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 遇
父親走在前面,領(lǐng)我穿過暮色四合的山后浦村,穿過村口的五六座老墳,走上通往關(guān)帝廟的山坡前,芒種后的第一場黃梅雨輕聲下了起來,零星幾點,像冬夜的星。
我們站在山坡下,猶豫了大約五秒鐘。
父親說,聽踏三輪車的人說,不是玉環(huán)的戲班,還去嗎?
我說,下雨了。
父親說,來都來了,要不去看看?
我說,來都來了,去看看吧。
父親知道女兒的心意。兩個月前,我遭遇飛來橫禍,頭破血流,緊接著因聞所未聞的十二指腸憩室炎住院,五天五夜水米未進,雖僥幸未動刀,卻也折騰得死去活來。身體虛弱的人,想法便少了,原本在意的一些事一些人便淡了,沉睡在心里很久的夢,便醒了,逸出來了,“跟著戲班去流浪”,就是其中一個。
父親和我,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時,潘香和雙菲正坐在廟門口一條長凳上閑聊。她們都化著戲裝,很白的臉,很紅的唇,黑白分明的濃眉大眼。她們穿著白色小衣(穿在戲袍里面貼身的斜襟布衫)、寬大的紅色燈籠褲,像兩朵大麗花開在暮色里,鮮亮異常。她們的身后,是關(guān)帝廟的兩層偏房,灰墻黑檐,門前一條繩子上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有戲服,有花裙,有內(nèi)衣絲襪,也有男人的衣褲。
我微笑著走上去,心里有點兒忐忑。
她們停止了閑聊,看著我們走上山坡,潘香先笑了,雙菲也笑了。
戴眼鏡、長頭發(fā)、五十歲左右的潘香說,條來嬉啊(來玩?。??
她一開口,臉上風(fēng)生水起,嘴角向上彎起,眼角的魚尾紋也向上彎起,眼神在厚厚的鏡片后散發(fā)著溪流般的靈動,甚至有一絲天真。
我笑問,請問你們是玉環(huán)的越劇團嗎?
她說,不是,我們越劇團是臨海的,不過我們幾個都是玉環(huán)人。我是老生,蘆浦人,小生賽菊是漩門灣大壩老鷹窠人,另外還有兩個也是玉環(huán)人。
她指了指身邊的雙菲說,她是臨海人,我們老板老板娘也是。
潘香的聲音中氣很足,聲調(diào)低沉柔和,有海水般深厚的韻味。她一說話就笑,有時會縮一下脖子,像有點兒不好意思。
雙菲笑著點頭。其實,她們可以不笑的,可以不理我們的。
黃梅雨越下越密,但她們似乎一點兒都沒感覺。芒種來了,意味著仲夏時節(jié)正式開始,也意味著戲班即將封箱休夏,自正月以來長達半年的流浪即將結(jié)束。
一座廟、一個棚就是一座好戲臺。請戲班到村里做戲,感恩祈福、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四方平安,是老家玉環(huán)島自古以來的習(xí)俗,也是臺州以及浙江大部分農(nóng)村漁村的習(xí)俗。每逢廟里神祇壽誕,家中婚嫁或造房子,開漁出海,村民、船主湊份子請戲班做戲,一般唱五天五夜,潘香她們從清港鎮(zhèn)芳杜村過臺到此,已是第三夜。
戲班十點半吃中飯,下午四點戲散后吃晚飯,此刻離夜場七點開場還有兩小時,做戲人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小睡一會兒,有的在補裝。
我問潘香,來看戲的人多嗎?
這里偏僻,下雨,只有幾十個吧,阿公阿婆多一點兒。
人這么少,你們也要演三個小時嗎?
潘香像是突然被我的話戳中,喘了一大口氣,邊搖頭邊拍著胸口,說,唉,我正心里難受,跟她在說這事呢。我們接了錢,就要認(rèn)真演,演給觀眾看,演給“老爺”(對廟里神祇的統(tǒng)稱)看,要對得起良心的。頭天夜里雨太大,村里說人太少,你們演得短一點兒好了,有幾段不太要緊的唱詞就沒唱,結(jié)果我心里就一直不舒服,特別內(nèi)疚,現(xiàn)在還難受。
我心里一動。
她接著說,我們戲班很小,一場戲才六七千,有的戲班一場戲幾萬十幾萬,可賭博戲我們不演的。
我心里又一動。
父親說,我們就住在山后浦,我女兒喜歡寫文章,喜歡越劇,想來體驗一下,不知找誰方便?
潘香說,哦——都方便的啊,喜歡越劇的人很多的,常來嬉戲的,你來找我好了,我們都很隨便的。
她其實沒有聽懂我們的來意,但那么盛情。
我說,謝謝,我回去請文廣新局的朋友跟你們老板先說一聲,再來打擾你們哦。
潘香說,不用,我們大家在一起都十三年了,跟一家人一樣的,你跟誰說都行的,條來嬉,沒關(guān)系的。
我后來才知,她不是隨便就能這么說的。
告別她們時,我回頭看見,不知何時,屋檐下坐了一個化著小花臉妝的清瘦女子,穿一條曳地墨綠色吊帶長裙,一件黑色的絲質(zhì)披肩,民國時期那種一浪一浪的短卷發(fā),她身子往后靠在門框上,雙腿優(yōu)雅地交疊著,目光淡然,仿佛已穿過我們,正看向天邊無盡的黃梅雨。黯淡的背景,明艷的身影,猶如夢境。
我后來才知,他們本來不是到山后浦做戲的,因之前連續(xù)大雨耽擱了別處的行程,封箱前要去坎門里澳村做戲,路過此地,就應(yīng)邀留下來演五天五夜。走到哪里算哪里,演到哪里算哪里,這是常態(tài)。
于是,我們遇見。我想,這是我們之間的緣分。
戲班的名字叫“吉祥”。
二 戲 癡
民國二十二年深秋,一個令故鄉(xiāng)人無比新奇的“的篤班”,帶著它的戲具、戲服,它的小生小旦和一路風(fēng)塵,走進了玉環(huán)島,走進了小鎮(zhèn)楚門,從此,越劇風(fēng)靡了我的故鄉(xiāng)。
哪個村做戲,哪個村的人就邀外鄉(xiāng)的親朋好友來住上幾天,喝喝老酒,過過戲癮,嫁出去了的女兒可乘機在娘家多待幾日,說說貼心話。最高興的是孩子,裊裊越音與炸油鼓、九層糕、涼菜糕的味道深深刻進了記憶里。
戲的開場總是喧鬧的鑼鼓,大大咧咧,沒有一點兒江南風(fēng)味,然而演的戲卻極文雅極美,兩者合一,就像故鄉(xiāng)人的性格——刀子嘴豆腐心。演的大多是“路頭戲”,僅有故事框架和分場提綱目表,演員自編自演。之前,師傅會傳授一些“肉子”和“賦子”,戲有“路頭”可循,如行路、宿店、花園、搶親、公堂、探監(jiān)等,有慣用的唱段對白,演員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移花接木,即興唱做,但必須押韻,比劇本難得多。因此,做戲人“肚子要飽”,腦子里要有詞庫,特別是對手戲很見本事,用各種押韻即興對唱,一來一往特別有味道,有的還很有文采。
鑼鼓停了,戲開演了,成千上萬的故鄉(xiāng)人坐在自己帶的長凳上或站在遠(yuǎn)處高處,在感受愛情的纏綿、復(fù)仇的痛快、忠君報國的悲壯時,對于半個多世紀(jì)前就學(xué)率只有百分之十幾的故鄉(xiāng)人來說,就像上著一堂堂有聲有色的道德倫理課。戲團圓了,人也散了,人們在回味中檢點著自己的內(nèi)心。鄉(xiāng)戲的靈魂就像故鄉(xiāng)水靜靜滋潤著故鄉(xiāng)人的血液,滋養(yǎng)出故鄉(xiāng)人共同的豪爽、智慧、幽默、敢愛敢恨、敢作敢當(dāng)?shù)男愿瘛?/p>
我是戲癡,我的祖輩更是。月圓之夜,小漁商販出身的祖父常雇一條船,在楚門鎮(zhèn)南門河等青燈古、賴烏丁等一幫“狐朋狗友”一一上船。鑼鼓笙簫三弦京胡一應(yīng)俱全,卻沒有女人。祖父拉京胡,他們自彈自唱,開懷暢飲。夜半盡興后,祖父哼著小調(diào)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一手煙斗,一手提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帶給祖母吃,他知道她會一直等他。
