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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島

2018-01-11 15:46羅偉章
十月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白素貞

羅偉章

不久以前,這里住著一個女人。但現(xiàn)在沒有了,她死了。她是我的女人,名叫白素貞。你聽出來了,這是白蛇娘娘的名字。記得剛結(jié)婚那陣,老熟人見面就朝我蹺大拇指,喊一聲:好福氣呀!意思是我娶了白蛇娘娘。我自己竟也這樣想,如果白素貞在身邊,我還故意當著人的面,問她青蛇在哪里,有白蛇就該有青蛇的,“在臨安收青兒主仆同走”,戲曲里就這么唱?,F(xiàn)在想來,那真是年少輕狂,盡管當時我就早已不再年少。娶了白蛇娘娘有什么值得顯擺的?白蛇娘娘是傳說,娶了一個傳說,我并不因此就成為傳說。如果我也成為傳說,我就是許仙了。許仙不是我喜歡的人,他長得太白了,比白蛇娘娘還白,以至于我感覺到,白蛇娘娘是嫁給了一個女人。她卻要為這個女人丈夫,冒死去盜仙丹,還跟法海斗。她是斗不過法海的,因為法海是真正的男人。小時候看《白蛇傳》,我恨過法海,但恨他的唯一理由,是他用雷峰塔鎮(zhèn)住的,不是許仙,而是白蛇。他應(yīng)該把許仙鎮(zhèn)住才好。

正如此刻,如果死的是我,不是我的女人白素貞,才好。

但這只是假設(shè)。世間有萬般無聊,假設(shè)是最無聊的一種。

我的女人白素貞,死了。我要把這事實再陳述一遍。

按事實去生活,才是我應(yīng)該做的。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我應(yīng)該離開這座小島。小島上沒有別人,只有我和白素貞,那是以前;現(xiàn)在,只有我和白素貞的墳冢。

其實沒有墳冢,也沒有墓碑。她的墓碑就是一棵樹。

我和她認識不滿一個月的時候,兩人就經(jīng)常以各種語氣說到死亡。那是我們最富激情的話題,一說,她就軟了,我呢,就想著對付軟的辦法。她說,未必還需要想嗎?的確,不需要想。在對死亡的言說中,辦法早就有了。但我真的像許仙,文弱得像根棉簽。她明顯不滿意了,說,你講講你的前世吧。這證明她也想到了許仙。這讓我羞愧。我不愿意講。她說,來世呢?我差點兒就說法海。雖沒說出口,她卻從我嘴唇顫動的紋路,認出了法海兩個字。那是我的仇人,她說。說話間亢奮起來,像一首歌唱到高音,運足了氣,渾身抖。幸虧我早有準備,不然就被顛下了床。有時候,仇人真是個好東西。我說,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言不由衷吧?她刮一下我的鼻子,突然間有了厭倦,把我推開,說,不說別人了,我是白素貞,不是白蛇,你是朱家田,不是許仙,法海嘛……她停下來,像陷入了沉思。在遠遠近近的時光里,白蛇和許仙都是偶然,法海卻是必然的,我懂,她也懂。但我們并不畏懼。我們連死都不畏懼。她從沉思里回過神,又纏住我,問我死后想怎么處理。我說隨便你,反正我比你死得早,我看過你的手相,我死過后,你還要活三十年。她把手舉起來,問哪只手?我說兩只手都看,高手除看手掌,還看手背。她把手藏進被窩,說如果真是那樣,我就把手剁了,讓你看不見,然后逼著我承認她比我先死。她說我死過后,你把我埋在一棵樹下,那棵樹要好看,不,樹都好看,但也不是隨便哪棵樹,那棵樹下要干凈,你聽見了嗎?

那時候我們住在城市。

我至今說不清是不是要為她找一棵干凈的樹,才來這座小島的。小島沒有名字,我為它取了名:清溪島。是因為島外的河流叫清溪河。這是一條荒河,上下幾十里沒有人家,我跟白素貞,是從縣城包了快艇來的,帶著彎刀、斧頭、鋤頭、木鋸和種子,還有可供半年的食物以及一切生活所需。本以為還要自己動手砌房子,結(jié)果不必,野藤、雜樹和亂草的深處,有間木屋,木屋低矮,卻很結(jié)實,就像一個人躺著比站著更不容易倒下一樣。白素貞大聲喊:有人嗎?先朝屋里喊,然后朝四面八方喊。我說別喊了,你沒見那屋里都長了樹?門開著,屋子正中長了棵杏樹,貼地生了鐵線草。畢竟缺少陽光和雨水,草長得像上了年紀人的頭發(fā),稀稀拉拉,還泛白,杏樹雖有半人高,葉片卻比指甲蓋還小。兩人進屋。兩人都是先出左腳,再出右腳,步調(diào)一致,連步幅也一致。而今回憶起來,那真是意味深長。我們不怕死,卻怕在陌生的地界里活著。共同的恐懼,把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

除了小樹和雜草,只在傍東墻的地方橫了兩塊不足尺高的條石,條石上鋪著木板,算是床。床上空空蕩蕩,但我們還是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把每個角落都看仔細。萬一主人就躲在那里呢?確認之后,才出門去,拿來鋤頭鋤草。草皮底下是黑泥,足以說明舊主人曾在這屋子里生活了許多個年頭。鏟罷草,再挖樹,但白素貞不讓挖。她說那年我去云南,在怒江邊見到一戶人家,院子緊傍山崖,就是說,山崖是院子的一部分,而山崖上是掛瀑布,幾十米高,他們能在家里養(yǎng)瀑布,我們養(yǎng)棵樹也不行?她兩只手把樹梢虛虛地握住,眼神迷離,是一種會飛卻不知道飛向何方的眼神。那時候我就該看出些什么,但我太興奮了,草一除,別人的房間就變成了我們的房間。聽了她的話,我只是哈哈笑,說隨便你,只要你不怕它可憐??蓱z這個詞把她打動了,但她并沒改變主意。她對樹說,我們會想辦法的。然后跟我一道,去抬了塊扁平的石頭進來,將鋤松的泥土夯實。

然后我們就在那里住下了,一住三年半。

三年半過后她死了,我也要離開了。

離開的意思,是得有個去處。我的去處就是我的來路,是那座遠方的城。白素貞死在冬末,現(xiàn)在已是暮春,春水發(fā)過兩次,清溪河成了哺乳期的河,脹鼓鼓的,在河上跑的快艇,犁出嘩嘩的白浪。這條河連接兩座縣城,但那都不是我的城。我的城在更遠的地方。這天早上,我收拾停當,就去河邊等著。為了讓人注意到我,我抱著白素貞的紅色羽絨服,聽到山彎那邊有響聲,就舉著羽絨服揮舞,還高聲吼叫。我在那里坐了一天,吼了一天,手也揮了一天,如果手臂上長著果子,早就搖得一干二凈了。但沒有人理我??焱Т蠖际前拖袢臧胍郧拔液桶姿刎憗磉@座小島時一樣,即使沒人包,也要等人坐滿了才開,總之中途是不會停的。以前有竹筏、木筏、獨木舟、烏篷船,后來有了汽劃子,現(xiàn)在連汽劃子也不見了蹤影,更別說竹木筏子。它們把自己讓給了速度。我似乎沒有離開的機會了。

一個人在這里生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跟白素貞來的,也是因為白素貞來的,可是白素貞死了。踏著走一步暗一層的暮色,從河畔回到小屋時,我突然覺得,白素貞是故意死的。她似乎早就感覺到我想離開小島,而她不愿離開,就干脆死在這里。

她死的前一天,我們還沒起床,陽光就落進了屋子。冬天的陽光,是另一種質(zhì)地的雪花,比雪花還冷。她說,冷。我就抱住她??稍S多時候,兩個人的溫暖比不上獨自的溫暖。她磕著牙,說,反正沒事,我們?nèi)ヅ郎桨伞0雿u背后是山,是它跟大陸唯一的連接。山很高,抬了頭望,望到了天,卻望不到山峰。我們煞有介事地穿了運動鞋出門。山野木葉盡脫,光禿禿的樹身,畫出迷宮似的路。她在褐色的樹干間繞來繞去,真像迷住了的樣子,其實是想表明,天底下的迷宮,都只為目標設(shè)置,把目標拋開,迷宮也就自動解體。我們是來爬山的,可山峰并不成為我們的目標,因此我們是輕松的,也是自由的。青岡樹葉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嘩!溜出老遠。敗葉是行進在山野間的船。她說,河里可以逆水行舟,山里為什么不能?說罷踩住敗葉,往山上滑,可怎么也滑不動,那模樣看上去很傻??晌冶人?,我說,逆水行舟需要動力,沒有機器動力的時候就靠人拉,我外公住在瞿塘峽,我小時候到外公家去,經(jīng)??吹侥切┕庵ü傻睦w夫;我外公年輕時候,也做過好幾年纖夫,拉纖時也是那樣光著屁股。她彎腰抓起一把葉子,奓著手往山上跑,說自己是個纖夫,可惜太冷了,不能光著屁股。我說,試一試,說不定沒那么冷。這句玩笑話,她卻當了真。她站在高處,扶住一棵遍身鱗甲的老松說,你先脫。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收不回來。我是不能違拗她的,這是我們關(guān)系的模式,也是我們婚姻的秘密。

穿著衣服的時候,沒感覺到一絲風(fēng),衣服一脫,風(fēng)就來了,像聞到香氣的蜜蜂。這比喻把我自己美化了。我已不再年輕,雖不老,但也不年輕。她年輕,而且美。那比喻是屬于她的,但暫時還不屬于她。我對她說,別脫,冷死了。確實冷,風(fēng)和陽光都成了在身上甩打的鞭子,帶著芒刺。她說,你跑吧,跑起來就暖和了。也只能這樣。當我氣喘吁吁地越過她,跑上一塊黑石頭,回頭見她跟了上來。她比我脫得更徹底,我穿著鞋襪,她啥都沒穿。光腳更滑,她只能四肢著地,像個動物。一只美麗的動物。黑黝黝的頭發(fā)跑在她的前面,擋住了她的臉。我去接她,確切地說,我是想回去穿上衣服,她卻不讓。你站著別動!她這樣命令。我對著冰片似的太陽,不知羞恥地蹦跳。河似乎比太陽更遙遠,偶有一艘快艇呼嘯而過,快艇激起的冷氣和水花,卻子彈般朝我射來。

回去的路上她很沮喪,因為我沒有滿足她。她想站在那塊黑石頭上做愛,我實在不能滿足她。血液想離太陽更近一點,都跑到我頭上,我只有頭是熱的,別處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朱家田,你對我不好,她說。聽了這話,我承認我很憤怒。承認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很憤怒。玩得太過火了,玩得把自己身體都丟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付出的代價過于沉重,白素貞死了。我說過,那是在第二天。其實當天還不怎么看得出來。她沮喪過后,說我對她不好過后,很快釋然,回到屋子,暖氣一撲,她就打噴嚏,接著喊冷。火是生上的,添一籠干枝進去,打瞌睡的火苗便炸開,畢剝亂響。我們并排站著,弓著腰,幾乎架到火上。這姿勢跟裸身于冬天的山野一樣可笑。于是她笑了,嘴微微翕開,舌頭頂住牙齒。

誰知道她第二天會永遠地離開我呢。

她離開了,半島上只剩我一個人了。

一個人的日子我過了整整一個季度。如果這個季度是夏天,或者秋天,甚至冬天,大概都會好受些,可偏偏是春天。春天是讓人愁的季節(jié)。我是要離開的,卻找不到離開的辦法。連續(xù)四天,我去河邊攔快艇,快艇卻把我當成了半島上的一塊泥土??焱撬系纳?,不喜歡泥土,我也不喜歡泥土。不喜歡泥土的人怎么可以跟荒野打交道。如果不是白素貞,我怎么可能走出城市,到這與世隔絕的地界上來。我是在責怪她了。陽光落得像雪花的那天,也就是她死的前一天,我的憤怒已經(jīng)蘇醒。如果給憤怒做個注釋,應(yīng)該是這樣的:顏色,深黑;氣味,辛辣;性質(zhì),劇毒。如此說來,白素貞是我害死的。我沒有理由去責怪一個被我害死的人。

每次責怪她時,我都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這不是好事情,她的任性就是這樣慣出來的。

她以前不是這樣。

不過她以前究竟是怎樣,我也說不清。

我碰見她時,是在北極村——北極村的黑夜。當時我是山城一家地理雜志的記者,接到一個任務(wù),采寫從漠河直至廣州的秋天。九月下旬,我從山城出發(fā),飛往哈爾濱。那天山城是三十六攝氏度,到哈爾濱就十五攝氏度了,但我并不打算添置衣物。反正是從南往北走,且不會在一個地方久待。第二天到了漠河,下車吃了頓飯,立即租車前往北極村。大雪在兩天前下過,茫茫雪塵里,大興安嶺很有節(jié)制地起伏著。烏鴉蹲在樹梢,像是長在上面的。它是在炮制沖突。沖突就是互動,黑與白的互動,美與丑的互動。這是天地間顯而易見卻又守口如瓶的秘密。這秘密是在提醒我,我也將有一場互動。但我沒意識到,輕率地放過了。到北極村天就黑透了,而且停電。我冒著風(fēng)寒摸到一戶農(nóng)家,這家人做著旅游生意,門前掛著“鹿祥園農(nóng)家樂”的牌子。這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當天夜間我看不見牌子,只擔心不收留我。我快凍僵了。凍還是其次,主要是對廣大無邊的黑和荒漠似的靜,非常恐懼。主人鹿祥園聽見有客人上門,劃根火柴,把黑暗灼出一個窟窿,接著點上蠟燭,叫他兒子生火燒炕。他兒子是個快進中年的侏儒,抱來柴塊,卻怎么也點不燃。他手里拿著明子,很容易就能點燃的,可就是不行。過了一會兒,鹿祥園從黑暗的深處端出一缽掛面,熱氣騰騰地放在桌上,說,只能將就了。我想他咋這么好呢,原來只要住在這里,就包吃,吃好吃壞,全憑主人的良心。他拿來兩副碗筷,喊一聲:吃了。一個女子便走出來,披散著長發(fā),鮮紅的羽絨服把蠟燭的光焰染成了粉色。她坐下就往自己碗里挑面。我初以為是鹿祥園的家人,是讓我跟他家人同吃,可鹿祥園和他那個侏儒兒子都隱到了暗處。于是我決定等一等。她低著頭只管吃,發(fā)絲簾子一樣把她和我隔開。你不吃啊?她突然這樣問,頭發(fā)后面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我叫白素貞,她說。

這名字聽上去很耳熟,但我當時并沒想到白蛇娘娘,更沒想到我們會成為夫妻??礃幼?,她不過二十二三歲,而我,再過幾天就滿三十九了。她說她是來旅游的,沒有同伴,就一個人。這讓我感到親切。在這個陌生的地界里,我孤獨,她也是。我們兩個陌生的人,有了一條共同的通道,那條通道里散發(fā)出同樣的氣味兒。我們談了很久,直到那支燭光在殘蠟里蹦一下,又蹦一下,警告說它馬上就要熄滅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床,到黑龍江邊,照了幾張霧鎖江流的照片,便往田野里去。當?shù)厝税烟镆敖写蟮兀呐轮皇且恍K田,也叫大地。這是東北遼闊的疆土賦予了他們修辭的遼闊。大地空了,藍莓已經(jīng)下樹,大豆早已收割,只有一些像害著病的山丁子,蔫蔫地掛在枝條上,供雀鳥們吃。我是南方人,一個南方人對季節(jié)慢條斯理的應(yīng)對,就這樣輕易錯過了北方的秋天。沒有莊稼的秋天,便少了姿態(tài),顯得單薄。從完成任務(wù)的角度講,我是白跑了。但既然來了,我該去最北點看看。沒走幾步,是一尊雕像,底座上文字漫漶,大意是說,某年某月某日黑龍江發(fā)大水,淹了北極村,一俄羅斯上尉為救中國百姓,犧牲在波濤里。正準備離開,雕像后轉(zhuǎn)出來一個人。是她,白素貞。依然是那件紅色羽絨服,脖子上纏了白圍巾。早??!我說。她不回我的問候,只扶住雕像的鼻子感嘆:好帥!之后望著對岸的俄羅斯。江霧低垂,視線稍稍爬一點坡,就能爬到俄羅斯的土地,那邊有積木似的村莊,有緩緩移動的物體,是羊,或者是人,或者是人趕著羊。我沿著馬路朝前走。馬路上曬著燕麥,昨夜下過雨雪,燕麥上搭了層薄膜。有輛車停在路邊,我剛靠近,車門猛然推開:要進屋看看紀念品嗎?是個女人,她的屋就在馬路里側(cè)。我搖搖手,車門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向右拐上棧道。棧道兩旁,狹葉蕁麻和蚊子草掃著褲腿。我只穿著單褲,晨霜仿佛將我的單褲剝?nèi)?,只剩了兩條光腿,草葉每掃一下,我的腿上就被寒氣割一刀。

你昨天不是說要去看莊稼嗎?白素貞的聲音從背后追來。

說不清為什么,我知道她會追來。我站下等她,說,你沒看見那邊?那邊的大地上,有個辨不出年齡的男人在往一匹馬背上放東西,有鋪蓋、沙發(fā)、臉盆,還有拆下的帳篷。他是莊稼看守人,現(xiàn)在莊稼收了,他該回家去了。白素貞走到我身邊,撇撇嘴:莊稼根本不能成為季節(jié)的標志,樹才是,莊稼播種有早有遲,而樹一直長在那里。

那時候她就提到了樹。

她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這一點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于是我們一同走,一同停。只有一次例外,當我停在一塊立著的石頭前,她把石頭掃了一眼,直直地往前去了。那石頭上用油彩寫著幾個字:“我找到北了!”我為這石頭照了張相,跟她去了更遠處。遠處的土塄下,有個回水凼,回水凼里生著雜木,雜木半個身子沒于寒水,露出的部分,枝條細瘦,面容蒼老,我想它們是被凍老的。樹跟人一樣,最怕的有兩樣?xùn)|西,一是餓,二是冷,所以才用饑寒交迫這樣的詞語,來形容極致的困境。它們長到那里去,不知道是主動的選擇,還是被動地接受,可仔細想想,世間萬物,又有多少主動呢?這么一想,我就憐憫那些樹了,以至于不愿再多看兩眼,就撤身回轉(zhuǎn)。她跟著我回轉(zhuǎn)。走到那塊站立的石頭前,她問:你需要在這里照張相嗎?我?guī)湍阏?。我說我不需要,我只為石頭照一張就好了,這樣可以幫助我記憶,便于回去寫文章,還可以拿它向領(lǐng)導(dǎo)交差,表明我確實到過這些地方。她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說你站過去,我為你照一張。她臉一沉:我才不照!那樣子像是我得罪了她。隨后她又鄙夷地說,留給那些自以為找到北的人來照吧。

幸好我沒讓她給我照。

可是我為什么不可以照呢?為什么要以她的標準為標準呢?

