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瀟
一
頭發(fā)半長不長是最尷尬的時候。扎起來吧,到處都是飛揚的碎發(fā),不扎吧,發(fā)梢窩在衣領(lǐng)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阿南倒是很享受這個過程,等待頭發(fā)一點點長長。為了夾住碎頭發(fā)要去買黑色的波浪發(fā)夾,為了能扎住小鬏要去買超細的發(fā)圈,這些在長發(fā)時期從沒有操心過的瑣碎細節(jié),有時候覺得很擾人,有時候又覺得很有趣。時間就在這像鐘擺一般波動的情緒中慢慢流逝。時間對于阿南來說,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耳畔的碎發(fā)一縷接著一縷地被扎進發(fā)圈里。要等到所有的頭發(fā)都服帖地束在腦后,不管怎么搖晃都不會再散下來,大概還需要半年的時間,而現(xiàn)在,阿南還要繼續(xù)跟碎頭發(fā)做斗爭。
好在一次出行可以讓阿南暫時放下對頭發(fā)的執(zhí)念。她接到了一個編劇研修班的通知:在9月涼爽的秋風(fēng)中,去江南小鎮(zhèn)待上五天,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
剛下火車,迎接阿南的就是一場大雨。傾盆而下的雨水澆滅了所有人心頭的小火苗,這意味著接下來所有的行程有可能都會泡湯。所有的人都聚在出站口,一邊看著雨水潑濺在腳邊,一邊等候去酒店的大巴。負(fù)責(zé)接待登記的是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姑娘,拿著登記簿清點人數(shù)、分配房間。這是阿南最忐忑的事情。如果只待上一兩天,那么跟誰住在一起都無所謂,然而要在酒店里待上五天,那么同住的人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負(fù)責(zé)接待登記的姑娘要把阿南安排跟一個中年女作者住一起。阿南遠遠地打量了下即將和她同住的女作者,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穿著深灰色的套裝,蠟黃色的臉,有些木訥,有些嚴(yán)肅。阿南心里有些打鼓,又不知道該怎么拒絕這個安排。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女人冒冒失失地出現(xiàn)在阿南的面前,手里的傘差點戳到她的肚子。
女人一邊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大睜著眼睛看著阿南:“哎呀,你是不是參加研修班的啊,我沒找錯地方吧?”
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眼角嘴角都有些皺紋,眼珠倒是很靈活地轉(zhuǎn)動著。阿南知道,她真正的室友到了。
“嗨,你是從哪里過來的?我之前參加研修班的時候沒見過你呢。”
女人的筆名叫水晶。阿南的直覺是對的。水晶確實是個非常開朗的女人,一坐上大巴就拉著阿南的胳膊開始說個不停。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之前幾次我都在學(xué)校,不好請假,就沒來?!?/p>
“你還是學(xué)生嗎?你在學(xué)校是學(xué)什么的?”
“我畢業(yè)一年多了。大學(xué)時候?qū)W電影,后來讀研學(xué)了戲劇。”
“難怪呢。我一見你就覺得你應(yīng)該就是學(xué)藝術(shù)的,跟別人不一樣。我以前是寫小說的,也出過幾本書,但總覺得找不到感覺就不寫了。后來生完孩子后,覺得還是割舍不下,又不甘心還走以前的老路子,就想轉(zhuǎn)換一下,學(xué)著寫寫劇本。你就學(xué)這個的?那太好了??磥磉@幾天我們有的聊了。我很喜歡看電影的。哎呀,好像是老天安排好的一樣?!?/p>
“你也相信命運?”
“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相信吧。就比如說我,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讀書、結(jié)婚、生孩子,跟大多數(shù)人沒有兩樣??晌矣袝r候也會想,如果當(dāng)初,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我的人生又會怎樣。”
“我也相信。比如——在分配房間的時候,你突然出現(xiàn)了?!?/p>
“這大概就是緣分吧。我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我們能聊得來?!?/p>
水晶越說越興奮,阿南一直禮貌地笑著,偶爾點頭附和幾句。她看著水晶的嘴一張一合,心里想著的卻是別的事情。
車窗外,雨繼續(xù)下著,沖刷著空氣,沖刷著路面,沖刷著阿南能看到的一切。阿南軟軟地窩在座位上,耳朵貼著冰冷的車窗。起先她還能辨識出車窗外飛快掠過的景象,慢慢地,車窗上凝結(jié)起一層水霧,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醒了嗎?”
阿南揉了揉眼睛,恍然間不知身在何處。
“醒了就趕快下車吧!我們到酒店了?!?/p>
阿南總算是站了起來,跟著水晶下了車。
進了房間,阿南身上的倦怠感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接下來幾天的憧憬和期待。她坐在床邊,換下濕透的襪子,謹(jǐn)慎地打量著接下來要住的房間:舊,很舊。不是被很多人住過的那種舊,而是很久沒人住過了的那種舊。阿南默默地收回目光——再這么細看下去,就沒法住了——她決定對地上八百年沒清理過的地毯和角落里一些污垢視而不見。
水晶則蹲在地上,衣服和洗漱用品扔得滿床都是。阿南看著她圍著行李箱團團轉(zhuǎn)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你在找什么?”
“找我的手機充電器。不知道被我老公塞到哪里去了。我每次出門都是他給我收拾行李的,我自己搞不定?!彼缀醢研欣钕浞藗€底朝天,才在行李箱側(cè)邊的內(nèi)袋里找到了充電器。她歡快地給手機充上電,然后直接跳上床,舒服地擺了個“大”字。
阿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有輕微潔癖,東西總是收拾得很有條理,不管在家還是在外面都是如此,看到躺在衣服堆里的水晶,心里自然有點嫌棄。可看到她一臉愜意的樣子,又覺得這個女人挺有趣。
“是不是覺得我挺邋遢?沒辦法,我這個人就這樣,我媽在家老是說我。我老公倒能忍受我?!?/p>
“你老公應(yīng)該是個脾氣很好的人?!?/p>
“他脾氣真的挺好的。有時候我都受不了我自己,他倒是在一旁笑呵呵的。對了,你在車上問我相不相信命運,我想我跟我老公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那種?!?/p>
“真好?!?/p>
“你結(jié)婚了嗎?”
水晶側(cè)過身,突然問道。
“沒有。”
阿南有些意外。
“那你談男朋友了嗎?”
“沒有?!?/p>
“我只是問問。別介意。”
阿南聳聳肩,笑著表示沒關(guān)系。她倒是真的不介意,這兩年已經(jīng)被問習(xí)慣了。
水晶很識趣地打住了話題,開始跟老公通電話。阿南起身整理行李箱。水晶說的方言她一句都聽不懂,但話語里傳遞過來的溫馨還是感染到了她。從心底涌升起的憂傷充盈在眼眶里,繼而又被寂寞和孤獨所填滿。在這樣復(fù)雜情緒的驅(qū)使下,阿南開了口:“如果我說我從來都沒有談過戀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當(dāng)然不會?!?/p>
放下電話的水晶冷不丁地聽到阿南的話,也有些意外。不過她的回答很堅定,很果斷。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在你這個年紀(jì)也沒有談過?!?/p>
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阿南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敞開心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只知道她在聽從內(nèi)心的需要。
二
阿南和水晶在房間里享受著美味的芝士比薩,她們都沒有參加晚上的飯局,而是叫了外賣。阿南的心情就像小孩子偷吃到了媽媽藏在櫥柜頂上的糖果一樣,覺得很甜,又有些不安。
“他們不會清點人數(shù)吧。今天是第一天授課,晚上領(lǐng)導(dǎo)和老師都在,我們不去吃飯,真的沒關(guān)系嗎?”
“放心吧,我都參加過三回了。那么多人,誰都不認(rèn)識誰,少了我倆沒人會發(fā)現(xiàn)的?!?/p>
阿南其實骨子里也是個隨性的人,只是在學(xué)校待慣了,身上還有些學(xué)生氣。她一邊吃,一邊回想著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總覺得有些不真實,而造成這種錯覺的罪魁禍?zhǔn)渍郎喨徊挥X地大快朵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實我在單位里也是個特別規(guī)矩的人。我們單位吧,就是我們當(dāng)?shù)氐牟┪镳^,我在里面做行政工作。工作倒不是很忙,就是老待在一個環(huán)境里,總想要找機會出來透透氣。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委屈自己,像這樣的酒店,做的飯菜真的不好吃?!?/p>
“其實我出來也就是在家里待得有點悶了,換個環(huán)境換個心情。也不想有這么多顧忌的?!?/p>
“就是嘛。不過等過兩天,大家都混得臉熟了,我們就要乖乖地去餐廳吃飯了。就算不好吃,也要去做做樣子,然后再出去吃?!?/p>
阿南笑了笑,吃完了手里的比薩。她其實能看到水晶身上,有一些讓她不太適應(yīng)的地方,但她的坦率和直爽,又總是讓她放下心里的戒備。
“對了,你給我推薦點兒好看的電影吧,我回家讓我老公給我找?!?/p>
“你喜歡看什么類型的電影?”