祖父浪漫的基因,流淌在二伯和父親的血液里,也流進我的血液里。兒時的二伯演過《野豬林》里的林沖,兒時的父親演過《血淚仇》里的偽保長,沒有戲服,用窗簾布當(dāng)披肩,借廟里神祇塑像的龍袍當(dāng)戲服。兒時的我將越劇《紅樓夢》看了七八遍,并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幾乎所有越劇經(jīng)典唱段。兒時的木雕床底下,珍藏著我自己縫的一個小姐布偶,鞋盒子做成她的閨房,中間用錦旗的黃色流蘇隔斷,用黑線做的云鬢,從母親的珠釵上偷拆了兩顆珍珠做的步搖。在我眼里,她是林黛玉,是祝英臺,是《碧玉簪》里的李秀英,是《柳毅傳書》里的三公主,是寡言的我……她是有生命的,她與孤獨的我自成一個宇宙。
十三歲那年,從小鎮(zhèn)搬到山后浦村新家時,她丟了。我想,在某個幽暗的角落里,她已經(jīng)成仙,她不愿離開那間快要坍塌的老屋,她的道場。我想,有一天,她會以另一種形態(tài)回到我身邊。
時隔三十多年,她果然回來了。
2017年芒種后的第一場黃梅雨里,父親和我告別潘香和雙菲,回家給文廣新局的朋友打過電話,吃過晚飯,我上三樓收拾“流浪”的行李。
三樓面山朝南的臥室,曾經(jīng)睡過四個人——四個做戲人。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村里請來戲班做戲,小旦小生等四個主要演員被分到我家。小旦微胖,面目模糊,聲音甜美,小生以極其俊美的扮相和極富魅力的唱功做功一夜間轟動了山后浦村。我每天心跳最快的時候,是看到扮上戲裝后的她——她扮演的所有角色都像我夢中的白馬王子。我渴望走近“他”,又害怕走近“他”,怕看見“他”真實的面目。
她坐在窗前的微光里一下一下描著眉。我撿起一枚掉在地上的黑發(fā)卡遞給她,她沒有說什么,瞥了我一眼,眼里閃過一輪冬日下午三四點鐘溫柔的太陽。
她能收我做徒弟嗎?我能跟著戲班走嗎?父母親會同意嗎?這些瘋狂的念頭折磨著我。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我完全忘記了她是怎樣離開的,是她臨時有事回家了,還是戲班離開時我上學(xué)去了?很久以后,一個傍晚,我從杭州回老家,堵車了。從模糊的車窗望出去,對面路邊停著一輛拋錨的卡車,細(xì)看竟是戲班子的車。車上疊滿了戲箱,戲箱上高高地坐了幾個做戲人,她們似乎剛剛卸裝,還沒擦凈臉頰,細(xì)雨淋濕了她們神情木訥的臉和瘦削的肩,還有一個在奶著孩子。母親嘆氣說,現(xiàn)在的戲班有舞臺燈光,有字幕,還有小提琴伴奏,但一茬茬的人老了,做戲和看戲的人都越來越少了,不知道幾代以后,還會不會有人知道鄉(xiāng)戲了……我的心里涌起比細(xì)雨更密的凄涼。如果說,鄉(xiāng)愁是生命中最凝重的憂愁,鄉(xiāng)戲就是鄉(xiāng)愁里最凄美的那一筆。
母親說,記得嗎?做戲那幾天正巧我過生日,請四個做戲人一起吃飯,她們把樂器搬過來專門為我唱了一段,然后一邊喝酒一邊商量晚上的戲怎么唱怎么唱。你弟弟結(jié)婚時,我們還把小旦請過來喝喜酒呢,你記得嗎?
我忘了。
我忘了,但我想,當(dāng)我走近潘香、雙菲、賽菊她們,一切都會回來,如同那個被遺落在老屋木雕床底的“我”和“她”。
三 嘟 嘟
夜,七點半,關(guān)帝廟戲臺側(cè)幕。
嘟嘟張著粉紅色的小嘴,睜著溜圓的雙眼,緊盯著正在戲臺上翻跟斗的小花臉,咿咿呀呀笑著叫著,手舞足蹈。六個月大的他圓頭圓臉,氣質(zhì)很像混血兒,穿一身紅色棉布衣,肩上繡著花朵和小鳥,很好看,很干凈。隨著鑼鼓聲,他的雙腿在他的母親、二十五歲的小生俏俏的大腿上一蹬一蹬,一滴口水正從嘴角掛下來,映著戲臺紅色的燈光。
俏俏佯裝很痛,哎呀哎呀的叫聲被鑼鼓聲掩蓋,光潔異常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燦若朝陽。
這個戲班最年輕的演員,臨海杜橋人,面如銀盤,眉眼英武,原先主攻小生,剛生了嘟嘟,暫時歇演,但戲班到哪里,她抱著嘟嘟跟到哪里,一滿月就出來了,整整五個多月了。
俏俏說,嘟嘟一上戲臺就會特別興奮,半夜都不肯睡,做夢都咯咯笑。我也喜歡待在戲班里,氛圍好,開心,像一家人一樣。
這句話,讓我想起潘香之前說的“一家人”。
俏俏似乎不太愛笑。直覺告訴我她有心事,她自然不會說,我便不問。我想過,此番體驗,不打擾,不刺探,一切順其自然。對于她們,我只是一場路過的風(fēng)。
每個做戲人上臺前、下臺后都會來摸摸嘟嘟的臉,他就無聲地笑,也許笑出了聲,但被音樂湮沒了。俏俏起身替人播放電腦背景和唱詞時,幾個做戲人便誰有空誰抱嘟嘟,誰抱他,他都笑,將圓圓胖胖的臉和兩個酒窩沖著你。我摸摸他的臉,他也笑,我伸出手抱他,他也肯。他姓金,和我一樣也屬猴。
一個嬰兒,日夜待在廟堂里,一點兒都不忌諱,如同一個已過不惑之年的女作家突然跟著戲班去流浪,都是奇怪的事。一百年前,唐詩之路上誕生了唱腔委婉、兒女情長的越劇,當(dāng)徽班進軍紫禁城后,南方大地上也有一群鄉(xiāng)下人放下了鋤頭,開始了流浪,也開始了一個百年美夢。我沒想到,第一次走進戲班走上后臺,第一個遇到的,竟是跟著戲班流浪、做夢的嘟嘟。
俏俏的師傅,也就是老板娘兼小生阿朱,穿過鑼鼓聲前來接應(yīng)我。她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套頭的休閑服,沒有化戲裝,兩根辮子編到頭頂,用黑發(fā)卡卡住。她一口臨海普通話,聲音柔美,有湖水的味道,笑起來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讓人覺得很好接觸。
父親和她老公駱老板坐在臺下聊天,我和她坐在戲臺右側(cè)的廟門口聊天。我表明了來意,大意是我是一個寫作者,特別喜歡越劇,不是來采訪,也不一定寫什么,就是想來體驗一下戲班生活,如果單位或家里臨時有事,我隨時會回去,我會盡量不打擾他們。
黑暗中,兩顆雪白的小虎牙說,你看得起我們,過來玩,我們當(dāng)然歡迎,當(dāng)然高興,很高興,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告訴我哦。
我眼前一下子浮現(xiàn)黛玉進府時熱情能干的好嫂子王熙鳳的形象。
阿朱說,吃飯如果吃得慣,盡管跟著我們吃。被褥什么的你自己帶會干凈點兒,我們條件太差呵呵。
她又笑,戲臺的側(cè)光映出她眼角淺淺的魚尾紋。
又聊了點兒別的,我問她生意好嗎?
她說,戲路還好,戲金不是很高。上半年做了二百場,下半年也差不多,還好,也就是掙個工資錢,演員工資一天一百到四百多不等,賭博戲、亂七八糟的戲,我們不做的。也不是有多高的水平,有多高的收入,常年奔波,競爭厲害,要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很累。但我們戲班最難得的,是特別和睦,在一起十多年了,沒有多話的,很開心的,很多戲路是口碑好人家找過來寫戲的。
“寫戲”,即外鄉(xiāng)人過來邀請做戲、雙方商定劇目、戲金、時間、地點。
吉祥越劇團其實是一個家庭戲班。阿朱夫妻掌舵,爺爺搬道具,稱作“值臺”,奶奶燒飯,阿朱和嫂子演戲,二十五歲的兒子負(fù)責(zé)燈光舞美和字幕。駱老板個子高高的,壯壯的,雖是老板,但看得出來什么事情都找阿朱商量,他接到我文廣新局朋友電話后,也把我交代給了她。手里卻一直拿著兩罐王老吉要我和父親喝。
爺爺仿佛是個隱身人,出入戲臺搬道具像風(fēng)一樣自由,被觀眾自動忽略。戲班里,管戲服道具的“值臺”或“大衣”是最辛苦的,有的終年睡在四處漏風(fēng)的后臺守夜。爺爺下臺來就對我笑,將凳子讓給我讓我坐著看戲。
我之前擔(dān)心他們對我的到來有顧慮或反感,但戲班里的每個人都很和氣,也沒有過分的熱情,只有阿朱二十五的兒子沒有笑容。
阿朱說,兒子說夏天過后他不做了。
那他做什么呢?