對自己的不滿,破壞了我的心情。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種不滿將一直持續(xù)。

隱隱地,我想擺脫她。

但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午飯后,當我租車出北極村,已坐上副駕,她背著雙肩包飛跑過來,敲著窗子。我把窗子搖下二指寬,她歪著頭說,如果你不嫌擠。

后排是空的,本來就不擠。

她興致勃勃地,上車就講趣聞,說大興安嶺的豆莢,出苗后一個晚上就牽藤,牽了藤立即就得搭架子,否則第二天就到處亂竄;搭架子的同時,花就開了。它清楚自己的時間不多,不抓緊來不及,植物比人更知道自己的天命。因這緣故,外地種子不能進東北,它們懶洋洋的,還沒長成,就被突降的霜期斬了頭。我不喜歡那種急急慌慌,她說,我喜歡石頭,也喜歡樹,石頭和樹都是緩慢的生命。

車行至一條黑土隆起的大溝旁,她問我要不要下去看看,說這里叫胭脂溝,并給我講胭脂溝的來歷。司機也跟著鼓動我。這一帶是他家鄉(xiāng),他熱愛他的家鄉(xiāng)。司機把車停了,我跟她去往林木深處,她彎腰把野草刨開,竟刨出矮林似的墓碑。這是妓女墳,她說,百多年前,大批淘金者來到胭脂溝,那時候還不叫胭脂溝,叫老金溝,從老金溝淘出的金子,拿去孝敬老佛爺,為老佛爺買上等胭脂,老佛爺感動于那么苦寒之地的人也還想著她,就把老金溝賜名胭脂溝。淘金者都是青壯男人,他們到了胭脂溝,妓女便尾隨而至,有中國的,也有俄羅斯的。她在碑上找名字:葉卡捷琳娜,二十一歲;李珍,十八歲;施粉菊,十九歲;任天英,十六歲。還找了許多。碑上的年齡,像一個個感嘆號。她們用二十一歲、十九歲、十八歲、十六歲甚至十四歲,來撩動這個世界的悲傷,又用悲傷向世界挑戰(zhàn)。她跑開幾步,摘來幾朵頑強的野花,獻在一個連姓氏也沒有、只叫了丫丫的墓碑前,自語似的說:做一個妓女,其實蠻好的。妓女太神圣了。她們用污點來詮釋神圣。沒有污點的神圣不是神圣。又說:妓女大多人生短暫,是因為妓女的命被男人領(lǐng)走了。男人領(lǐng)走了她們的命,可男人并不知道,妓女也不讓男人知道,這是妓女的佛性。

這樣的話,比如林的墓碑還讓我震驚。

我要去海拉爾,須從漠河至加格達奇,再在加格達奇轉(zhuǎn)車。我說我,就是說我們。在加格達奇下車時,是凌晨三點半,去海拉爾的車要早上六點過才開。只能等。冷啊,每一絲風(fēng)都是殺人風(fēng),都能把我肢解。南方的風(fēng),與陽光和潮濕為伴,北方的風(fēng)卻是單獨存在的,世界上的南方和北方,也不是以緯度劃定,而是以風(fēng)為界。我后悔沒多帶些衣服,也沒去鋪子里買,現(xiàn)在想買也沒地方。候車廳里不到十個人,其中四個是工作人員。有個背著旅行包的男子,串臉胡亂哄哄的,斷了一條腿,大部分時間躲在廁所里抽煙。其實候車廳里也有人抽煙,并沒人管,但他偏要躲進廁所去抽,有時篤篤地敲著拐杖,出來接半杯開水。另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老是對著工作人員笑,不管工作人員在交談中說沒說他,不管說的話值不值得笑,他都笑。這是一個卑微的人,混跡在車站里,打發(fā)他的一生。一個女安檢員把吃剩一半的蘋果給他,他點頭哈腰地接過,用門牙輕輕刮,好長時間舍不得吃下去,之后躺在長椅上睡覺,也把蘋果放在胸口。

白素貞一直盯住那個人,見他睡了,她說:做一個乞丐,其實蠻好的,乞丐是四方游走的散佛。她說她喜歡從橋底下穿過,橋下兩側(cè),往往打著地鋪,聚著乞丐。散佛們慣以橋底為家,這表明他們隨時準備上路,同時又是對路的拒絕。有次她看見一個半老乞丐,背靠墩,齜牙咧嘴地在那里擼管。那真是驚心動魄,她說,我想不到乞丐也會擼管,我還以為乞丐的全部使命,就是要吃要喝。可見人的許多使命是被樹枝一樣剔掉的,比如你——她伸出右手的食指,指著我困倦的眼睛,你以為你的使命是采寫從南到北奔跑的秋天,而你心目中的秋天只是田野和莊稼,是莊稼的收割方式,最多再加一點菜蔬啊果子啊湖光山色啊什么的,不知道有一種秋天是用二十一歲寫的,是用十六歲甚至十四歲寫的。說罷嘻嘻笑。

我和她在北極村認識,但故事的開始,是在莫日格勒河。這我后面會說到。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正如每一次擁抱注定要松開。我們開始于一條河流,結(jié)束于一條河流。

然而,快艇在清溪河上劈波斬浪,駛向我后來命名的清溪島時,我從沒想過那是我們結(jié)束的地方。我只把它當成一個驛站,睡上一晚,再換馬前行。當然,也可能是后退??梢姷侥情g空無一人的房子,我為什么會來那么大的激情,急迫地要將它變成“我們”的房子,而今已很難說清。我只記得,白素貞喊話,問是否有人,問第一聲,我多么希望聽到應(yīng)答,那樣,清溪島就不是我們的,房子也不是我們的,我們就是島上的客人,客人總不可能住十天半月還不走,更不可能一住三年多——如果白素貞活著,誰知道會不會住上三十年?這讓我心里發(fā)緊。踏上荒島的第一步,我就渴望離開了??墒?,她問了第二聲、第三聲,依然無人應(yīng)答,我又突然感覺獲得了巨大的解放。我身上原本掛著沉甸甸的人事,現(xiàn)在都可以扔掉了。不是扔掉,是根本就不存在了。天地剛剛從混沌中分離,世界還是嶄新的,我和白素貞,是世上最初的居民,沒有同類,沒有傷害,沒有競爭,而同類、傷害和競爭,正是煩惱的根源,所以,我們也沒有煩惱。我們將成為創(chuàng)造者,從此刻起,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具有為野蠻和文明立定邊界的意義。正因如此,我把除去雜草也當成偉業(yè)。

白素貞的話使我清醒過來,她說怒江邊有戶人家養(yǎng)著一掛瀑布,她把紛繁的人世又打撈出來。好在我沒去過怒江,加上屋中央的杏樹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的心思又回到了現(xiàn)場。

白素貞對杏樹說,我們會想辦法的。她為它想的辦法,就是在屋頂開個洞,讓它承接陽光和雨水。屋頂鋪著石片瓦。這種瓦只在少數(shù)山區(qū)才有,其實就是像瓦一樣的石片,也做了瓦的用途。我砍來兩根枯死的榿木樹,用藤條綁成樓梯,爬上屋頂,將兩片瓦移開。瓦比油漆還黑,并以沉實來宣示自己是石頭,不是泥土或別的什么。黑瓦與同樣發(fā)黑的栗木椽子,粘得很緊,要用了力才能掰開,可幾只草鞋蟲,竟在我掰開的同時,就在虛虛的陽光里四散奔逃。它們像是不需要空間,只需要黑暗。白素貞在下面喊,亮了!她看見的是天亮了,而我看見的是地亮了,是地上的她亮了。我在天上看著地上的她,有了一種頓悟:古往今來,天上的神仙總是偷偷下凡,可見地上比天上更美。

地上美就美在有白素貞這樣的女人。

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讓天上的神仙把她帶走。

可她還是被帶走了,僅僅在三年半過后。遺憾的是,我蹲在屋頂上時,并不知道這個結(jié)局。我當時還在想,相對于她,我現(xiàn)在就在天上,如果要把她帶走,也是我,而不是別的任何人,包括神仙。這想法太不吉利了。對她不吉利,對我本人也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地方,是我把自己當成了神仙。我不愿做神仙,只愿做人,哪怕像許仙那樣的人。

那天夜里,白素貞比我先睡,等我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就往下沉。河水的吼聲像是來自另外的星球,半島上的鬼怪和神靈,在屬于他們的時間里悄然忙碌。我感覺自己也在往下沉,沉入無底的深淵。深淵是幫人了斷和忘卻的,可事實上,我與深淵的聯(lián)系,從來也沒像此刻這樣緊密。我踏入了山城燈火輝煌的街道,街道直通濱江路,濱江路外是長江,闊大的江面,映照出另一座城,我同時置身于兩座城市。走過一段濱江路,便進入巷子,鑼鍋巷,巷子兩旁,是凸起的高樓,我住在右邊這幢的六樓,上到三樓時,薩克斯的聲音從對面樓里浮蕩過來。那該是一首歡快的曲子,可聽起來卻有站在新墳前的憂傷。我知道是誰在吹,我認識他,他叫王林,前不久才跟妻子撒了手。他跟妻子很相愛,但還是撒了手。是因為他父親。他父親已經(jīng)七十歲,六年前,他母親去世后,父親不知從什么地方帶回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無論在哪種場合聚會,父親都當眾摟著小妻子,后來還摟著兩個小兒子,玩自拍。小妻子喜歡唱歌,父親陪她唱,而偏偏小妻子唱的都是高音,父親也跟著飆高音。父親飆出的高音里,帶著腥味兒,腥味兒來自腹腔,是被他使勁兒掙出來的;除了腥味兒,好像還有肉渣。太可憐了,王林的妻子說。她覺得自己沒那么堅強,能天天背負著同情心生活,就跟丈夫離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邊,從此與王家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王林十三歲就吹薩克斯,吹到現(xiàn)在,已是爐火純青。能把一首曲子從水吹成冰,從陽光吹成月色,在這座城市里并不多見。我繼續(xù)上樓,聽見四樓的一對夫妻在厲聲爭吵,看見五樓九號門前,站著個已經(jīng)禿頂、穿著正裝提著禮品等待開門的人。到六樓,我的門關(guān)著,鄰居的門開著,男人站在屋當中,情緒激動地跟人通電話,他妻子比他還激動,站在他面前,為他豎大拇指。而我的門始終關(guān)著,我打不開我的門。時光在樓道里流逝,我在樓道里變老。

白晝降臨。

當我睜開眼睛,真的以為是白晝降臨。那不過是閃電。我只見過城市的閃電,城市的閃電快捷,迅猛,帶著刺探、驚懼和方向不明的厭倦,而荒野的閃電如史前生物,深知未來史書對它們的記載,都源于人類貧乏的想象,因而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地只是玩兒,唰!起了;唰!又收了。起和收,幾乎就在同時。在它收去之后,黑暗更深。它那么照一下,就是讓你看見黑暗的深度。你在亮與黑的兩極游走,沒有中間地帶??僧斈懵m應(yīng),它便接連不斷,唰唰唰,形成光的河,從九天垂注。

杏樹身著白衣,瑟縮著,像個正給父母送葬的孤兒。可它父母還在呢。至少,它母親還在呢。我在屋頂開了天眼后,白素貞從三十米外的一口潭邊,端來一盆水,清洗杏樹的葉子,邊洗邊說,媽媽為你洗臉。白素貞是它的母親,它母親活著,這時候卻穿了孝服。它或許呼喊過,沒聽到回應(yīng),就以為媽媽死了,跟著媽媽的那個人也死了。我推白素貞,說,杏樹叫你呢。她潛伏在睡眠底層,出不來。我使勁推她,說,要下雨了!她伸了一下腿,翻過身又睡。她的光屁股頂在我的肚子上,有一種不真實的溫暖。我想,必須趕在下雨之前,去把揭開的瓦還原,可杏樹不正需要雨水嗎?

我總是遭遇兩難的處境。取舍都是在一念之間,我還是應(yīng)該爬到屋頂上去。雨神看見了我的想法,搶在我之前,炸雷聲起,天空粉碎,盛在天空里的水,瀑布似的往下砸。

后半夜再沒能睡覺,白素貞舉著我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馬燈,我舉著鋤頭,在臥榻和杏樹之間掏溝。溝一直掏到門外。門外的斜坡,呈扇面形與河流相接。早上,雨小了片刻,可那只是技法拙劣的引誘。有引誘,就有上當,不管是多么拙劣的引誘。我正準備對白素貞說,這地方住不得,趕緊離開吧。但話沒出口,天又垮了,垮了一層又垮一層。我站到屋外去,望見河水近了,對岸遠了。那時候,我就預(yù)感到出不去。

如果我是一滴雨,就能從汪洋中逃離。我站在雨里,也真像一滴雨。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立即退回了屋子。如果沒入汪洋,我該逃向哪里?我有遠方的城,有城里的事業(yè),但那是過去的事情了。要確認那時候的朱家田就是現(xiàn)在的朱家田,我沒有信心。

信心被摧毀,是在信心被確立的那一刻。

那一刻就發(fā)生在海拉爾的莫日格勒河。

去海拉爾是段艱難的里程。還沒在加格達奇上車,我就知道自己感冒了。對有些人而言,感冒無非就是擤擤鼻涕,對我卻是大病???,不是用嗓子,是用整個身體。上車就餓得慌。我得重感冒的顯著病象,還不是咳,是餓。堅持兩個多鐘頭,不見賣早點的,便去餐車買。白素貞坐在我旁邊,打著瞌睡,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叫上她?當然,應(yīng)該叫上。她卻不去,說給我?guī)﹣?。餐車里除了方便面,啥也沒有。師傅說到海拉爾要交班,所以沒吃的。是他要交班,可他分明說的是:到海拉爾你要交班。他加了個你字,這讓我覺得晦氣。我向誰交班?為什么交班?心里堵,方便面也懶得吃了。回到座位,白素貞睜了一下眼睛,見我兩手空空,又把眼睛閉上了。我頭暈?zāi)垦?,想睡又睡不著,便望著窗外?/p>

近處是平疇,遠處是起伏的丘陵。平疇和丘陵都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寂寞。沒完沒了的寂寞。如果沒有歪在身邊的這個人,我不會這樣寂寞的。有一種寂寞是不光彩的,比如我此刻的寂寞。我就不想自己,只看窗外單調(diào)得讓人發(fā)狂的景致。我相信,到某一個時候,平疇和丘陵要么調(diào)換位置,要么都變成汪洋,可那個時候是多么遙遠,它們要忍受多么漫長的寂寞。白素貞說,石頭和樹木是緩慢的生命,那么天空和大地呢?人等不起這樣的緩慢,許多時候,人只能成為大興安嶺的豆莢。我想著這些,就如半年后到清溪島的第一夜,在沉重的天宇間聽見了憂傷的薩克斯。但在車上的憂傷是安寧的,我甚至要說,是華麗的。這是真正的憂傷,安寧而華麗。真正的憂傷是人一生的奢侈。

在我們對面,坐著三個攝影人,都是年過六旬的老人,堅持用膠卷拍照,這次外出,各照了五十多個膠卷,只是過安檢麻煩,要解釋半天,才允許那些寶貝不去照X光,也就是不讓它們在瞬間就化為空白和廢物。三人大談?wù)嬲臄z影,必須用膠卷,接著鄙薄他們共同的熟人,說那些人用數(shù)碼相機,甚至用手機,也夢想出作品。說別人的壞話能刺激荷爾蒙,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子,自然而然把話題過渡到房事,說他現(xiàn)在還像二三十年前,可他老婆上四十九歲過后,就對那玩意兒徹底厭倦了,他要跟她做,她不做,他就把手一攤,老婆問,啥呀?他說,錢。老婆說啥錢呀?他說,嫖娼費!他把嫖娼費幾個字,說得格外大聲,且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像是在對一個切齒痛恨的人宣判。老婆惜錢,答應(yīng)跟他做。但對她而言,那實在是件苦累活,怕苦怕累的時候,只好把錢給他。

老頭子說到這里,白素貞醒來,很有興趣地盯住他。忌妒,我猛然間就感覺到了。這種情緒可笑至極。對面的人說得更加起勁,說的是物價,說以前嫖一次,只要十塊,后來漲到二十、三十、一百,現(xiàn)在竟要三四百,這還是普通價。他的同伴呵呵笑,說你別去高檔地方嘛,你就在公園里找,公園里的妓女,坐在木椅上,蹺著二郎腿,把鞋底亮出來,鞋底上就用粉筆標著價,最高也超不過四十塊。她們自己有住處,雖是暗了些,窄了些,臟了些,可你要的又不是干凈寬敞,你要的只是陰暗潮濕,你甚至也不要人長得漂亮,到了我們這年紀,凡是年輕的,都是漂亮的。接著又說:其實她們在公園里就能幫你解決,有的擺個擦鞋攤在那里,你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她一只手拿著鞋刷裝樣子,另一只手就幫你解決了;如果在背角的地方,還可以用嘴幫你解決,只是價錢相對高些,但也高不過五十塊。那老頭子,瞪圓雙眼,像突然開竅,點著頭說:像我這么密集,怕只有想這辦法了。我玩相機花錢,玩女人又花錢,錢都被我花了,我老婆跟我過了一輩子苦日子。話雖如此,卻是驕傲的口氣。白素貞往我身邊偎了一下,花瓣似的嘴湊到我耳邊:他在吹牛。我敢擔保,對面并沒聽見她說什么,但都靜了下來,直到我們在海拉爾下車,對面一直很安靜。

憑烙印識別駿馬,我對白素貞的懷疑更深了。

到海拉爾天已黑。一路上,每到一個目的地,差不多都是黑夜。海拉爾是我調(diào)查的重點之一,因此得住下來。我對白素貞有了疏遠,盡管跟她一同下了火車,一同上了出租,一同進了市區(qū),但我并不關(guān)心她住哪里?;蛟S,她這么從北到南地跟著我,只是偶然的同路,她是要去某個城市做她的生意。很可能,她去北極村也是為了做生意。

感冒持續(xù)加重,在出租車上,我就支持不住了。我對司機說,直接把我送到醫(yī)院。然后對白素貞說,你要在哪里下,給師傅講。司機卻很通人情:你們是住賓館吧?我先把你們送到賓館,再送你去醫(yī)院,你放了行李,去醫(yī)院也方便些。于是他把我們拉到了“星期天賓館”。我從房間下來時,見大堂經(jīng)理在給司機數(shù)錢,二十塊。送了客人來,每開一個房間,司機得十塊回扣。他把錢迅速揣進褲兜,過來說,去蒙醫(yī)院,那是海拉爾最好的醫(yī)院,你燒得起火,眼珠都燒成炭了。他送我去的是呼倫貝爾市人民醫(yī)院,不知道為什么要叫成蒙醫(yī)院。病人到了醫(yī)院,就想立即用藥,可當時正流行一種傳染病,若攜帶那種病菌,需隔離治療;醫(yī)生慢條斯理地抽血,慢條斯理地拿去化驗。結(jié)果只是感冒。病人不多,躺在床上輸液,護士給我蓋了被子,我說,冷,護士再給我蓋一床,我說,冷,護士又給我蓋一床。輸完液快十點了,打車回到賓館,白素貞等在大堂里。她說,我進房間上趟廁所下來,你就走了,又不知你去的哪里,給你短信你不回,打你電話又不接。我們留過電話嗎?我都忘了。我說,沒人怪你。說得氣沖沖的。這分明就是怪了,這為我們的以后埋下了伏筆。

真想喝碗綠豆稀飯,想得心痛。

如果是在家里——我是說以前的家里,不需我出聲,妻子就會把綠豆稀飯端到我的床前。但我早就沒有妻子了,我的妻子成了我的前妻,就跟王林一樣。我和我前妻的故事,我不想多說,反正網(wǎng)絡(luò)上才能見到的八卦,在我們身上變成了事實:為了女兒,我們想去一所好學(xué)校旁邊再買套房子,辦了假離婚,房子買好,住進新房的,卻是她和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我是多么陌生啊,而她卻是那樣熟悉,她不僅知道他的名字,還當著眾人為他拍肩膀、系紐扣……我不說了,這故事太卑微了,從某種角度講,比加格達奇火車站的那個乞丐還卑微,那乞丐卑微得實誠,而我們,卻是用了心計去卑微。不去說那些事了。我現(xiàn)在只想喝碗綠豆稀飯。我不知道對綠豆稀飯的想念,是不是因為想念前妻的緣故。在我清醒的時候,我會迅速把這想念掐斷,還罵自己沒出息,可問題是我現(xiàn)在不清醒。

白素貞把我送到房間門口,我開了門,沒跟她道別,就把門閉了。我往床上一撲,艱難地從褲兜里摳出手機,給前妻打電話。我說,我要死了,我住在海拉爾星期天賓館,我死了你要曉得到哪里收尸。而今想來,我除了沒出息,還很無恥,為什么打這個電話?她有什么義務(wù)為你收尸?她在那邊哇啦哇啦的,是在說,你又出去采訪嗎?你趕緊去醫(yī)院,自己去不了醫(yī)院就趕緊撥打120,諸如此類。但我把手機掛了,而且關(guān)了。

房間里的一切,被我呼出的氣流燒成深紫色,且飛速旋轉(zhuǎn)。我想起火車上的餐車師傅說,你到海拉爾要交班,看來果真要“交班”了。人在這時候,是不是都要回顧自己失敗的人生?我馬上就上四十歲,還這般碌碌無為。在我十多歲的時候,看到二十多歲的人,心想,他們那么老了,啥事沒做出來,還在那里高高興興的,太可悲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又這樣鄙薄三十多歲的人,到如今,才明白了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甚至比他們還不如,他們至少還可以高興,而我,連家都沒有了。我只有住處,沒有家。至于事業(yè),我無非是個安分守己的記者,我對雜志社的全部貢獻,恐怕也就只剩下安分守己。至于采寫的那些稿件,我去和別人去,并沒啥區(qū)別,說真的,也沒有人關(guān)心。盡管包括我在內(nèi)的采編人員,都相信人活世間,不是流血,就是流汗,總之得流一點兒什么,因而工作起來都很認真,把標點符號也很當一回事,但讀者就如關(guān)了龍頭的殘水,一滴,一滴,眼看就斷了,或者說已經(jīng)斷了。這成了我人生的寫照。我在想,等我到了六七十歲的時候,難道也只能像那個紅頭花色的老頭子,向一幫同樣老和更老的老頭子,虛構(gòu)自己房事的英勇?悲涼如草,那些草長在我的周圍,一根一根地搖動。我蹬掉鞋子,和衣鉆進被窩,鉆進悲涼的草叢。