“我喜歡看香港以前的片子,叫什么來著,哦對了,邵氏電影?!?/p>
“你喜歡邵氏電影?”
“對啊,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很意外,沒想到能遇到一個喜歡邵氏電影的人。我以前超級喜歡邵氏電影的。你喜歡邵氏的哪個導(dǎo)演。我喜歡張徹?!?/p>
“我喜歡楚原?!?/p>
“那你一定很喜歡古龍?!?/p>
“我超愛看古龍的小說?!?/p>
“我也喜歡的。你知道嗎,我高三的時候,大家討論未來的大學(xué)生活,有人問我上大學(xué)后有大把的空閑時間,要干什么?我說,我要把古龍的小說全部讀一遍。后來我真的這么做了!”
阿南無法掩飾自己驚訝的表情,她覺得這一切真的太奇妙了。
水晶也不禁掩面驚呼:“我就知道的,我們能聊得來。但我沒想到,我們能這么投緣!”
她們一起暢聊喜歡的電影細節(jié),喜歡的電影人物。阿南自從畢業(yè)回家后,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她好像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那個時候的阿南在學(xué)校的電影社團工作,除了大量閱片,也經(jīng)常跟同學(xué)、朋友一起交流喜歡的電影,為了一部想看的電影,可以通宵達旦地在網(wǎng)上搜索,為了一張想要的碟片,可以逃課坐火車去外地買。那是多么瘋狂又多么快樂的時光,阿南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沒想到和水晶的聊天又讓她找回了當(dāng)初的感覺。
聊著聊著,阿南高漲的情緒突然冷卻下來,好像有一種外力,強行把她從熟悉的交流狀態(tài)中拉了出來。她恍然覺得另一個自己正在一旁看著她和水晶,眼神譏誚而諷刺。
“怎么了?你好像有點不對勁?!?/p>
“沒事。只是有些感慨。我已經(jīng)五年沒有看過電影了,一部都沒有看過。可是跟你聊天,讓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那個時候,我真的看了好多好多電影。雖然隔了那么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的投入、忘我和發(fā)自心底的熱愛。原來,我對電影的感覺一直都在,一直都停留在我的心里,始終沒有變過。只是我不能,或者說是不敢去面對?!?/p>
“為什么?”
曾經(jīng)有一個人跟水晶一樣問過同樣的問題。
這個人是一家網(wǎng)絡(luò)碟店的老板。阿南在網(wǎng)上買的第一批碟片就是在他的店里。阿南后來成了他店里的??停扛粢欢螘r間就會去買一批。阿南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再沒有光顧過。直到讀研后,有一天突然看到他在電影論壇上發(fā)布了清倉的消息。他要去外地工作,帶不走這些碟片,所以打算全部處理掉,價格自然是非常便宜。清單上有一部電影,曾經(jīng)是阿南最愛,她一直想要買張碟收藏。雖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看電影了,但還是被這個影片勾起了購買的沖動。
她主動聯(lián)系上了老板。沒想到老板還記得阿南。他記得阿南第一次買碟不會網(wǎng)上支付,還是他教阿南怎么操作;他也知道阿南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在他這里買過碟片了。
“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有看過電影了。”
“為什么?你是怎么能忍得住不看的?”
“我看電影是因為我喜歡一個人,他非常喜歡看電影。后來他走了,我就再也沒看過了?!?/p>
這是阿南告訴碟店老板的原因。當(dāng)然,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阿南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確實是因為一個人開始看電影的。她見到這個人第一眼就喜歡他。他是一個電影社團的放映員。阿南為了接近他,進了電影社團,為了跟他有共同的話題,開始瘋狂地看電影,最多的時候,一天看七部電影,一點兒都不覺得累。這個時候,看電影已經(jīng)成了阿南生活中的一種習(xí)慣。她開始混跡各種電影論壇,也加入字幕組嘗試做電影字幕的翻譯。每天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被電影和電影相關(guān)的事情占據(jù),過得充實而快樂。直到有一天,一個突發(fā)事件中斷了這種快樂。阿南清楚地記得,大二暑假結(jié)束,她剛回到學(xué)校,就收到一堆郵件,郵件的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字幕組的一個資深成員意外去世。這個成員的網(wǎng)絡(luò)名字叫柳條。柳條是字幕組發(fā)起人,他總是有辦法能找到各種冷門的電影視頻,然后發(fā)布在組里,其他成員自由領(lǐng)取字幕翻譯的工作。大家都喜歡他,也都有點怕他,因為一旦領(lǐng)取了翻譯任務(wù),他總是會時常督促翻譯進度。
柳條是喝醉后,失足從二樓的陽臺摔下來的,傷到后腦,當(dāng)場死亡。三十二歲的生命就此定格。阿南不相信郵件的內(nèi)容,她以為只是個惡作劇。一個星期前,她還收到過他的郵件,催問兩部電影的翻譯進度。最讓阿南感到難受的是,直到他去世時,阿南還沒有完成這兩部電影的字幕翻譯,那份郵件就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而這份虧欠永遠也補不上了。
“我當(dāng)時真的非常崩潰。我坐在電腦前,翻看柳條在組里說過的每一句話,哭了整整一天。他是那么開朗樂觀的人,他對電影的熱愛和執(zhí)著,隔著網(wǎng)絡(luò)都能感染每一個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突然就消失了,徹底消失了。我把沒有完成的電影字幕轉(zhuǎn)交給字幕組的另一個成員,然后徹底退出了。我無法懷揣著愧疚的心情繼續(xù)待下去?!?/p>
“后來,我喜歡的那個人出國了。我再也沒看過電影。就好像是突然失去了動力一樣。其實從柳條去世后,我就很少看電影了。我喜歡的人走了,就好像給了我一個理由,讓我能狠下心把電影從我的生活中完全剔除干凈。”
“所以你讀研的時候選擇了戲???”
“我不知道。我大學(xué)的同學(xué)也問過我為什么會去讀戲劇,我無法回答。這不是我能夠選擇的。我原本以為老天給我打開了一扇天窗,給我指引了一條道路,然而我努力了四年后,它又突然把窗戶關(guān)上了,連一絲縫隙都沒留,徹底斷了我繼續(xù)學(xué)習(xí)電影的念頭。”
水晶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阿南對面,等待著她平復(fù)情緒。她知道阿南需要的只是一個聆聽者。
“不過,我倒是真的有個電影可以推薦給你。是我很喜歡的片子。我電腦里有?!?/p>
“好啊。”
兩個人同時打開筆記本電腦,互相分享電腦的資源??截惖拿β禌_淡了剛才的氛圍,那些說過的話仿佛不過是空氣中的一些塵埃,風(fēng)一吹,就消散了。
水晶關(guān)了燈,就好像是走進了電影院,周圍突然暗下,銀幕卻亮起來。銀幕上播放的正是阿南的回憶,她看著那個時候的自己在銀幕上灑脫而肆意地歡笑,不禁跟著一起笑起來。笑著笑著,眼睛好像被什么東西模糊了視線,溫暖地、濕潤地、輕輕地?fù)徇^阿南的臉龐,小心翼翼地,似乎不忍心打擾她的思緒。
“謝謝。”
阿南聽見她對著躺在黑暗中的水晶說了聲謝謝。
水晶回應(yīng)她的是輕輕的鼾聲。這個享用完美食的女人,已經(jīng)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房間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咔吧!
阿南猛地坐了起來,環(huán)視著四周。水晶也坐了起來。
“你聽到了嗎?”
“是的,我聽到了。”
阿南沒動,水晶也沒動,她們坐在各自的床上,目光對視在一起。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睡眠,卻像是一根無形的線,把她們拴得更緊了一些。
三
研修班的生活步入正軌,阿南和水晶參加了開班儀式,參加了合影留念,剩下的就是每天從早到晚的授課。坐在酒店的會議廳,聽著并不吸引人的課,阿南發(fā)現(xiàn)果然是自己想得太美好了。她本來以為可以換個環(huán)境改善心情,沒想到研修班真的就是以學(xué)習(xí)為主,不是來玩兒的。除了晚飯后能有機會出去散步,其他全部時間都待在酒店里。每天不是去酒店的會議室上課,就是去酒店的餐廳吃飯。晚上回到房間,阿南躺在床上,大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目光呆滯,神情落寞。
“怎么,才過了兩天就覺得無聊了?”
水晶帶著笑意地問道。
“之前開辦的研修班都這樣嗎?”
“都是這樣啊。你以為呢?”