阿朱說,我們讓他做,他還是會繼續(xù)做的,從小跟著我們到處走,很聽話的。
我從側(cè)幕看過去,看到了兒時的他和今夜的嘟嘟一樣,跟著戲班四處漂泊。突然想:多年后,嘟嘟一定不會記得今夜了,但還會喜歡看戲嗎?
四 住 處
午后十二點五十分,雨停了。
阿朱在偏殿宿舍的水槽前搓洗著一大盆臟衣服,化著裝,裹著頭,穿著白色小衣小褲。
我問她,快一點了,你下午不演嗎?
她一把關(guān)掉水龍頭,邊擰衣服邊說,演啊,呀,來不及了哈哈哈。
她說著,將衣服往繩子上一搭一拍,小跑上坡,跑進廟里,從戲臺下坐滿老人的第一排前穿過去,緊跑幾步跳上臺階,穿過樂隊,沖到后臺,拎起早就擺放在那里的藍(lán)色戲袍和相公帽,三下五下穿戴整齊,待她掛好無線麥克風(fēng),低頭套上高靴,從她公公手里接過道具褡褳背上肩,沒怎么停留就站到幕旁開唱了——
“三載同窗情似海,冬生難舍玉英妹。相依相伴情意深,未知何日重相會……”
聲音洪亮,氣息平穩(wěn),韻味十足,演的是《藕斷絲連》中的林冬生,套的是《樓臺會》的曲。音樂過門后,她瀟灑地一個抬腳,高靴將戲袍輕輕一踢,便走出了側(cè)幕,走上了燈光耀眼的戲臺。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小生,走進了老人們模糊的視線;而一個女子走進了古代,走進了另一種人生。
阿朱和她的姐妹們會演的戲多達一百多部,最駕輕就熟的就有三十多部,成竹在胸,才如此不慌不忙,信手拈來。
我亦步亦趨緊跟著她,最后在側(cè)幕驚住。眼前這個光彩奪目的人,幾分鐘前還在簡陋的住處吭哧吭哧地搓洗著一大盆臟衣服。
夜里八點,潘香皺著眉頭,坐在床鋪上就著昏暗的燈光背唱詞,一個很舊的黃色筆記簿上,歪歪扭扭記著滿滿的唱詞。今晚,她演《雙龍?zhí)印防锏陌?,戲份很重?/p>
這是關(guān)帝廟最靠里的偏殿后一間約十多平米的屋子,三張床鋪分別用兩根長凳加硬木板搭起來,鋪著棉褥和涼席,沒有蚊帳,床上堆了些洗漱用品、化妝品和內(nèi)衣。一張舊桌子是唯一的家具,擺著兩個巨大的化妝盒,兩盞沒有燈罩的臺燈見縫插針,就是她們的化妝臺。
一個很大的塑料桶,是拿來燒熱水洗澡的,用熱得快燒,廟里沒有淋浴設(shè)備。
我說,我家很近,你們洗澡不方便到我家洗吧。
潘香笑,說,都習(xí)慣了。
墻角有一個電蚊香,靠墻有一張塌了的舊床,堆滿了鍋碗瓢盆瓶瓶罐罐,還有西瓜、桃子、楊梅。潘香說,是上個村子的戲迷和這個村子的頭兒說她們演得好,送來犒勞她們的。
俏俏削好一個桃子遞給我,并不叫我,只微笑著說,你吃。
我接過桃子,說,你們管自己忙哦,不用管我的。
一位七十歲左右身材瘦小的婆婆正坐在另一張空床上吃蘋果,她是從清港芳杜跟過來的老戲迷,她常找她們玩,沒什么好玩的,就是看看她們,還有三四個清港其他村里的老太太下午來過,路更遠(yuǎn),回去了。
潘香瞇縫著一千五百多度的近視眼,吃力地背著唱詞。別人演戲可以看戲臺兩側(cè)的電子屏,她因小時候腦震蕩耽誤治療導(dǎo)致弱視,全靠背下來。她身體也不太好,左腿膝蓋骨有畸形腫瘤,發(fā)作起來會很痛,演武打戲翻跟斗更痛。但如果不出來做戲,老公兒子上班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待著沒意思,這里有意思。
這間房,住了她、和她最要好的小生賽菊、和賽菊最要好的俏俏嘟嘟,還有當(dāng)家小旦愛妃。賽菊家近,夜里基本開車回家住,把俏俏母子也帶回家。
潘香說,我們幾個從來不分開的,別的戲班來挖墻腳,我們誰都不出去,我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
她總是未開口先笑,眼神里透著孩子般的純真。
短短兩天,我已經(jīng)聽到好幾次“一家人”了。在戲班里,能成一家人,是特別難得的。
一百年前,中國第一個越劇戲班在嵊縣東王村出了娘胎后,不到兩年時間,剡溪兩岸的小歌班竟多達兩百多家。藝人們沿著三條路線流浪,一是從新昌、余姚到寧波,二是從上虞、紹興流動到杭嘉湖,三是從東陽、諸暨進入金華,他們像吉卜賽人一樣,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吃住都在廟里殿前,和神祇睡在一起。身體上的苦在其次,被人看不起也是輕的,最怕的是在內(nèi)主角配角間鉤心斗角,在外遭受地痞流氓欺壓。一百年來,戲班里的人們聚散無常,更談不上親如一家,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各有各的亂象,各有各的不易。
潘香將長發(fā)盤進發(fā)套時,微微翹起了蘭花指,無名指上一個玫瑰花形狀的金戒指,與包拯的形象反差很大。前一秒她還是一個女人,后一秒她就是一個男人。她說,我和賽菊約好,兩個人把頭發(fā)都養(yǎng)長,然后剪下來,做成用自己的頭發(fā)做的頭套,這樣就又方便又自然啦。
她站了起來,說,我快上場了,我要先去下廁所。
我也站起來,說,我扶你去吧。
她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啦,習(xí)慣啦,先戴上眼鏡哈哈哈。
出宿舍門,她往左,我往右。我回頭看到她大紅的燈籠褲、白色的斜襟小衣隱沒在暑氣蒸騰的夜色里。
五 小 生
當(dāng)我第一眼看見小生賽菊,仿佛又一次看見了多年前坐在我家三樓南窗下一筆一筆描著眉的“他”,看見了一輪冬日下午三四點鐘溫柔的太陽。
這是吉祥戲班在山后浦做戲的第四天下午。
這個潘香一天要念叨很多次的叫作“賽菊”的女人正坐在宿舍的臺燈下補裝,強烈的燈光將她臉上的細(xì)部暴露無遺。四十出頭的她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化著小生的裝容,面部輪廓俊朗,五官精致,眉毛和眼角均微微上揚,漆黑的雙眸異常清亮,身段苗條緊致如處妙齡,黑色的蕾絲上衣、黑色的裙褲很飄逸。一個女子靜靜坐在一個極其簡陋的場景里一下一下描著眉,散發(fā)著一種攝人心魂的靜美。
賽菊話很少,只微笑著跟我打了個招呼,說,條來嬉啊,吃楊梅哦!
