。

到底胡先生反應快,他很快向眾人道:“不一樣,不一樣,托尼和你們大家哪一樣?在我這兒住的人,哪個不是本本分分來讀書的?哪像托尼,通宵達旦就知道打電玩,連課都不去上。道不同,不相為謀嘛……”

“不是吧?”我那同學竟也插了話,聲音不高,表情卻極認真,她瞪著大眼睛直視著胡先生道:“托尼走,不是因為托尼嫂子來鬧事兒嗎?那天下午,托尼嫂子來找你時,我在房間里的,我全都聽到了,不過是沒好意思出來……”

我能感覺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四月猛地哆嗦了一下,扭過頭,只見四月一只手還按在餐桌上,另一只手卻捂住臉,把頭深深埋下去了,那長長的黑色直發(fā)隨之散落下去,越發(fā)顯得瘦瘦小小的她楚楚可憐。

再抬頭面對自己同學那一臉無辜的表情,我突然沖動起來,那一瞬間,我在我同學那張可愛的娃娃臉上看出了一絲冰冷的殺機,甚至我都懷疑剛才那個最先提托尼的小女生,是否也跟我同學一樣,是故意裝出很傻、很天真!

雖不認識托尼,以及托尼嫂子到底為何上門鬧事兒,但弱小的四月激起了我的不平,我實在受不了這些,我生起她們的氣來,憑什么呢?我想,你們到底都是從哪兒來的這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憑什么可以這么殘忍?你們讓四月這樣一個小丫頭當眾出丑,居心何在?

“是的,多虧托尼嫂子來,我才知道了他打電玩的事兒,托尼還是個孩子,作為房東,我失職……”

耳邊胡先生還在費力解釋,我卻忍不住直接伸手拍開了桌子,“哎,哎,哎,”我很不客氣地仰臉瞪著那倆小丫頭,冷冷地道,“你們哪來那么多閑心?糾纏這些沒格局的事兒干嗎?咱今天出來干嗎來啦?胡先生,”轉而我又插嘴去打胡先生的岔兒,“繼續(xù)講有格局的事兒不好嗎?我還急著聽你們剛才講的廣式早茶的典故呢,怎么不接著講了?為什么用手指輕敲桌面,就代表感謝?”

8

那天晚飯后,四月又來到我房間。她送了本雜志和幾張打印稿給我?!敖憬?,我找到了我從前發(fā)表的那篇文章了,還有一篇,是后來寫的,給你看著玩兒?!?/p>

“哦,”我接過那雜志和打印稿,一邊翻一邊朝她笑:“我一定好好看哈,四月,像我這種理科生啊,在你這樣的文藝青年面前,簡直就是土包子一個?!?/p>

“什么呀,姐姐,我算什么文藝青年呀,我寫得不好,還怕你看了要笑呢……”

我看出四月的表情很不自然,似乎并不喜歡多談文章,便想到她可能只是心煩,才又來找我閑聊。不過這么久了,她何時空手來敲過我的門呢?想必這些文章也同那些小禮物一樣,只是托詞。endprint

果然,進得門來,四月便紅著臉,很激動地抓住了我的手,“姐姐,”她剛一開口,淚已潸潸而下,“為什么你從來都沒問過我,我是怎么跟胡先生走到一起的?”

“我,我這個人對別人的私事沒興趣?!焙苡行┾Р患胺?,我覺得很窘,只一邊試圖拉她坐下,一邊低聲道,“誰沒點兒不開心的事兒呢?憑什么都得要講給別人聽……”

“姐,”四月并不在意我的窘迫,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傷感里,她不肯坐,依然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地道,“我今年二十九了呀,雖然沒法兒跟你比,可我覺得我自己也算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呀,這滿樓,就只有你才是個真正的好人!”

“傻丫頭,”我遞毛巾給她,“再別這么說話了,啊?人哪是可以簡單地用好壞來分的,你現(xiàn)在覺得我好,保不住哪一天……”

“不會的,不會的,”她急急地打斷我,再次高聲強調(diào),“姐,我知道你好,對我好的!我做錯事,你總給我留面子的,還記得嗎?上次在馬斯頓醫(yī)院,那個老太太大夫罵我,你什么都沒說呀,可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她說得對。其實我也早想跟你承認的,我不該跟醫(yī)生撒謊,之前我的確做過流產(chǎn)手術,十八歲,我來英國的第二年秋天,回國找我小阿姨幫忙做的……