阿南覺得這樣的對話更是無聊,索性翻過身去玩手機。
水晶倒是有忙不完的事,先是照例跟老公孩子視頻聊天,然后就是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她的衣服都是亂堆在行李箱里,要穿的時候才拿出來,早就皺巴巴的了,必須用濕毛巾撫平褶皺,再掛一個晚上,才能穿出個樣子。
室內(nèi)異常地安靜。除了水晶弄出來的動靜,就再沒有其他的聲音。阿南始終保持著背對水晶的側(cè)躺姿勢,一直沒有動過。水晶好奇地繞到床的另一邊,阿南被她嚇了一跳,手機不慎脫手,摔到了地毯上,
“不好意思,我以為你睡了呢,所以過來看看?!彼炱鸢⒛系氖謾C,有意無意地,目光在屏幕上掃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張沒來得及關(guān)掉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南,留著極短的寸頭,頭發(fā)像鋼針一樣豎著,短得遮不住青色的頭皮。
“你以前頭發(fā)那么短?”
“其實我原本是一頭齊腰長發(fā),然后自己用剃刀剃掉了?!?/p>
“真有個性?!?/p>
“謝謝。”
阿南起身接過手機,水晶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兩道淚痕。
“怎么了?”
“沒事。只是想到一些……”
阿南突然哽住。她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任憑她倔強地咬著嘴唇,也無濟于事。
“怎么了,如果你愿意的話,跟我說說好嗎?”
“好……”
話說出口的時候,阿南是多么地痛恨自己。在以前,她是絕對不允許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失控的,現(xiàn)在的她做不到。她遇到了太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了這次外出的過程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算是我的學(xué)弟,但實際上,他比我年長很多。我離校的時候,他還沒入校,我們總共只見過三次?!?/p>
每到考研季,阿南總會收到一些咨詢的郵件,或者有想要報考的學(xué)生加她的QQ,都是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到她的,阿南一般都會盡力幫忙。不過這些學(xué)生往往都是考前很積極地咨詢一段時間,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這個男人就是通過南大的考研論壇找到阿南的。阿南看到有人發(fā)來咨詢郵件,就順手分享了一些資料和考試的情況。備考期間,他又咨詢過幾次,阿南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個時候,她正在忙自己的畢業(yè)論文,無暇顧及太多其他的事情,以至于當(dāng)他打來電話,說自己進了復(fù)試要請阿南吃飯時,阿南一下子都想不起來有這樣一個人。
后來他考上了,很興奮地告訴了阿南,阿南也很為他高興。辦理完離校手續(xù),阿南去學(xué)校的黑匣子劇場看了最后一場話劇,卻沒想到在劇場里再次遇到了他。他坐在第一排,跟他未來的導(dǎo)師在一起,阿南在最后一排。散場的時候,他匆匆走過來,塞給阿南一包書。
“說實話,看到書的那一刻,我確實有點吃驚。這些書都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在聊天的時候提到的,有些我自己說過就忘了,他卻記得很清楚?!?/p>
“你們第二次真的是偶遇嗎?”
“我是直到看完話劇,才發(fā)現(xiàn)他之前有給我發(fā)短信,說他已經(jīng)提前入住學(xué)校宿舍,要來看話劇,問我來不來。我來劇場前就關(guān)機了,沒看到短信。所以對我來說算是,對他來說不是。”
“不管有沒有回復(fù),他都篤定你收到短信一定會去的?!?/p>
“是。”
“很自信的人哪?!?/p>
水晶非常會抓重點,但她并不引導(dǎo)談話,大部分時間都是靜靜地聽阿南的敘述。
“我拿了他的書,覺得很不好意思。就讓他帶硬盤過來,我拷貝一些話劇視頻給他。都是我在讀研時候收集的。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學(xué)校。他要送我,我拒絕了。我覺得以后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不想再欠下什么?!?/p>
阿南錯了。她怎么都想不到,接下來的一年里,寥寥數(shù)次的聊天,卻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慰藉。
“我們交流的次數(shù)其實很少,大概兩個月才聯(lián)系一次。都是微信或者是QQ。我平時很少看手機的,有時候短信電話都不能及時接收到,QQ也很少登錄,不過很巧的是,每次他出現(xiàn)的時候,我都在線上?;蛘哒f,我其實能預(yù)知到他會出現(xiàn)。我們聊的都是他在學(xué)校排了什么劇,上了什么課程,看了什么書,有時候他也會發(fā)自己寫的劇本過來讓我提點建議?!?/p>
“你們從來都沒有問過彼此的生活?”
“沒有。他從來都沒有問過我過得好不好。其實我離校后,工作一直不是很順利,所以我心里其實很懷念學(xué)校的生活。這也是我沒有拒絕跟他繼續(xù)交流的原因。不過我從來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他,一次都沒有?!?/p>
“這不是重點。他出現(xiàn)你會有回應(yīng),你跟他聊天會很高興,這對他來說就足夠了?!?/p>
“是的?!?/p>
阿南心一驚。通過她混亂無章的描述,水晶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一切。
“不過,聽上去,似乎都還是很正常的交流,并不至于讓你失控啊?!?/p>
“是的。如果一直是這樣的話,也并沒有什么。兩個月才聯(lián)系一次,電話都沒有打過幾次。我也沒有覺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一直到我們最后一次微信聊天。”
那天阿南去蚌埠出差,從早上八點跑到晚上十點,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都快散了架。極度疲憊后,躺在床上反而睡不著。索性打開微信,想看點公眾號的文章打發(fā)時間。沒想到剛登錄不久,他就出現(xiàn)了。
“一開始還是照例聊了聊最近南京上演的幾出話劇,然后不知道為什么,他開始跟我聊性的話題?!?/p>
水晶原本是斜靠在床上的,聽到這里不禁一下子坐了起來。
阿南無法去復(fù)述他在微信上發(fā)來的語音。那些試探的、興奮的、赤裸的、挑逗的話語。
“我制止了兩次,他才停下來。我真的很驚訝,也很生氣。我告訴我自己,他可能是喝醉了。其實這只是我自己在欺騙自己。大概幾天后,他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電話非常簡短,也非常直接,他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告訴我,他到了合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到了合肥,也許只是個試探?”
“他說他剛下火車,他說雨下得真大。我家就住在合肥南站附近,我一早離開的時候,雨下得非常大。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我乘坐的火車就??吭谀暇┠险?,南京并沒有下雨。”
水晶驚訝得說不出話了。
阿南閉上眼睛,腦海里開始自動回放那天發(fā)生的一切。那天她在候車的時候,突然感到非常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痛到站不起來。她蹲在鐵道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疖噥淼臅r候,排在后面的人都擁了上去,阿南依舊蹲在地上,她離火車只有短短的幾步距離,她看著一雙雙腳登上火車,卻怎么都沒辦法站起來。這時突然有一個人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她的行李,阿南伸手扶住行李箱,那個乘客一把拉起了阿南,阿南順勢跟著他上了火車。
坐到座位上,她喝了點開水,終于緩了過來。如果不是那個乘客,她可能就登不上火車了,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阿南終于打起精神,可以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就在火車??吭谀暇┠险镜臅r候,她接到了他的電話。
“他告訴我,他在合肥的時候,我乘坐的火車開動了。如果他的電話早來一個小時,我就留在合肥了。如果他的電話早來五分鐘,我就會從南京南站下車趕回合肥。不過現(xiàn)實是,我眼睜睜地看到火車開得越來越快,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去見他的。因為那天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正好一年的時間?!?/p>
“他很清楚,只要他在合肥,你一定會去見他的。我想知道,你告訴他,你不在合肥的時候,他是什么反應(yīng)?”
“他停頓了幾秒鐘,但語氣并沒有絲毫的遺憾。至少我聽不出來?!?/p>
“他之后有沒有再聯(lián)系你?”
“有,但依舊是只字不提那天的事情?!?/p>
“你有繼續(xù)回應(yīng)他嗎?”
“沒有。他的冷靜或者說冷漠讓我覺得可怕?!?/p>
“好。以后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聯(lián)系。他對你目的不純,而且……你根本玩兒不過他?!?/p>
阿南笑了笑。
就在剛才,有一個叫幽幽的女人,跟她說了和水晶同樣的話。
就在她側(cè)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其實一直在跟幽幽用微信聊天。
水晶誤會了這個笑容的意思:“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他,才把頭發(fā)剃掉的。”
“當(dāng)然不是?!?/p>
“肯定有他的原因,是不是?”
水晶擺出一副“我什么都懂,你瞞不了我”的姿態(tài)。
“好吧。時間不早了,我們休息吧?!?/p>
水晶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她不知道阿南說的“好吧”并不是在承認(rèn)什么,而真的只是想要結(jié)束談話。她也不知道,其實阿南剛才說的事情,就發(fā)生在她乘火車來參加研修班的路上。
阿南洗完澡后,打開了空調(diào)。前兩天一直下雨,不覺得熱,沒開空調(diào)。今晚雨停了,空氣驟然變得悶熱起來。這一開不要緊,冷氣沒出來,水倒是噴了出來??照{(diào)出風(fēng)口的扇葉發(fā)出咔吧咔吧的響聲。
“怎么回事?”