我說好的謝謝,你管自己忙哦。
她的聲音很潤朗,又帶一點點磁性,仿佛暗夜里凝結(jié)了一層水霧的青花瓷。這個聲音讓我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一個歲月深處曾經(jīng)紅遍玉環(huán)每個角落的越劇名伶,一位耄耋老人。
俏俏把嘟嘟往潘香床上一放,俯下身子在塌床那里翻找什么。潘香已經(jīng)化好包拯裝,抱起嘟嘟坐在自己的肚子上,一邊輕輕顛一邊哈哈笑。嘟嘟一點兒都不害怕她的臉黑,也跟著呵呵呵笑。
俏俏翻出了一個瓶子,自言自語說,再泡點兒苦瓜茶喝喝。
賽菊對著鏡子描眉,并沒有看她,說,今天別喝了,喝多了胃寒。
俏俏說,哦。聽話地放下了瓶子。
“勸妻休要淚淋淋……”
夜幕和黃梅雨同時降臨時,賽菊穿過夜色,走上后臺,出場亮相。戲臺在漆黑的夜色里,如同夜空洞開著一扇綺麗的天窗,走馬燈似的播映著天上人間的悲歡離合。今夜賽菊演的第一場是哭戲,《包公斬楊志平》中的韓世昌在病床上與愛妻話別。黑色的長發(fā)垂下半邊,額上的汗珠、眼里的淚水,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哀婉的唱腔在關(guān)帝廟的夜空中盛放、枯萎。
家鄉(xiāng)人將看戲叫作“望戲”,一個“望”字,畫出了人山人海中人們翹首張望的樣子。我像空氣一樣尾隨著她,望著她,也望著戲臺下一張張條凳上坐著的幾十位老人,他們安靜如大殿里的一尊尊雕塑,守廟人來喜站在最后一排。整個廟宇里,人神共看一臺苦戲。
當(dāng)我們望戲的時候,賽菊在自己的淚水和唱詞里,依稀望見了許多逝去的歲月。
十年前,溫嶺江夏村。那天她演落難公子應(yīng)天龍,用余光向戲臺下望去,如她所料,又看到了那個三十多歲的賣糕女人坐在第一排左邊的長凳上,癡癡地望著自己。她的身邊,仍然坐著那個十七八歲、眉清目秀、衣著整潔的傻子。他和她一樣,張著嘴,癡癡地望著自己。
淚水在她高亢哀婉的唱腔里紛紛墜落,人們紛紛起身,邊擦眼淚邊掏出幾毛錢、幾元錢扔到了戲臺前。
一段詞唱畢,戲里的“惡霸嘍啰”上臺來,一邊叫罵一邊佯裝打她踢她。一根棍子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時,突然被一個影子一把奪去——不知何時,臺下的那個傻子已經(jīng)躥上了戲臺,漲紅著臉,撕心裂肺地號叫著,不要打她,不要打她!
他哭著叫著,用頭和身子去撞那些“惡霸嘍啰”。
賽菊趕緊從臺上爬起來,戲班子人也都圍上來,勸他說這是做戲,是假的,是假的。
他躺在戲臺上不肯起來,放聲大哭。
這時,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三十多歲的賣糕女子跑上了戲臺,一把摟過他,又一把拉過賽菊,讓他看她的臉、手,說,你看你看,沒有受傷,是假的,菊不是好好的嗎?
傻子待了待,突然笑了。爬起來去撿拋在臺前的那些錢,撿完轉(zhuǎn)身捧給她,說,菊,給你,都給你。
賽菊搖手說不要不要,眼睛卻濕了。
多年后,比她大八九歲的賣糕女子也就是傻子的娘姨,成了她的至交,有了近親般的人情往來,賽菊結(jié)婚、坐月子、造房子、過生日,她都會送來點心、七八套衣服。娘姨家造房子、兒子結(jié)婚,賽菊也去,她跟著傻子叫她娘姨,其實心里當(dāng)她是親姐姐。
幾年前,玉環(huán)龍溪山里。那天她演《雪地打碗》中的孤兒周強,八歲因遭大伯母虐待逃出去討飯,是她的拿手戲??磻虻娜巧夏昙o(jì)的老人,穿戴都很樸素,一段唱詞唱完,每位老人都起身,五元十元的,個個含淚送了一次又一次,足足送了六百多元。下臺后,一位老奶奶過來拉住她哽咽著說,你演到我心里去了,我和你一樣,從小沒爹沒媽,苦啊……
“討飯戲”是一個老傳統(tǒng),一般去一個演出地都會演一場,不為圖捐錢,是圖彩頭,也最見功夫,演員動情,戲迷過癮。而同樣是《雪地打碗》這本戲,她在另一個村里演時,卻遭遇了恥辱。那天她剛唱頭一句“雙膝跪在大街前”,一個村干部模樣的人就掏出果凍直接朝她身上砸。她氣極了,站起來不唱了,那人就叫囂著逼她唱,還要罰戲。淚珠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戲班里的姐妹沖出去跟他講理,最讓她感動的是臺下的老人們?nèi)紟椭齻冋f,說他怎么可以把她當(dāng)成真的要飯的?!
賽菊不知道,在離山后浦關(guān)帝廟戲臺的三百米處,曾經(jīng)搭過戲臺,鬧過罰戲。以前做戲不能唱錯做錯,錯了就要罰戲,輕的加演折子戲,如果做漏了情節(jié)叫“偷戲”,要重罰三天戲,戲班就要虧本。明張岱就曾描述過其時紹興演戲時“一老者坐臺下,對院本,一字脫落,群起噪之,又開場重做”。
多年前,山后浦做戲,一個花旦演下樓的戲,按規(guī)矩要走十三級,那天卻多走了一步。以前看戲的有很多年輕人,當(dāng)時一群后生起哄要罰三天戲,戲班頭子和做戲人都嚇壞了,趕緊請父親這個山后浦的老知識分子去說和。
父親被他們扶到戲臺前的長凳上,站在耀眼的燈光下,說,鄉(xiāng)親們,戲班做錯了,是不對,但他們一不是故意的,二是小錯也已經(jīng)認(rèn)錯了,三呢也加演一段戲了。大家想想,我們到哪里掙錢都難的,他們也很不容易的,大家就體諒體諒,好不好,和氣生財嘛!
其中一個小伙兒不知道說了句什么,一位老人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吼道,蘇老師都說了,你還要怎樣?快轉(zhuǎn)回家去!后生們也就散了。
如今,看戲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了,老人們沒那么精明也不計較,罰戲自然也就沒有了。但賽菊每一場都全情投入,更不允許自己出錯。她們來山后浦第一晚演的是《雙殺嫂》,沒下雨,來的觀眾多,紛紛叫好,第二天下午演《丞相試母》,觀眾反應(yīng)又很好,地方上的頭兒聞訊很開心,買了幾十斤桃子、四個大西瓜送給戲班。賽菊忙得一口都沒吃,但心理上很滿足。她想,我就是戲里的丞相施文青,觀眾喜歡這個戲,說明我演活了。
有那么一兩分鐘,后臺只剩下我一人。我忽然發(fā)現(xiàn)掛著皇帝帽的架子下的神位前點起了兩支紅蠟燭。我知道,又有老人“戲剎”了,也就是傳說的看戲走火入魔了,身體不舒服了,解藥就是到戲班后臺點上蠟燭拜拜神仙老爺,來不了的就差人剪下一點兒皇帝帽的流蘇燒成灰喝了就沒事了。有用沒用不知道,戲班卻總是有求必應(yīng),讓看戲人圖個心安,就像故鄉(xiāng)人說的,高麗人參太補,邪關(guān)住了,要用蘿卜解。
在后臺,我不敢亂走亂動,隨便問話,怕犯了戲班的禁忌。小時候就聽說,不能問帽子重不重,不能問嗓子好不好,身體好不好,這些都關(guān)乎做戲能否順利,關(guān)乎他們的平安,因而外人寧可信其有。還比如,鼓板是樂隊的靈魂,打鼓板的師傅叫“鼓板佬”,他坐的地方叫九龍口,是戲臺上最神圣的位置,其他人絕不允許坐,更不允許觸摸鼓板。
此時,小旦愛妃上臺,賽菊退到后臺,從貼著一個“賽”字的戲箱里取出一條綁帶綁上頭,側(cè)過頭對我笑了一笑,眼角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淚。
再過一個小時,戲散后,她會開車回到距離此地十公里的漩門灣大壩老鷹窠的家,那是一個靠海的小山村,大壩未筑成時,傳說連飛鳥都飛不過去。到家后,她會煮兩碗面給自己和俏俏當(dāng)夜宵,然后幫俏俏給嘟嘟洗澡,睡下,第二天中午吃了午飯再趕過來化裝。
這個在古代和現(xiàn)實之間自如穿越的女人,她在海邊的家是怎樣的?她的丈夫是做什么的?在家里,這個優(yōu)雅神秘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她對我這個一直尾隨著她的不速之客是怎么看的?