是昨晚送我們來的出租車司機把我叫醒的。昨晚我跟他約好,今明兩天包他的車,去呼倫貝爾草原。不過我把這事完全忘了。他打不通電話,就直接上房間敲門。白素貞站在他身后,看樣子,她早就起來了,很可能也敲過門,只是不像司機敲得這般理直氣壯。

我讓他們?nèi)窍碌戎?/p>

洗臉漱口之前,我就打開了手機。我是在等前妻的電話。但是沒有電話。她是我妻子的時候,如果遇到昨晚那種事,她會急死的,跟我聯(lián)系不上,她肯定要查詢到海拉爾星期天賓館的總臺號碼,讓服務(wù)員送我去醫(yī)院;不僅如此,她還會通夜不眠,電話不離手,一遍接一遍地給我撥,只要我開機,第一時間就會響鈴。但她不是我的妻子了,這鐵一樣的事實,我該承認。她有了自己的新丈夫,有了另外關(guān)心的男人,我又算什么?而且從情形判斷,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她就跟那個左臉上長顆黑痣的男人有了不淺的瓜葛。老天憐惜我,不愿讓我一直被蒙騙,才鼓動我為了買套房,主動提出跟她離婚。當時正打擊假離婚,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眼睛,為躲避那些眼睛,我和她長達七個月不見面。在這兩百多天里,我憧憬著跟她的未來,而她的未來里卻沒有我。她成了別人的女人。昨天夜里,她能夠哇啦哇啦地叫我去醫(yī)院,已經(jīng)難為她了。

但我還不死心,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查看短信。只有白素貞昨晚留的三條,第一條:你在哪兒?第二條:老天,請告訴我醫(yī)院的名字。第三條:你的心真硬。

或許是的。昨晚,我不該不跟她道一聲別,就把門關(guān)了。

旅途讓人孤單,生病更讓人孤單,而有她在身邊,我不應(yīng)該這樣孤單。

收拾完畢,我下樓去。餓得快要虛脫,不如說已經(jīng)虛脫。我的軀體還留在賓館的床上,跟他們走的是我的魂。司機姓馮,也沒吃早飯,我請他們吃。餓成那樣,兩個水餃下去,喝半碗熱湯,卻又撐得不行。坐上車,出了被伊敏河分割、正大興土木的城市,一路向北,往金帳汗方向走。我又是坐在副駕,白素貞坐后排。她一言不發(fā)。包括吃飯的時候,她也一言不發(fā)。她像在承擔某種罪愆,比如分明知道我病了,卻沒照顧我;盡管既發(fā)過短信,也打過電話,但不管怎樣,沒照顧我卻是事實。其實這不關(guān)她什么事。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一同走了這么遠的路,也并不證明她就對我負有責任。

天氣晴朗,陽光耀眼,風(fēng)在陽光里吹,把陽光和風(fēng)自己,都吹成樹的形狀。路兩旁站滿楊樹,葉子被風(fēng)翻卷過來,現(xiàn)出滿樹的白,像葉子正面是樹的衣服,背面是它的肉。她也是這樣白。我是說白素貞。這從她的臉和手就能看出來。馮師傅不僅盡著一個司機的職責,還當起了導(dǎo)游,詳盡介紹海拉爾的民風(fēng)民俗,可我聽不清他說什么。我的腦子像團糨糊,在糨糊里攪動的,只有她。我已經(jīng)不去想她為什么跟著我,我生怕她不跟著我。如果到了海拉爾,她真如我想象的那樣,貓到一個地方做生意去了,而她的客人,卻是那個紅頭花色的老頭子……不過,這些與我有什么相干?我把心思收回來,像專注地在聽馮師傅說話的樣子,還牛頭不對馬嘴地插言。出城不久,一條蛇行曲水橫躺在草原上,看不見河床,水和草原一樣低平。馮師傅說,這是天下第一曲水,叫莫日格勒河,下車看看吧。

剛下車,白素貞就彎了腰,在地上尋。她尋到的是塊小石片,她手一揮,把石片投進了曲水。水花與水分離,在陽光里浸一下,又合二為一。馮師傅把我們領(lǐng)到一排水柳底下,講莫日格勒河拐了多少道彎,每一道彎上有些什么傳說。白素貞和我并肩而立。馮師傅講累了,便在風(fēng)里躲來躲去,費力地點煙,直躲到十米開外,也沒點著。這時候,白素貞細聲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扔片石頭到水里嗎?我盯住她,搖搖頭。因為我愛你,她說。

這就是她的邏輯。

不要邏輯,或者打破邏輯,是最強大的邏輯。

所有的邏輯都有著共同的目標,就是說服人。但白素貞的話并沒有說服我,反而讓我難過。前妻是我妻子那幾年,她說愛我的時候還少嗎?我出差在外,她每天打數(shù)次電話,多數(shù)時候啥事沒有,就是說愛我。再說王林的妻子,跟他辦了離婚手續(xù),兩人去餐廳吃最后一頓散伙飯,還是眼淚婆娑地說愛他。但白素貞除了嘴,還有眼神,她的嘴沒說服我,眼神把我說服了。她的眼神比她的語言更可靠。那是比莫日格勒河更加曲折的眼神。她用石片在河里激起的浪花,現(xiàn)在停留在她的眼睛里,當她把那句話說出口,那朵浪花才帶著被陽光浸熱的溫度,融入她的水中。我的燒退了,感冒好了。真的,好了。我感覺自己像脫了頭套,卸了盔甲,渾身通泰。而往常,即使遠不及這次嚴重,都是無論怎樣吃藥,怎樣輸液,不滿一個星期,就不會好。可是,怎么講呢,吃過虧的人疑心重,我依然覺得,她那樣說,包括她的眼神,都只是一種補償。至于感冒好得快,只是因為我沒了依賴。以前有妻子依賴,就賴著不好,現(xiàn)在沒有依賴了,完全靠自己,即使沒好也當成好了。

我不愿對白素貞有太多回應(yīng)。

幸虧馮師傅是個話癆,見啥說啥。他說海拉爾牧區(qū)之外也有農(nóng)區(qū),農(nóng)區(qū)主產(chǎn)大麥、小麥、油菜和土豆,偶爾也種玉米,但氣溫低,不能成熟,都是青收,用來喂奶牛,用青收的玉米喂奶牛,下的奶稠得能當飯吃,而且特別香,只是太奢侈了。海拉爾田地少,玩不起這樣的奢侈。今年七八月,遭過兩場冰雹,好多莊稼包括茄子和白菜,都打成了泥;前些日子的一場霜凍,再加一場雪,又把向日葵凍死了。在這樣的地方,本來就不該種向日葵,可還是種,向日葵喜慶,還知道圍著太陽扭脖子,讓人感覺它不是植物,是動物,人們種它,就是養(yǎng)一只動物。說了農(nóng)區(qū)又說牧區(qū)。馮師傅連聲感嘆草場的衰退,說過度放牧并非罪魁禍首,機器打草才是,機器傷根。分明知道,可現(xiàn)在的人喜歡多和快,因此離不了機器,人被機器控制了。草原那邊采礦挖煤,掘泥刨土,改天換地,大風(fēng)一吹,滿天焦黃。焦黃的東西混在雨里,雨落下來,草喝了,很快被毒死,就像一盆湯里加了各種腐蝕劑。草場退化,貴了牛羊,現(xiàn)在不到想吃肉想得流口水,都不敢隨便買肉吃。

馮師傅正說到這里,前方來了一個龐大車隊,一輛接一輛的大車,拉了滿車草捆,隆隆地駛向遠方。那個遠方是韓國。有的拉著芥菜,腌泡菜用的,目的地也是韓國。

離馬路不甚遠的草甸里,停著輛白色大篷車。馮師傅把車開過去。大篷車里住著個爛了眼睛的男人,是從鄂爾多斯來的羊倌,春夏秋冬,只要不是暴風(fēng)天氣,只要雪沒把草蓋得羊用蹄子踢不出來,他都得把羊趕出去放牧。干草太少了。好一點兒的干草都送到國外賣錢去了,連那些結(jié)了草籽的也送走了,送去低價出售。以前的羊倌是騎馬放牧,現(xiàn)在有騎馬的,也有騎摩托的。大篷車里的羊倌,眼睛就是被馬背和摩托上的風(fēng)咬爛的。我們下車跟他搭話,他不理。在他看來,我們太柔弱,承受不起他那些生活的硬度。

白素貞卻走到大篷車旁,攀住懸梯,似乎想爬上去。車廂兩旁,堆放著雜物和鍋碗瓢盆,當中橫著床鋪,墊的蓋的,都辨不出顏色。羊倌坐在鋪蓋上吸煙,爛眼睛里射出惡狠狠的光芒。是攫取的光芒。他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女人,孤身來到異地,成天跟羊打交道,跟雨雪、烈風(fēng)、星空和曠野打交道,這樣一個鮮活、年輕、美麗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連想象一下也來不及,只有攫取。我感覺到那眼神里匕首般的寒意,白素貞卻坦然承迎,就像流水面對一把刀子。流水等待切割,仿佛就是為了驗證切割的無效。可她不知道,每一次切割,水里都會留下刀子的投影。刀子的投影在我心里形成實實在在的傷口。為什么會這樣?就因為她說她愛我嗎?幾十年來,除了曾經(jīng)的妻子說愛我,別的好些女人也說過這話,她們這樣說,并不是表白,而是潤滑劑,讓尋不出意義的日子變得勉強可以應(yīng)付。甚至更離譜,更過分。我曾看過一部韓國電影,一個惡棍在街上強吻一個女學(xué)生,被女學(xué)生扇了耳光,他便把女學(xué)生搶到紅燈區(qū),迫使她在他自己開的妓院里賣淫。他在房間墻上鉆了個洞,偷看嫖客強奸她。她的身體是條瘦弱的魚,這條魚沒有河流,他的目光成為她的河流。他嗜血,并以嗜血的方式愛她。她等著男朋友來解救她,可等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夜晚,一個接一個的嫖客。她要活下去,只能接受不習(xí)慣的河流。接受了,就慢慢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就覺得是好的。那惡棍如愿以償。他帶著她,以大篷車為家,四處流浪,衣食無著的時候,就攬一個饑渴著的男人,讓那男人去車上,跟她做生意,他則蹲在車下抽煙,然后收錢。她做生意感到委屈時,他就跟她做愛,瘋狂到暴虐。他們就這樣,以墮落為食,活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

愛有一萬種方式,而我只知道一種,且只承認我知道的那種。

我說:走吧!

是的,我又想到了那種互動。美與丑的互動。美麗的女人往往鐘情于惡男和丑男,就是受那種互動的蠱惑。我說過,那是天地間嚴守的秘密,所以很難被理解。白素貞不僅美,還以自己的美,去觸動生活里最嚴酷的傷疤。她似乎隱約期盼著在嚴酷中撕裂。這是艷麗著就在凋謝的美,嗜血的美,廢墟的美。我不是她互動的對象。

馮師傅就和那個帶我們出北極村的司機一樣,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即使說不上熱愛,也有天然的自尊,他先給我們說了那么多家鄉(xiāng)的不好,現(xiàn)在想挽回來。離開大篷車后,他說,呼倫貝爾草原雖然遭到破壞,但畢竟還是中國保存最完好的草原,這草原上的白蘑菇,是天下最好的蘑菇,要是沒吃過,就不知道什么是山珍野味;說春夏時節(jié),地上百花開,天上百鳥唱,唱得最好聽的,是百靈鳥和娜娜兒;說他們海拉爾人,從不拿別人東西,把東西放在外面,就跟放在家里一樣。說著這些的同時,他帶我們參觀了建在野外的反法西斯紀念館,去敖包山上看了白塔,接著又去一戶牧民家。這家主人叫巴特爾,巴特爾養(yǎng)了一百多匹馬、五十多頭牛和兩千多只羊,是大戶,他獨自坐在白房子里,首如飛蓬,也沒洗臉;可能洗過,只是看起來像沒洗。白房子旁邊,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羊圈,羊圈里沒有羊,只有羊糞,那是他的燃料。羊在附近放牧。巴特爾給我們燒了奶茶喝過,出來指著最近的羊群,說那是群公羊,他們叫爬子,爬子要跟母羊分開放,不然那些家伙想東想西,就要掉膘,到春天的某個時候,才將它們一起趕進母羊群。那種場面,讓人聯(lián)想到一座城市被占領(lǐng)。爬子們懸垂的睪丸,每動一步,都沉沉地晃蕩,相隔老遠,也能用眼睛掂出睪丸的沉。它在眼睛里的重量比羊還重。臊味兒撲鼻而來。巴特爾呵呵笑,說母羊產(chǎn)崽那些天,他接羊羔就像接天上的雨水。

馮師傅要上廁所,巴特爾領(lǐng)他去。這時候,白素貞背對著我,看太陽底下白浪般移動的羊群。而我,心思又回到大篷車旁。我說了那聲“走吧”,馮師傅便鉆進了駕駛室,可白素貞依然攀住懸梯,很留戀的樣子。我應(yīng)該像馮師傅那樣,鉆進車里去。但我沒有。我等著她。其實是等一種危險。羊倌,白素貞,我,形成一個三角,他們形成鈍角,跟我形成銳角。我要保護白素貞,而事實上,她可能并不需要我的保護,還可能,她已成為羊倌的同盟。羊倌寒光四射的目光,沿三角形的一條邊,嗖嗖嗖地朝我射來。我怯了一下,但立即意識到不應(yīng)該怯,便向那目光迎過去,誰知它已到了另一條邊,那條邊連著白素貞。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有他倆的互動。白素貞成了那部電影里渴望河流的魚,而我不是她的河流。我朝馮師傅的車走去。但我的背后長著眼睛。我想的是,如果我上了車,白素貞還不動,我就斷然地讓馮師傅開走。好在她動了,我剛拉開車門,她就過來了,走得慢騰騰的,走幾步還停下來,撅了屁股看地上,像是地上有非常值得一看的東西,其實就是被雪咬過被羊踢過被人踏過的黃草,再就是羊糞,以及凍成固體的羊糞的氣息。車子啟動的瞬間,我望了一眼大篷車里的人。他的腰塌下去了,目光里的寒氣收了,而且突然間長出了許多皺紋,每一根皺紋都很悲傷。他就是一個被野風(fēng)吹爛了眼睛的羊倌,他將獨自留在這里,承受辛勞、風(fēng)寒和孤獨。

白素貞傷害了我,也傷害了他。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還是這樣想。

我甚至想,白素貞假裝看羊群,其實是在掛念那輛大篷車,可同時又覺得對不起我。

我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很可能是對的。否則,下面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當馮師傅和巴特爾隱到房屋背后,白素貞猛然轉(zhuǎn)過身,近乎哀傷地懇求,你打我一巴掌好嗎?

我承認,這完全暗合了我的欲望。

但我只是哼了一聲,說,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惡棍。

求你了,打我,打我哪里都行!

我的欲望在退潮,她發(fā)現(xiàn)了,抓起我的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臉上。

這構(gòu)成了我們的儀式:打她,然后擁抱她,親吻她,再然后,在對死亡的言說中做愛。做愛的過程中,還可能應(yīng)她的哀求,不停地打她,手越下越重。打起來不過癮,就掐她脖子。掐脖子還不過癮,就用指甲或牙齒,惡毒地欺負她的乳頭。她害怕養(yǎng)育,開始就怕,婚后照樣怕。有一次,她以嚴肅到冷酷的口氣對我說,朱家田你要是讓我懷上了,哼!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其實她應(yīng)該知道,我也不需要她生孩子。我是個平凡的人,且知道自己的平凡,因此沒有繁衍的渴望;即使有,也無非是本能,從沒上升到意識。

何況我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了,我的女兒十三歲了。我是說,白素貞死在半島上時,我的女兒就滿十三歲了。十三歲的女兒已是個姑娘,情竇初開,她對她的男同學(xué)或者男老師,也會有朦朧的抑或是清晰的沖動,甚至有了愛情。平凡的愛情。她父親是平凡的,她多半也只能擁有一個平凡的人生,包括愛情。

當然,她母親不平凡,她母親開了家小超市,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刪繁就簡,遵從自己的意愿生活,單憑這一點,就非同一般。我們離婚的時候,因為說好了是假離婚,就沒談女兒歸誰撫養(yǎng),但由她帶著,當假的變成真的,還是由她帶著。這是她主動要求的,她說家田,就讓我?guī)О?,你?jīng)常出差,照管不了她,再說女兒慢慢長大,你一個男人家,帶她也不方便。說到這里她停了一會兒,是在等我表態(tài)。我沒表態(tài)。于是她又說:你將來也是要結(jié)婚的,說真的,我怕她后媽對她不好。我記得很清楚,那次約見,是個星期天,濃霧從江面升起,彌漫開,把整座城市潮乎乎地罩住,我在鑼鍋巷那套房子里等她時,一再告誡自己,無論談到什么話題,都要冷靜、大度,像個君子和紳士那樣跟她了結(jié)。事實證明我完全裝不下去。當她說到“她后媽”這句話時,我再也裝不下去。我說周琴——這是我前妻的名字,我本來不該說出她的名字,但回憶起那天的情景,我又忍不住憤怒了——我說周琴,你的話說完沒有?說完了你就滾吧。她坐在那里不動,抿著嘴。當那嘴唇啟開,話又出來了,聲音比開始時響:家田,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你知道女人,我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都承認男人的心胸比女人的寬,天底下的繼母,大多數(shù)確實比不上繼父……昭國你是見過的,他怎樣待我們女兒的,你也是見過的。說到這里她又停下了。

是的,我見過。當時我們在長江邊的露天茶園,她的新丈夫黎昭國抽著煙,怕熏了孩子,就站起來抽,嘴巴噘到天上,不厭其煩地吐煙圈給我們女兒看。要說,那家伙真有本事,能把煙圈吐成兔子、雀鳥、雞鴨、小狗,還能一次吐兩只小狗,相互追逐打鬧。女兒樂不可支,嗓子都笑啞了。然而,就算他能吐成一座黃金宮殿,也只有連血帶骨的親情,才知道什么是好。我不需要周琴來提醒,我朝她揮了揮手,說,你走。

她跟后來的白素貞一樣,把我吃得牢牢的,關(guān)于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只聽我口氣,就知道我是答應(yīng)了她。其實早就答應(yīng)了。她提出讓我跟她新丈夫見面,且?guī)е畠海揖兔靼姿囊馑?,是讓我實地考察一下。我同意見面,表明已順從了她的意思。但我們約見的那個星期天,她走得讓我憋屈。我以為她還不會走。她至少要給我一個解釋才會走。我要的解釋是:和我離婚,是不是她的預(yù)謀。離婚是我提出來的,這沒錯,但回想一下那天的經(jīng)過,就發(fā)現(xiàn)這證明不了什么:她聽了我假離婚的話,沒答言,反身進了廚房;她正準備炒花生米,油已下鍋,是我在客廳喊她,她才出來的,我說了想法,油已燒辣,她不答言就進廚房去,在情理之中。她關(guān)了廚房的門,接著打開了抽油煙機,呼嚕呼嚕地在里面鬧騰了好一陣,才又回到客廳,跟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事有湊巧,電視里正播報山城新聞,說的就是分片入學(xué)的事,我們默默地看了大約半分鐘,她說,你真那樣想?我說又是限房令又是分片入學(xué),有啥辦法呢,鑼鍋巷周邊的學(xué)校……她說,嗯。我說,我去寫個協(xié)議?她說,嗯。我把協(xié)議寫好,讓她看。離婚的理由,我說的是感情不和。這是最虛妄又最本質(zhì)的理由,因此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由。她盯住那句話,似乎想說什么。她說了,說的是:嗯。就把字簽了。那天接下來的時間,她很興奮。我當時把她的興奮理解為可以讓我們女兒進個好學(xué)校,不至于輸在起跑線上,過后想起這事,我就臉紅,就為自己心痛。她的興奮是順水推舟的興奮。

當然,究竟是不是這樣,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我需要她一個解釋。她沒有解釋,我叫她走,她果然就走了。

她連憤怒的權(quán)利也不給我。

她只把一個事實扔給我。

既然是事實,為什么還要她的解釋?