“是不是上一個住客掛衣服,把風(fēng)扇弄壞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會噴水的空調(diào)?!?/p>
阿南沒心沒肺地笑著,笑著笑著,她笑不出來了。
水晶的臉色卻變得異常的難看。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這個就是我們這幾個晚上聽到的那個奇怪的聲音?”
“呃……好像就是哎?!?/p>
“可是我們之前從來都沒有開過空調(diào)啊?!?/p>
一種詭異的感覺彌漫在房間里,方才聊天中的種種微妙情緒全然被沖淡了。阿南和水晶因為莫名的恐懼不自覺地靠在一起,好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扯到一起的一樣。
阿南在見到水晶第一面的時候,就問過她相不相信命運。她覺得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跟水晶的相識,跟幽幽的相識,也是偶然中包含著必然。
四
阿南住的地方說是江南小鎮(zhèn),其實酒店離古鎮(zhèn)商業(yè)區(qū)還挺遠的,要步行四十分鐘才能走到,晚上外出都要跟水晶結(jié)伴而行,要不周圍只有孤零零的路燈,連個公交站牌都看不到,一個人走還是有點害怕。
五天的時間聽起來不短,真正待下來,還是覺得過得很快。尤其是更換了新的房間后,感覺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吃過晚飯,水晶拉著阿南去商業(yè)街購物,她要給女兒選一個芭比娃娃帶回家?!皼]辦法,我老公給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就嚷開了,非要我給她買。我說等我回來帶她去家附近的商場買,她說不行,從外地帶回來的肯定不一樣。真的理解不了小孩子的邏輯,有什么不一樣的呢?”
“她就是想著媽媽出去一趟,心里還要惦念著她。小孩子都喜歡被大人關(guān)注到嘛?!?/p>
“可是家里都已經(jīng)有三個娃娃了,還都是帶全套設(shè)備的,很占空間,她的房間都放不下了,還要買?!彼ё焐蠑?shù)落著女兒,手上做的則是另一回事——她正忙活著把商場里的芭比娃娃挨個拍下來,發(fā)給她女兒,讓她自己挑選。在商場反復(fù)溝通確認(rèn)了一個鐘頭,終于水晶抱著兩個娃娃回了酒店。剛進房間,水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娃娃穩(wěn)妥地放置在旅行箱里。這樣一個衣服東西都隨便扔的女人,唯獨對買給女兒的禮物格外珍重。阿南看過水晶女兒的照片,小姑娘剛上小學(xué),長得很討喜,凈挑著父母的優(yōu)點長,難怪水晶寵著她。
“真的很羨慕你,有那么可愛的女兒,還有很體貼的老公。”
“我覺得我算是挺幸運的人,第一次相親就遇到了我老公,他倒是相過幾次,都不適合。說起來我們相親的經(jīng)歷,還蠻好玩的。記得那天特別冷,我從單位下班就直接去了約定見面的飯店。那天我穿著我媽的大衣,妝也沒化,頭也沒梳——我那時候還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工作,一點也不講究。我老公見到我的第一面,唯一的念頭就是想逃,他說看到我,就好像是看到了——他的高中語文老師!我說我看起來有那么老嗎?結(jié)果他拼命點頭。我問他為什么沒有逃,他說因為上菜了,看我吃得特別香,就沒走。他說那一刻覺得我挺真實不做作的,應(yīng)該是個很簡單好相處的人。后來我們還是談了一年,我媽堅持的,她說兩個人至少要相處一年才知道合不合適,其實我們磨合期好像都沒怎么吵過架,跟他吵不起來?!?/p>
“你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律師?!?/p>
“律師不是忒能說嘛?!?/p>
“他在外面是能說,但回家了話不多的,我女兒隨他,在學(xué)校聽老師說,特別愛說話,回家了就比較安靜,就喜歡玩娃娃。他說覺得我簡單好相處,其實他才是個挺簡單的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愛交際應(yīng)酬,工作忙完就回家,唯一的愛好就是養(yǎng)魚。養(yǎng)各種奇奇怪怪的魚,還都挺貴的,一條都要好幾千。我家里現(xiàn)在光是魚就有九條,有兩條不能放在一起養(yǎng),當(dāng)時不知道,結(jié)果互相咬死了,要不應(yīng)該有十一條。還有兩只鳥,我爸不養(yǎng)了,我老公帶回家;一只烏龜,我媽不養(yǎng)了,我老公帶回家;還有一條狗,我女兒喜歡狗,非要養(yǎng)的。我整天說我家就像個動物園一樣?!?
“什么魚要這么貴?”
在這些動物里,阿南還是對魚最感興趣。
“我也不懂,都是他喜歡,就買了。有一種魚好像是每年身上的顏色會發(fā)生變化,還有一種長著老虎一樣的斑紋,特別霸氣,我最喜歡那條。其實他買魚我真的挺心疼的,不過他又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養(yǎng)魚,我總不能不讓他養(yǎng)。好在他現(xiàn)在也跟我保證了,就這些,不再買了,除非有魚死了,再補充新的。”
水晶打開手機相冊,給阿南看她老公養(yǎng)的魚的照片。確實都是比較少見的品種。
“我在車上曾跟你說過,我其實是可以有其他路可以選的,我不知道我選了其他的道路,我的人生會變成什么樣,但不管怎么選擇,其實內(nèi)心多少都有些不甘。比如說我現(xiàn)在的生活,從讀書的時候,家里就給我規(guī)劃好了一切:選擇最穩(wěn)妥的升學(xué)方式——讀中專;工資賺得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留在本地;工作了就要開始相親,必須要在三十歲之前嫁人生孩子。這些我都一步步地做到了,除了寫作是我的愛好之外,其他都不是我自主去選擇的,包括我現(xiàn)在在博物館工作,也是家里找人安排的。聽上去確實很穩(wěn)定,也比較安逸,不愁吃喝,可我總是感覺好像是被束縛在了一個框架里,所以寫作就成了我唯一突破框架的途徑。
“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進修的機會,那時候我剛出了第一本書,我的編輯問我愿不愿意去北京參加個寫作培訓(xùn)班,說有很多出版社的編輯和作者都會參加,為期兩周。我當(dāng)時跟我父母說我想去,他們不讓我去,說北京太遠了,萬一是騙我的呢?可后來我看到新聞,是真的有,而且確實是很正規(guī)的。我就這么錯過了一個機會。
“其實還不只是一個,我當(dāng)年是有去外地讀書的機會,但我父母也不同意,他們覺得就我一個女兒,怎么也要留在身邊。”
水晶抱著膝蓋坐在床邊,眼睛盯著拉著窗簾的窗戶,好像要把窗簾看穿一樣。
“不過你現(xiàn)在的生活確實很不錯。女人其實都想有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庭。事業(yè)做得再好,總還是希望有個可以相伴的人,一個能落腳的家。你的選擇未嘗不是好的選擇。我現(xiàn)在就很羨慕你。我選擇了讀書,選擇了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方向,但你也知道,我的命運并沒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想要的老天并沒有給我。到了這個年齡,我也快三十歲了,感情事業(yè)家庭都沒有著落,一顆心始終懸著,沒有地方去安放?!?/p>
“我遇到我老公的時候是二十六歲,在那之前我也沒有談過戀愛。不過我是屬于在感情上比較遲鈍或者說比較被動的那種人,大概是習(xí)慣了被安排好的生活,感情也習(xí)慣被別人安排。我最遲鈍的是有一件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還耿耿于懷。有個女孩,是我的中學(xué)同桌,我們兩家離得也不遠,她那個時候天天到我家樓下來等我一起上學(xué),后來我去讀衛(wèi)校,她好像還哭了還是怎么,說見不到我了。我覺得她挺煩的,就跟她吵了一架。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她居然舉了個臉盆在我家樓下等著,非要我下樓來跟她和好?!?/p>
“舉了個臉盆……”
“對啊,那天下雨,雨下得挺大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發(fā)神經(jīng),不打傘,非要舉個臉盆,我當(dāng)時窘得不行。你想想,一個姑娘舉個臉盆在你家樓下叫你的名字,這個畫面是不是太好笑了,幸好那天我爸媽不在家?!?/p>
“她是不是……喜歡你……”
“我那會兒就覺得可能是她把我當(dāng)成是她的好朋友了,而我對她可沒那么在乎。我那時候其實挺拽的,小屁孩嘛,會寫小說,也發(fā)了幾篇稿子,就覺得自己挺特別的,每天走在路上,頭都昂得高高的?,F(xiàn)在想想,其實蠻可笑的,但那會兒沒辦法,就是那個樣子。再加上我這個人天性就不喜歡整天跟人黏在一起,所以就覺得她煩,她太黏人,其他壓根就都沒有多想。
“后來她嫁人了,比我還早一年。她其實長得不漂亮,有點五大三粗的,不過她家境很好,父母都是我們當(dāng)?shù)赜蓄^有臉的人,所以給她找了個上門女婿,男人長得白白凈凈,就是工作不是很穩(wěn)定,一句話,就是圖她家有錢才愿意的。后來她結(jié)婚好像還沒到第三年,男方突然鬧離婚,還鬧到法院去了,說是她不肯跟他同房,他父母想要抱孫子,沒得商量,必須離婚。據(jù)說之前其實就鬧了很久了,都被女方父母壓下來了,最后還是沒壓住,婚也離了,面子也丟盡了。大家都知道了她的事。她真的是個同性戀,而且還談了個女朋友,她家里都知道的,但她父母堅持她必須要嫁人,給她安排了這場婚姻,結(jié)果……這么一折騰,她父母一下子老了十歲都不止。
“再后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那天她沒去,同學(xué)都在議論她的事,我才知道原來以前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有不少人知道她的事,可我真的特別遲鈍,一點都沒往那方面想過,其實我不是不知道有同性戀這回事,只是沒想到她就是。其實我知道她是的時候,心里真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候舉個臉盆在我家樓下,也許就是一種她認(rèn)為的最浪漫的舉動吧?!?/p>
“其實你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沒有傷害到她,她也沒有傷害到你,因為你不是同性戀。其實一個異性戀被同性戀追求,反而會很痛苦。我認(rèn)識一個女人,長得非常美麗的女人。她就被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追求過,那時候她不知道對方是同性戀,還邀請她去家里玩。晚上她倆住在酒店里,雙人間,兩張床。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感覺不對勁,原來她的同學(xué)爬到她的床上,從后面抱住了她。她拼命掙扎才脫身。她馬上跑到前臺,打電話讓她父母把她接回了家,當(dāng)時她找了個借口,沒說實話,想給她的同學(xué)留點面子。沒想到對方回到學(xué)校后,一直糾纏著她,軟硬兼施。”
“天哪!為什么會這樣?”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她告訴對方不可能,但沒有辦法擺脫。她那個時候真的非常痛苦。其實對方人不錯,有才華也很仗義,她很愿意和她做朋友,但不能做戀人。就這么一直忍到畢業(yè),終于各奔東西。期間有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想要退學(xué)。后來有一個老師看出她不太對勁,找她談話,問她怎么了。是個男老師。她說不出口,只能一直哭。時隔多年,她跟我聊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還是能感覺到這件事對她的傷害很大?!?