多日后,我看到她在微信里這樣寫道:第四天下午演《藕斷絲連》,我演林天賜。下半場還在化裝,來了非常非常難得的貴客蘇滄桑老師。我們小小戲班迎來大作家,心情無比興奮[憨笑][憨笑]
然而,當(dāng)時她那么沉靜,甚至有點兒冷淡。
六 吃 飯
嘟嘟在睡夢中掉下床時,俏俏和我、賽菊、潘香她們正在戲臺前吃晚飯。
上午十點半吃中飯,下午四點吃晚飯,晚上十點吃夜宵,這是戲班的用餐時間。做戲人一般早上睡到十來點起床,不吃早飯。
每人有自己的專用碗筷。阿朱專門給我燙了一副碗筷。
三張方桌擺在戲臺右側(cè),一位樂隊師傅從臺上下來,從墻角拎過來兩塊紅磚頭,很熟練地墊在了其中一張桌子的兩只桌腳下,因為地面很斜。四張長凳沒墊磚頭,于是,一桌八九個人便一邊高一邊低地坐了下來。
最靠山的偏殿,供著幾尊菩薩,點著紅亮的油燭,縈繞著香煙,穿過偏殿,便是燒飯奶奶一個人的世界——戲班廚房。
燒的是老灶,堆滿了不知從哪里拆下來的紙板殘料,兩口大鐵鍋熱氣騰騰,旁邊矮桌上一個巨大的電飯煲里,一大鍋米飯也熱氣騰騰。燒飯奶奶已有條不紊地做好二十個人的飯菜,四菜一湯,有紅燒鯔魚,蝦皮冬瓜,紅燒茄子,咸菜冬筍,還有一個菜湯,比我以前在別的廟里看到的戲班伙食好多了。
阿朱和家里人坐一桌,讓我和賽菊、潘香、雙菲、小花臉夫妻等七八個人坐一桌,樂隊師傅們坐一桌,桌上有白酒。平時吃飯的位置也是這樣固定的。據(jù)學(xué)者田野調(diào)查,絕大多數(shù)戲班伙食較差,做戲人都會輪流做“私菜”補充營養(yǎng),因而用餐時間參差不齊,像他們這樣三桌人一大家子一起吃飯是極少的。
賽菊遲遲沒來,說在等炒綠豆面。她特別怕葷腥,不吃魚,不吃調(diào)和油,但能吃肉,整個劇團為了她全都改吃豬油。她從家里帶了豬肉和綠豆面,請駱老板親自炒。潘香說,駱老板綠豆面做得最好吃,輕易不做菜,但戲班里誰請他做,他都會答應(yīng)。
潘香和小花臉夫妻三個人拿大碗喝啤酒。我不喝酒,他們便讓我喝王老吉。大家叫四十歲左右的小花臉夫妻“小爸小媽”。我忽然想起,夫妻倆的臥室,就在偏殿宿舍一樓臨時拉起的破布簾后面。比起大多戲班夫妻常常要和其他做戲人一起睡通鋪,這樣的條件還算好的。
小爸坐我右手邊,是這一桌唯一的男人,很客氣,不停叫我吃菜。她們都叫我多吃一點兒,我不敢剩,將飯先分一半出來。飯很香很軟,菜也很可口。
綠豆面來了,綠油油香噴噴的很誘人,卻沒有人伸筷子。
小媽說,賽菊你先夾,弄一半到碗里。
賽菊正在開一個玻璃瓶子,說,不要管我,你們先吃啊!
大家便說,你先夾,我們的筷子都碰過魚了,腥臭。
賽菊拿的瓶子里裝著腌莧菜梗,是阿朱的最愛,賽菊專門為她帶的,但阿朱兒子聞不得那個味道,只好由賽菊保管,到時夾點兒到阿朱碗里。
小媽找了雙干凈筷子,將綠豆面撥出一半到另一個盤子里遞給賽菊,然后招呼大家趁熱吃。
潘香笑著嚷,小媽小爸,喝起來!
吃完飯,每個人的碗筷自己洗,阿朱過來將我的碗筷奪過去不讓我洗。這是第一次,我暫且領(lǐng)受特殊照顧,以后跟著她們到處走,就跟她們一樣了。
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小嘟嘟從床上掉下來了,哇哇大哭,幸好沒摔著。俏俏把他鎖在房間里睡覺,六個月的嘟嘟還不會爬,但就在我們吃晚飯時,他會爬了,也會摔跤了。我們輪番抱他,逗他,他又呵呵呵笑了,臉上還掛著淚。
當(dāng)年,俏俏其實是沖賽菊來的。十九歲的她因迷上賽菊而迷上越劇,找到老板娘阿朱問這里收不收徒弟的。阿朱見她俊俏,喜歡越劇,就答應(yīng)收她,讓她演小兵。后來賽菊知道了,不把她當(dāng)徒弟,反而當(dāng)女兒。她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絕不當(dāng)著阿朱的面教她。俏俏叫她阿姨,其實,是偶像,姐姐,也是母親,婆婆。俏俏戀愛、生子,尚未安頓好的小家和所有的糾結(jié)煩惱,賽菊一眼一眼全都看在眼里,常接她到漩門灣大壩家里住些日子,一家人也都喜歡她,看得出,她在賽菊家里更快樂。賽菊的后備廂里一直放著一個大浴盆,是專門給嘟嘟在廟里洗澡用的。有一次,賽菊一家在外忙活,回家很晚了,又累又餓,也擔(dān)心俏俏在家餓著,沒想到一進家門,看到俏俏正在灶前忙著,桌上已經(jīng)擺了滿滿一桌飯菜。
賽菊兒子小時,跟著戲班到處走,叫小花臉夫妻“小爸小媽”,如今,全戲班人都這么叫。嘟嘟大一點兒,也會這么叫。
七 扮 上
我將腳一一伸進兩寸高、三寸高和五寸高的相公靴里試了試。
小旦愛妃說,你放大膽走,就走得穩(wěn)了。
果然。細(xì)想,這跟走人生路是一樣的。
傍晚五點,黃梅雨終于停了,蒸騰的熱氣將小廟緊緊捂住,穿著短袖都覺得熱。幸而,這邊演完后,過臺到坎門里澳村再演五天五夜,上半年的演出就結(jié)束了,流浪了半年的她們就能回家了。
一身綠色綢緞衣褲的賽菊走進宿舍,臉上化著裝,七點就要登臺開演。她說,來,我給你扮上。
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等她們有空時,幫我扮上玩玩。
臺燈很刺眼。賽菊打開巨大的化裝盒,拿起一條黑白圓點的包頭巾將我的長發(fā)包了上去。她湊近我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清新的味道,不是香水味,是極淡的沐浴露或洗衣液的味道。
先打粉底。她說護膚品化裝品都是她自己買的,放心。然后讓我將脖子伸出去一點兒,給我撲粉,散落的粉直接掉到了地上。然后撲胭脂,先撲眼睛周圍,上下勻開,再暈染到雙頰。鏡子里是一張紅白分明的臉,嘴唇也是白的,有點兒嚇人。
賽菊不說話,極其專注。最復(fù)雜的工序是畫眼睛。先畫眉毛,用粉紅色的眉筆畫,再用黑色的眉筆畫,她說化裝老師教過,這樣從遠(yuǎn)處看起來眼睛就會很靈活。再用眼貼將上眼皮往上拉一點兒,眼線往上吊一點兒,眼睛便更有神。她用小剪子剪好兩個眉月形的眼貼,貼了一遍又一遍,左看右看,直到滿意。
我一動都不敢動,說,差不多就可以了,拍照看不出來的,不用像你們平時那么講究的。
賽菊笑說,手勢已經(jīng)在那里了,改不了了。
我說,別耽誤了你后面的演出。
她說,來得及,我有數(shù)的。
她做事一板一眼,有一種特別沉靜的氣質(zhì)。
潘香、俏俏和小嘟嘟在旁邊玩,發(fā)出一陣陣笑聲。
待貼上一副假睫毛,整個裝立即像那么回事了。我取出自己的口紅涂上,免得把她的口紅弄臟了。她讓我多涂一點兒,涂厚一點兒,在臺上看著會精神一點兒。
我問她,我看你還沒上裝時,臉上有一些斑,好幾個演員也這樣,是因為化裝品的緣故嗎?
賽菊搖頭說,不是,是臺上的燈光太厲害,長期照射到化了裝的皮膚,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
痛嗎?
現(xiàn)在不痛。有時燈光烤久了,痛的。
她說“痛”字時,我感覺心里有點兒隱隱的痛。
一切就緒后,賽菊將我移交給愛妃。
當(dāng)家花旦愛妃,天臺人。下午,她和阿朱演對手戲,套唱了一段《孔雀東南飛》里的《惜別離》。她是那么動情,身子隨著一步一泣微微顫抖著,嗓音也微微顫抖著,臺下幾十位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被她帶進了戲里。
愛妃利索地將自己頭上的綁帶和發(fā)網(wǎng)解下來,一頭金黃色的長卷發(fā)嘩地落滿了腰肩,配著她的小旦裝容,有一種奇異的美。
戴上小旦的頭套后,整個頭就更像樣了。愛妃小心將我額前的劉海梳好,將瘦臉的鬢角發(fā)貼到我耳旁,又為我挑了一對藍(lán)色的耳環(huán),在發(fā)髻上插了一朵藍(lán)色的珠花和一支步搖。當(dāng)我眼角的余光瞟到右上方的步搖,我感覺一下子成了另一個人。
燒飯奶奶進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太好看啦!你演小旦小生都好看的!你留下來在我們這兒做戲好不好?
賽菊她們就笑,好什么呀,人家可是大作家,怎么可能來演戲呢?