不說這些了。我說過不說的,結(jié)果又說了這么多。

我是在說白素貞怕我讓她懷孕,而我沒有那種渴望。我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足夠。女兒剛進新學(xué)校那段時間,我每天跑很遠的路,去學(xué)校門口,躲到一棵黃桷樹背后看她——看他們把她接走。每次去接她,都是周琴和她丈夫一同去,女兒走中間,他們走兩邊,一人牽住女兒的一只手。我就看著他們這樣把女兒接走。我至今不清楚那個名叫黎昭國的人是干啥的,包括他之前是否有過婚姻,是否也有孩子,我都不清楚,但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實意喜歡我們的女兒。知道了這一點,以后我就去得少了,以至于干脆不去了。

兒女是要養(yǎng)的,養(yǎng)才能出感情,我沒養(yǎng)她,沒伴隨她的成長,又少于見面,感情就會被大片大片的空白稀釋掉。開始,女兒還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我自然也經(jīng)常給她打,后來她的電話少了,我的電話也少了。我并不需要再給她撫養(yǎng)費,買新房的錢,遠遠多于買我住的那套舊房的,將我應(yīng)該支付的撫養(yǎng)費除掉,周琴還應(yīng)該補我一筆,我以怒氣沖天的堅持沒要那筆錢,是因為我覺得,在我們做夫妻的時候,她掙的本來就比我多,多很多,盡管我動不動就出差很辛苦,但她日復(fù)一日在超市里經(jīng)營,打理,只要不是忙得起火,三頓飯期間她都把事務(wù)交給請來的小妹兒,回家為我做吃的,她比我更辛苦,我要那筆錢于心不安。因為不給女兒撫養(yǎng)費,我和女兒在經(jīng)濟上的聯(lián)系也斷了。她忘掉我,只把黎昭國叫爸爸,不把我叫爸爸,甚至漸漸不知道有我這個爸爸,我也不該有任何怨言。

但畢竟,女兒不是一件東西,說給別人就給別人,我做不到。我能夠做到的,是盡量不去想她。她不會單獨存在,我一想她,就想到了她是怎樣生出來的。這是在我傷口上撒辣椒面。我不去想她,更不和她聯(lián)系。到半島以后,我跟白素貞把手機都扔了,想聯(lián)系也沒法子了。我和我的女兒,只剩下遙遠的生理上的聯(lián)系,但這已經(jīng)足夠。每當她像流星一樣從我腦海里劃過,我就知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在半島之外的,是在我祖祖輩輩生活的那座城市里,于是我就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再奢望什么。

我現(xiàn)在把半島和半島上的白素貞,當成自己最大的奢望。

我們在半島上開荒。對此,白素貞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仿佛我們真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野草長在那里,長了多少年?不知道。在我們的想象里,野草跟河水一樣長久,都是這世上最古老的居民,然而,當扒開薄薄的一層土,卻發(fā)現(xiàn)土里有木屑,有鐵釘,有瓦片,不是石片瓦,是窯燒出來的,隱隱泛紅。這是人類加工的痕跡。在不算久遠的過去,這里很可能是一個村莊。野草先于村莊,然后村莊除滅了野草,再然后,村莊消失,野草又來。

我參加工作不久正當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曾被派到清溪河采訪,從源頭走到它與嘉陵江的匯合處,一路上都聽說,河岸有個秘密的村子,住進那村子里的,都是麻風(fēng)病人。誰也說不清村子的具體位置。會不會就是這里?我這樣猜想,但沒對白素貞說。我應(yīng)該學(xué)會隱藏一些東西了,我對她說得太多了。最不該說的,就是這座半島的存在。當年,我坐著小木船,逆流而上,發(fā)現(xiàn)了這座半島。那時候它就是荒蕪的,茅草深密,荊棘叢生,林木蔽天,有幾棵高樹片葉不存,已經(jīng)枯死。我向船夫打聽它的名字,船夫說沒有名字。我又問這么好一個地方,為什么不開發(fā)?那時候,開發(fā)這個詞正熱得發(fā)燙。我說,在上面修幾幢客舍,開農(nóng)家樂,絕對能在節(jié)假日把河上兩座縣城的人吸引過來。這些話并不表明我有經(jīng)濟頭腦,只表明我比荒河人家更能追趕時髦。我的平庸也是這樣來的。船夫沒回我。那是個沉默的人,數(shù)十年的水上生涯,使他不慣于開言。沉默如刀,在他臉上刻下深長的溝壑。他是覺得我異想天開因而懶得回話也未可知。但我把這座半島記下了,并在跟白素貞結(jié)婚半年后講給她聽。

我至今無法說清,在那個黃昏如雨的日子,我想起半島,提起半島,是不是因為自己對它有了想法?直到白素貞纏住我,說我們?yōu)槭裁匆谌巳豪锘??為什么不去那荒島上找些意思?哪怕餓死呢!我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如果認她的理由,她的理由就很強大,不認,就啥也不是。我在認與不認之間。這種狀態(tài)最糟糕。這意味著掙扎。當一個人在沼澤里掙扎得累了,猶豫著是不是還要繼續(xù)掙扎的時候,沼澤自會幫你做出裁決。

她在荒島上找到的“意思”,首先是它的荒涼,接著是那間木屋,那棵杏樹,隨后就是被草根纏裹的木屑、鐵釘和殘瓦。去的第二天午后,她提起一籠巴根草,費勁地把瓦碴掰掉,問我,你認為世上最大的神秘是什么?我說是你。她跺跺腳,我是認真問你。我說我也是認真答你。還是研究生呢,她歪著鼻子說,還當那么多年記者呢,結(jié)果肚子里就只有那么點兒油腔滑調(diào)。她是說到點子上了。安分守己和油腔滑調(diào),成為我的A面和B面,A面是我,B面也是我。她只有一面,若說是有兩面,A面是神秘,B面也是神秘,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并不是在敷衍她。但她不認,她說,世上最大的神秘,不是未知,而是出現(xiàn)過又被遮蔽的事物,是低處而不是高處,立在高處的房屋,永遠沒有埋在土里的殘瓦神秘。

我心里服她,但嘴上不服,我說,再這么挖下去,說不定還會挖出人骨頭呢。

話是不能隨便講的,有些話講了就跟著來。我話音剛落,她果然挖出一根骨頭,足有一尺長,草根包不住,露出頭尾,草像是狗,把骨頭含住。草根白得觸目驚心,比骨頭還白,而且胖,感覺是蟲子,不是草根。白素貞如獲至寶,用竹簽小心翼翼地把泥土挑去,再將交纏卷曲的草根,很有耐心地理伸展。她雙手握住解放出來的骨頭,說:人活著時被人事捆綁,死去后被草根捆綁,可見人就這么個命。她把骨頭拿去水邊——離我們住處不遠的地方,有好幾口水潭,一潭水里有魚,另幾潭水里沒有魚,我們就把有魚的那潭水做了飲水,并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人魚潭——白素貞正是走向人魚潭。她要去把那根骨頭洗干凈。我一下子想到了麻風(fēng)病。但我不能說,我發(fā)現(xiàn),她對排除在人群之外的,不管是人還是物,有種特別的癡迷,如果我說了,她會把那根骨頭視為至親,因此我忍住了沒說。我說的是:那水是我們喝的,不能讓死者喝,死者為大,你要洗,就拿到河里去。

她覺得有道理,就向河邊去了。

當她許久之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睫毛濕潤,似乎哭過。這是個陰沉沉的天氣,風(fēng)凌亂地吹,她披散至腹的頭發(fā),一忽兒把臉遮住,一忽兒又露出來。我說,你為它哭啦?她兩手抱在胸前,骨頭插在雙乳之間,一端頂住下巴,像她拾回的一截藕。她不回答。我說,那還不一定是根人骨頭呢。她這才說:難道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沒想到她會把骨頭帶到床上去。當天晚上,倆人剛鉆進被窩,她就在里面拱來拱去,不停地在我身上比畫。我感覺到一種涼,那種涼在我軀體上一截一截地丈量,每丈量一處,那地方就生出電流,麻,還有皮膚灼燒的痛。涼和熱,就這樣殊途同歸。我以為她又在試驗她的新花樣,她總是想盡辦法,用她身上的任何一處來貼我,遇到她之前,我不知道用身體的不同部位去貼一個人,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感覺。白天太過勞累,我沒精力管她,只沉浸在那種感覺里。有時候,麻和痛,竟是這樣的讓人享受。直到她把我的手臂拉出被子,借著燒在屋外的火光(剛?cè)グ雿u時,怕有狼,我們夜里在屋外燒火),我才看見她是用那節(jié)骨頭在量我?;鸸鈴谋诳p漏進來,隨風(fēng)搖曳,如漂浮的水草,可火光往骨頭上一碰,就吐出幽綠幽綠的氣泡,像吞吐自如的眼珠。我涌起一陣戰(zhàn)栗,坐起身,把她和它打開。這有啥呀?她萬分不解地說,我只是看看它屬于身上的哪一部分。那你為啥不在自己身上弄?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幾分愧疚幾分撒嬌地說,我怕在自己身上看不清楚。我懶得理她,躺下去睡了。她果然就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我很快進入夢境,她忙到什么時候才睡的,我不知道。

你太愛嫌棄了,她說。

這樣的話她早就說過,我們在從北到南的旅途中她就說過。

那次在呼倫貝爾草原,我們在牧民家住了一夜。這家牧民的主人,叫寶音巴特爾。巴特爾是英雄的意思,草原人忘不了他們祖先的神勇,取名巴特爾,一為祭奠,一為期許。我猜想,如果誰有那么大的嗓子,站在草原的中心喊一聲巴特爾,會有一萬個巴特爾答應(yīng),會有一萬個英雄迎風(fēng)而立。寶音巴特爾跟前面那個巴特爾一樣,修了定居的白房子,寬敞得足以住下五十個人,但他知道我們來自城市,定想體驗帳篷生活,就在屋外相挨著搭了兩頂帳篷。地上滿是牛羊糞,氣味綿密。睡之前,我們坐在外面望天。星星把天擠得裝不下,只好拼命延伸,延伸到無窮無盡。白素貞抱著膝蓋,跟我坐得很近,可我感覺她離得很遠,跟天上的星星一樣遠。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在莫日格勒河邊說過的話。馮師傅抽著煙,說,看那顆流星,呵。又說,那顆星是紅的呢,呵。他這么有一句沒一句的,呵呵呵的。我知道,他是對我和白素貞的關(guān)系有了疑惑。如果我們是夫妻,或情侶,昨天夜里我去醫(yī)院,她怎么不跟著?為什么住賓館又要開兩間房?他拉我們?nèi)バ瞧谔熨e館時,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得二十塊回扣。如果我們只是普通的同事——在敖包山上,我對他說過我跟白素貞是同事,單位又怎么會派一男一女到這么遠的地方出差?他或許在想,我們昨天可能是鬧了別扭,今天在高天之下,厚土之上,正是情侶的好時光,于是悄悄地溜進了帳篷,且把拉鏈拉上。這讓我不自在起來。并非是因為與白素貞單獨相處,而是被人覺得我們應(yīng)該單獨相處。我對白素貞說,睡吧,外面冷。她只看天,不看我,說,你想睡就去睡,我再坐會兒。我沒動,說,夜深了,看豺狗子來了。寶音巴特爾交代過,草原上有豺狗子,上個月,他家的一頭牛犢就被豺狗子掏空了肚腸,囑咐我們一定把帳篷拉嚴實,還在白房子外墻接了百瓦的電燈,通夜照明。白素貞依然不看我,說,豺狗子又不欺負女人。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像我在欺負她一樣,像我比豺狗子都不如一樣。又干坐一會兒,我起身,鉆進了馮師傅的帳篷。馮師傅分明沒睡著,可裝出熟睡的樣子。裝得再像,我也能感覺到他驟然升起的安詳。沒過多久,我聽見了白素貞進帳篷的聲音,還有鎖拉鏈的聲音。除了這兩種聲音,她幾乎是無聲無息的。

第二天起來,她問我,你怎么一夜沒睡著?

氣味太沖人了,我說。

她陰著眼睛:你太愛嫌棄了。

我很想反問她,你不是也沒睡著嗎?不然怎么知道我沒睡著?

從草原回到海拉爾城,我們又住在星期天賓館。我的房間打不開,到大堂重新刷卡,結(jié)果她也在那里,她的門也打不開。我對她說:我下一站去齊齊哈爾,你呢?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問她的行程。她冷冷地說,你要是讓我去,我就去。從這時候起,她就吃定我了。她知道我對她有了依賴。的確是的。多年的外出采訪,讓我嘗夠了孤獨的滋味兒。這次,我從漠河到廣州,縱跨30個緯度,有一年,我去川西甘孜州采訪,雖然空間上沒這次遙遠,時間上卻更遙遠,花了將近兩個月,滿一個月后,我簡直要瘋了,但我不跟誰說一句話,我是出來采訪的,本應(yīng)該多問多聽,但就是不想說。孤獨的意義,不是讓人話多,而是讓人沉默。我只跟我的拉桿箱說話,它是我唯一的伴侶,即便在荒郊野外,只有鷹飛,不見人影,更不會有竊賊和搶匪,我坐下歇息時,也把拉桿箱摟在懷里。這次有她,幸虧有她,否則我的感冒不會好得那樣快,而且就氣溫而言,我是從冬天走到秋天,再從秋天走到夏天,也就是說,我要跨越三個季節(jié),盡管事實并不如此,但在感覺上,那是多么漫長的時日。

然而,一個小我十多歲的女人,一個表面熟悉實則完全陌生的女人,怎么可以這樣吃定我。我說,齊齊哈爾又不是我的,去不去是你的事。她說,你什么時候走?我說明天。我也是,她挑釁地揚一下頭,發(fā)絲從鼻尖上分流開,露出白亮的臉。我吃下一顆定心丸,卻做出淡然的口氣,請她一同去吃飯。這些天來,如果不是我包了車,請司機吃飯的時候搭著把她叫上,我是不叫她吃飯的,她也不叫我,我們各吃各的。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請她。

對我的邀請,她很高興。是不加掩飾的高興。她就這樣,時時比照見我的小來。說不清從哪天起,我的生活中充滿了掩飾,本來是東邊的話,卻非要拿到西邊去說。她問我請她吃啥,我說由你點。她兩手握住,舉在噘起的嘴唇底下,說,人家不知道吃啥嘛。我說,就吃馮師傅說的白蘑菇,現(xiàn)在雖然沒有新鮮的,可晾曬后的蘑菇更香。她嘻嘻笑著,聳了聳肩,說現(xiàn)在太早了,我們轉(zhuǎn)轉(zhuǎn)路好不好?還不到下午五點,吃夜飯的確早了點兒。

倆人去房間放了行李,出了賓館,右轉(zhuǎn)至勝利市場方向。是路人指點的,那個熱情和善的老人大概沒聽懂我的話,那條大街沒什么吃的,勝利市場就是個賣衣物雜貨的地方。走到市場門口,她說,你不買件外套?這也是她第一次關(guān)心我穿得太少。我說不了,我的感冒已經(jīng)好了,相對于北極村,這里又是南方,暖和得我都有點兒發(fā)熱。然后左拐,走上另一條大街,這條街上有一家接一家的酒樓,我朝酒樓里張望,她卻拉我走,說還早呢,你餓了嗎?我說不餓。走到中段,見前方房屋低矮,全不是這邊的氣象,我說好啦,再走就吃不到白蘑菇啦。她說怎么會呢,白蘑菇是他們的土產(chǎn)品哪。又是差不多半小時后,到了一個大眾飯館門前,她按著肚子叫:唉喲,餓得不行了,吃吧。這種地方,我們那里叫“蒼蠅飯館”,臨近暮秋的海拉爾,倒是沒見蒼蠅,但人的氣味蓋過了飯菜的氣味,墻壁黑不溜秋,地板和桌面流湯滴水,用過的臟紙扔得到處是。我是請她,怎能這樣不講究?可她已經(jīng)進去了。

油膩膩的墻角有個空位,她去那里坐下,且開始點菜。自然,沒有白蘑菇。即使有,太貴的話,她也不會點。她點的全是家常菜。點完菜,回頭看我。我想起她說我愛嫌棄的話,便裝得笑瞇瞇的,只是說,是你自己選的地方啊。緊挨著她的,是個滿臉雀斑的婦人,婦人扭過脖子瞄我一眼,將半碗米飯倒進蘿卜湯,幾口刨下去,走了,我便坐了。

還沒開吃,門口響起一個昂然的聲音:兩塊錢的米飯!是個亂發(fā)臟臉的中年男人,拿著頂鐵灰色的圓帽。跑堂的漠然地瞅瞅,舀來一大碗,遞給他,把他裝在帽子里的兩元錢取走了。沒有位置,他就站著。他說,把蘿卜湯給我舀點兒。跑堂的說,我們這里只有蘿卜加湯,沒有蘿卜湯,你要蘿卜加湯,就是五塊錢一份。那人說,我只有兩塊。跑堂的說,那還要什么蘿卜湯?那人杵在那里,然后分辯說,你不給我湯,一碗干飯,怎么吃?跑堂的說,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說,加點兒湯。跑堂的不理他。他說,加點兒湯。就這么干巴巴的一句,不停地重復(fù),本是求情,聽上去卻像命令。跑堂的惱了,快步走過來,將兩元錢扔進他的帽子,奪過他的碗,回身,啪,倒進了蒸鍋。那人臉上有了一層紅,紅從黑肉里透出來,變成黑紅,接著一串鼻涕掛下來。他用袖子擦著鼻涕,駝著肩,步態(tài)不穩(wěn)地朝門外走,同時,將圓帽里的錢捏在手里,用帽子斷斷續(xù)續(xù)地拍打著彎曲的腿部。

白素貞看著我。我摸出十塊錢,叫她去給他。她沒拿,出去了。

透過攢動的人頭,我看見她攔在那人面前,跟他說著什么。幾分鐘后她回來了。她說:我給他錢,他不要,叫他來一同吃,他不干,還罵我。我知道這種人,罵我,是自尊心提醒他起碼應(yīng)該做的事,但要是你真心對他好,強拉他來吃,他立刻就會感覺到溫暖,立刻就會謙卑到坑里去。但是我又不能那樣做,有你在這里……你太愛嫌棄了。

然后她輕聲說:你這么愛嫌棄,我都不敢給你講我自己了。

就這么輕輕一句,在我心里投下一枚炮彈。

也正是對炮彈的感覺:期待它爆炸,又害怕它爆炸。它遲遲沒有爆炸。我要去排爆嗎?不,最好別去碰。就這樣,我們?nèi)チ她R齊哈爾。我是帶著任務(wù)的,每到一個地方,走哪兒,不走哪兒,都以完成任務(wù)為準。她無所謂,在她心目中,似乎沒有一個地方不值得走,因而走哪里都是好的。我們?nèi)チ诵∶矜?zhèn),接著去大民鎮(zhèn),這兩地是齊齊哈爾大棚經(jīng)濟示范區(qū)。大棚之外也種玉米,正在收獲,一個農(nóng)婦將玉米稈砍倒,席地而坐,把棒子扳下來,用根三角形竹簽將頭子一挑,三兩下,棒子的衣服就剝掉了。剝出后放進壟溝,用拖拉機運回家。若要運往外地,便用統(tǒng)一規(guī)格的綠袋子裝了,碼在馬路邊,等候車隊一齊南發(fā)。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是聽父親講的:20世紀70年代初,四川遭遇特大旱災(zāi),莊稼絕收,便靠東北的玉米接濟,拆開每個包裝袋,里面都有張字條:送給四川懶漢。有的不會寫懶字,或者是故意,少了豎心旁,懶漢變成了賴漢。四川饑民拿著這字條,朝東北方向鞠個躬,再把字條張貼在顯眼處,一時間,鄉(xiāng)村里的人舍豬圈,城市里的道旁樹、電線桿和公交車,都貼滿了那樣的字條,先是激勵自己,后來激勵的意味少了,變成了自嘲,招呼對方,叫一聲:懶漢(或者賴漢)!這成了他們統(tǒng)一的名字,也成了血脈里的記憶。我把這事講給白素貞聽,白素貞笑,笑得很歡樂。我們站在地邊,風(fēng)吹過來,伏在地上的玉米葉,也抬起半個身子,嘩啦嘩啦地笑。笑過后,白素貞說:其實懶漢是可敬的,懶漢從不覺得時間不夠用,他們在一個地方待半天、一天,也絕不認為是在浪費時間,因此時間在他們那里沒有權(quán)威。時間對皇帝都有權(quán)威,但對懶漢沒有。她伸出右手的食指,點一下我的下唇說:你不配稱為懶漢。

我的胡茬把我自己扎痛了。

而今回憶起來,那應(yīng)該是我們第一次肌膚相觸,結(jié)果卻是我自己扎痛了自己。

你有那么多焦慮,她接著說,怎么能叫懶漢。

她能看出我的焦慮?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放松了??焖氖畾q的人,再蠢笨,再執(zhí)著,也大概知道了從早到晚地忙,并不一定能忙出個氣象,倒不如斂了翅膀,讓心回到身體。何況這是在異地,還不是在異地的城里,是在鄉(xiāng)野;城市催人追逐功名利祿,并因此焦慮,鄉(xiāng)野卻給你寬博,叫你放下?!蛟S,焦慮已深入我的骨髓,成了無藥可治的?。?/p>

但我并不贊同她。她說的懶和我說的懶,不是一回事。

而且,她是否又知道我的另一種焦慮?我把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帶來帶去,帶到何時才是終了?難道要一直把她帶到廣州,然后從廣州帶回山城?