這個女人就是幽幽。這幾天她一直在跟阿南聯(lián)系,她的婚姻出了問題,她希望阿南能夠幫助她,但是阿南不知道該如何去幫她。
五
阿南認(rèn)識幽幽是在五年前,那時候阿南剛收到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正在家里憧憬未來的學(xué)校生活,而幽幽剛經(jīng)歷一場失敗的戀情。她們是因為一檔國外的推理真人秀相識的。
阿南是推理小說愛好者,她在某個推理小說的論壇里看到有個叫X先生的ID分享了這個節(jié)目的一段視頻,非常感興趣,就去了節(jié)目的貼吧。貼吧的吧主正是這個X先生,他花錢請人聽譯,然后通過QQ群分享節(jié)目視頻,每周持續(xù)更新。阿南為了看節(jié)目,加了QQ群。這個節(jié)目在國內(nèi)很冷門,群里加起來不到二十個人,大家因為共同的愛好聚在一起,除了交流節(jié)目,也分享自己喜歡的推理小說和影視作品,每天群里都是熱火朝天的聊天,阿南除了等待節(jié)目更新的消息外,基本不開群也不說話。就這么過了小半年,這檔節(jié)目突然出了狀況,被砍掉了,大部分人退了群,最后留下來的只有六個人:阿南、幽幽、布魯斯、夭夭、柴叔和X先生。
堅守陣地的六個人很快就熟識起來。布魯斯三十二歲,是個IT男。結(jié)婚前是個小白臉,結(jié)婚后迅速發(fā)福。不上班的時候就是宅在家里看小說、玩游戲,老婆為這經(jīng)常跟他吵架,他也沒少在群里吐槽。柴叔年紀(jì)最大,四十五歲,做生意的,和老婆分居兩地,最喜歡跟布魯斯抬杠,看他吃癟;夭夭三十六歲,之前做商務(wù)英語翻譯,后來辭職在家里開淘寶店,她和老公是丁克族,在群里她和柴叔最聊得來,經(jīng)常一起交流生意經(jīng);幽幽是個培訓(xùn)學(xué)校的老師,二十九歲單身女人;而X先生從來不提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只知道他不到四十歲,平時要么不忙,要忙起來就是滿天飛的狀態(tài)。
阿南不知道為什么會留在群里?,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因為她的生活太單純了,一直都待在學(xué)校,身邊除了老師就是同學(xué),她從未接觸過社會上的人,不知道學(xué)校以外的生活是怎樣的。這些人在群里聊著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反而激發(fā)了她的好奇心。
在群里,阿南最喜歡的就是夭夭。夭夭是個說話特別爽朗的女人,阿南去她的空間看過她的照片,小個子,身材火辣,長得不漂亮但很有女人味兒,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夭夭曾經(jīng)是夜店女王,她和她老公就是在夜店里認(rèn)識的,原本是一夜情的關(guān)系,沒想到最后步入了婚姻。
而對于幽幽,阿南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喜歡也無法親近。后來她才明白,其實是嫉妒。幽幽比阿南大五歲,長得漂亮?xí)虬?,感情?jīng)歷豐富,她身上有阿南所不具備的女人味兒,或者說是風(fēng)情。阿南跟她一對比,就是個沒什么經(jīng)驗的小姑娘。當(dāng)初群里還算熱鬧的時候,單身漢們幾乎都圍著幽幽,就像是一群野狗嗅到了美味的骨頭,那些殷勤的嘴臉在群聊記錄里歷歷可見。阿南因為長時間不開群,偶爾出現(xiàn)一次,大家都覺得奇怪,原來群里還有這么一個人。那個時候,阿南確實是嫉妒幽幽的,然而她心里又很清楚,讓她去應(yīng)付那些人的話,她是應(yīng)付不來的,她無法像幽幽那樣周旋其中,又能全身而退。
后來這個群徹底變成了專屬于六個人的小圈子,大家天南海北地聚在一起,想聊什么就聊什么,沒有什么拘束,也沒有什么顧忌。直到某一天,這種平衡被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打破了。X先生突然很高調(diào)地和幽幽開始秀恩愛,幽幽也很配合,兩個人的親密關(guān)系成了群里那段時間的聊天焦點。阿南以為他們只是在網(wǎng)上玩玩,并沒有實際的發(fā)展,畢竟幽幽在北方工作,而X先生的固定居所在南方,相隔非常遙遠。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個時候,阿南和X先生聯(lián)系很頻繁,不是在群里,而是私聊。
阿南很希望在讀研期間能談一場戀愛,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不想讓最美好的年華在寂寞和孤獨中度過。她知道自己和異性相處有比較嚴(yán)重的障礙,所以剛?cè)胄2痪?,就去了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室,希望通過心理咨詢讓自己的情況得到改善。
半個學(xué)期下來,阿南感覺并沒有太大的進展,忍不住在群里吐槽,X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阿南的視野,他告訴阿南,他對心理學(xué)有研究過,他想要幫助阿南。阿南那時候?qū)π睦碜稍儙煆氐资?,所以X先生帶有蠱惑性的話語,反而取得了她的信任。后來阿南曾經(jīng)多次翻看聊天記錄,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為什么會相信這樣一個人。X先生或許真的研究過心理學(xué),只不過他專門研究女人的心理,他知道如何去抓住一個女人的弱點,然后趁虛而入,感情一片空白的阿南在他面前自然不是對手。
最初的那段時間,他倒是真的有和阿南探討過一些心理學(xué)的理論,聊天記錄里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話題。只有一次,阿南準(zhǔn)備休息的時候,突然收到一條語音,是X先生發(fā)來的。她和X先生從來都是文字聊天,從來沒有發(fā)過語音消息。點開來,原來是X先生唱了一段情歌,唱得很不咋的,沒有一句在調(diào)上。隨后,X先生解釋說,他發(fā)錯了,這條語音是發(fā)給別人的。阿南覺得這件事很好笑,可是笑過之后,她必須要承認(rèn),其實有那么一刻,她的內(nèi)心是有點失落的。
X先生就這么一邊和幽幽秀恩愛,一邊給阿南做著心理分析,過了半個月,X先生突然被幽幽踢出了群,阿南只知道他們分手了,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會讓雙方撕破臉皮。她有問過X先生,X先生只是發(fā)來冷笑的表情。阿南并沒有問過幽幽,她不確定幽幽會不會告訴她實情,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嫉妒心作祟,不愿意去過問幽幽和X先生的事。
后來X先生和阿南繼續(xù)交流了一段時間,就消失了。慢慢地,無論是群里,還是私下里,大家都沒有再提過這個人,原本因為X先生聚在一起的五個人徹底把他忘掉了。阿南有時候還會想起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他的“心理分析”還是給阿南帶來過一些溫暖和安慰。
半年后,X先生突然出現(xiàn)。阿南又驚又喜,就好像是發(fā)現(xiàn)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只是她并沒有覺察到,X先生這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在QQ上交談了一個晚上。后來阿南曾經(jīng)翻看過她和X先生的所有聊天記錄,唯一無法回看的就是那個晚上的交談。X先生掌控了一切,他操控著阿南的意識,就像是在操控一個木偶,在這個木偶開始動心的時候,在木偶身體里的魔鬼被喚醒的一剎那,他掐掉了這根線,殘忍地將一切定格在欲望的頂點,然后微笑著離開。阿南關(guān)上電腦,躺在床上,在靜得可怕的黑暗中,巨大的空虛禁錮著她,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吶喊,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嘩嘩地流著,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誘惑,第一次直面自己身體的欲望,第一次體會到了理智與情感的對抗。
阿南像小時候一樣,躺在了母親的身邊,被淚水浸透的臉貼在母親瘦得骨骼突起的后背上,她希望用親情的力量來驅(qū)走那些占據(jù)她思維的空虛和寂寞,熟睡的母親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本能地向遠離阿南的床邊挪動。那一刻,阿南明白了,有些事情必須她自己去面對。