我說,演戲多好啊,我從小就想當(dāng)做戲人。
賽菊說,太苦了呀。
一時,大家都不響了。
我原想說,做戲多自由浪漫多開心,可短短幾天,我便明了戲班生活的本質(zhì)絕非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而是極度的勞心勞力,甚至厭倦,盡管,曾經(jīng),她們和我一樣向往。
傍晚六點,愛妃和賽菊帶我穿過正在降臨的暮色,趕到后臺,趕在觀眾到來前給我穿戴好,上臺亮亮相。我年邁的父母一直等在臺下,想看我扮上,說如果來得及還想聽我唱一段。之前,當(dāng)我把這個愿望告訴阿朱時,阿朱沒有驚訝,說,好,我跟樂隊師傅說,給你伴奏。
愛妃給我挑了一套紅衣服,說拍照好看,我說太艷了,還是素雅一點兒的吧。最后,愛妃給我找了一套淺藍(lán)色的戲服,和頭發(fā)上的珠花正好相配,也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先穿戲服,再綁腰帶,再掛珠子穿成的軟坎肩,腰上掛上同樣用珠子穿成的腰帶。愛妃說,待會兒多給你扮幾個,想扮皇帝丞相都可以,多拍幾張照片。
我心里感動,也內(nèi)疚,她們可以不用這么自找麻煩的。
穿戴整齊,愛妃走遠(yuǎn)兩步上下一看,說,不對,里面沒穿小褲(燈籠褲),裙子撐不起來。
這時阿朱正跑上臺來,說樂隊師傅叫來了。從幕簾后望出去,果然,六位樂隊師傅已在對面?zhèn)饶蛔ǎ鷰煾嫡龑⒍艿酵壬稀?/p>
賽菊和愛妃異口同聲說,阿朱,快把小褲脫下來給她穿。
阿朱一愣,哈哈笑說,那我怎么辦?好吧拿條裙子擋擋吧。便一邊脫下小褲一邊順手拿過一條紅裙子臨時套了上去,小生的頭裝,小旦的紅裙,看得我們幾個直笑。
將雙腳伸進一雙紅色的平跟繡花鞋,所有裝扮全部完成。我被她們牽引著走上耀眼的燈光前,回頭看見了長立鏡中的自己——一個修長的淡藍(lán)色的影子,云鬢高聳,步搖微晃,臉龐豐滿,眉眼間有一絲陌生的嫵媚。
她是誰?是我嗎?還是阿朱?賽菊?愛妃?黛玉?蘭芝?
走進戲臺耀眼的燈光前,我聽見頭頂?shù)膽蚺镉猪懫鹆它S梅雨的滴答聲,雨聲里,我有點兒恍惚。
八 唱 起
“惜別離,惜別離,無限情思弦中寄……”
我的眼前是兩重世界:無比耀眼的燈光,漆黑一片的臺下。我知道他們在那兒,我的父母,我的摯友英,他們正舉著手機在拍我。我也知道她們在那兒,阿朱賽菊愛妃,她們將我領(lǐng)上臺,此刻正站在側(cè)幕看著我,聽著我。
身后是阿朱兒子播放的雅園背景,花園,繡樓,圓洞門。平時他們做戲時,背景會隨情節(jié)播放更換,比以前方便且像樣多了,不做戲時,便播放電視劇給樂隊師傅們消遣。
我懷抱一把琵琶,跟著樂隊唱起了愛妃下午唱過的《惜別離》——《孔雀東南飛》里的經(jīng)典唱段,蘭芝與仲卿新婚別離,如泣如訴。我仿佛看到她們聽到我的歌聲時面面相覷的眼神,之前,我沒有告訴她們我會唱《惜別離》,還會唱幾乎所有的經(jīng)典唱段。
“弦聲淙淙如流水,怨郎此去無歸期……”
這是我一個人的戲臺,一個沒有觀眾的戲臺。燈光迷離,水袖曼舞,越來越密的黃梅雨聲里,我在做一個夢,圓一個夢,一個三十多年的夢。
樂隊過門的時候,我看到側(cè)幕里,愛妃一下一下幫我打著拍子。
我看到父親舉著手機對著我。
我看到陸續(xù)有戲班的人圍過來,站在臺下,都舉起了手機對著我。
我看到燒飯奶奶坐在第一排最中間,一直跟著拍子在拍手。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怯場,我忘了昨晚應(yīng)該在鏡子前練一練姿態(tài)手勢,練一練嗓子。為什么我會忘記呢?為什么我不怕在他們面前出丑呢?為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走上臺,坐下來,抱起琵琶,便開口唱了,便甩開袖了,就好像,我一直在戲臺上做戲,做了很多年。就好像,我在這個戲班里,跟他們認(rèn)識了很多年。就好像這些認(rèn)識了才幾天的人,和我的家人我的摯友是一樣的。
唱完了。在并不響亮的掌聲和雨聲里,我向樂隊師傅、向漆黑一片的臺下鞠躬致謝。
又唱了一段《葬花》,我笑場了。
之前,我的魂魄似乎被角色附體了,可當(dāng)我唱完“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這一句,我突然回到了我自己。我邊走邊想象著自己腳步不穩(wěn)搖搖晃晃又煞有其事的樣子,花鋤上的花籃已經(jīng)滑到了背上,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忍了幾秒鐘,忍住了笑,繼續(xù)煞有其事地唱:“聽何處,哀怨笛,風(fēng)送聲聲。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令人驚奇的是,樂隊師傅們在我笑場的一小會兒里,無比默契地將過門又拉了一遍,鼓板三聲,如打開一道明亮的門,重新將我接了進去。
越劇團的傳統(tǒng)樂隊在鼓板、越胡主奏下,分吹、拉、彈、打四部分,人員可增可減,規(guī)模大的越劇團樂隊編制可多達二十六人,而民間戲班遵循少而精、一專多能的原則,吉祥越劇團是一個六人樂隊,主胡、鼓板、琵琶、大提琴、二胡、笛子,清一色的中老年男子。
父親自始至終錄下了每一個細(xì)節(jié),包括我笑場,包括我和賽菊裝扮的小生合影,我倆一副琴瑟和鳴的樣子,但她看上去比我還羞澀。
然后,愛妃迅速幫我卸掉小姐裝扮,賽菊迅速解下自己的頭套,拿過一件白色斜襟小衣給我穿上,幫我裝扮小生。
其實不用這么規(guī)范,戴上相公帽,穿上戲袍,拍個照留念就好。但賽菊不肯,她將我頭發(fā)盤好,用好多小卡子將小生專用的發(fā)網(wǎng)給我卡上,她說這樣帽子戴上才好看。她為我挑了一套淡黃色的戲袍,扎上了一寸寬的同色腰帶。
鏡子里,站著一個陌生的英俊小生,讓我突然想起歲月深處那個曾經(jīng)紅遍玉環(huán)每個角落的越劇名伶,她在杭州九里松花苑的臥室里,掛著六張劇照,其中有一張,就是這樣的樣貌,這樣的裝扮,她朝北的某個柜子里,珍藏著這樣的相公帽,這樣的戲服,不同的是,更古舊更精致。
八十六歲的她,還好嗎?
阿朱換上了一套藍(lán)色的戲服,我們假裝《十八相送》里的梁山伯祝英臺到臺上合影。
阿朱一直笑,與我這個菜鳥配合,她都不知道怎么擺姿勢了。愛妃和賽菊著急了,穿著小衣跑上臺,教我怎么走路,教我擺靴子要后跟著地,腳尖翹起,露出一點點鞋尖,將袍子頂起一小角,又教我怎么持扇,怎么打開合攏。
此時,已是傍晚六點半,離戲開演沒多少時間了。愛妃匆忙回到后臺補裝、穿衣。今夜的“前找”(正本前加演的折子戲)是我最愛看的《樓臺會》,正本是《五龍玉鐲》。
這么一會兒,我已經(jīng)腰酸背痛,渾身是汗,想趕緊回家洗澡,而她們常常要捂一下午加一晚上。
回家路上,母親說,她悄悄準(zhǔn)備了一個大紅包給阿朱她們想表達一下謝意,這么麻煩她們和樂隊師傅實在過意不去,但她們怎么都不肯收。
那一夜,我沒有再去打擾她們。我在三樓聽到一樓的父親一遍遍用手機播放他給我錄的視頻。他跟母親說了好幾遍,說,唱得真好聽。
那一夜,我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恍惚中,我一遍遍回放父親給我拍的視頻,又翻看她們平時做戲的視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每一句唱腔、每一個動作,外行人看看還行,其實都是不對的。眼神、姿態(tài)、甩水袖的動作、蘭花指的形狀、每一個尾音,都是極不專業(yè)的。假如跟著她們?nèi)チ骼?,我是連演一個小兵都要一板一眼從頭學(xué)起的。一年三百多天、四百場戲的磨煉,成就的不是一般的道行,突然心里對她們升起了一種新的敬意。
深夜,收到賽菊的回信:我到家吃了夜宵,剛給嘟嘟洗了澡,等俏俏洗了,我也洗澡睡覺。不用謝我,相見是緣[憨笑][憨笑]
我想起燒飯奶奶說,你留下來在我們這里做戲好嗎?