她說我在寶音巴特爾的帳篷里一夜沒睡,其實我是睡過一會兒的,我還做了個夢,在夢里,前妻跟我通電話,說女兒做了個夢,把自己哭醒了,女兒夢見,我,也就是她生理上的爸爸,變成了一只貓,被人用膠水粘了,貼在墻上,她想把爸爸救下來,可貼得太高,夠不著,她站到凳子上去,墻也跟凳子一起升高。我在夢里想這個電話,越想越陰沉。那個把我貼到墻上去的人,會不會就睡在另一頂帳篷里?夢和現(xiàn)實,就像兩杯倒在一起的牛奶。我醒來后,就跟在夢里一樣,直到伸手碰到馮師傅毛茸茸的腿,才清醒了些。我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才會在女兒的夢里出現(xiàn)了。前妻也不會給我電話了。我一直開著手機,一直等她的電話,可等來的,是頭兒問我的進展,然后說刊物經(jīng)費如何緊張,再說家田你辛苦了,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后面的都是套話,要我知道刊物的難處,節(jié)約開支才是重點。理解了頭兒的意思,我有些難過,我在那家雜志社干了十幾年,它的綠肥紅瘦不僅與我息息相關(guān),還跟我完全是一體的。不管多遠的路,我都是買硬座;不管是我單獨吃飯,還是請司機和白素貞同吃,基本上是進小館子,便宜不說,還拿不到發(fā)票。頭兒更讓我難過的是:他的電話不是我盼望的。當你扯心扯肺盼一個人的消息,除了你盼的那個人,別的任何人都讓你煩。不過,煩過了,我又感念著頭兒。在那座城市里,到底還有人想到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當然,父母會想我,但那是理所當然的想念。我要的是另一種想念。另一種想念已經(jīng)不會給我了。

白素貞又在說話,她說,你不高興哪?

我說沒有啊。

她用肩頭輕輕撞了我一下,彎腰摘下一片半青半黃的玉米葉,問我,喜歡《聊齋》嗎?我點點頭。她說那里面有個故事,一個狐貍想娶人家的女兒,人家不愿意,狐貍生了氣,帶兵殺來,卻被人打敗,狐貍遺下大刀,亮如霜雪,撿起來一看,卻是玉米葉子。我說不是玉米葉子,是高粱葉子。她說討厭,能用高粱葉做大刀,還不能用玉米葉做大刀嗎?說著,把玉米葉撕成條條,編成辮子。我心里一動。九天之下,有那么多人,只有這個人離我最近。可這個人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知她的來歷,也不知她的去向。

我再一次問自己:要不要去排爆?

排爆的意思,就是讓炮彈爆炸。她爆炸了,就沒有她了。

沒有她……我不敢去想。人的心跟胃是一樣的,空了就要東西填。是她填了我的空。

隨她去吧,我想,她愿意這么跟著我,就讓她跟著好了。

我發(fā)誓不再焦慮,至少不再因為她焦慮。我領(lǐng)著她,行走在齊齊哈爾的大地上。齊齊哈爾是達斡爾語,邊疆的意思,這個命名,讓人對一個民族和它昔日的故事浮想聯(lián)翩。但那已經(jīng)過去了,遷徙也好,征戰(zhàn)也好,都過去了。過去的事,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遮蔽,或多或少。白素貞說,出現(xiàn)過又被遮蔽的事物是最神秘的,未知并不神秘。即使我變成貓,且被粘到墻上,也屬于未知,屬于算不上神秘的那部分,我實在不該去多想。

到了齊齊哈爾,當然要去扎龍。那片烏裕爾河下游的濕地,奔涌著浩大秋聲。我要采寫的,無非也就是秋景、秋意、秋收和秋聲。至于白素貞說的二十一歲的秋天,十八歲、十六歲抑或十四歲的秋天,那是另一種地理,是埋在記憶底層、最好徹底忘卻的地理。從高大的白楊和低矮的葡萄園穿過,不久就聽到溪水潺湲,接著是河吼。那不是溪水,也不是河,是蘆葦尖兒秋聲的合唱。緊跟著,便望見白花花的蘆葦?shù)暮?,葉子已變黃,再經(jīng)幾朝風(fēng),葉便掉光,只剩了稈,待濕地結(jié)冰,便將稈割下,用于蓋房、造紙、制裝飾掛件,或打成簾子、扎成捆,出口日本,聽說日本人做壽司要用到它。蘆葦如同動物界的牛。上午十點過,放飛丹頂鶴。丹頂鶴頭上的紅,像枚印章。它們聽從哨音飛行幾圈,就被引到水邊草地,一管理員提著鐵皮桶,桶里裝了蠕動的小魚,管理員用漏瓢舀了,喚一聲:“嘚兒——”然后撒出去,丹頂鶴便去啄食。小魚蹦跳著,不讓啄,它的生命,就在三兩下蹦跳中短暫延續(xù)。人也如那些小魚,在生活里蹦跶,但最終要被吃掉,不被丹頂鶴吃掉,也被光陰吃掉。這其中似乎沒什么悲哀,連惆悵也說不上。但白素貞不這樣看,她說魚怎么會不悲哀呢?對生命沒有思考的生命,一定覺得生命重要,每分每秒都重要,只有對生命思考過,才會把生命看輕。

頭上淋下一串水滴,是管理員用長長的竹竿挑了水草,撂到干坡上,讓丹頂鶴吃。它們吃了魚,還要吃水草,就像人吃了葷還要吃素。吃飽了,它們就跟游人混在一起,其中一只火氣特別大,誰有招惹它的舉動,甚至意向,它就叼誰,邁著長腿追,還扇著翅膀追。不過它追的都是年輕女人??磥?,那家伙要么對年輕女人特別恨,要么是個色鬼。被追的女人奓開手跑,夸張地尖叫著,可要是它不追自己去追了別人,又站在那里失望著。

白素貞靜靜地盯住它和她們。她的情緒似乎很低落。

回城的時候,她說:萬物都跟人學(xué)壞了,都有了戲劇型人格,都在表演。表演很壞,比壞本身還壞。如果是表演善良,比惡毒還壞;如果是表演溫情,比殘忍還壞。這時候她望著路邊墻上的一則廣告,是出售銀狐的廣告。你知道銀狐嗎?她問我,卻不要我回答,說,銀狐就是北極狐,養(yǎng)在這里,它們要受罪了,氣候不適宜嘛。接著又問:人為什么養(yǎng)銀狐?依然不要我回答,自個兒斷然地下了結(jié)論:為了扒它們的皮。

我悚然一驚。

可你為什么把一根骨頭放進被窩?

為了長久,她說。

當我體會到“長久”的意思,就想到了齊齊哈爾的銀狐。這種聯(lián)想是沒有邏輯的。我跟她一樣,學(xué)會了不要邏輯。盡管人都是要死的,但死亡并不能成為生命的目的。對此,她不置可否,只是我行我素,把那根骨頭放在枕頭邊,睡下了,就放進被窩。她像是愛上了它。但她不承認。她說,是你不愛我了,就覺得我愛上了別人。說著“別人”的時候,她把骨頭舉在眼前。白沙沙的月光從天眼潑下來,把杏樹葉子打得啪啪響,月光便從葉片上濺開,濺得滿屋都是。我們有多久沒做愛了?她幽怨地說,眼睛依然看的是那根骨頭。你去跟它做愛好了!我翻過身躺下,閉上眼睛。眼睛一閉,月光就濺不到我了。

好一陣過去,她一動不動。

半島上的鬼魂,半島背后的山魈,半島前方的河流,還有河流的吼聲,都一動不動。萬物變成了固體。正是這時候,我的焦慮和小肚雞腸,顯得是多么渺小和可憐。我曾看一部片子,講人類消失后的地球,說幾小時后,全世界的燈就會熄滅;三天后,大多數(shù)地鐵會被水淹;十天后,關(guān)在家里的寵物將因饑餓和缺水死去;一個月后,核電站的冷卻水蒸發(fā)殆盡,從而導(dǎo)致核爆,數(shù)以百萬計的動物會患上癌癥;一年后,天空將有絢爛流星,那是人類發(fā)射的衛(wèi)星紛紛墜落;二十五年后,植被將覆蓋馬路和廣場,僥幸逃生的大型犬將與狼交配,但有一些城市會變成沙漠;三百年后,鋼制建筑將崩塌,沼澤蔓延,海洋里的哺乳動物會無比開心;五百年后,所有現(xiàn)代人造建筑會成為廢墟;一萬年后,人類存在的證據(jù)只剩美國總統(tǒng)山、中國長城和埃及金字塔;五千萬年后,塑料瓶和玻璃碎片成為人類文明的最后守護者;一億年后,塑料和玻璃也不復(fù)存在;三億年后,地球可能出現(xiàn)新的智慧生物,但他們并不知道曾經(jīng)有一種生物叫人。此外我還看過一部片子,講生命消失后的景象,那將使一切發(fā)生改變,包括地球;地球上將布滿干尸,然后植被褪去,衣衫除盡,變成現(xiàn)在金星的模樣,“看上去從來沒有過生命”……當我周圍的一切靜寂下來,我就想到了那兩部片子。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說,還不睡?

聲音響如雷鳴,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使勁揉耳朵,揉得切割似的痛,才又聽到了月光潑濺的聲音,河吼也從遠處傳來。河啊,你為什么要日夜奔流,你的遠方是江海,但江海不一定是你的家,更不一定是你的歸宿。十多年的游走,每見到一條河流,我都這樣問,但沒有一條河回答我。這時候我問夜里的清溪河,清溪河也不回答我。她同樣不回答我。她依然一動不動,且沒有任何聲息。我翻過身,摸她。我首先摸到的是那根骨頭,然后才是她。她跟骨頭是一樣的溫度。她體質(zhì)并不弱,但特別怕冷,在別人那里是夏天,在她那里就是秋天。她總是跑到季節(jié)的前面,或者后面。分明怕冷,可她睡覺時喜歡一絲不掛。這時候,她胸脯以上裸露著,我把被子拉上去,為她蓋了。她掀掉,說,我不值得你珍惜。這樣的賭氣,在我們結(jié)婚之前就開始了。今天夜里還能說出個理由,而許多時候是說不出理由的,本來興高采烈,臉色突然就變了,變臉之前,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我們之間,仿佛橫亙著堅硬之物,我們相互靠近,卻被它碰了額頭。都很清楚那堅硬之物與對方無關(guān),卻要怪罪到對方身上,于是賭氣,于是吵。每次吵架都是重復(fù),連程序也一樣:自憐、攻擊、和好。自憐是退,可對于相愛著的人,那卻是最兇猛的攻擊,因此真正攻擊對方的時候,已經(jīng)走在和好的路上了。但此時此刻,她的退才剛剛開始。她說我算什么呢,我無非是你從路上撿來的,就像撿個垃圾,撿起來是為了扔掉。她說你本來就愛嫌棄,品德又很高尚,我自己作為垃圾掉在地上,你嫌我礙眼,怕臟了你的腳,也怕臟了別人的腳,就把我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她說你把我扔進垃圾桶,好像是讓我歸位,給了我一個家,我該感謝你才對,可你的意圖你自己清楚,你就是不想讓我去到處臟。她在退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攻擊。

我希望她繼續(xù)說下去,可她不說了。

她不說,我就得說,否則事情會變得嚴重起來。對此,凡談過戀愛或有過婚姻的人,相信都有刻骨銘心的教訓(xùn)。我說你這不要良心的!說著抱住她的腿,把她往被窩里一扯。做愛,是我們和好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做愛讓世界只剩下一張床,別的都不存在,包括回憶、憧憬和想象。她立即變得那樣溫柔,饑渴的、攫取的、全身心奉獻的溫柔。她說,你,才,不,要,良。心字沒吐出來,吞下去了。心字的主筆“乚”,是一把刀,這把刀把她刺傷了。她流出了眼淚。她的眼淚是渾濁的。或許是月光太白,讓她的眼淚看起來渾濁。她體內(nèi)存水很少,包括眼淚。我為她擦淚時,她伸手去抓那根骨頭。骨頭在她的腰彎處,我把她手臂括起來,她抓不著,幾番努力,終于放棄。放棄后說:我說個事,你別生氣。我說你說。她說這事說出來,不符合你的原則,你的原則是可以想,可以做,但不能說,或者可以說,卻不想,更不做。我說,你說。她就說了。她跟她外婆感情最好,她外婆去世的時候,她正在念書,外婆已下葬,父親才打電話告訴她,她沒哭,只是心里空,當天晚上,她去校外參加一個party,玩得很瘋,把外婆去世的事全忘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勾引她,跟她跳舞時臉貼得很緊,接著又把身子貼得很緊,他把她頂住了,但她沒回避,聚會沒結(jié)束,就跟他走了。她跟他玩得很瘋,盡管那是她的第一次。直到和那個連姓氏都不知道的男人分開,她的整個身體才變成泥石流,才知道外婆去世對自己的打擊有多深重。最愛的人死了,她說,你最渴望的事就是做愛,而且想一直做一直做,永遠不要停下來,朱家田你不要怪我,這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的經(jīng)驗。我說,哦。啪的一聲扇在她臉上。月光嚇壞了,忙往一邊躲,她的臉呈一團陰影。你打人,她帶著哭腔說,然后十根指頭鋼筋似的摳住我的肩胛,打我!快打我!她哀求著。月光躲得遠遠的,但我能感覺她的眼神和鼻息一樣灼熱。

人的傾向分為兩種,無論從哪種角度。比如不是施虐就是受虐。我似乎屬于后者。她也是。后者占多數(shù)。后者在承受的過程中,把自己偷偷地放到了道德的高地,可見道德有多么重要,連宣稱自己不講道德的人,道德在他們那里也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暫時的施虐在她的受虐面前,迅速地一敗涂地。不過我也樂于享受背叛自己的快感,騎在她身上,左右開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打人比挖地更累,所以打人不值得提倡。我趴下去,接著打,手拐幾次碰到那根骨頭。她借那根骨頭,讓我跟她一樣瘋,一樣充滿攫取的欲望。

后來,挖出的骨頭越來越多,并且還挖出一個骷髏。骷髏的嘴里長著一窩蘭草,將蘭草拔去,就見那嘴大張著,像在呼喊。白素貞問我,你猜他在喊什么?我說是他還是她,我分辨不出來。她說不管是他還是她。我說是在叫活著的人好好活嗎。她說,你真是個好人。這話從她嘴里出來,并不是褒揚,她對好人不信任,還說好人手上沒污點,但也沒東西。

那你說他在喊什么?我問她。

她沉下眼簾,嘆息了一聲,沒回答。

老實說,我怕她回答。在許多方面,她的想法與我背道而馳。其實是與我所代表的平庸背道而馳。平庸,有時比虛偽更可怕。

我把挖出來的骨頭攏到一塊兒。它們都帶著泥土。包括白素貞放在床上的那根,雖去大河里認真清洗過,骨縫里依然帶著泥土,掏不出,也刷不掉。我就此問她,你外婆死后,是放在家里的嗎?當然這是故意問,她告訴過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她都要去外婆墳前坐幾個時辰;他們那里的墳有寢門,分內(nèi)外兩層,內(nèi)層埋棺,是要閉的,外層不閉,大概是方便雨雪天氣也能祭奠,她就坐在外層的寢門前,跟里面的外婆默默地說話。她沒看出我是故意問,說,怎么可能放在家里?死者入土為安。話剛出口,她瞅我一眼,臉即刻紅了,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然后去我們規(guī)劃的菜園百米之外,緊靠山根的地方,刨坑??优俸?,她把骨頭堆往那邊搬運,搬運完畢,進了小屋,將床上的那根也送過去,一起埋了。

他們或許是仇人呢,卻讓他們住一間屋。做完那件事,她悵然地說。說不清為啥,我立馬想到了法海和白蛇。我說沒關(guān)系,仇人身上不光是仇恨,仇人提醒你的愛在哪里,還幫你挖掘身上的潛力。她沒言聲,不知道是不是認可了我的話,但此后再沒為此糾纏。

我們每開出一塊荒地,就撒上菜籽,埋了骨頭的次日清早,菜籽便發(fā)了芽,像那兩者間有什么聯(lián)系。然后,我們迎來半島的第一個春天。在一口潭邊,我們挖了個半畝見方的水田,盡管沒犁,也能存水,將谷種撒進去,秧苗很快就生起來了,青幽幽地長到兩拃深。白素貞挽起褲腿下田,將秧苗拔出,再一行行栽插。田水由渾變清,倒映著藍天和細細的苗影,苗影在天地之間,見風(fēng)就長,把水里的天蓋了。自從來到半島,我們從沒見過青蛙,但水田里有了白胰子,從白胰子里鉆出蝌蚪,當蝌蚪掉了尾巴,蛙鳴聲就從稻秧升起,白天稀疏,夜晚生動。我們真的成了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成了這座半島上重新孕育出的智慧生物。

這種虛幻的感覺如果能夠延續(xù),像白素貞所說在某種情景下做愛一樣,能一直做一直做,該有多好。遺憾的是,世間沒什么能夠“一直”。白素貞死了,所有夢境都被戳破?!皩嵵竿龇蚱尢扉L地久”,白蛇娘娘這樣悲吟;她悲,是因為“實指望”成了被烏云遮透的天上月,被太陽炙烤的瓦上霜。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到了我和白素貞這里,調(diào)換了角色。白素貞睡在杏樹下,我睡在床榻上,相距不到十步,但死和生,構(gòu)成了最遙遠的距離。不管承認與否,我和她是分開了。多年前我讀過一首詩,詩中說,當我們相互分離時,也離開了我們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詩人列出的地方包括:被忽視的郊區(qū),被煙熏的房舍,過了一夜的鎮(zhèn)子,發(fā)出惡臭的亞洲旅店,從雅典到德爾斐的道路,小小的山區(qū)教堂。詩人說,當我們相互分離時,我們也離開了它們。可詩人記得,“我們”在郊區(qū)住了一個月,在亞洲旅店正午的暑熱中抽煙和做愛,在山區(qū)教堂里,油燈穿過整個夏夜。詩人跟我一樣,渴望永久,做愛后的短暫安眠,感覺也是“睡了一千零一夜”。他把時間拉長,卻強化了幻滅的深度。分離,才是他們兩人的真理,也是我和白素貞的真理。白素貞死后,我靠住她不會呼吸的身體,就想到了這首詩,也回憶起我和她走過的地方。那些地方將被她帶走——已經(jīng)被她帶走,因此我的回憶如同對往生的回憶。

那年秋天,我和她離開齊齊哈爾,去錫林浩特,接著去通遼。通遼盛產(chǎn)糧食,也盛產(chǎn)偉男杰女,孝莊皇后、僧格林沁、嘎達梅林皆生于此。在通遼稍作逗留,便去北京。北京太大,太大的地方不能用眼睛看,只能用鼻子聞,用皮膚感覺。華北平原秋正當時,北京人正忙于“抓秋膘”,胡同和餐館里飄出羊膻味兒。從北京至煙臺的車上,不知是因為連日奔波的疲憊,還是各懷心事,我和白素貞昏沉沉的,都沒說話。當許多人掏出電話,向家人或朋友報告自己的歸來,請他們?nèi)ボ囌窘?,或相約去哪里喝酒,我才清醒了些,才知道又在車上度過了一個夜晚。窗外晨曦微露,但月亮還掛在剪影般的柳梢頭。月亮和那些電話,讓我悵惘。人人都在回家,而我的旅途,似乎沒有終點。瞄一眼身邊的人,她閉著眼睛,皺著眉頭。皺眉頭的動作證明她沒睡著。是她,拉遠了我回家的路,盡管我在事實上沒有家。