阿南一夜沒睡。那一夜,她迅速地成長了,不再是一個懵懂的小姑娘。她的內(nèi)心其實一直把自己當(dāng)作是一個孩子,她一直是用孩子的單純?nèi)ッ鎸Τ扇耸澜绲膹?fù)雜,或者說,她一直固執(zhí)地保持著孩子一般的童真和潔癖。X先生讓她明白了,她在異性面前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不能再自我欺騙。
天亮后,阿南再次打開電腦時,她發(fā)現(xiàn)X先生就在QQ上等著她,等著她做出一個答復(fù)——他就在阿南所在的城市,他要見阿南。
阿南沒有理會,而是點開了五人群,找到了夭夭。謝天謝地,平時總愛睡懶覺的夭夭,那天破天荒地在線。阿南把她和X先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了夭夭,沒有任何的保留。她相信夭夭。必須相信,別無選擇。
“你問我算是問對了。群里除了我,沒有人知道X先生的情況。當(dāng)然你問幽幽,她也知道一些,但她不一定會跟你說。
“這個X先生建了好幾個群,都跟這個群最初的情況類似,感興趣的話,你可以搜索一下他的賬號,還是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他和這些群里他能看得上眼的女人都發(fā)生過關(guān)系。他建立這些群的目的就是找女人。他的工作需要經(jīng)常出差,在各個城市里穿梭,他需要保證的是,他到每個城市,都能找到女人來滿足他的欲望。像他這種人,身邊一刻都不能缺少女人。
“你沒發(fā)現(xiàn)嘛,他其實在群里一直有意無意地彰顯自己的魅力。說實話,他那一套對年輕姑娘還是挺有效的,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屢試不爽,所以他極度自信。我之所以這么了解他,是因為建群初期,他還來找過我,可惜我不吃這一套。這樣的男人我在夜店里見得太多了,各種段位的我都經(jīng)歷過。如果我年輕個十歲的話,說不定還愿意跟他玩玩,畢竟他能這么自信,自然還是有點資本的??上乙呀?jīng)玩膩了,收心了。所以他在我這里沒有討到什么便宜?!?/p>
“不過夭夭,昨天晚上,我必須承認(rèn),我確實被他誘惑了。是不是很丟臉?”
“不丟臉,這是個高手。你知道嗎,其實幽幽也上了他的套。幽幽受過情傷,被他抓住了弱點。我曾經(jīng)試圖點醒過她,她沒聽我的勸,還是去找了他。他們在一起待了三天,我不能告訴你具體的細節(jié),我只能告訴你,幽幽后來后悔得一塌糊涂,好在沒有釀下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果我不跟你說這些,你肯定也會上套的,你見了他就跑不掉了。其實他不該對你下手的,你太單純了。我估計是因為他在這個城市找不到更合適的對象了。他現(xiàn)在就像一頭困獸一樣在等著獵物,可惜這次他沒辦法得逞了。X先生如果知道我現(xiàn)在跟你說了他這么多的事情,一定會氣得罵我老妖婆,但我必須要這么做,我不能讓他去禍害我們?nèi)豪锏男」媚??!?/p>
“謝謝你,夭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如果你今天不在線的話,我只能去問柴叔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應(yīng)付不來。”
“你問柴叔沒用的,柴叔不了解他的情況,而且柴叔跟他也不是一類人。柴叔是包養(yǎng)了幾個女孩,但那些女孩都是沒見過什么世面又好吃懶做的那種。柴叔跟她們都是事先說清楚,在一起,該給錢給夠,這樣分開的時候,沒有糾纏,干脆利落。他到了這個年紀(jì),對年輕女孩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吸引力了,就是單純靠錢。說句實話,柴叔這種人,我是不討厭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嘛。布魯斯就更不用說了,有賊心沒賊膽的男人,注定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嘴太碎了,活該柴叔天天戧他。
“X先生跟他們都不同。你指望他跟你來真的,不可能。他這種人自私得很,女人對他來說只是工具,他是絕對不可能結(jié)婚的。
“最后再告訴你一個細節(jié)吧,讓你徹底死心。他跟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是不戴套的。你明白幽幽為什么會后悔了吧?!?/p>
阿南坐在電腦前,背后沁出一層冷汗。她從心里感激夭夭。在慶幸的同時,她想到了幽幽,她甚至為此還嫉妒過幽幽,她心里感到無比痛惜。
水晶靜靜地聽完阿南的故事,打了個哈欠,做了番總結(jié):“當(dāng)你遇到那個‘學(xué)弟的時候,你其實已經(jīng)有些警醒了。他跟你說的那些話,用的那些手段,其實跟X先生很像。你跟我說到他的事情的時候,其實你自己已經(jīng)把這個人想清楚了。是不是?”
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阿南看不見水晶的表情。但阿南可以想象得出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個女人一點兒不像她所說的那樣遲鈍。她骨子里和夭夭一樣,都是透徹聰明的女人,只不過夭夭的透徹里帶著狡黠和善意,而水晶的透徹,更多是對自我認(rèn)知和判斷的自信,甚至,聰明得讓阿南覺得有些可怕。
從那個陳舊的房間搬出來之后,沒有了奇怪的聲音,住得舒心了,被混濁的空氣所蒙蔽的一切也都變得清晰起來了——阿南和水晶之間無形的線斷了。
不過,有一點水晶說對了。阿南跟她聊起“學(xué)弟”時,確實是已經(jīng)看透了這個人??赐杆娜瞬皇前⒛?,而是幽幽。
有關(guān)幽幽的事,阿南再沒有跟水晶說過一個字。
六
幽幽和水晶有很多相似之處,一樣的年紀(jì),一樣的圓臉,一樣的在安逸生活中滋長出的豐腴身材。幽幽從小就是個乖乖女,溫順聽話,一直待在父母的身邊,本科畢業(yè)后,家里就給她買了房子,安排好了工作。幽幽聽到最多的話就是“你要怎么做”,而從來沒有想過“我要怎么做”。這樣的生活無疑是安穩(wěn),也是平淡的。不會有波折,也不會有驚喜,從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能一眼看到未來。幽幽也和水晶一樣,渴望能夠突破安置在她身上的條條框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水晶選擇的方式是寫作,而幽幽選擇的方式則是戀愛。
幽幽在群里分享過很多自拍照片,從青澀到成熟,時間的流逝清清楚楚地顯示在照片上。時間對于每一個女人都是公平的,到了一定的年紀(jì),皮膚必然會松弛,體形必然會改變。無論多么時尚的發(fā)型,多么精致的妝容,都掩蓋不了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唯一能對抗自然法則的就是眼睛。一個女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身體狀態(tài)通通都反映在眼睛里。幽幽有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這是她的五官長得最出色的部分,所有看到她照片的人,都會被這雙眼睛深深地吸引。帶有神秘感的琥珀色眸子和天真無辜的下垂眼搭配在一起,絲毫沒有違和感,反而讓人覺得這個女人很有趣,而且捉摸不透。幽幽身邊一直不乏追求者,很多都是比她小的年輕男孩。幽幽看不上他們,她喜歡成熟而理智的男人,這樣的男人能夠給她帶來安全感。幽幽忽略了一個事實:她所迷戀的成熟特質(zhì)往往都是另一個女人培養(yǎng)出來的。所以她總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三角戀中,最終的結(jié)果是,理智讓男人選擇家庭而棄她而去。
阿南一開始并不喜歡幽幽。在她看來,幽幽的戀情失敗都是她自己作的,而根源就是漂亮女人的通病——任性和固執(zhí)。直到經(jīng)歷了X先生事件后,阿南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一點都不了解幽幽。她看到的不過只是一些精心挑選過的照片,和經(jīng)過粉飾和刪減的愛情故事。她排斥的幽幽,也不過是她想象出來的幽幽。
真正令阿南對幽幽改觀是因為一通電話。她沒有想到幽幽會給她打來電話。
“嗨。是阿南嗎,我是幽幽?!?/p>
“你好?!?/p>
阿南的聲音在顫抖,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夭夭給我的號碼。上次她跟你通過話后,跟我說,你的聲音非常好聽,所以我就跟她要了你的電話。我一定要聽聽你的聲音。是不是有點太突然了?沒嚇到你吧?!?/p>
“不。我只是感到很意外。我沒想到,你的聲音是這樣的……你的聲音才是非常的好聽啊?!?/p>
她想象中的幽幽的聲音應(yīng)該是那種嗲嗲的,甜膩膩的。而現(xiàn)實是,幽幽的聲音非常輕緩柔和,語速很慢,吐字清晰,讓人聽了就覺得可親可近。
“對了。你還記得,很早以前,我們?nèi)豪镉袀€X先生嗎?”
