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梅蘭芳這個名字,似有植物香氣,放到京劇藝術(shù)里,這三字念起來,又像浩渺的湖,深邃、寬廣,獨立、蒼茫。
舞臺上,他的手,一抹,一挑,復一指,都有令人沉醉的魅力。
1930年,梅蘭芳赴美演出。他和他的藝術(shù),似乎一夜之間彌合了東西文化的鴻溝,迅速被美國人接受。因為票價被哄抬,一票難求,他不得不在美國國家劇院加演三個星期。梅蘭芳把大蕭條的美國迷住了。五年后,梅蘭芳赴蘇聯(lián)演出,同樣大受歡迎。
贊美之辭,很多為梅蘭芳的一雙手而發(fā)。
美國戲劇評論家對梅蘭芳的種種手勢津津樂道,驚呼有“醉人的美”。有位藝術(shù)家,拍攝了梅蘭芳很多手勢,輯成畫冊予以介紹;還有位雕塑家,依樣用石膏翻塑了他的各種手勢的模型,再雕塑成大理石像供人欣賞。梅蘭芳成為紐約女孩子愛慕的對象,他的手勢最令她們?nèi)朊?,他的攤手、敲手、劍訣手、翻指、橫指……都成了模仿的對象。
蘇聯(lián)藝術(shù)家烏蘭諾娃告訴梅蘭芳:“您演出《貴妃醉酒》時雖然穿的是宮廷服裝,有長袖掩蓋著雙手,但是您偶爾有幾個露手的動作,有著那么強烈而醉人的吸引力?!蔽鞣饺酥泽@艷,一是因為他們初次接觸中國戲劇之美,京劇表演以細微的手勢表示角色的種種心情變化,每個微妙的動作都有著精細的規(guī)定;二是因為梅蘭芳確實擁有一雙靈動的手,手動即心動,其臂之一屈一伸,手之一動一指,活靈活現(xiàn)地再現(xiàn)了藝術(shù)的內(nèi)蘊。
為了讓京劇的手“活”起來,梅蘭芳買來蘭花,反復研習,觀察蘭花的形態(tài),設(shè)計出49種“蘭花指”。他還從龍門石窟和太原晉祠仕女塑像中汲取靈感,創(chuàng)造出風華絕代的梅派手勢,共計53種。這些手勢,極富古典意蘊與藝術(shù)想象,如雨潤、醉紅、含香、映水、掬云、滴露、隕霜……每種名稱所代表的含義不同,適用于不同的劇情與場合。
手勢表演,僅僅是京劇舞臺藝術(shù)中小小的一項。梅蘭芳的創(chuàng)新,改變了“抱肚子”青衣一味單唱的單調(diào),“青衣戲”的藝術(shù)性,也大大增加了。
舞臺上的梅蘭芳,從頭到腳到指尖兒,一身都是戲。內(nèi)行人說,那是一個“角兒”的大格局。這格局,不僅是依靠模仿、苦練、勤奮得來的,還是用學識、閱歷、涵養(yǎng)和情懷做底子,支撐起來的。
只要不演出,梅蘭芳就會邀文伴畫友到自己書房,談詩論道,琢磨書畫。他向詩人羅癭公學寫詞賦,向齊白石、徐悲鴻學畫畫。詩詞、音樂、繪畫、書法、雕刻、武術(shù),都拿來在業(yè)余修習。不為謀生,不為獲利,似乎什么都不為。但是,無用之用,恰是一份潤澤,將一門國粹藝術(shù)滋養(yǎng)得臻于至境。
禪語道:“白鷺立雪。愚人看鷺,聰者觀雪,智者看白。”鷺之美,為表面,只見鷺,眼界和心靈未免狹窄;雪野廣闊,見雪,眼界便廣了;有智慧的人,會抵達“看白”的最高境界。那“白”,始自“鷺”“雪”,卻高于“鷺”“雪”,脫離了具象,成為心靈感知的真相。梅蘭芳,便是那“看白”的智者。大到京劇藝術(shù),小到蘭花指,在大理想與小事物中,他都保持了一顆敏感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心。
梅蘭芳說:“我是個拙笨的學藝者,沒有充分的天才,全憑苦學?!碧觳乓擦T,苦學也罷,或許,真的不算什么。天賦,也許就是靈魂里那一份不滅的堅持。陳丹青講:“‘天生的意思,不是指所謂‘天才,而是指他實在非要做這件事情,什么也攔他不住,于是一路做下來,成為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贝髱?,就是這樣煉成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