“連我媽后來都知道了呀,不過她只是后悔不該那么小就送我出國。我覺得我爸更了解我,我一直記得那次因為流產(chǎn)回家,我爸對我說的話。我爸說,你真的喜歡那個人嗎?還是覺得他比你大,成熟,讓你覺得可以依靠的吧?我爸說得沒錯,這么多年,我談了這么多男朋友,都比我大,可是他們哪一個是可以依靠的呢,嗚嗚嗚……”

那個晚上,我再次成為四月眼里心中的好人,可我這個好人當?shù)脩?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非但主動打斷她的傾訴,她走后,我再度失眠,翻來覆去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我知道自己必須趕緊出去找房子了,這兒顯然已沒法再待了。

但想立刻就找到一個各方面都滿意的房子哪那么容易。我甚至都想,實在不行,就回自己離婚時法院判給我的那個小公寓。但那公寓已被我租出去了,還有一個多月才到期,房客已聯(lián)系了我要續(xù)租,因存了這心思,我一直拖拖拉拉地拿不定主意。

9

就在我又到處打聽要找房子期間,我見到了四月生前的最后一個男友——單先生。

單先生四十出頭的樣子,戴一副細長的黑框眼鏡,人長得白凈斯文,話不多,講話甚至還常帶幾分羞怯,尤其人多的場合。可像他這樣一個人,卻是做地接導游的。

他在晨光熹微的夏日清晨,開一輛白藍相間、照明燈還都亮著的空蕩蕩的大巴車,緩緩駛過空寂無人的街道,朝我們而來。人還在車上,還隔著厚厚的車窗玻璃時,他就朝我們咧嘴笑,點頭。然后,跳下車,由四月介紹給我們,依舊只是咧嘴笑,點頭。

那已是距四月流產(chǎn)近半年后,就要放暑假了,同學提議一起出去玩玩,就去請教四月有無合適線路。不想她竟大包大攬:“好的呀,好的呀,你們跟我跑一趟就好了。我這一趟帶八天六晚的散客團,走牛津、史特拉福、湖區(qū)、蘇格蘭、約克再回倫敦,正好一大圈,你們先跟我浮光掠影跑一趟,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哪兒,以后再深度游,好吧?”

從決定了跟四月出游,同學就不時跟我嘀咕說沾了我的光。那天一早,單先生真來接了,上了車,我倆這蹭車的,便自覺把前排座椅留給游客,遠遠去到最后一排落座。剛坐下,同學就附在我耳邊嘀咕道:“這個姓單的我見過的呀,他就是托尼的哥哥。”

“托尼?”我一驚,一時仿佛又坐回到那尷尬的、歡送山東大哥的早茶餐桌旁。

同學倒淡定,那會兒早沒了在那場歡送聚餐上表現(xiàn)出來的尖刻,只笑瞇瞇同我解釋:“就是以前住你房間的那個小男孩兒,在我們這兒住的時候,他剛來倫敦不久,還在牛津街讀語言呢?!?/p>

“哦。”我點點頭,沒再接腔兒,卻對這單先生和四月,格外留意起來。

單先生看起來脾氣很好。大巴車接上我們,一路先直奔酒店,接上一群從國內(nèi)來的游客,四月哇啦哇啦嘴巴一刻不停地忙著點名、和帶隊交涉住宿餐飲標準和景點自費項目細節(jié)。單先生則始終無語,只是很長眼色地悶頭幫這個拖行李,那個放背包。游客里不乏橫眉冷對、盛氣凌人者,對他大呼小叫,他一視同仁,只是朝四面八方不住咧嘴笑、點頭。

車一發(fā)動,四月便站起身,開始為眾游客介紹行程安排、沿途風光。同學便也在我身旁嘀咕開了這位單先生。原來單是陪老婆來的倫敦。他老婆從國內(nèi)醫(yī)院考的國際護士來英國好多年了,單自己從前在國內(nèi)似乎是做眼科醫(yī)生的,來的年頭貌似并不久,卻很快把自己的弟弟托尼也給辦出來了。托尼卻不是念書的料,只迷戀打游戲,住哥哥家,跟嫂子鬧掰了,一個月沒到,就租房去了我們那兒。

“去年中國年的時候,一起在那棟樓里住的我們幾個人湊份子去唐人街吃東西,就遇到了這單先生,托尼就給我們大家都介紹了,說他哥哥是做導游的,不過我可真沒想到,原來竟然是跟四月一起搭伙。”同學低聲跟我講著,無論語調(diào)還是表情,都貌似大有深意。

當晚我們住曼城,進了房間我就去洗澡,一出來,見同學還懶洋洋歪在床上,一臉得意地朝我壞笑道:“猜,四月今晚跟誰一起睡?”