“記得……”
“他是個……怎么說呢……很奇怪的人。他身上有很多東西我看不懂,也看不透。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愿意回憶這個人,可他真的是我遇到過的最奇怪的男人。
“我對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工作是需要經(jīng)常出差的。他家境不是很好,大學(xué)的時候好像因為這個被同學(xué)欺負(fù)過,所以他想要靠著自己混出點名堂,是那種很能吃苦的人。
“我記得他有跟我說過,好像是自己有注冊一個化妝品的品牌?”
“哦,對,是有這么回事,不過這個品牌是他弟弟弄的,他好像幫襯著做點事。其實就是三無產(chǎn)品嘛?!?/p>
“他建群不久,就有追我。噓寒問暖啊,唱點情歌啊,好像都是挺正常的追女孩子的手段。有一次他是不是也給你發(fā)了情歌?”
“他跟我說是發(fā)錯了?!?/p>
“他原本是要發(fā)給我的。其實他唱歌真的不咋的??伤@個人,特別自信。我讓他唱,他就唱了,跑調(diào)也跑調(diào)得理直氣壯。而且他追你,也不會特別恭維你,他會很直接地說你的缺點。比如他說我長得還行,就是被皮膚毀了,我和他視頻的時候,剛好長了滿臉的痘痘。還有一次,我發(fā)給他一張新拍的照片,他就說我矮就矮吧,還非要踩個恨天高充面子。他說話很直接的,不過他說得都挺對的。
“后來,我去見了他。我其實心里也很沒底的,所以有問夭夭,夭夭說既然我們兩個都是單身,可以試著處一下,反正他包了來回機票,就算不合適,我也沒什么損失。我就是聽了她的話,去了。”
阿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這跟夭夭說的,完全不一樣。不過她沒有說出來。
“飛到廣州后,我才知道他并不住在市區(qū)。他讓我打車去他那里,我打車打了好遠的路程,他在一個路口等著我。那時候天都黑了。我們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他住的地方。當(dāng)時我心里真的挺害怕的,他萬一住的就是那種農(nóng)民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好在他住的地方還可以,小區(qū)房,收拾得很干凈。桌子上放著他臨摹的書法帖子,還有很多書,這其實就是他吸引我的地方,我家里都是做生意的,所以我從小就對文化人很有好感?!?/p>
“那些書里,有心理學(xué)的書嗎?”
“這個我倒是沒有注意到?!?/p>
阿南篤定,X先生桌上的東西都是為了投幽幽的所好,特意擺上的。
“那他說過他很喜歡攝影,好像對攝影器材非常了解,他有玩攝影嗎?”
“這個嘛,他是有個單反,兩個鏡頭,一個三腳架。他專門有個房間是拍照的,就是給他弟弟的化妝品拍幾張廣告片,所以他喜歡皮膚好的女孩子??梢越o他做模特。”
阿南明白了,他那些所謂攝影的知識,一定都是混論壇學(xué)來的,騙騙外行足夠了。
“他長得……只能說不難看。光頭,所以他出門都戴鴨舌帽。個子不高,我踩著中跟鞋,他只比我高一點。不過身材保持得不錯,沒有啤酒肚,看得出來是有健身。你要見了他,肯定會失望,你是顏控嘛。
“我們在一起一共三天,就像是夫妻一樣。但他真的太奇怪了,我不能跟他再待下去??措娨暤臅r候,他會抱著我,在小區(qū)散步的時候,他會拉著我。這個時候,我心里是挺溫暖的,但他不習(xí)慣我抱他,也不習(xí)慣我靠著他睡。他總是離我有一段距離。而且他睡覺是要穿長袖睡衣,要戴帽子,還要穿襪子的……”
“為什么?這也太奇怪了。”
“我勸他脫掉,他不肯。非要這么穿著才能睡覺。你要是見到他這樣,肯定會被嚇到的?!?/p>
“他是不是身上有什么……”
“沒有。但他的腳,有一次他換襪子的時候——他無論什么時候都會穿著襪子——我只趁著他換襪子偷看了一眼,好像是很厚的腳皮,我是近視眼,看不清,但就這都覺得很惡心。
“我后來提出要走,他就送我去機場了。我還擔(dān)心他不放我走?,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的特別后怕,那么偏遠的地方,他把我賣了都沒人知道,而且……我也很慶幸,我沒染上病。真的,我那時候真的是昏了頭,跑那么遠去見一個我一點都不了解的人。
“我回來后,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夭夭,夭夭也很驚訝,她其實也不是很了解X先生。她是聽了我的事情才明白的。所以她必須要勸住你。幸好你去問了夭夭,也幸好夭夭知道了他的情況。如果你來問我,我也會勸你不要去。他真的是個人渣,居然還想要禍害一個清白的女孩子?!?/p>
阿南慶幸她遇到了夭夭和幽幽。尤其是幽幽,她其實不用跟阿南說這些的。
后來夭夭也退了群,阿南只是通過幽幽了解到,她在退群時已經(jīng)懷孕了。堅持了七年的丁克生活,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再后來幽幽在家人的安排下,嫁了一個比她年長八歲的男人。在他們交往的時候,有天晚上幽幽找到阿南,跟她長談了一夜。
“我現(xiàn)在好迷茫,我的婚期已經(jīng)定下了,可是我心里一點都高興不起來?!?/p>
“怎么了?”
“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我們已經(jīng)交往一年了,可是你相信嗎,我們沒有親吻,沒有擁抱,連手都沒拉過?!?/p>
“???”
“有一次,過馬路的時候,我主動拉住了他,結(jié)果,他一下子就把我甩開了。我一個人愣在馬路中間,差點被車撞到。”
“這……”
“他幾年前就買了房子,我去過他那里,去過兩次。我們不在一個房間的。如果我在客廳坐著,他就在書房待著,如果我去臥室了,他就去沙發(fā)上坐著?!?/p>
“……”
“最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去書房找他。我永遠都忘不了他的眼神,那種被人入侵了自己的領(lǐng)地,想要用眼神把人趕跑的感覺。冷冷的,陰沉的,我真的是毛骨悚然?!?/p>
“他以前交過女朋友嗎?”
“他好像交過兩個?!?/p>
“能找到他的前女友的話,去前女友那里側(cè)面打聽一下,再或者你留意下他的生活軌跡?!?/p>
“你懷疑……”
“我懷疑他是同志。你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他對你一點親近的意思都沒有,這怎么可能正常。除了是同志,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你也可以從網(wǎng)上下個同志的交往軟件,查查他。如果是的話,趁早離開,同妻的生活太慘了?!?/p>
后來,幽幽還是嫁了,新婚的時候,她曾告訴阿南,她老公很正常。但阿南總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兩年后,幽幽再次聯(lián)系上阿南。就是在這次研修班期間。她告訴阿南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可能要離婚了?!?/p>
“怎么回事?”
“他不行?!?/p>
“誰不行?”