假如年輕十歲,我愿意。
九 拆 臺
農(nóng)歷五月十六,夜,九點五十分,一輪圓月照在關(guān)帝廟的廟檐上,照在廟前的山坡上、幾座老墳上。廟檐下方,紅光瀲滟的戲臺正向山后浦的夜噴灑著最后的悲歡。同一個畫面里,最熱鬧的,最寂寞的,都在。
今晚,是吉祥越劇團在山后浦的最后一場戲。戲一團圓,按傳統(tǒng)習(xí)俗,大面要裝扮成關(guān)公“掃棚”,圍繞戲臺唱做念打,意為掃去晦氣,也告知這幾天來聽?wèi)虻摹伴e神野鬼”,戲結(jié)束了,好回去了,不要來打擾人間的清凈了。
緊接著,拆戲臺、整理行裝,明天凌晨,會有坎門里澳的車子前來接應(yīng),將他們連同所有裝備一起拉過去,搭建戲臺,安頓人事,上演新一輪的愛恨情仇。
今晚,沒有人像往常一樣到廚房吃夜宵,夜宵一般是用剩飯做的粥,就著一盤咸菜。十點過后,幾十位看戲的老人慢慢悠悠還未走完,臺上的墨綠色幕布便已經(jīng)拆下來了。駱老板和兒子、樂隊師傅們就是壯勞力。拆音響裝備最為煩瑣,駱老板自己爬到五米高的高處,正在擰一顆螺絲。阿朱在后臺整理戲服,幾個人一起將帽子等往戲箱里輕放。
我?guī)筒簧厦?,抬頭看月亮,看到了鳳凰展翅一般的粉紅色云彩,那么美,我用手機拍,拍下來的卻是黑乎乎的一片。
并非所有的月夜都這么美好。半個多世紀(jì)前,也是這樣的初夏夜,也是這樣的圓月之下,那位歲月深處曾經(jīng)紅遍玉環(huán)每個角落的越劇名小生久久徘徊在大海邊。屬于她的散場,不是暫時的拆臺過臺封箱休夏,而是啞聲、批斗、開除和無盡的羞恥。多少次,她在月光下獨自徘徊,想縱身跳進大?!?/p>
夜十二點,拆臺完畢。鄰居平姐、蘭姐陪母親和我一起送英回楚門鎮(zhèn)上。五個女人穿過狗吠聲,走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邊閑聊,一邊仰頭看天上鳳凰展翅般的那一圈云彩。這時,一道耀眼的光束照在我們身后,一輛黑色轎車慢慢停下,探出了賽菊的頭,車?yán)镒吻魏鸵呀?jīng)睡熟的嘟嘟。賽菊說,這么晚了,你們?nèi)ツ膬喊。?/p>
我說,我們送她回鎮(zhèn)上。
她說,我送她吧,你們回去吧!
我和母親說,不用不用,就快到了,跟你不順路的,你快回家吧!
黑色轎車消失在連接楚門鎮(zhèn)和山后浦村的拐彎處,開往她海邊的家。
我又舉起手機,想記錄今夜格外美好的圓月與云彩,拍下來的,仍是模糊一片。
十 過 臺
潘香在朋友圈里發(fā)視頻說:今天要熱死了。
行內(nèi)將演出地叫作“臺基”,戲班從一個地方轉(zhuǎn)到另一個地方做戲,叫“過臺”。
坎門漁港,有著名的東沙漁村,有神奇的沙灘天然畫,有饞人的小海鮮敲魚面,但這些都離潘香她們很遠(yuǎn)。一個戲臺連著一個戲臺,一場戲接著一場戲,離她們很近。我跟潘香說,馬上要下雨了,下過雨就涼快了。
我的話果然應(yīng)驗了,大雨,大雨,連續(xù)四天大雨,把天都下漏了。
我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狀況,一陣?yán)湟魂嚐幔^頂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隔幾分鐘整個頭部從耳朵開始突然發(fā)熱蔓延全身,心跳加速,氣喘不上來,渾身無力。母親說,你病剛好,元氣還沒補上,太虛弱了,腿上又被蚊子叮了那么多毒包,天這么悶熱,雨這么大,戲班里那么苦,不要去了,等身體養(yǎng)好了,秋天再跟她們?nèi)グ伞?/p>
跟著戲班去流浪的夙愿,像浮在空中的云,終于變成雨落到了地上,卻沒有聚流成河。身體不舒服,有稿子要趕,單位有事要我回去,母親的勸阻父親無言的擔(dān)憂等等,使我終于無法真正去“流浪”。一個人,放得下所有羈絆,能放得下親情嗎?
而我顧慮更多的,是怕虛弱的自己給她們增添麻煩。吐槽戲班的段子很多,戲班加演時,小花臉用地方話自嘲,觀眾反應(yīng)特別熱烈,比如“遠(yuǎn)看劇團像天堂,近看劇團像牢房。春夏秋冬不見面,回家一包爛衣裳。思鄉(xiāng)痛苦心里藏,四海漂泊習(xí)以為常,長年累月在外奔,不能回家陪爹娘,心中有苦說不出,回答只能笑來擋……”
越深入,越深切體會到我夢想中所謂的“流浪”照進她們的原生態(tài)時,“居無定所,不斷遷移”是真,“放浪,放縱,無拘束”是假,宋無名氏《異聞總錄》中那一句“流浪千劫,不自解脫”才是她們的真實寫照。
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一,吉祥戲班封箱日。當(dāng)我跟著導(dǎo)航沿著她們流浪的線路再次找到她們時,大雨傾盆。導(dǎo)航將我?guī)У搅隋e誤的地方,轉(zhuǎn)了很久,才找到里澳村的楊府廟。通往廟門的坡道上擺放著很多已被雨淋透的花圈,雪白耀眼。據(jù)說附近一位老人剛剛過世。緊走幾步穿過那些花圈時,我想起了賽菊曾經(jīng)發(fā)過的一個視頻:賽菊潘香她們幾個在一個廟后的池塘里洗衣服,池塘邊雜草叢生,扔著很多垃圾,池塘水泛著綠。她們依然笑鬧著。
幽默,是這些女人們的共同點,賽菊和潘香的微信朋友圈可見一斑。
1月31日,賽菊發(fā)“不許偷拍[怒]”。照片上是潘香在吃湯圓,邊叉開白白胖胖的五指擋著自己的臉,邊執(zhí)著地吃著。
2月2日,潘香發(fā)“仙女下凡[偷笑]”。照片上是她和小媽上著裝穿著小衣走在路上,小媽一副張牙舞爪的搞笑樣子正說著什么,顯然不知道有人偷拍。
3月20日,潘香發(fā)“司機師傅[偷笑]”。照片上是小生裝扮的賽菊騎在一輛電瓶車上做鬼臉。
4月2日,賽菊發(fā)“這些娘們就愛吃”。照片上是潘香她們幾個在嚴(yán)肅地包著魚皮餛飩。
5月20日,賽菊發(fā)“這幫小豬看看看[偷笑]”。視頻上是上著裝的她們在雜亂的后臺吃夜宵,七八雙筷子一齊伸向火鍋。
5月30日,賽菊發(fā)“出售本人,自己不想要了,手續(xù)齊全,外表有點順眼,有點歲月剮蹭,心里有傷!有錢會敗家,沒錢會在家,順風(fēng)包郵,自己上樓……”
會苦中作樂的女人,彼時,內(nèi)心必定也是真的快樂的。
一進楊府廟廟門,燒飯奶奶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說,你可回來了,我們都想你了!