我心底隱隱有不快,只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你別老操心別人的閑事!”

同學卻憤而起身,情緒激動地跟我大吵大嚷起來:“你知道什么!我去查了呀!都要把我給氣死了!她真的是跟那個托尼的哥哥住一起??!你說說四月這個人,她真是把我們所有中國女生的臉都給丟盡了……”

當晚我也沒睡好,也開始生起四月的氣來。一個人能把自己腌臜齷齪的隱私和盤托出,她哪里來的勇氣?對我講,是因為我讓她有勇氣嗎?因為認定我也是同她一樣腌臜齷齪的人?現(xiàn)在想來,我對四月的仇恨,就是從那晚開始萌芽的。

事情發(fā)生在我們回到倫敦后,是個中午,我們一路風塵仆仆先奔一家中餐館午餐?!俺粤孙埬銈冊倩匕?,反正回去也得吃飯,這餐就算我給你們送行。”

四月一路招待我們很周到,臨別挽留的也依依不舍,“你們回去就可以好好歇歇了,我還得帶他們再在倫敦市區(qū)轉兩天呢?!彼僮熳詰z。endprint

“以前我總覺得當導游好,可以到處跑著玩兒,這次跟你出來才知道這一行也真不容易啊,四月?!蓖瑢W捏了捏四月的手,話講得很懇切。

“沒有呀,沒有呀,”四月卻不同意她如此講,“我不覺得累,因為我一直就喜歡當導游呀,可以認識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事兒,多好呀,我很喜歡的!”四月俏皮地甩甩長發(fā)笑了——這倒是真的,我也發(fā)現(xiàn)了,四月出來帶團,明顯比在宿舍顯得開心,然而這到底是工作帶給她的,還是那個已有家室的單先生帶給她的,還不好講。那次出游,因為開始不久就知道了她跟單先生的關系,我的心總繃得緊緊的,始終沒能真正開心起來。

吃飯是游客最容易擺譜兒、抱怨的時候,尤其是那會兒旅程已近尾聲,這邊嫌座位擠得他沒地方放他的背包,那邊又嫌團餐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菜……

“您先坐下呀,先都坐下呀……”四月在人群中魚般搖來擺去地穿梭,走走停停安撫這個,恭維那個,還沒忘記特意安排我們跟她坐在一桌。

餐館老板一口標準的京腔,仿佛跟四月、單先生都很熟的樣子。小菜剛上,飯還沒真正開起來,他就帶了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朝我們這邊走來。

四月聽老板講有人找,一回頭,哪想臉上已狠狠地挨了那女人一個大嘴巴。

餐館老板也蒙了,反應過來趕緊幫忙去拖住那女人,那女人具體形容我如今已記不清了,卻還清楚記得她自始至終都鎮(zhèn)定自若的舉止,只一把就推開了虛張聲勢拉住她的餐館老板,不緊不慢地再次走到四月面前,厲聲道:“你不會已經(jīng)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餐館陡然間安靜下來,我和同學緊張得都站起來了,單先生剛才去了衛(wèi)生間了,這會兒正巧剛回來,很秀氣地一邊走一邊用張餐巾紙擦自己滿手的水,及至走近,見到那女人,“家慧?!彼诺弥缓亟辛艘宦?,便只會不住抬手去扶自己的眼鏡了。又是水,又是餐巾紙的碎屑,瑣瑣碎碎全沾在他臉上,搞得他很狼狽。不過更讓他狼狽的還是他老婆的一聲怒吼,那女人怒目圓睜,朝自己的丈夫當胸就是一拳, “單濱,去年秋天你怎么跟我保證的??。磕鞘欠牌▎??你還算男人嗎?你還不趕緊給我滾回家去!”