“我現(xiàn)在的老公?!?/p>
“我記得你剛結(jié)婚的時候,說他一切正常啊?!?/p>
“他那時候有偷偷吃藥。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他就不吃了,也不再碰我。他家里不承認(rèn)是他的問題,非要我去檢查,還逼著我喝中藥,下一步就是逼著我去做試管了?!?/p>
“這么說,你們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p>
“當(dāng)然沒有,怎么可能有。我也不希望有?!?/p>
“趁著沒有孩子,趕快離婚。不要拖下去了?!?/p>
“可是……我的父母不支持我離婚,他們覺得只要我們有孩子就好了,可是這樣的生活我真的無法忍受。他現(xiàn)在是徹底自暴自棄了,工作也不想去做,整天在外面晃悠,我婆婆還護著他,說是我不好,把老公往家外面趕。我婚后一直是跟公婆住在一起的,他家不知道為什么,把他自己的那套房子賣了,非要一家人都擠在一個屋檐下。我真的受夠了。”
“幽幽,你把情況跟你的父母說清楚,你必須離開他。不管怎么樣,都要離開?!?/p>
“我再考慮下吧。離婚真的沒有那么容易。對了,先不說他了。我現(xiàn)在其實,有一個喜歡的人,我們在一起也蠻久了,他也是跟老婆有矛盾,想要跟我在一起。我雖然喜歡他,可我不確定是不是要跟他在一起,畢竟要拋棄兩個家庭,我不知道該怎么辦?!?/p>
后面幽幽又發(fā)來很多語音,阿南都沒有再點開聽過。她不用聽,都知道會是怎樣的內(nèi)容。
她早在三年前,在幽幽和她老公相親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婚姻會是這個結(jié)果。所以她一直勸幽幽不要選擇這個人,不要跟他走入婚姻,但她只能看到結(jié)果,卻不能改變命運。
三年前,幽幽跟她老公相完親后,就把兩個人的照片發(fā)在了群里。一來是家人安排的,二來她覺得這個人很穩(wěn)重成熟,她覺得可能這就是她未來的丈夫。幽幽不知道,阿南就是憑著這些照片,看出這個人并不是幽幽的歸宿。阿南從小就發(fā)現(xiàn),她能夠憑著照片預(yù)測到一些事情。不過那個時候,阿南并沒有告訴幽幽,她怕幽幽不相信,更怕自己會看錯。而且,她看到的不好的事情,也不能直接說出來。
阿南能夠看到幽幽的命運,卻看不透自己的。一切跟她相關(guān)的人的命運,她都看不到。幽幽能夠幫助阿南看透她身邊出現(xiàn)的人,阿南卻幫不了她。阿南知道,幽幽是不可能離婚的,她未來的感情還是一個又一個三角關(guān)系,這就是她的命運。她除了難過,無能為力。
七
今天是研修班的最后一天,終于安排了期待已久的采風(fēng)活動。畢竟在沉悶的酒店里關(guān)了整整四天,可以看到白天燦爛的陽光,呼吸到室外新鮮的空氣,雖然只是去附近的小山,也讓阿南感到無比興奮。
一路上,水晶都緊緊地跟著阿南,阿南是她的御用攝影師。阿南搞不懂為什么有的人癡迷于拍照,恨不得走一步拍三張,一直到手機沒電了才罷休。就這么一路走一路拍,等到了山上的茶室時,每個小桌子前,都已經(jīng)坐滿了人,只剩下一個桌子還空著,阿南和水晶自然地落了座。阿南口渴得厲害,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水,水晶則是猛攻桌上的茶點。終于吃飽了喝足了,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阿南的眼睛對上了另一雙眼睛:木訥的,嚴(yán)肅的,有些直愣愣的眼睛。眼前坐的,就是原本安排和阿南同住一室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這個小鎮(zhèn)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她謹(jǐn)慎而又挑剔地把阿南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從腳到頭地品讀了一遍,直到把阿南看得心里有些發(fā)毛了,才開了金口。
“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你結(jié)婚了嗎?”
“沒?!?/p>
“你有對象了嗎?”
“沒?!?/p>
女人有些不可思議地?fù)u了搖頭。
“你怎么還沒結(jié)婚,怎么還沒找對象,你都這個年紀(jì)了,再拖就不好找了。我在你這個年紀(jì),別說結(jié)婚,孩子都上學(xué)了?!?/p>
“我也想找啊,但遇不到合適的,您讓我怎么辦?”
阿南無奈地苦笑。
“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女人不能太挑剔,挑來挑去其實都是一回事。一定要趁早嫁人,趁早生孩子,晚了再想找,就由不得你了?!?/p>
阿南只能繼續(xù)苦笑。
“你別笑,本來就該這樣?!?/p>
“我也覺得您說很對。可我這個專業(yè),本科的時候,男生就少,讀研的時候,男生更少,我想接觸也接觸不到啊?!?/p>
“所以啊,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女孩子最多讀個本科就夠了,趕緊出來工作,找對象。”
“那以后,你的女兒讀完本科,想要繼續(xù)深造,您也不同意嗎?”
阿南知道這話問得有些尖刻,但這個時候她也顧不上了。
“我當(dāng)然不會同意的。我的女兒現(xiàn)在讀初中,我就告訴她,不用讀得那么好,有個中等成績能考個學(xué)校就夠了,重要的是將來進了大學(xué)要趕緊談一個,最好大學(xué)的時候就結(jié)婚,生孩子,這樣畢業(yè)了出來找工作還能方便些?!?/p>
女人的回答讓阿南哭笑不得。她只能用眼神向水晶求助,希望水晶能幫忙岔開話題。
水晶并沒有要插話的意思,依舊是喝她的茶,吃她的茶點。甚至有一點刻意地避開阿南的眼神。
女人繼續(xù)喋喋不休地教導(dǎo)著,阿南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聽著。
一直到坐上回酒店的大巴車,阿南以為自己的耳朵可以清靜下來了,沒想到水晶又開始繼續(xù)聊起剛才的那個女人。
“那個人是不是原本要和你住一起的啊。”
“是的。”
“這么說,是我救了你。你要是跟她住一起,估計一天就會崩潰的。我看你剛才都有點受不了了?!?/p>
“是的?!?/p>
“你剛才一直看我,可你知道,我遇到這種人,我也沒有什么辦法?!?/p>
“是的?!?/p>
阿南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水晶不會為了她去得罪一個陌生人,她知道她對于水晶,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這些天,她跟一個陌生人說了太多的話,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晚上,阿南和水晶開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了。原本充斥著話語的房間突然變得格外安靜。一直到要入睡的時候,水晶的聲音再次飄到了阿南的耳畔。
“我才想起來,你還說要繼續(xù)給我推薦好看的電影呢。”
“等我回家后,我就分享給你?!?/p>
“你一定要記著?!?/p>
“我會的。晚安?!?/p>
水晶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滿足地翻了個身。
阿南沒有告訴水晶,其實她在讀研的期間,曾經(jīng)有一度想要重拾起對電影的學(xué)習(xí)。她想要放下過去的執(zhí)念,重新開始。她回到了以前的論壇。就在當(dāng)天晚上,她收到了一封站內(nèi)郵件,一個陌生的網(wǎng)友問她有沒有嚴(yán)浩的電影《似水流年》。阿南很驚訝。她不知道這個網(wǎng)友為什么會問她。實際上,她確實曾經(jīng)找過這個電影的視頻——而且她知道有一個人有。
這個人是上海的一家碟店老板,阿南就是在這個電影論壇認(rèn)識他的。阿南也給他發(fā)過站內(nèi)信,請他幫忙找一些電影。這些電影是社團放映需要的。其中就包括嚴(yán)浩的《似水流年》。他給阿南寄來了其中一部電影的碟片,告訴阿南,《似水流年》他有,不過是錄像。以后他將錄像轉(zhuǎn)成視頻再給她。阿南為了感謝他的幫助,曾經(jīng)專程跑到上海,去他的店里購買碟片,不過那天他不在店里。
《似水流年》這部電影他后來并沒有給阿南,阿南也沒有再問過。他們再沒有聯(lián)系過。
阿南讓這個網(wǎng)友去聯(lián)系這個碟店老板。第二天,她收到了網(wǎng)友的郵件。他告訴阿南,這個碟店老板已經(jīng)去世了,因為一次意外的車禍。
就是這件事,讓阿南打消了重拾電影的念頭。那些在電影學(xué)習(xí)上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人,都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如此殘酷又而突然,令她措手不及。她覺得這就是上天的暗示,上天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上了這扇窗。
當(dāng)阿南以為自己真的已經(jīng)把對電影的熱愛放下的時候,她遇到了水晶。跟這個女人的聊天讓阿南明白了,其實那份熱愛早已經(jīng)融入了她的血液里,不管她如何努力去忘卻,它就在那里,一直存在。
回到家后,阿南找到角落里被冷落已久的碟片,拂去上面的灰塵,感受曾經(jīng)觸碰過留下的溫暖。阿南又開始看電影了,沒有了以前的癡迷和瘋狂,更多了一份理性和思考。她把自己最近看過的電影都分享在了微信朋友圈里,她在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為了一個人,分享好看的影片。
只不過這個人永遠都不可能看到阿南的分享。
阿南并沒有加水晶的微信,她刪去了水晶的聯(lián)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