我想簡化行程,去了煙臺,就直奔棲霞。那是著名的蘋果園區(qū)。果園里搭著鐵架子,也不知做何用途。他們把收獲蘋果,說成蘋果“下來”:將軍下來了,紅富士還沒下來。像蘋果長著腿,它們自己爬上去,待夠了,就下來了。在山東,以將軍命名的特別多,蘋果叫將軍蘋果,煙叫將軍煙,想必,與這塊土地上在革命年代出過不少將軍有關(guān)。棲霞城區(qū)亂得很,也臟,賣水果的反而不多,多的是鞋店,滿街都是。人言,喜歡囤積鞋子的人,前生定受過腿傷,這里一馬平川,又不像我住的山城,腿受傷比不受傷還難,怎么也喜歡鞋子?或許,他們的前生在山城,而我的前生在這里。這么一想,當我看到棲霞城外的白洋河里,污水推動垃圾艱澀流動,就不再只是厭惡了。一座城市的品質(zhì),就看它是否對得住植物、動物與河流,人們對不住白洋河,這個“人們”,也包含我在其中了。

我得承認,這是白素貞教給我的。

她說我愛嫌棄。嫌棄意味著置身事外。

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一句話。兩個相跟著的人,半個鐘頭沒說話,就可以稱為很久,而我和她至少有幾個鐘頭沒說話。意識到這一點,我感覺到,她已洞察了我簡化行程的意圖,便主動與我拉開距離。她總是主動的。她要離開我了。要去補救嗎?可我心里裝得滿滿的,盛不下她。把我裝滿的,是前妻,還有女兒。前妻與我早已相互分離,怎么沒有離開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別的地方可以離開,那個家卻沒法離開,我不應(yīng)該住在那里,我失算了。我正想著這次回去后立即把鑼鍋巷的那套房子賣掉,耳邊卻響起她的聲音——白素貞的聲音。我餓了,她說。好,我們吃飯去。我的語氣是從沒有過的柔和,聲音卻來自遠處,我自己都能聽出來。從河邊走到街上,她說,回煙臺吃算了。要坐一個多小時車呢,你不是餓了嗎?她斜臉望著別處。如果我態(tài)度肯定,不管是在棲霞還是回煙臺吃飯,都能做一個決斷,我們的未來恐怕是另一個樣子。許多人的未來,都由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造就,我知道這一點,但我還是把決定權(quán)給了她,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煙臺,她說。車站在白洋河的那一邊,過橋的時候,我就后悔了。其實是我的腿在后悔。我想歇一歇,若在棲霞吃飯,就能歇上一會兒了。但我的腿成了我的心,我的腿在跟著她走,她控制了我的腿。

在煙臺火車站附近,倆人吃了一大盤水餃,還要了份油炸帶魚。我去結(jié)賬的時候,卻被告知已經(jīng)付過賬。我過來問她,你怎么……她在整理雙肩包絞起來的背帶,細聲說:對自己愛的男人,我不喜歡花他的錢,我花你的錢花得太多了。

這是她第二次表白。

然而,她這表白一點兒也沒給我安慰和快樂。除了我心里堵,沒法把自己騰空之外,還因為,從另外一角度去理解她的話,就是:對自己不愛的男人,她是要錢的。

一個中年農(nóng)民背著手,在夕陽下看青蔥蔥的玉米地。

一個年輕女人在河汊畔割紅苕藤。

——這是煙臺留給我的最后印象。

一個婦人包著白頭巾,在晨光里走。

一個老人拉著一只羊,在墻根下走。

收割過而且打理過的莊稼地,白晃晃地袒露在天空底下。

——這是安徽留給我的最初印象。

但我們并沒下車,我的計劃是從鄭州轉(zhuǎn)車去合肥。倆人的車票都是她出錢買的,她堅決這樣。而且買的是臥鋪。她似乎要把花過我的錢加倍還回來。莫非鄭州是她的最后一站?這樣也好,我對自己說,這樣也好。暗自說了幾聲好,就把自己說餓了。是心餓。我不再想我的前妻。前妻、前夫這樣的詞語,本身就很荒誕,妻就是妻,夫就是夫,沒什么前妻前夫。我不想前妻,連女兒也不想了。只想她。她睡中鋪,我睡下鋪。我對面是一對四十多歲的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因為彼此都有很強的身體上的渴求。男人躺著,把腿架在女人懷里,女人摟著那條腿。男人時不時捏女人的肩背,并且把手從腋下伸過來,摸女人的胸。四十多歲的夫妻不會這樣的,尤其是在公共場合。那男人生得漂亮,女人也漂亮,不過,畢竟上了些歲數(shù),只能從女人臉上打撈漂亮的舊影。男人刮著錚亮的光頭,裸著上身,脖子上戴一圈粗大的銀項鏈,說話聲音帶勁兒,吃東西很能吃,吃后滿身發(fā)紅。

鐵軌的聲音在夜色里流淌,使夜色變得無限深遠。那是從夢里穿越的聲音,把夢分割,驅(qū)趕著夢的碎片,飄向更遠的遠方。我害怕自己的夢被驅(qū)趕,便醒著。躺在我頭上的人醒著嗎?我起了身看她,她臉朝里,頭發(fā)微微抖動,有一綹掉在床欄外,我捋上去,讓它躺在她身邊。許多個日子過去了,我還經(jīng)常想起握住那綹頭發(fā)時的感覺。女人的頭發(fā)是女人的另一副身體,我握住她的另一副身體,讓自己清涼,也讓自己戰(zhàn)栗。

窗外墨黑,偶有一盞路燈,照一下就還給荒野,像亮一下就炸裂的燈泡,比亮之前黑得更稠,更有壓迫感。我離開床鋪,走到車廂接頭處,那里有燈一直照著。剛站定,就有個小個子男人過來抽煙,并且給我一支。我本來不抽煙,但也接過來點上了。他像黎昭國那樣,把嘴噘到天上吐煙圈,只是吐不成兔子雀鳥雞鴨小狗,但七八個煙圈環(huán)環(huán)相扣,也算他的本事。這么表演了一番,他突然說:我都四十七歲了。是嗎?倒看不出來。這是實話。他理著寸頭,不仔細看他的臉,簡直像個中學(xué)生。我這一輩子,他說,舉個簡單的例子,干過記者、行政干部、IT、商人,現(xiàn)在嘛,說白了,我是游走江湖的醫(yī)生?!芭e個簡單的例子”“說白了”,都是他的口頭禪。他說話時挺著牙幫,像在嚼骨頭,且把日常道理說得像是自己的發(fā)現(xiàn)。醫(yī)生是干啥的?治病救人的;我為啥當醫(yī)生?說白了,因為我良心未泯。又一個不要邏輯的家伙。中國我全走過,他說,舉個簡單的例子,我走哪里都是給人治病,我給中央首長——具體是誰,兄弟,我只能保密,你別怪我不耿直——治過病,給李連杰、張曼玉、謝霆鋒治過病,去年鐘南山把我請去,讓我?guī)退渲浦委熜难懿〉乃幏?。我行醫(yī),病人有錢就給,沒錢拉倒。我這是從東北回來,去東北是給人治病,下一站到洛陽,說白了,還是給人治病。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游走四方的路費,都是病人給的,車票也是他們買的。說到這里,他望著我,目光炯炯有神,可我知道,這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問他鼻炎怎么治,我女兒有鼻炎。鼻炎這東西,他說,中醫(yī)西醫(yī)都治不好,說白了,只有我治得好!你花兩塊錢就能治好:辛夷二十克,蒼耳三十克,和在一起搗碎,天天聞,聞十二天半就好了。兩味藥的確用于治鼻炎,但這只是普通的方子,想把鼻炎治住,遠不是他說的那樣簡單。可也只有在說到藥物時,他才顯出平和與穩(wěn)沉。我本想再問幾句鼻炎的事,但他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說他從小習(xí)武,是武林中人。我有些頭疼,身體像懸浮著,就說我過去睡了,他猛然噤了聲,眼神暗淡下去。我剛起步,他逮住我的衣袖,說兄弟,我姓姚。我點點頭,走了。

我沒睡,坐在床鋪旁邊廊道的小凳上,望著窗外塊狀的黑和偶然的亮。

很久很久,也不見他過來,只不斷響起他用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我不知道一個人是什么原因,變成了他這個樣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變成了我這個樣子。

在鄭州下車,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白素貞的步態(tài)上。人的步態(tài)就是人的心情。跟往天也沒什么特別的。我都已經(jīng)做好她離開我的準備了。出站后,我說,我有個朋友在這里,我要去看他。需多少時間?她問。一兩個鐘頭肯定要的。我等你。我愣住了。我都已經(jīng)做好她離開我的準備了。何必呢,一起去不好嗎?此言一出,那些準備就土崩瓦解。她不言聲。我給朋友打電話,說我到了鄭州,朋友很高興,要來車站接我,我不要他接,他便指點我坐8路公交,到群英路站下。掛了電話,我對她說,走。她卻走到廣場邊,坐到一塊圓石頭上。我又勸她,她干脆坐到地上,靠住石頭。我再勸,她冒火了,說你咋這么討厭?臉色兇狠。去他娘的!我在心里這樣說。不是罵她,是罵我自己。我不該對一個萍水相逢脾氣怪異的女人負責任,我沒那么堅強。吹薩克斯的王林,他前妻(又是前妻)因為公公跟小妻子玩自拍飆高音,就覺得自己沒有那份堅強去忍耐,而我并不比她更堅強。

鄭州的這位朋友已有六年不見,六年前見他時,他精力充沛,愛說笑話,現(xiàn)在頭發(fā)全白了,盡管戴著帽子,還是遮不住發(fā)尖上奔流的歲月。見面第一句話,他說:家田,我老了。雖不傷感,卻讓聽者驚心。他比我年長九歲,而九歲是眨幾下眼睛就過了的,我也快老了。我們在他家附近的餐館喝酒。一路上,我沒喝過酒,聞到酒香,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打噴嚏是有人想你。誰會想我呢?……她獨自坐在火車站,讓我心神不寧。

朋友跟這座城市同姓,是個頗有成就的作家,先前見面,最主要的話題就是聽他談創(chuàng)作,這次也不例外。他說生活是作家的命,也只有跟作家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的生活,才對寫作有效。他反感某些作家吆喝著去體驗別人的生活,卻心安理得地丟下自己的生活。我很有興致地聽他說,但一個孤單的身影總是從頭腦里閃過。我不應(yīng)該這樣。我和她沒有關(guān)系。照昨夜那個江湖醫(yī)生的口氣是:說白了,沒有關(guān)系。真正與我有關(guān)系的,是面前這位鄭大哥。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她,跟鄭大哥碰杯。幾杯下肚,我也說開了。我說的是自己失敗的婚姻。鄭大哥是第一次聽我說,非常驚訝,因為他有年去山城,見過周琴,說周琴是他眼里最賢淑的女人。而今,賢淑女人是稀有物種,何況山城那地界,女人跟男人很難分清,說話很沖,因此周琴的賢淑顯得尤其另類和珍貴。他還說周琴是從古代過來的女子。唉,聽了我的話,他嘆息著說,或許,人只有時代,沒有古代,既然如此,你就得認。他就這樣安慰著我。我愿意他安慰。每個人都只愿意接受朋友的安慰。我正是從中發(fā)現(xiàn),在那座生活了將近四十年的城市里,我沒有一個朋友。我的朋友都在遠方,包括鄭大哥。

他沒有一句責備周琴的話,但口氣上是責備的,這讓我難過。不管是誰,責備周琴都讓我難過。我說不怪周琴,離婚是我提出的,是我的卑微讓我有了今天的下場。鄭大哥聽后,眼睛濕潤。他的眼睛很大,大得如果有風(fēng)吹,他身上首先感覺到風(fēng)的肯定是眼睛。他說家田,有首歌你是知道的,叫《心太軟》。你就是心太軟。要說卑微,世間有幾個人不卑微?我們稍不小心就被騙了,這是不是卑微?不跟陌生人說話,是不是卑微?連小孩子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怕遇見壞人,也有人教他們要側(cè)著身子走,走三步就回一下頭,是不是卑微?想想吧,我們的子孫就用那種姿勢走路,用那種姿勢面對世界,該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卑微。

兩個大男人,或者說兩個老男人,淚流滿面。流出的液體要補回來,酒就越喝越猛,腦腔里燃著酒精燈,燒得缺氧。他偏偏倒倒站起來,結(jié)了賬,又請我去他家。我們肩膀搭著肩膀,出了餐館。我完全回憶不起他家的樣子,也想不起在他家遇見過什么人,又是怎樣離開他家,回了火車站。我只記得,當我走上車站廣場,白素貞橫在我面前時,我猛吃一驚,酒也跟著醒了大半。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過去四個多鐘頭。我還沒吃飯,她噘著嘴,委屈地說,你不要良心,把人家丟這么長時間。情不自禁地,我摟住了她的腰。

這一摟,就像一個猶豫著是不是要下水的人,終于跳了下去。從此,你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一種很自然的方向。男人和女人,最自然的方向就是從相識到結(jié)婚。然而,帶她回山城之前,我從沒告訴過她我的過去,我只對她說過我現(xiàn)在是單身。直到在山城下了火車,坐在出租車上,沿南岸濱江路拐進鑼鍋巷,爬上六樓,進了那間屋子,她看到放在客廳電視柜上的照片,我的過去才在她心里豐富起來。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五寸黑白照,裝在鏡框里。她拿在手上,笑瞇瞇地左看右看,然后說,蠻漂亮的嘛。

我知道她夸的并不是我女兒,照片上的女兒只有四個月大,無所謂漂亮不漂亮。即使女兒真是個漂亮姑娘,她也不是夸她。我把鏡框從她手上拿走,本想放到某個角落里去,但那樣做可能弄巧成拙,就放回原位了。你先洗?我問。你的家我還沒看清呢,她說,我坐都不敢坐,哪敢洗?家里有三間臥室,一個飯廳,一個書房,我去把臥室、書房、飯廳、廚房和兩個衛(wèi)生間的燈都打開,讓她看。她卻站在電視機前,遲遲不動。而我,下意識里竟也擔心她看。我覺得周琴就在臥室里。不只在臥室,還在每一個房間里,甚至在書架、櫥柜、衣柜、抽屜、筆筒……里。家里的每寸空間,都充滿了周琴,她正盯住這個新來的女人。這個女人跟她一樣漂亮,但比她年輕,比她時髦,比她有活力——在她眼里,或許是邪惡的活力。而這個新來的女人,也正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她,作為后來者,謙卑、拘謹和怯懦,都一覽無余地寫在臉上。這是不公平的。我是說對白素貞不公平。我又把鏡框拿上手,指著我左邊的女人說,這個,早成了別人的女人;又指著女人懷里的孩子說,這個,從倫理上說是我的女兒,但一直跟著她媽媽。白素貞伸出一根指頭,點在孩子臉上,往右邊拖拉,如同鼠標把一個字往右邊拖拉。她在想象中把那個“字”拉到我的腿上,停下不動。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伤3帜欠N姿勢長達半分鐘,才說:孩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夫妻合影,只能由母親抱著,如果父親抱著,就怪模怪樣,你說這是為什么?我不想回答她這古怪的問題,只說,我跟她早就不是夫妻了。

五天后,我和白素貞成了夫妻。要形容這種感覺,我只能說是滿含悲哀的新奇。上天造出一男一女,讓他們繁衍人類,已暗示了男女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上天和人類訂立了諸多盟約,一男配一女,是盟約之一。我跟周琴結(jié)婚,就從沒想過要分開,更沒想過與她分開后,還會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為夫妻。但這一切都變成了事實。

我說過,依照事實生活,才是我的本分。初婚那些天,我有空就領(lǐng)著白素貞逛街,熟人朝我蹺大拇指,喊一聲“好福氣”,是我需要的肯定。我裝模作樣問白素貞青蛇在哪里,其實并非張狂,而是一種自我肯定。所謂生活,是在肯定下生活,否則生活就成了苦役。然而,當生活需要不斷肯定的時候,已經(jīng)顯示了它的脆弱。我怎么也沒想到毛病首先出在白素貞的口音。她說的是普通話。在我和她從北到南的途中,我也說普通話,和我交流的外地人,都是說普通話,因而白素貞的普通話就跟鳥會飛一樣自然。但到了山城就不一樣了。山城火鍋飄出的牛油味兒里,也浸透了四川方音。在作為抗戰(zhàn)大后方的年代,山城接納著各地流亡者,抗戰(zhàn)勝利后,有的離開了,有的留了下來,但幾代人過去,流亡者的后輩早把四川話融進血液,他們知道,一個說普通話或外地方言的人,在本地方言的汪洋大海里,不融入,就很容易被蒸發(fā)。白素貞與我那些熟人見面,她的普通話與所有人都隔著一層。這個人,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朱家田和她在一起,怎么習(xí)慣?單位上的幾個同事,中午閑聊時,甚至猜想我和白素貞做愛時的對話:白素貞用普通話說,我還要!朱家田用四川話說,夠了噻,你咋吃飽了還不曉得放碗啰!連頭兒也參與其中。

但頭兒終于嚴肅起來。這天他把我叫進辦公室,隔著寬大的寫字臺,問我:你老婆是哪里人?我說山東。這是胡謅。我不愿意別人知道她的來歷。頭兒意味深長地盯我一眼,像是看出了我在胡謅,說:這個不重要……我聽到一些反映,說她是你從采訪途中帶回來的?這話我從沒對人講過,白素貞更不可能講,頭兒是聽誰反映?可見世間事,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只好承認。頭兒滿意地點著頭,像是某件要緊的工作有了重大突破。他再沒別的話要問,讓我過去了。當天,財務(wù)就來找我,說我出差的發(fā)票超支。她指出的超支項目,是我從鄭州以下坐的是臥鋪。確實是,白素貞請我坐了臥鋪,我也請她坐。按規(guī)定,我們出差是可以坐硬臥的,我請白素貞是私人掏錢,又沒報雙份,怎么就超支了?何況我到過的許多地方都沒有餐飲發(fā)票。

但我沒有分辯,只說把超支的部分扣除就是。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帶回了一個不說四川方言而說普通話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僅說普通話,還年輕漂亮。

我以為這事就這樣過了,不知道超支還是其次,更嚴重的在于工作期間談情說愛。他們沒用談情說愛這個詞,說的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很顯然,是朱家田勾引了白素貞,否則一個花朵似的女人不會跟著他走。那段時間,迷奸這個詞很流行,是因為某男星迷奸了眾多女星的消息在網(wǎng)上流布,詞語造就事實,而不是事實造就詞語,所以朱家田很可能是迷奸了白素貞,把生米煮成熟飯,而且連鍋端,是快吃還是慢咽,都由他說了算。果真如此,就越出職業(yè)操守,牽涉到法律了。法律是道德的底線,朱家田連底線也沒有了。

當然,沒有誰去報案,只是大家都跟我有了距離。

這些事,我都沒給白素貞說,但她時時處處能感覺到。如果在街上遇到我的同事,這個同事曾經(jīng)也當著她的面夸過我“好福氣”,現(xiàn)在卻招呼也不怎么打了;即使打聲招呼,也是淡淡的,且不正眼看她,像是看不起她,又像是怕她,怕她是毒蛇。白蛇娘娘不是毒蛇,只有法海認為她是毒蛇,以致讓許仙身上也沾了妖氣。但白蛇娘娘畢竟是蛇,“端陽節(jié)錯飲了那雄黃美酒”,終于現(xiàn)了原形??墒前姿刎懖皇巧?。