她這最后一句話講得又快又響,打雷般震得單先生猛一哆嗦,繼而便皺著眉頭看了會兒地面,“走,走,回家,回家?!彼冒胩觳畔窕剡^勁兒來似的,一邊低聲嘀咕,一邊用雙手死死地拖著自己老婆往外走。他老婆倒沒抗拒,只磕磕絆絆一路隨他走,卻把上身扭著,高高仰起的臉,始終朝向我們,冷冷地一路不停地朝四月喊話:“誰不知道你是個什么貨色!小小年紀就這么不要臉!不是已經(jīng)跟個臺灣老頭兒住一塊兒了嗎?怎么還在外面勾三搭四偷人家老公?我早聽托尼說了,連單濱都清楚你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要不上次我敢上門去教訓那個臺灣老頭兒……”

“才沒有,不是的,我不是……”四月本來是瑟瑟縮縮滿臉驚恐地望著那女人遠去的,現(xiàn)在突然聽到這么一句,嘴一癟,終于哇地哭出聲,但還是邊哭邊反駁著,直到人家夫婦倆徹底走遠,才雙手捂臉趴在了餐桌上。我見她伏在那兒,肩膀一直顫抖著聳動,卻隱忍著沒發(fā)出一聲,當下心中也很是不忍。

10

一屋子的游客起初還安靜,沒一會兒就邊吃吃喝喝,邊嚶嚶嗡嗡抗議開了。

“導游,什么時候走?有個準點兒沒有?干這一行,你們就得遵守這一行的職業(yè)道德!”一個始終拄著文明杖,其實一路游山玩水始終健步如飛的老先生,后來疾步過來,用文明杖猛烈敲打開了地面。

那時我們已被餐館老板讓進單間,四月一直軟軟伏在我懷里。

餐館老板見了便過來問:“下個景點去哪兒?四月,要不要我先開車幫你把游客送過去?你也趕緊聯(lián)系下公司吧,看看能不能再派個司機來。老單這家伙也真夠可以的,竟然還把手機給關了……”

“主要是我不會開車,要不四月你跟姐姐先回去休息一下?我?guī)湍銕е@些人,等新的導游來……”我同學也自告奮勇。

“不用,不用?!彼脑侣痤^,用一直攥在手上的毛巾,三下兩下抹凈了自己的臉。她只讓老板幫她把游客先送去大英博物館,對我們,非但不用幫忙,反而抱歉我們這送行的一餐飯沒吃好。然后,她很快退到一旁,條理清晰地給旅行社打開電話了。我在一旁冷眼看著,突然意識到,或許這并非她第一次遭遇如此尷尬了,我的心很快又變得復雜起來。

“謝謝你呀老李,你這店里也正趕上飯點兒,趕緊忙你的吧。剛才老張說他正好在附近,能馬上過來?!彼脑麓蜻^電話,又謝絕了餐館老板的幫忙。老板也替她松了口氣,“那好,那就好,”接著又嘀咕幾聲,“嗐,老單這個人啊,怎么能這樣?把這么一大攤子的人,全都撂給你這么個小姑娘……”

“不要怨他好吧?攤上那么個母夜叉老婆,啥人能有好辦法?”

說這話的是四月,那會兒她突然講出那樣的話來,真是讓我又驚又氣——她有什么資格這樣貶損人家老婆?破壞人家的家庭,被人家這樣當眾羞辱,難道她心里一點不愧疚?我真是氣不過,腦子嗡的一聲,簡直覺得四月已經(jīng)成了我女兒的后媽,“你不能這么說話?!蔽冶M量壓制著自己的情緒,走上前去,拍了拍四月那套著窄窄黑連衣裙的小肩膀。

“少教育人好吧?”我一點也沒防備四月竟突然翻了臉,她回頭一把扒拉開我的手,尖著嗓子道:“我當然沒你聰明的呀,你聰明得都能靠嫁老外來換綠卡,我就是混得再慘,也混不到你那步!”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我簡直氣瘋了,又是搖頭,又是張嘴,卻哆哆嗦嗦只會反反復復講這一句話——這個小丫頭,這個陰冷、恐怖得像魔鬼一樣的小丫頭啊,她是什么時候從哪兒知道了我的事情呢?她怎么就可以把那些我自己都不堪回首的往事這樣當眾抖摟出來,羞辱我?我的心怦怦狂跳,慌亂間我看到,在自己周圍,同學,還有那個餐館老板,都在看著我,目光里的表情有震驚、狐疑、高深莫測……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簡直一刀宰了四月的心都有了!但我并沒有,我努力地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慢慢地清了清那會兒已干得仿佛點火就能著的喉嚨,努力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對四月說:“哦,其實,我也是現(xiàn)在才想明白,這么說來,去年冬天你在醫(yī)院流產(chǎn)流下來的,就是這個姓單的孩子?怪不得你不讓告訴胡先生呢……”endprint