她的手很溫?zé)?,如她日日燒旺的灶火。她是戲班里最會表達的一個人。她七十二歲,爺爺七十三歲。我問她常年在外每天起早貪黑的累不累,她說一點兒都不累,很開心的。從小,她也是一個戲迷,愛屋及烏,對所有的做戲人都特別好。阿朱14歲時,和她的大兒媳同一個戲班,有一次到她們村里演出,就一起住在她家里。燒飯奶奶特別喜歡她,先是認(rèn)她做干女兒,然后把她變成了自己的二兒媳婦。阿朱和嫂子扯起戲班子時,因為婆婆能說會道、待人極好,幫著接了很多戲路。一個愛戲如命的老人,最后成了為做戲人做飯的人,把一家子都帶上了同一條船。
賽菊關(guān)于燒飯奶奶的記憶里,彌漫著粉圓的香甜。每當(dāng)夏休冬休,住在臨海的燒飯奶奶想念住在玉環(huán)的賽菊了,知道她喜歡糯米食,便會托公交車司機把吃的帶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漩門灣大壩公交車站。賽菊從司機手里接過粉圓,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眼眶一陣陣發(fā)熱。
我在楊府廟后臺找到賽菊她們,一把抱起一身紅衣服的嘟嘟,他咯咯咯笑出了聲。俏俏說他剛吐過奶,一身奶味。賽菊家離這里遠(yuǎn),便和俏俏嘟嘟一起住在戲臺下的地下室。這個廟比山后浦的關(guān)帝廟大很多,設(shè)施也好一些,有一個像樣的衛(wèi)生間,但依然沒有淋浴設(shè)備。地下室被隔成了幾間房,正如賽菊說的“宿舍像浴室”,昏暗的走廊里,一條長長的繩子上晾著一層層的戲服和衣服,都墜彎了。嘟嘟和俏俏的床,是用兩張長凳架成的,上面掛了一頂白紗蚊帳。
一個嬰兒,兩位老人,他們才是真正跟著戲班流浪的人。
十一 封 箱
夏冬封箱,是做戲人的節(jié)日,也是戲班的危機時刻。
半年來最后一場戲了。夜雨只帶來了幾十位觀眾,不過不光是老人,還有中年人,還有一個小孩,還有一只黑白色的土狗在戲臺下跑來跑去。
送客戲必須加演《送鳳冠》,圖的是吉祥熱鬧。當(dāng)李秀英唱完“這鳳冠霞帔我暫且收,請公婆爹娘原諒我”,緊接著正本《兄弟駙馬》開始。潘香演的皇帝一上臺,戲臺對面二樓的大殿里便響起了鐺鐺鐺的敲鑼聲,隨即廟門口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十多個男人有的敲鑼有的捧神位,從大殿神龕前魚貫而下,走出了廟外。
后臺,每一個做戲人都忙著兩件事,一是換戲服上臺下臺演出,二是抽空收拾戲服道具。
阿朱沒化裝,明天大家都要走了,今晚她要整理歸置所有的戲箱,有些衣服還沒干,得用吹風(fēng)機吹,熨斗熨,還要給所有人發(fā)工資。作為老板娘,她每到一個地方戲演完了,都會立即給所有人結(jié)算工資,從不拖欠,這在民間戲班子里是很少的。
近些年來,臺州九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傳統(tǒng)越劇戲班非但沒有被現(xiàn)代化的敘事所淹沒,且越來越興旺,還帶動了戲劇服裝、道具、燈光器材等行業(yè)的紅火,是政府鼓勵扶持的低成本、高社會效益的民生工程。對此現(xiàn)象,學(xué)者傅謹(jǐn)曾做專門研究,他在《戲班》一文中說,值得玩味的是,溫州臺州個體經(jīng)濟雖飛速發(fā)展,但一直是浙江省內(nèi)交通最不發(fā)達的地區(qū),這種閉塞反而給了本土樸素的、體系化的精神與信仰一個喘息的機會,古老的文化基因仍然存留于民眾的集體無意識中,成為孔子所說的“禮失而求諸野”的一個精彩的現(xiàn)代版本。
遺憾的是,也存在一些亂象。一是場所簡陋安全隱患大,二是市場競爭無序,三是有的戲班今天聚班、明天散班,演員被欠薪是常有的事,曾發(fā)生過集體上訪事件,甚至雙方動用黑社會勢力。
看似平靜的海面下,每天都上演著驚心動魄的悲喜劇。非洲海獅獵捕企鵝,不是為了吃它,而是為了企鵝肚子里的一百條小魚,它是海獅移動的飯盒。海獅咬住企鵝頸部用力甩動,用尖利的牙齒對它開膛剖肚,很是慘烈。企鵝至死不明白海獅為何如此殘忍,更不懂適者生存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
大千世界,哪一個生命體不是如履薄冰?而吉祥戲班靠的不是張牙舞爪,而是樹根般深扎在大地深處的內(nèi)力。
阿朱的床頭柜是一個戲箱,上面擺著一個電蚊香,還有一大包剛從建設(shè)銀行領(lǐng)來的錢。房間另一邊不知道是凳子還是茶幾上,堆滿了吃的,都是一路過來各村的戲迷或小姐妹送的,有桂圓干、西洋參、水果等等。
阿朱麻利地疊著衣服,說,我跟廟里的人說好了,把所有的戲箱都寄放在廟里,下半年演出的時候再來搬,這樣就方便多了。玉環(huán)人真好。
下半年去哪兒做戲?幾場?
不知道呢,一點兒都沒數(shù)。
夏冬封箱,有些做戲人便會“跳班”,有些臺柱子就是這時被挖走的。有時戲班就這么倒了,散了。
曾經(jīng),頭肩小生賽菊也差點兒走了。行業(yè)里有個不成文規(guī)矩,來挖人的,必然給更高的報酬,做戲人多跳幾次班,工資便會水漲船高,如果一直待在一個戲班里,就沒有給哪一個人單獨漲工資的理由,因此賽菊的工資也很久沒有漲過。有一次,一個相交多年的朋友來請她到別的戲班幫忙。賽菊想,工資多年不漲,人家問起來確實有點兒沒面子,朋友這么盛情,換個環(huán)境圖個新鮮也行。更重要的是,她也想登上更大更好的戲臺,這是每一個做戲人的愿望。封箱時,賽菊把想法如實跟阿朱說了,將自己的戲箱搬到了自己車上。
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一出門,戲班子里所有人都跟了出來,攔住了她,不讓走。
燒飯奶奶說,你不做了,我們還有什么意思?我飯也不燒了,這個戲班也不帶了!
姐妹們對一旁默默站著的駱老板說,你不用給我們大家漲一分錢,你把賽菊的工資漲上去就行!
說著,他們七手八腳硬是卸下了她的行李。
賽菊心里在流淚。其實,留住她的,不是后來漲了多少工資,而是被她低估了的不舍。多年來,老的小的戲迷跟了一大班,但不可能有掏心掏肺的交往,自己的性格也不喜歡主動跟別的戲班的人深交。最知心最開心的,也就是戲班里這些個姐妹了。每次她生病了,燒飯奶奶比自己家人病了還著急,照顧得無微不至,老板娘阿朱再忙也會替她多演幾場,而戲臺上一個走神,同臺的姐妹間都會互相巧妙地暗示補臺。“萬兩黃金容易得,人間知己最難求”,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有這些人,有這點兒收入,可以了。
從此,她再也沒有別的心思了。這個夏天,她還要跟阿朱愛妃去省里參加專業(yè)培訓(xùn),夏天過后,她還會回來,她的戲箱就存在戲班里,戲箱在,她也會一直在。
夜里八點,我站在側(cè)幕看賽菊和愛妃一模一樣的獵人裝扮,在戲臺上如火如荼地飆戲。爺爺騰出一個小凳讓我坐,一個演小兵的女孩沖我笑了一下。
我問她,你下半年還來嗎?
她說,不來了,別的戲班早就叫我了。
她努努嘴,朝向正在臺上演公主的小旦說,我們從小好起來的,但是我要到別處去演了,說好的。
她沒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許落寞,又像什么也沒有。
我想問她為什么離開,是因為別處工資高還是角色好?還是人際關(guān)系的問題?既然舍不得,為什么要走呢?
但我沒問,我怕為難她。她不是臺柱子,就像打小工的,無足輕重,隨走隨散,她自然有她的難言之處。
鑼鼓喧天,大雨傾盆。嘟嘟站在俏俏腿上雀躍著,頭使勁往后仰,盯著戲臺頂棚耀眼的燈光。封箱之夜的色彩、聲音、氣味,會留在他的記憶里嗎?一定不會,但是這一場大雨,一定會流進他的血液里。
十二 官 人
二十歲的他坐在臺下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等著戲臺上二十一歲的她,等到夜里快十點,他的身影就消失了。當(dāng)她回到廟角的宿舍,會看到他已經(jīng)將洗臉?biāo)?、洗腳水都燒好,在盆里裝好,等著她。
玉環(huán)沙門,賽菊的娘家。
玉環(huán)漩門灣大壩老鷹窠,賽菊的婆家。
兩家相隔十幾公里,但大壩沒有通車時,老鷹窠是個連鳥都飛不到的地方,特別偏僻,特別窮。他黑紅的臉,剃著平頭,中等個子,身材壯實,笑容憨厚,全家打漁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