我曾對她講,我會隨時出差,她高興得很,說你出差,我就跟著你。這也正是我的想法。她不僅能消除我旅途的寂寞,還能拓展我的思路,比如這次,我在寫到大興安嶺的豆莢時,用了她的語言;我還特別寫到胭脂溝的妓女墳,那些二十一歲、十八歲乃至十四歲的秋天,是她指示給我的。記得在有段板橋道上,兩邊是衰草,道上是死蟬,走幾步就躺著一只,我撿起幾只來,對它們說:秋天來了,你們就死了。白素貞接言,說,自然界的秋天可以預(yù)知,人世的秋天不可預(yù)知,這是人的幸,也是人的不幸?;蛟S正因為知道這幸的輕和不幸的重,她避重就輕,把我們未來的生活想象得很浪漫。她說我以后跟你走,住賓館時就可以夜夜同床了。還說,我也要像他們那樣。她說的“他們”,指的是去鄭州的火車上遇見的那對漂亮男女,看來,她當時也注意到兩人的一舉一動。我說,那明顯不是夫妻。她很詫異,問我憑什么說人家不是夫妻。我說了理由,她越發(fā)詫異:難道我上四十歲后,你就不跟我那樣嗎?我說你上四十歲,我就五十多了。她眼里掠過惶恐的暗影,不是嫌我老,是害怕我自以為老:你五十歲過后就不跟我那樣嗎?我要你八十歲都跟我那樣!她一直盼著我出差,出差到八十歲,甚至一百歲,讓我們當著人的面,在飛馳的鐵床上,我把腿伸進她懷里,從背后捏她肩背,還把手從她腋下伸過去。但我還沒滿四十歲,就沒有誰安排我出差了。那段時間,能出差的都派出去了,計劃中還有去新疆阿爾泰地區(qū)采訪,我想應(yīng)該派我吧,照樣沒有。我去問頭兒,頭兒說,請當?shù)匾晃蛔骷規(guī)兔Σ蓪?,今后要盡量請當?shù)厝藢?,這樣,即使除掉給人家的稿費,也能節(jié)約一大筆開支。頭兒的話我懂了。在雜志社,我成了多余的人。

但我還是每天去上班。作為記者,每天坐在辦公室里,就相當于本該坐辦公室的人每天出去亂跑一樣。卻又不一樣。后者是主動的,而我,是從頭到腳的被動。

整個白天,白素貞就待在家里。她想象的路上的生活,在秋天里枯萎、凋零,如那些死蟬。而在家待的時間越長,她越是感覺到,我以前跟周琴過的日子,早就像白布浸入染缸。周琴的名字,她已從我母親口中得知。父母離我有兩站路,自從周琴再嫁,我是不大去看父母了,他們老是安慰我,不知道過多的安慰是一種傷害。跟白素貞回山城的次日,我?guī)チ烁改讣遥改赋梭@異,看不出別的態(tài)度。我說了白素貞的家世,以及我怎樣跟她認識,還有我馬上就要跟她結(jié)婚(除了馬上跟她結(jié)婚是真的,別的都是胡編亂造),照樣看不出父母有什么態(tài)度。吃飯的時候,母親殷勤地勸白素貞夾菜,小白,吃,母親說。但有好幾次,她都把小白叫成了周琴。白素貞猛然間就明白了周琴是誰,朝我擠眼睛,而她自己的眼神卻黯淡下去,也不像剛進屋時那樣嘴巴甜甜地跟父母說話。趁母親進廚房拿醋,我跟進去,悄聲說:媽,你咋把她叫成周琴?母親怔怔地望著我。母親的神情讓我一下子懂了:是她舍不下先前的兒媳。她不僅像喜歡自己女兒一樣喜歡先前的兒媳,先前的兒媳還帶著她的孫女,因此與她血肉相連。孫女以前還經(jīng)常來看她,現(xiàn)在來得非常少了。母親在安慰我的時候,也是在安慰她自己?;氐斤垙d,母親不敢叫白素貞夾菜了。可她是母親,在餐桌上照顧家人吃喝,既是她的快樂,也是她的責任,她終于又把筷子在盛了糖醋魚的碟子上磕,說:你咋不吃呀周琴?白素貞徹底沉默了。母親也徹底沉默了。

這天以后,白素貞再不愿到父母家去,我們結(jié)婚,我也只是告訴了姐姐;告訴一聲而已,并沒叫她來吃飯。我只請了幾個同事。同事們那時候還在夸我“好福氣”,除了說我娶了個白蛇娘娘,還說:人的艷福也是上天注定的,你看家田長得啥樣?泡泡眼,圓鼻頭,可人家結(jié)兩個婆娘都是美人坯子!他們把“兩個”兩個字,說得很重。有人還問白素貞,你的前任叫周琴,你知道嗎?白素貞愣了一下(是為“前任”這稱呼愣的),說不知道。這么說來,你也沒見過她啰?白素貞強裝笑臉,說,人家是美人坯子,我又不是,我哪有福分見啊。問的人臉一垮,做出嚴肅到骨的樣子,指著我說:這就是你家田的不對了,你應(yīng)該讓她姐妹倆認識,還要經(jīng)常見面!我大老表你是認得的吧?結(jié)過四個婆娘,每個周末,都把前三個請到家里,進屋就各發(fā)一千塊錢,讓四個婆娘湊一桌打麻將。滿桌大笑。笑聲當中,挨個回憶以前單位上帶家屬過年的時候,他們跟周琴和周琴跟他們開的玩笑。白素貞故意吃了塊辣椒,把眼淚遮掩住。

我理解她的感覺。往后的日子里,跟她說話就格外小心地避開一些詞,比如我不說周一周二之類,而是說成星期一星期二。這種回避簡直成了我的強迫癥。對樓的王林吹薩克斯,我以前聽到的就是薩克斯的聲音,現(xiàn)在卻要產(chǎn)生聯(lián)想,由薩克斯想到小提琴,想到鋼琴,想到胡琴,總之離不了一個“琴”字,因此連薩克斯這個詞我也要回避。

有天剛吃過晚飯,王林吹出的樂聲,像迷了路似的闖進我們的屋子,白素貞說,是誰在吹薩克斯?天天吹,怪憂傷的。我裝著沒聽見她的話,扯一張餐巾紙,把魚骨頭往垃圾桶里趕,她卻輕輕哼起了歌詞:“那段快樂的時光,不能長久,我是多么想知道它們?nèi)チ四膬骸蹦鞘浊咏小蹲蛉罩噩F(xiàn)》。她唱幾句就停了,看著我。我沒看她,但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感受到了目光的重量。這讓我越發(fā)心虛,她收碗筷的時候,我到底把電視柜上那張合影藏了起來。她沒有過問。一直沒過問。但明顯也沒忘掉它。我希望她忘掉,忘掉那張合影,也忘掉我的全部過去,于是又接連換了許多家具,甚至把天然氣灶也換了。但沒有用。我發(fā)現(xiàn)她在一天天憔悴,一點點被抽空,而我自己同樣如此,便又想到早就想過的事:換房子。

我以為她會高興的,結(jié)果她說,我不習(xí)慣跟滿城四川話生活在一起。

盡管意外,但她也點醒了我。既然在單位上成了多余人,為什么非要在那棵樹上吊死?既然與山城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那些聯(lián)系又總是給你傷害,為什么不可以去別的城市?

我跟她商量,沒想到她還是搖頭。

我以為她是擔心我牽掛父母,對她說,爸媽有姐姐一家人照顧,我完全可以放心。這是實話,姐姐姐夫都是孝子,我經(jīng)常出差,少于照顧父母,父母家的勞力活兒,包括通下水道,都是姐夫包了,他比我更像他們的兒子。但白素貞想的不是這個。要說掛念父母,她就不掛念嗎?她并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她搖過了頭,說:人是時間的動物,不是空間的動物。這意思是,不要說去別的城市,就是去國外,也沒有意義。

我說不出什么來了,轉(zhuǎn)臉望著窗外的黃昏。

在城市里很難看到黃昏,可是這天我看到了,我看著黃昏細雨似的飄落,使?jié)M世界水汽淋漓,我的腦子里,便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清溪河上的那座半島。

當白素貞纏住我,說要去那荒島,而且連餓死也在所不惜,我才越發(fā)明白了,她要逃避的,不是四川話,而是人,普天下的人,包括父母和所有親人。某種撕裂能給人快意,但得準備好去承受。我沒有那種準備。我說,既然人是時間的動物,去荒島不也一樣嗎?她說不一樣,親愛的不一樣,到那荒島上,我們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時間!

我給單位上寫了辭職信,并不需要批準,批不批都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偷偷給姐姐打了個電話——按白素貞的意思,誰也不要告訴,這樣才走得干凈——我對姐姐說,我跟白素貞要去國外發(fā)展,如果發(fā)展得順利,就一直待在那里,不順,很快就回來。姐姐說,國外是啥子意思?我說就是國外啊,具體哪個國家還沒定。姐姐說,為啥子突然想起了?我說我一直就有這想法。姐姐說,跟爸媽商量沒有?我說就是怕他們不同意,才要叫你轉(zhuǎn)告,你別忙轉(zhuǎn)告,過兩天再給他們說。姐姐說,這么快?證明簽證已拿到手了,為啥子不告訴我是哪個國家?我說哎呀姐姐,你放心嘛,只是我離開后,爸媽就全部扔給你和姐夫了。姐姐沉默了一會兒,問,周琴曉得不?為啥要讓她曉得?你女兒在她手里呀!我心煩意亂,又是哎呀哎呀幾聲,推說自己現(xiàn)在忙得很,把電話掛了。

但姐姐又打過來了,這回她帶著哭腔,說弟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過,自從出了周琴那事,我就知道你心里不好過。這不是多事嘛,我現(xiàn)在有了年輕漂亮的白素貞,我有什么不好過的!我說姐姐,哎呀姐姐……就這樣吧,過兩天我走之前再跟你聯(lián)系。

事實上我們當天就走了,歇在清溪河下游的縣城里。

次日早上,就包快艇去了半島。

白素貞說,我們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時間,但要創(chuàng)造時間,首先得毀滅時間。當我們在半島登岸,站在青草茸茸的岸上,她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扔掉手表。以往為出差看時間方便,我一直戴手表。我把表摘下來,她說我?guī)湍闳?,接過去,手臂掄了幾圈,投進了煙波。仿佛是滑進了煙波里,連一點水花也沒激起;它與水面相觸的瞬間,便是我和白素貞與時間的告別。她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倆人都扔掉手機。手機應(yīng)該屬于空間,不屬于時間,手機和網(wǎng)絡(luò)讓世界變小,讓人群擁擠,但并不因為手機的出現(xiàn),一天就變成了四十八小時,或者變成了十二小時。我說,這個也要扔?我確實是舍不得。對父母、姐姐和女兒的掛念,在這一刻錐心刺骨。白素貞上齒咬著下唇,來我褲兜里掏,掏出來,在手上顛了三下,顛第四下的時候,她沒有接,手機就沒入腳下的水里去了。我們站的地方是個齊塄坎,水深與河心差不了多少。她把我的手機淹死了。在我的手機里,裝載著我的親人,她把我的親人淹死了;裝載著我遠方的朋友,她把我的朋友淹死了;裝載著數(shù)百個(或許有上千個)因工作和各種機緣聯(lián)系過的人,那是我活動的世界,她把我的世界淹死了。而今想來,我對白素貞的憤怒,那時候就埋下了種子。扔掉我的手機,她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沒有顛,直接拋入了水中。

一切都如此了……

我們本來是有機會成為創(chuàng)造者的,我們種的糧食,不僅夠吃,還能喂半島和后山上的動物。她打理土地很有一套,知道時令,知道種子和土地的脾氣,她把半島的春天和夏天,侍弄得花紅果綠,秋天將盡,糧食歸倉。小屋里沒有糧倉,我將枯樹鋸開,做成幾個大箱子,盛土豆、紅薯、玉米和稻谷;我們用最古老的方法,將稻谷在石窩里舂成米,半島上有好幾個石窩,大部分是天然的,只有一個留著鏨子的紋路,也留著先民生活過的痕跡。每收一種糧食和蔬菜,我們都不收盡,留些給雀鳥、松鼠、老鼠、野兔、果子貍……半島上的所有動物,都是我們的鄰居。第二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雪從山頂蓋下來,把半島也蓋了,雪花飄進小屋,屋里一直生著火,雪花還沒落到杏樹枝上就化了,小溝里蠕動著細細的水流。在這樣的時候,鳥找不到吃的,餓得喳喳哭。我撮了幾大盅米,倒在小屋外面緊靠板壁的地方,那里沒有積雪。鳥們開始不敢來吃,但饑餓勝過一切,終于有一只落在米堆旁邊,接著是兩只、三只、上百只,啄米的聲音如雨打河塬。一個星期后,鳥不再有任何畏懼,剛把米撮出去,它們就呼兒喚女地飛來了。也是那年冬天,門前來了只猴子,滿身雪塵地蹲在那里,連眼皮上也是雪,眼睛眨巴著,似乎想把雪抖掉,但雪長著牙齒。白素貞首先看見了它。啊,一個乞討的老人!她這樣說著,起身向它招手,讓它進來烤火,它不進來,白素貞去墻角打開箱子,捧出玉米棒子,還沒遞到面前,它就一把抓過,嘴里含一個,腋下夾兩個,一拐一拐地飛奔而去。但它只來了這一次,之后再沒有出現(xiàn),白素貞朝著山野呼喚,但回應(yīng)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喚聲,她傷心得很,以致吃不下飯。我安慰她說:你在加格達奇說,乞討者是四方游走的散佛,它怎么會固定來一個地方?她想想也是,慢慢釋然了。

當又一個春天來臨,我們發(fā)現(xiàn)飛鳥和走獸多了起來,清晨和黃昏,雀鳥鬧林,蓋過河吼。只要不在田土里勞作,我們就手拉手去河沿,看那些載著人世的快艇來來去去,快艇跑過山彎,水浪才蕩過來,啪!打在岸邊。岸邊的草特別青,長得也特別快,這景象使我恍然明白:河水奔流,是為了哺育生命;河水彎彎曲曲地奔流,是為了哺育更多的生命。

這是我們的美好時代。我們本來是有機會成為創(chuàng)造者的。

但我們都準備不足——不僅是我,還有她。在人世里,有些人令我們喜歡,有些人令我們厭煩,但我們知道,喜歡也好,厭煩也罷,再長也長不過一世,而到了這荒島,前面是河,后面是山,風(fēng)吹不走,日曬不干,朱家田和白素貞,在山河面前譬如朝露,完全不能與之形成互動。我們失敗于開始之前。于是,那些裝在手機里被淹死的人,又一個個從心里復(fù)活。但那是我們的禁忌,不能說,一旦說出口,往日時光將重返荒島,我們的全部努力將化為烏有。

但總得說點兒什么。白素貞就說了。她說的是小屋的建造者。誰建的?為什么建?他在里面住了多長時間?后來為什么不在了?是死了還是離開了?我們最先挖出的那根白骨,是不是他的?……她把那個人想象成一個男人。不是滿身力氣又心靈手巧的男人,是建不成這樣的屋子的。她說那個男人是個黑瘦大漢,長了亂草似的胡須,仿佛她見過他一樣。那段時間,她天天念叨他,如同曾經(jīng)對那根骨頭的迷戀。有天下午,她走向半島深處,林木和雜草,讓她消失于我的視線之外,我鋤完一畦菜地,她也沒回來。她是踏著星光回來的。我問她干啥去了。找他,她說。嫉妒。這種糟糕的情緒,再一次控制了我。找到了嗎?她不言聲,只從她曾在旅途中背過的雙肩包里,摸出一把紫色珠子,用根黑毛線在那里一顆一顆地穿。為什么不說話?串了十來顆,她這樣問我,然后說:小時候,我沒什么玩的,就穿珠子,穿好了,拎著一頭提起,珠子啪啪啪掉到地上,撿起來再穿;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成了寂寞的寡婦。我心頭一陣凜冽。你丈夫死了嗎?問這句話時,我心里想的“丈夫”不是我,而是她在島上尋找的人。珠子從她手上滑脫,掉到泥地上。掉得無聲無息。

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托起我的下巴:我說過我要比你先死,你也同意了的,你要為你的不負責任道歉!說罷來解我的紐扣。做愛,是她讓我道歉的方式,最重要的方式。

那天夜里,我們做了三次,每一次她都讓我打她。天亮后,她去水潭邊照,回來的時候一臉苦相,說:你把人家打得太狠了,比在武夷山那次打得還狠。

我說過,那一年,我們離開鄭州就去了合肥。我在鄭州摟了白素貞的腰,徹底酒醒后,心緒卻很黯淡。到合肥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左右,得在車上抓緊睡一會兒,我說我頭痛,她說那睡吧。晚上九點多鐘,我就爬到上鋪躺下了。為什么去摟人家的腰呢?這是什么意思呢?男不摸頭女不摸腰,女人的心是長在腰上的,怎么能隨便摸呢?我想著這件事,好不容易才迷糊過去。剛睡著,一名警察將我的床板敲得砰砰響,是要檢查證件。我知道他是例行公事,本不該朝他發(fā)火,但就是控制不住,堅決不給他。他也火了,說我一直在等你啊。我說,你憑啥要查我?憑啥要把我的身份證弄到你們那個機器上去掃?他說:我按規(guī)定辦事,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就憑這個!他像是在背書。他五十多歲年紀,已經(jīng)禿頂,從上鋪望下去,只見泛紅的頭皮。他盡職盡責地做了一輩子小警察,怪不容易的。但讓我發(fā)火的不止這件事:還有將近兩個鐘頭才到合肥,乘務(wù)員就把我叫醒,說換票。這弄得我再不敢睡。我猜想乘務(wù)員那時候正百無聊賴,想多幾個醒著的人陪她。不敢睡,躺在床上又難受,想坐又直不起腰,只好下來。白素貞睡在下鋪,換票后依然躺著,我坐在她床上,她蜷了一下身子,臉貼住我的背,手伸過來,抱住我。女人的這種姿勢,已說明了男女互動的實質(zhì)。我只能讓她抱。有什么辦法呢,你都摟了人家的腰了。我說,你再睡會兒,到時候我叫你。她說你也躺下來。我沒躺。她使勁扳我,我還是沒躺。我說床太硬了,坐著舒服一點兒。她沒過分堅持,貼住我睡。幾分鐘后,中鋪一個女子起來上廁所,回來時走錯了地方,爬到別人的鋪上去了。我看到她走錯了,但又拿不準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爬上去后,把別人弄醒,才連聲道歉,然后下來,上了自己的鋪。她的鋪上已躺著一個男的,看來是她相好,趁她上廁所時溜到她的鋪位上了。兩人便睡在了一起。白素貞看到這一幕了嗎?……

出站后,離天亮已經(jīng)不遠,我們在廣場上坐著吹風(fēng)。從鄭州往南,身上就像裹了層薄膜。晨光把夜燈擠走,我們就去找吃的,向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打聽早餐店,她不辭辛勞地把我們帶到一條又臟又亂的巷道里,估計是她親戚或熟人開的,稀粥入口那味兒,老是提醒你:“兄弟,這是多日的剩飯!”小籠包子的肉餡,酸不拉嘰,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只能不去想,瞎著心往肚里吞。然后帶著行李,去完成我的任務(wù)。我不要看城市,要看田野,但乘22路車去郊外,走了很遠的路,也看不到田野。一直坐到終點,才見馬路外有零星的土地,顯然已被征用,還沒來得及修樓或干別的,農(nóng)人便偷空種了棉花,紅的白的棉桃,提心吊膽地掛著。棉田外的亂草叢中,牽著瓜藤,一個頭搭白毛巾的老婦,用棒子將亂草分開,竟露出一個長條形的海南瓜,婦人驚異歡悅的神情,不是因為找到了個南瓜,而是找到了她作為農(nóng)人和莊稼永生的聯(lián)系。

接著去六安,去武漢,去長沙。湘江恢宏浩大,流水泛著光芒。我們在湘江邊站了一會兒,就趕回車站,買去南平的票。隊伍一直排到門外。但滾動的電子顯示屏說:因水害影響,去南平的鐵路暫時停運。所有人都不信,包括我。電子顯示屏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是星期二,但不可以告訴我們?nèi)ツ掀降幕疖囃_\了,因為我們要去的正是南平。去別處的可以停運,去南平的不可以,正如去別處的人覺得去南平的可以停運,去他們要去的地方不可以停。隊列里有了騷動,但沒有人撤離。兩個多鐘頭后,終于排到窗口。這時候才不得不信了。問售票員“暫時”是多久,她說她也不知道,她要聽上面的通知,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三五天。她說著這些話時,眼睛已望著我身后的人。我身后的人把我往一邊擠,好像我要去的地方停運,就低人一等,就沒資格在那里問這問那,他就有理由把我擠開。但我沒讓他得逞,我決定轉(zhuǎn)車:從長沙到鷹潭,再從鷹潭到武夷山。我去南平,也主要是看南平的武夷山。

去鷹潭的車上無座,去武夷山的車上也無座,都是擠在過道里。過道里黑黝黝的,是人的陰影;當人與人之間沒有縫隙,人就不存在,只有人的陰影。人的陰影把廁所門堵住,完全打不開。地上不時有水流動,也不知是什么水。一高個子的圓頭男子,艱難地舉著本書看,《國民黨12名將被俘之謎》,汗水從臉上流下來,他用書刮掉,刮得噗的一聲,又接著看。兩個擠在門邊的女子,熱烈地討論著日本人,門上布滿水汽,她們便用指尖在門上畫,畫的是某個中文字日文該怎么寫。一個買了鋤頭的男人,鋤刃用報紙裹著,緊緊地摟在懷里。人們彼此在攀老鄉(xiāng)。喪失了距離感,使每個人都很緊張,都想從心理上為自己找個靠山。突然傳來大聲呼喊:讓一下!讓一下!兩個小伙子抬著一個昏迷過去的人,像碾倒一片蒿草似的沖撞過來,被抬的人二十余歲,臉色慘白,閉著眼睛,是發(fā)痧了。那個漂漂亮亮的女乘務(wù)員倒是很負責任,擠來擠去地提醒乘客注意安全,她明顯剛剛參加工作,還有著職業(yè)的光榮感,也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注意,被人欣賞。

就這樣,早上六點過,我們到了武夷山。

是轉(zhuǎn)轉(zhuǎn)就走還是休息一天?出站到了小小的廣場上,白素貞問。

問話里已表達了她的愿望。我說,休息一天。

坐出租到市區(qū),住進了悅宏賓館。

往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想,如果不在武夷山住下,會有后來的事情嗎?悅宏賓館是我們一路上住的最好的賓館,干凈,舒適,如果它沒那么干凈舒適,會有后來的事情嗎?