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后突然啪的一下,我趕緊朝后躲,卻沒能完全躲過,睜開眼,我才知道,剛才是四月抓了桌子上的一杯殘茶潑我!潑得我臉上、衣服上都是茶,這真是反了天了,她這個小丫頭,簡直欺人太甚了!我上前一步,死死扯住四月的長頭發(fā),硬生生地拽得她朝我扭過齜牙咧嘴的臉,然后穩(wěn)穩(wěn)、準準、狠狠地朝她那張臉上扇了一個大嘴巴。

四月立即哇哇哇地尖叫起來,同學和餐館老板也跟著喊,手忙腳亂地都過來拖我們。我倒是一聲沒出,混亂中倒掙扎著又在四月臉上抓了一把,撕打中,我聽到四月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喊:“我一直當你是好人呀,我對你那么好,嗚嗚嗚,我還叫你姐姐呀,嗚嗚嗚……”

11

不錯,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四月了。當晚我就住進了附近一家小酒店。然后,將近一個月后,我賣掉了自己名下的那套小公寓,把家搬到了萊斯特。

萊斯特是座大學城。城里中國人很少,可也就是在這兒,我認識了自己如今的老公,他是南京人,跟我同齡,工作多年,突然又跋山涉水來這異地他鄉(xiāng)讀什么社會學博士。

“我們都是在情感上有過過失的罪人,幸運的是命運還給機會,我深信,你我都不會再辜負……”學理科的我,在自己四十三歲生日的晚上,被一直頗有文藝范兒的先生這兩句沒掉書袋、不溜光水滑、鑲金綴銀的表白徹底打動,以致痛哭失聲。最終在跟他經(jīng)歷了三年多的大爭小吵,分分合合之后,再次走向了婚姻。

而四月后來的事,我卻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那是因為今年夏天我回國時,在首都機場候機時遇到了多年未見的山東大哥大嫂。

此次我回國主要是接女兒。前夫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兒子,當初離婚時跟搶寶貝一樣跟我搶的女兒,如今復習一年也都沒能考上大學,且正值青春期,一天到晚一味跟他死杠,早成了讓他身心俱疲的包袱。于是經(jīng)婆母多次斡旋,我最終得以挑擔上肩,成功將女兒帶回自己身邊。

“哎,那邊有倆人,你認識嗎?他們怎么總看你?”

那天,在機場,是我女兒先發(fā)現(xiàn)他們的,我順著女兒的指點抬頭去看,竟撞上山東大哥友善地朝我微笑的臉,以及一旁山東大嫂神色略顯怪異,但顯然要比山東大哥顯得熱情得多的笑容。

我們大呼小叫地坐到一起,聊現(xiàn)狀,聊過去,聊自己也聊彼此都認識的熟人。

“真太巧了,我們也就是這次回國前,去唐人街訂機票遇到了胡先生,也好多年沒見了?!?/p>

“胡先生好嗎?他還住富咸路那里?”

“哪兒啊,他不早把那棟小樓給賣了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還是聽你那個同學說的呢,那可好多年了,也是有一次回國,在機場遇上的。她早回國工作了,難道你們沒聯(lián)系?”

我笑笑,沒接他們的茬兒,只問:“胡先生復婚了?”

“你看,”山東大哥詭異地笑了,“肯定你同學跟你說過吧?要不你怎么會知道?”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胡先生一定是跟他前妻復了婚呢?”本來一直跟我講話的山東大嫂,剛才被老公搶去一句,面色不悅,這會兒更是一臉階級斗爭,“人家當時她同學不就是說,胡先生要賣那棟樓是為了幫他女兒開中餐館嗎?”

“哦,對,對,那倒是,倒是?!鄙綎|大哥不好意思起來,又跟我解釋:“其實也不一定是復婚了,也許胡先生只是跟他女兒女婿一起生活。”

過了一會兒,山東大嫂突然親熱地拉過我的手,很認真地問道:“你懂不懂簽證的事兒?聽說英國那邊有政策,只要合法簽證滿十年,都可以申請居留,可還有人說,這政策早沒了?!?/p>

我抬起頭,迎接山東大嫂熱切目光的籠罩,我倒真希望我能懂,但我卻只能讓她失望了。沉吟片刻,我只好勉為其難地對她說:“這個我真不懂,你們可以問問四月啊。她平時跟律師打交道多,就算不懂,也可以托她幫忙問問的。”

“???”大嫂一臉驚詫,嗓門也跟著大起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四月早就死啦!天啊,看來你那同學說得真對啊,當時你那么急著就搬走,就是想斷絕和那房子里所有人……”她說著,像不小心咬住了舌頭似的,表情痛苦地止住話頭,同時開始警覺地、猜疑地上下打量我,繼而又去打量一旁我的女兒。

女兒很敏感,被人那樣看她很不爽,先是嗯嗯啊啊企圖通過清嗓子來提醒人家,但效果不佳,就挑釁地瞪了山東大嫂一眼,然后一把將手上正看的網(wǎng)絡小說蒙到臉上,雙腿也直直地朝下一伸,半仰在那兒,徹底不再搭理我們了。

“四月是2009年年底出的事兒,我也是那次遇到你那個同學聽她講的,后來還去查了新聞……”山東大哥嘆口氣,想給我解釋。但他話只講出一半,早又被大嫂截了過去。

大嫂比比畫畫表情豐富地告訴我:“你都不知道,可慘了,報紙上都說了,警方認定四月是自殺。你別看四月那小閨女干干巴巴的,倒挺扛折騰的。警察說她肚子里又懷了孩子呢!嗯,讓我算算,嗯,四月出事兒,你搬走,哎呀,都不到半年哪……他爸媽后來都到倫敦奔喪去了。原來四月也是父母離婚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挺可憐的。哎呀,他爸媽哭的那樣兒啊,報上登了張那么大的照片,采訪了好多人,都在說目前小留學生真是個問題。也有些認識她的人出來裝好人,說什么四月其實為人不錯之類的,都在那兒瞎跟著摻和唄。四月是什么人?她就是那種典型的小壞閨女,你說是不是?還有比咱這些住在那棟樓里的人更了解她的?警察和媒體估計也都是不愿意多管,要是真肯去查,只要查到胡先生那樓里去,挨個兒跟咱幾個聊聊,多少事兒不得真相大白?只可惜你沒趕上,上次你同學還說呢,四月的事兒,那棟樓里,不會有人比你知道得更多……對了,你同學還跟我說,四月懷的就是那個托尼哥哥的孩子,還說是你說的,是嗎?”

“他們剛才說的,死了的那個是個什么人?”上了飛機,女兒問我。我女兒如今已極少主動跟我說話,那會兒突然金口一開,簡直讓我受寵若驚。

“是個女孩兒,她去英國時,比你現(xiàn)在還小兩歲呢,跟你一樣,她也是先得考雅思,再申請大學?!?/p>

“哦,”女兒點點頭,似乎更有興趣了,“那,那個女孩兒,真有剛才那個女人講得那么壞?”endprint

“壞?”我能感覺到自己又開始顫抖起來了,是的,那會兒我正心情復雜,就像無法接受四月已不在人世這消息一樣,我實在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在我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無比虛弱、疲憊的時候,自己作為母親的考試卻又要開始了,我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妮妮,媽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真的是不能簡單地用好壞就可以分得清的。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想當壞人,但每個人,包括我們自己在內(nèi),卻都有可能做壞事。當你遇到困境,或者遇到誘惑,當你被誤解、被辜負、被傷害,原本要做好人的你,也許就做了壞人才會做的事……”

“你這個人怎么回事兒?跟你聊個天兒就這么難嗎?”女兒到底又怒了,她忍無可忍地狠狠白了我一眼,就扭頭看窗外去了。

直到下飛機,她再也沒主動跟我說一句話。

可那天,在那長長的十幾個小時的旅途中,我的心卻塞得滿滿的,全都是要向女兒講述的沖動,對四月,我不但有懊悔,有思念,更有不解。百感交集地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讓我覺得自己身邊的女兒和四月變得越來越密不可分,這種感覺讓我感到非??植?。因為我清楚,就像我并不真正了解四月一樣,如今,我也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兒了。

回到家,一安頓下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新建一個文檔——我打算一點點用文字記下自己眼底心中的四月,關于四月和我的故事。

我希望自己能早一點如實寫下四月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兒——雖已來到我的身邊,卻總讓我感覺到依然還跟我海阻山隔的女兒——能盡早看到。當然,關于四月,若我女兒想更多了解,其實我手上還有另一篇文字。

那是一沓打印稿。記得當年四月送給我這沓打印稿時,是跟一本中文雜志一起的,雜志是出版于1997年的一本留學生雜志,上面有一篇四月的文章,講述她初來倫敦時的見聞,那時的她對一切都感覺新奇和喜悅。記得那篇文章四月署的是她自己的本名——蘇媛。

但如今那本雜志我已找不到了,手上僅剩下這篇打印稿,標注的時間是2007年12月,距那雜志上的文章恰好隔了十年。十年前,那個十七歲的上海女孩兒蘇媛,已成了二十七歲寓居在富咸路胡先生那棟出租公寓樓里的四月,那時的她,正獨自一人在一點點學著讓自己堅強起來。

12

記下生命中難忘的日子,留給將來回首時的自己。

四月

本來,在這次回國之前,我已經(jīng)把想留的東西都打包帶回去。不想留的也都送了人。整個一棟樓的人都知道:我這次回國,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可有什么辦法?拖了這么久,我這不是還得回來?