我洗了澡,想去街上逛逛,就出門來。這賓館像是個戲園,我們住在二樓,廊道寬敞,可直視下面的大廳,很有些舊時旅店的感覺,加上武夷山空氣清新,讓我心曠神怡。是的,就是心曠神怡。我去敲隔壁的門,敲好幾下都沒動靜,心想她是不是出去了?剛走到樓梯口,她卻跑出來叫我。她的頭發(fā)滴著水珠,前胸濕了一片。她說人家在洗澡嘛。我說你慢慢收拾,我出去走走。等我!她說完回房間去了。我看見她的后背也濕了一片。她再次出來時,換了身白色連衣裙;剛才是粉紅T恤,亞麻嘻哈褲,顯然是臨時穿出來應(yīng)答我的。頭發(fā)并沒吹,只是用浴巾絞干了,微微彎曲地散在她的身體上。武夷山的街道寧靜安詳,棕櫚樹下,不是竹器就是茶葉,不是茶葉就是孝母糕。我后來多次想,如果武夷山不是那樣寧靜呢?如果武夷山人經(jīng)營的店子,也像別處一樣張揚呢?我是在近乎無賴地找借口了。但也難說,事物之間,確實存在著無法估量的聯(lián)系。而且偏偏就在那天夜里,在悅宏賓館前面的廣場上,有場歌舞表演,鬧騰到十一點才散。從七點半到十一點這段時間里,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我跟白素貞也是出去看表演的,但對一切表演,白素貞都沒興趣,甚至反感。她說,別傻乎乎的了,回房間吧。她嘴上強調(diào)的是傻乎乎,眼神強調(diào)的是回房間。那時候,我就感覺到今晚會有事情發(fā)生。這個跟我多日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來路。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白蛇”和“聊齋”,這兩樣?xùn)|西都讓我害怕。我在那里飛速地默念:白素貞是蛇、狐仙或鬼,哪一樣更讓我怕?結(jié)論是都怕,不過狐仙要好一點兒。然而,要是她既不是蛇,也不是狐仙和鬼,而是人呢?——似乎更讓我怕。我從沒忘記對她的疑惑,這疑惑從胭脂溝的妓女墳就開始了。我?guī)е芙^的渴望,跟她進了賓館,上了二樓。

她住205,我住206,回我的房間,需從她門前過。她下樓時就把房卡捏在手里,就那么一直捏著,走到門口,比畫一下就打開了。她望了我一眼,進去了。門敞著,像敞著的嘴,需要食物,而我就是那食物,要是我離開,就是沒盡到食物的職責。于是我也進去了。她拿著水壺,到傍門的盥洗間接水,順手把門關(guān)了。坐,她過來說。為顯示自己并不是那樣拘束,我偏不坐,做出很隨意的樣子。中午她在床上躺過的,這看得出來,恰恰因為躺過,才越發(fā)顯出房間的整潔。女人似的整潔。水壺里哇啦哇啦地吵著架,吵一會兒就停了,是因為每一滴水都沸騰了。這多么像男女,吵啊鬧的,可等到兩人沸騰起來,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這時候冒出這種比喻,是相當不潔也相當危險的。她倒了兩杯開水,放在傍窗的茶幾上,茶幾兩側(cè)各有把椅子,我坐下了,她也坐下了。如果知道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這樣的開始是多么笨拙,但我們就是這樣開始的。她屈著腰,低著頭,摳指甲。我轉(zhuǎn)過頭看她,看到的是她的頭,頭發(fā)從中間分開,黑里露出隱隱的白線。一個聲音對我說:你不可以抱她一下嗎?你都摟過人家的腰了。另一個聲音說:對你而言,這還是個陌生女人,你摟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腰就錯了,再去抱她,而且是在房間里抱她,就錯上加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突然抬起頭說。

我笑了笑。那笑更像是嚇出來的。

如果我是你,她說,我也會那樣想。

她用這種以退為進的方式,斷然下了結(jié)論。

其實我并沒告訴她我的想法。

接著她開始講自己。起句卻不是說自己,而是說他——她丈夫,確切地說是前夫。他是為我才殺人的,她說。我屁股底下的椅子搖晃了一下。結(jié)果并沒殺人,只把人不致命的地方捅了個窟窿。新婚不久的一天夜里,她和丈夫去吃大排檔,三個醉漢擠到他們桌上來,傍她在長凳上坐了,請她喝酒。她說對不起,我不喝酒。而她面前放著一杯啤酒。其中一個端著那杯酒,往她乳房上淋,還把她往懷里抱。她掙扎著,看對面的丈夫。丈夫咬著牙,臉色鐵青。她的乳房上有了一只手,接著是兩只手,三只手。她尖叫著,引來眾多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剛產(chǎn)生就在融化的憤怒,更多的卻是懷著某種期待,用脆弱的良心包裹起來的期待。三個醉漢深諳這類目光,因此在他們眼里,除了她,根本就沒有人,當然也沒有她丈夫。她丈夫的牙幫松開了,嘴向兩邊咧,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們捏著她濕漉漉的乳房,說些流里流氣的荒唐話。正這時,坐在最邊上的那位手機響了,他接聽前擠眉弄眼的樣子,就知道是個女人打來的。那女人叫他們?nèi)ツ硞€地方喝酒。他說我們正在喝呢,你來不來?。拷拮佑峙絺€妹子,奶子爆大,比你的大三倍!說罷抽泣似的笑。那邊定是在罵,他諂笑著,說好好好,馬上來,你壞了江娃子的好事,你要親自給他補上哦。收了電話,兩人起身,抱住她的“江娃子”,很憐惜似的在她身上又摸了幾把,說對不起啊,下回啊,下回我讓你……說了半句,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耳朵,才將她放下,跟隨那倆人出門走了。她腦子里空空蕩蕩,直到門外喊殺人,才發(fā)現(xiàn)丈夫不在。丈夫拖了把尖刀,追出去捅了那個江娃子。丈夫被抓。他連正當防衛(wèi)或者說防衛(wèi)過當也算不上,因為他拿刀子捅人的時候,江娃子等人已停止了侵害。關(guān)在看守所里的丈夫,若移交檢方,將提起公訴,面臨判刑。但有人給她遞信出來,說可以贖的,只要拿10萬塊錢。她跟丈夫都才大學(xué)畢業(yè),都還沒找到工作,雙方父母也是只能過日子的人,少少的一點兒積蓄,都為他們籌辦婚禮花掉了,哪能一下子找這么多錢?但她的想法很明確,而且只有這一個想法:絕不能讓丈夫去坐牢。便四處求告,磨破嘴皮,終于借到八萬。還差兩萬,卻怎么也想不到辦法了。她去看守所找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不松口,領(lǐng)導(dǎo)說你以為這是做生意呀?這是國法!別說差兩萬,差兩塊也不行!留給她的只有一條路,這條路就是犯罪。她犯的罪是當妓女。第一次,就接待了個醉漢,這讓她心如刀割,還是把生了銹的鈍刀子。但她這知道,這個醉漢不是她的仇人,而是她的客人。她不辭勞苦,夜以繼日,快速湊夠十萬塊,把丈夫贖了出來。然而,當丈夫知道錢的來路后,一腳就把她蹬了。她的事情已經(jīng)傳出去,父母也不愿認她,親戚朋友更是離她遠遠的……

我拿不準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總覺得這是她聽來的故事。一個并不高明的故事。

假的,我想。這想法剛產(chǎn)生,另一個聲音又說:天底下的故事本來就大同小異。

如果我相信她,我的懷疑就被證實了。

不過糾結(jié)這些有什么意義呢,在此之前,我早已陷入了深淵。

且必須承認陷入深淵的事實。

沉默許久,我問她:你為什么要給我講這些?

她撇開我的問話,自顧自地說:我本來是出來尋死的。我想辦法還了別人的錢,就出來尋死。我跟他很相愛。雖然他不要我了,但我相信他還是愛我。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大三就談上了。可是,我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他變了,我認識的那個他已經(jīng)死了。

去他媽的“很相愛”。又一個自欺欺人的人。

我說,他死了,你就為他殉葬?

她默然,然后說:死之前,我想多走些地方。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終點。

我很想問她,遇到我之前,你出來多久了?你憑什么為自己掙路費和生活費?

但我不想問了。這時候我才想起,住在北極村鹿祥園農(nóng)家樂那天晚上,鹿祥園讓他的侏儒兒子來為我燒炕,老是點不燃,看來是故意點不燃,故意不把炕燒熱,讓我去白素貞的炕上,這樣既節(jié)約了柴火,又能抽頭。我沒去和白素貞睡,就睡了冷炕,并且一覺睡到天亮。鹿祥園比我先起床,那樣子很不樂意,莫名其妙地朝家人發(fā)火。白素貞跑出來蹭我的出租車時,鹿祥園在后面大聲挽留她。我還聽見他在往這邊追,如果車子啟動慢一點兒,多半就追上了。我不欠他的錢,看來她也不欠他的錢,為什么要追?難道僅僅是舍不得一個客人?

我用不著再問她什么了。

而她卻完全改變了模樣和口吻,燦燦地笑著說:在北極村見到你,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謊言。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兩個字。

我,朱家田,一個快滿四十歲的男人,一個被女人拋棄的男人,沒那么大的魅力。

下一站你就到廣州了,是嗎?

我說是的。

你到廣州就結(jié)束你的旅程,是嗎?

我說是的。

所以我把那些事情告訴你,免得你胡亂猜疑我。

停頓片刻,她又說:我沒你想的那樣壞……我想給你留個好印象。

霎時間,別的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揪住了“好印象”幾個字。這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分開嗎?我的心擰得干巴巴的,發(fā)痛。由此我忠告天下男人,如果你愛上了某個女人,同時又無法確定是否能跟她繼續(xù)下去,就千萬別讓她看出來,否則你就被她控制了。你嫌控制你的事情還少嗎?非要再加一個女人嗎?我當時就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我說朱家田,你該站起來了,你可以友好地和她道別,然后走出去,下樓看表演也行,回房整理資料也行,總之你應(yīng)該馬上走出這個房間,明天一早,你就獨自離開,像你無數(shù)次出差一樣,自來自去,滿身孤單,也滿身輕快。然而,我的雙腿被捆住了,或者說我沒有雙腿了。我就罵自己:你龜兒子究竟想怎樣呢?她親口承認做過妓女,而她卻說她沒有你想的那么壞,可見壞與不壞,她與你是完全不同的標準。你認的是事實,她認的是動機,她以為你不知道動機大多是騙人的把戲。她身上自帶墮落。就像那部韓國電影里的女學(xué)生,自帶墮落,那個惡棍的錯誤,只是發(fā)掘出了她的墮落。你不是惡棍,你承受不起嗜血的愛,也承受不起她的墮落。

可是我被繩索捆住了。被繩索捆住的人,越掙扎捆得越緊。外面的歌唱我全聽不見,只聽見屋子里的空氣咝咝流動。那是流動的時光,提醒著我的失去。我要失去她了。是我自己讓我失去她的。我對她的墮落感到恐懼,是因為對我自己感到恐懼。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那部韓國電影里的女學(xué)生,包括我。然而,她真的墮落嗎?如果她是墮落的,沒必要這么長時間跟著我,跟著我的這些日子,她從沒墮落過,她對大篷車里的那個男人,或許只是透析了他的孤獨,是對孤獨的感同身受,也是對孤獨者的憐惜。我的嫉妒心曲解了她的同情心。她確實說過做一個妓女蠻好的,但誰知道那是不是無奈?她跟著我,即使不是因為愛我,也是從我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并因此對生命有了溫暖和留戀,想找一個留戀的理由……

我想著這些事,站了起來。

但伸出去的卻不是腿,而是手。我抓住她的肩,向上一拎。

嘴唇燃燒。身體燃燒。我們像兩團交纏的火,因為痛苦翻滾到沙發(fā)上,又翻滾到床上。兩個身體互相埋怨,互相傾訴,都說這是早就該發(fā)生的事情了,為什么等到今天才發(fā)生。兩個身體上長滿了嘴,但還嫌不夠,還需要指尖,需要舌頭。她說,吻我,吻我。她說,接吻才是親密,做愛不是。至少,她的嘴唇是純潔的。她的純潔讓我深深感動。我說,我要把你帶回去,我要你成為我的老婆。說到這里我哭了,從里到外地哭。她舔著我的淚水,說打我,親愛的你打我。這輩子,我從沒打過人,可是今天我想打,她叫我打,我就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歌舞。

這天夜里,我打腫了她的臉。同樣是這天夜里,我們說到死亡,說到誰先死誰后死,說到她死在我前面,我要想辦法把她埋到一個干凈地方。

開始我就說,我懷疑白素貞是故意死的。這懷疑并非沒有根據(jù)。那天夜里,長時間地吹著風(fēng),風(fēng)從屋頂?shù)奶煅勐愤^,不小心摔下來,碎了一地。杏樹早掉光了葉子,風(fēng)粉碎的聲音,打得枝條嗖嗖而鳴。早上空氣清澈,從壁縫進來的每一絲光芒,都像是空氣本身的光芒,我們呼吸著空氣,也呼吸著光芒。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便在呼吸間一明一滅。正在我感覺“滅”下去的時候,她問我,你還想不想你的周琴?突然得就像頭頂砸下一個花盆。那不是我的周琴!何必這么氣沖沖的?管她是不是你的,我只問你還想不想她?那是我的傷口,她不該去戳的。然而我明白她也有傷口,我應(yīng)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問她想不想他,她裝傻:“他”是誰?我說你心里清楚。她說我真不知道。我哼了一聲:除非你的“他”太多。她的四肢繩子一樣把我纏住,說朱家田你太小氣了,我早告訴過你,我是純潔的。她依然在裝傻。兩人暫時無話。一旦沉默下來,周琴就在我傷口上拱,把傷口擴展開。棲息在那傷口上的,不僅有周琴,還有我的父母、女兒、同事以及我的整個人世。我想她也一樣,即使不再想“他”,也不可能不想與“他”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人世。我們在各自的懷想里彼此怨恨。

可以想象,兩人又以做愛來和解。怨恨有多深,做愛就有多瘋。在這過程中,我想起父親給我講過的另一個故事,是我外公和他伙計們的故事。我外公講給我母親,我母親講給我父親,我父親講給我。外公做纖夫那些年,苦得慌,為人拉水糖(他們把紅糖叫水糖),水糖拍成很厚的方塊,每塊有上百斤,伙計們想偷吃,又不能砸,哪怕砸小小一只角,貨主也能看出來,便想了個辦法:用根竹筒,頭子削尖,從水糖中間插進去,竹筒抽出來,將戳開的窟窿敷上,然后剖開竹筒,里面就全是糖。他們吃到了糖,但糖的傷口卻不露痕跡。

我和白素貞,就以這樣的方式處理傷口。

這種方式給我們帶來極致的快樂,就像外公和他伙計們當年的快樂。

偷來的快樂。

第二天早上,半島全是白的,并沒下雪,是被風(fēng)吹白了。我由此知道了風(fēng)也有顏色,風(fēng)的顏色就是白,它走到哪里,就把哪里染上它的白。我披衣起床,去門外望了一眼,又回到被窩里,說,半島跟你一個姓了。她沒睜眼,說,叫白清溪島了?我說太麻煩,就叫白島好了。她咧嘴笑笑,說這名字好聽。又說:它姓了白,就是我的親人了,在這里,我有親人,你沒有,這對你不公平。聽了這話,我才銘心刻骨地體味到了她的孤獨。我說你就是我的親人,我不再需要別的親人。她把臉埋在我的胸膛上,靜靜的。屋外萬物的聲音,先是窸窸窣窣傳進來,之后越來越響。她說,有快艇跑過了。其實這里聽不見快艇,是她心里有了快艇。我說,要不,我們今天去趕縣城?她這才把眼睛睜開。我沒看見她睜眼睛,是裸露的胸膛感覺到有她的睫毛劃過。沒錢啦!她說。我說以前帶來的錢,還放在皮箱里,足夠我們在縣城里住幾天;即使不夠,馱一袋糧食去賣了,不就是錢嗎?上游的縣城叫川梁,下游的縣城叫東軒,我們是從東軒坐快艇來的,這回我們?nèi)ゴ?。去川梁干什么?這倒把我問住了。見我不言,她說,我哪里也不去,我就這樣躺在親人的懷里。

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又被我輕輕地放過了。

陽光跟昨天一樣明亮,也跟昨天一樣冰涼,吃過早飯,我去鋤地。冬天很快就會過去,我希望土地蘇醒過來時,不至于覺得身體太沉重。她去了后山,撿干柴。我們從沒砍過活著的樹木,后山的枯枝足夠我們做飯和取暖。我鋤地的地方,離小屋大約六十米遠,當我感覺身上發(fā)熱,脫掉外套往地邊桉樹上掛的時候,看見她拖著一捆柴火回了屋子。緊接著,屋頂冒出炊煙。炊煙讓我安詳,是一無所想又被渾身充滿的那種安詳。是呀,真沒必要去縣城,人群只會讓我們覺出自身的渺小,并因此焦慮、恐慌,生怕失去什么,而在這里,我們沒什么可失去的,因此也就擁有一切?,F(xiàn)在,又擁有了半島新的命名:白島。這名字不僅好聽,還帶著醇厚的暖意。白島是白素貞的同宗,自然也就是我的同宗了。我用越來越靈巧的鋤頭,梳理著我同宗的親人。曾經(jīng)在這半島上生活過的,包括那些麻風(fēng)病患者,都是我的親人。不遠處的白骨冢,是我親人的墳冢。自從來到這里,我從來就沒有孤單過。

太陽當頂,她也沒叫吃飯,而炊煙已經(jīng)散淡下去。看來飯已經(jīng)做熟,我可以收工了。我的身后,是一大片翻過的土地;怕它們受凍,我沒鋤得很細,塊狀泥土均勻地排列著,像是栽在地里的。將泥土栽進泥土,難道不是一種發(fā)明嗎?難道不能證明我們是世界和時間的創(chuàng)造者嗎?我滿意地拍了拍手,將鋤頭往地上一挖,去桉樹底下取衣服。這時候,一艘快艇被上游的山彎吐出來,盡管看不清船上的情景,但我分明感覺到有人在朝這邊指指點點,他們會說什么呢?我自己替他們回答:看啦,半島上有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那個男人和女人,是這條河上的神仙。但我說過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做人,做白素貞的男人。

可是,當我回到小屋,白素貞已經(jīng)死了。

是吃蘑菇死的。

秋天里,我們撿了許多蘑菇,白素貞細心挑揀,將有毒的扔掉。她認識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吃不過來,就將大部分晾干。濕的干的,我們都吃了很多,都沒有任何問題。但是這天,她趁一個人在家,煮了一碗,吃掉了其中的大半。我有理由相信,這是她有意藏好的劇毒蘑菇,隨時準備利用它來了結(jié)自己。她就像潛伏的特工。先是潛伏在人群里,然后潛伏在我的世界里,看來,兩者都給了她傷害——一個特工也無法忍受的傷害。

我把她埋在杏樹底下,將她的所有衣物都埋了,只留下了那件紅色羽絨服,那是我們初次見面時她穿過的。

埋下她不久,春天來了,杏樹開出艷麗的花朵。

這是它第一次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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