這些天,我總把自己悶在房間里,餓了,或要上廁所,都先把門打開一條縫兒,聽一聽,確保廚房沒人,樓道大廳也沒人,才做賊般灰溜溜地出去,再趕緊回來。就怕遇到人,就怕有人問:“四月,你怎么又回來了?或者,四月,國內(nèi)這陣子工作不好找吧?”

悶在房里,時時刻刻我都在琢磨如何避開別人??晌矣秩绾文鼙艿瞄_自己?

這段時間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覺。看著看著電視睡了,上著上著網(wǎng)睡了。吃得太飽,懨懨的,想睡。餓了,頭暈,身體發(fā)虛,也想睡。

只有睡著的時候才最輕松,什么都不用去面對。這段時間,每天我都昏昏沉沉的,覺越睡越多。有天早上,我突然醒了,躺在那兒不想起,仰臉望著天花板琢磨如何度過這一天,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天,我這么愛睡覺,這是不是就是在盼著死啊?死,難道不就是永遠不再醒來嗎?

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給嚇著了,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不能,千萬不能,我才二十七歲,還這么年輕,從十七歲離開家到倫敦,我自己一個人蹚過了多少溝溝坎坎啊,我不都挺過來了嗎?怎么可以盼著死呢?

趕緊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就那么漫無目的地跑出了門。

外面很冷,也沒地方去,我胡亂逛了一氣,路過了肯辛頓車站,上了一輛公交車。

車剛開起來的時候,有個短頭發(fā)、背了個大挎包的東方女孩匆匆走過,她穿得很單薄,卻并不覺得冷似的,路過我們這輛車,還偏頭朝我這邊甜甜地一笑。我四下看看,奇怪她在跟誰笑呢?后來看著她斗志昂揚一路疾行的背影,才想到,或許她并沒有具體的微笑對象,不過只是自己覺得開心,笑容就像盛得太滿的水一樣溢出來了。

想到這一點,讓我又變得難過起來,因為,她太像剛來倫敦時的我了!

那時我跟她一樣,也那樣一天到晚斗志昂揚的,看哪里都新鮮,一有時間,就跟同學約著一起出門,去逛街,逛公園、博物館、電影院……那時遇上難過的事,我就會告訴自己說只當是鍛煉,很快就會過去;后來遇人不淑、時運不濟,也總能鼓勵自己,吃一塹長一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現(xiàn)在的我,為什么就不能了呢?

我承認自己這次是有些具體的麻煩。錢的事情迫在眉睫。新學期的學費馬上就得交了,簽證也得趕緊去續(xù),可我的銀行賬戶里,交了學費就沒多少錢了。這次回國,跟爸媽賭氣,他們誰給的錢我都沒拿。現(xiàn)在輪到我后悔了,就我這樣沒幾文錢的銀行賬戶,怎么寄文件去內(nèi)政部續(xù)簽證呢?

圖清靜,我上到雙層巴士的頂層去,坐在那兒琢磨,該去找誰借錢?想來想去也沒個準主意。想想自己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這類問題,卻從沒像這次這樣,這么心灰意冷,這么絕望。

這是為什么?我當然知道這跟自己終于徹底斷了回國的念頭有關。我知道我一直在回避,真留在這兒,我將來怎么辦呢?至少現(xiàn)在,好像一點前景都看不到。

冬天的大太陽透過車窗曬進來,曬到我的身上,再加上車廂里也開著暖氣,沒一會兒我就攤開手腳懶洋洋地蜷縮在了座位上。出來真是對,我想,至少不犯困。而且沒一會兒就能忘了自己的煩心事兒,只顧貪婪地盯著窗外了。

窗外那么多的人,老老少少,有居民、觀光客,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表情……我為每個路過者的表情著迷:他們有的洋洋得意,走起路來頭發(fā)一甩一甩地特別帶勁兒;有的則顯得很沮喪,垂頭喪氣,拖著腿腳一步一挪;還有的在邊走邊講話,對著同伴,或舉著手機。有個高個子亞麻色頭發(fā)的白人男孩兒,腰桿筆直,步子也直直地走成一條線,他就一個人,卻不時伸出直直長長的手臂比比畫畫地打手勢,他在干什么?我在行駛的車里扭著脖子追著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戴著耳機呢,是在打電話,還是聽音樂?endprint

那段日子,我迷上了跑出去到處乘公交車,每天像上班一樣早出晚歸,著迷于看到不同的人在街頭來來往往。有一次,一個穿著棉大衣,披著米黃色紗麗的印巴女孩一路邊走邊哭,她哭得很傷心,用手捂著嘴,頭和肩膀都一上一下地抽搐著,哭得我的淚都要跟著下來了。

還有一次,一個黑人老太太牽著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黑人女孩兒走路,老太太似乎很生氣,不時教訓女孩兒,表情很豐富,情緒也很激動。女孩兒則始終偏著臉,理都不理她,只顧得把扎了一頭小辮子的大腦袋轉來轉去地東張西望……我的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下來了,她還小,我想,她還不懂得,其實,能有自己的親人那樣教訓是多么幸福??!

那么多的陌生人讓我著迷,也讓我浮想聯(lián)翩,到后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傻,其實有什么呢?誰過日子,不都是被自己心底虛虛實實的念頭蠱惑著,很多事情或許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不同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而已。

就像我,現(xiàn)在覺得看不到前景,沒希望,是不是太矯情了?誰能一輩子永遠充滿希望地活著呢?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我活得累,是不是只能埋怨我自己不好,想得太多了?

就在那段時間,有個晚上,我剛從外面回來,一進宿舍迎面就看到房東胡先生,他正坐在一樓飯廳里自斟自飲。“四月,坐會兒?!彼e起酒杯跟我打招呼。

我跟他解釋說我很累,想上樓去休息了。

住到胡先生這樓里,我是通過一個同學的介紹。當時她要離開倫敦退房子,而我之前的房子房東要裝修另租,我便接續(xù)了同學跟這兒的合同。來前就聽同學說過些這胡先生的風流韻事,知道這老頭兒花花心思很多,所以那之前我很少跟他講話。

“你有沒有考慮過做導游?內(nèi)地來的旅行團這兩年越來越多,唐人街的旅行社接單都接不過來……”

“我又沒駕照,不會開車,旅行社不會要我這樣兒的?!蔽掖驍嗨s聽他說,“我有些旅行社的朋友,改天我可以介紹幾個給你認識?!?/p>

“還有,你知道的,四月,我岳母身體不好,我太太一年多都沒回來了,一直在普利茅斯那邊照顧老人,你們住的這棟樓,只是我一個人打理,可我還有餐館的生意呢,所以,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幫我當房產(chǎn)中介?當然了,我們可以商量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提成額度?!?/p>

我停下腳步,我聽見他還在那兒一直沒停地說著:“住在這房子里的人,時間久了,都是我的朋友,如果需要幫忙,四月,千萬不要客氣。我知道這段時間里,你心情一定不好,如果當我是朋友,愿意和我講講嗎?”

我后來坐了下來,陪胡先生喝了幾杯。再后來的事兒我就不記得了,但胡先生特別喜歡同我說起那個晚上的事情,他說,他總是忘不了,那個晚上的我,一直笑一直笑,好像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

我不喜歡聽他講那個晚上,以及后來那么多的跟他在一起的晚上,每當他又提起這些,我就會很煩。記得有一次,我沖他發(fā)了火,跟他說:你懂不懂?一個人,不管開心還是不開心,笑,那可是得需要經(jīng)常練習的!

記得我這么講時,胡先生突然瞪眼看我,愣在了那兒,好半天,他才一本正經(jīng)地重重朝我點頭,還豎著大拇指,站起身,用仿佛在詩朗誦似的聲音對我說:“四月啊,四月,我老胡這輩子從沒看錯過人,你這個女孩子,你的的確確是好樣兒的呀!”

在這打印稿的最后,還有一行用鋼筆手寫的漢字,一筆一畫寫得周正、端莊,想必那該就是四月自己的筆跡。

四月這樣寫著:“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一定要告訴你,你就是我此生遇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的好人!今天在皇朝酒店,讓我更加確信了這一點!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那么好!感謝你顧及我的體面,從來都沒問過我,我是怎么跟胡先生,走到一起的呢?”

作者簡介

方如,女,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人,現(xiàn)居山東青島。先后在《黃河文學》《作家》《十月》《天涯》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看大王》《聲鋪地》,小長篇《玫瑰和我們》《背叛》。青島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張 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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