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1
表哥來那天是中午,奶奶關(guān)了院門,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奶奶喜歡聽京劇,但不是十大樣板戲,而是《秦瓊賣馬》《借東風(fēng)》《單刀赴會》。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拿出那臺藏在地窖里的留聲機(jī),聽一個男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店主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黃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還你的店飯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聽著聽著,奶奶的眼角會溢出淚水。留聲機(jī)的音量不大,還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雜音,但是奶奶喜歡聽。我們不知道余叔巖、李少春是誰,可奶奶知道,熟悉得就好像他們是奶奶家的親戚。奶奶坐在太陽地里,微闔雙目,一會便打起盹來。
正打著盹,朦朧中聽見一個孩子的慘叫,奶奶被驚醒了,她幾乎是從躺椅上一躍而起,順手拎起一個笤帚,邁著一雙小腳快步向院門口走去。來到院門口,奶奶揮舞笤帚,大叫,門神,去去!去去!門神扭頭看奶奶一眼,自知又闖禍了,兩個翅膀一拍,縱身飛上院門口的那棵棗樹。奶奶說一句,天殺的,早晚煮了你吃!然后去看我表哥。表哥雙手護(hù)臉,手背卻血淋淋,那是門神的利爪給抓的。這哪是一只雞,簡直就是一只老鷹,所以我們叫它老鷹,真的是名副其實(shí)。
奶奶養(yǎng)的這只公雞高大威猛,經(jīng)常領(lǐng)著一群母雞,在院門口覓食,但凡有陌生人進(jìn)院門,它就抬起頭,腦袋一動不動盯著那個人,嘴巴發(fā)出兩聲嘎嘎。這是它對陌生人發(fā)出的警告,如果那個人不聽,無視它的存在,接下來它就會一拍翅膀跳起來,一雙利爪直撲他的臉。那個時候他躲閃都來不及,只等奶奶出來把它趕走,才會脫險。我們叫它老鷹,奶奶喜歡叫它門神。在我們這里經(jīng)??吹嚼销棧谔炜毡P旋,有時會突然俯沖而下。我們都知道老鷹很厲害,因?yàn)槲覀兇謇锞陀幸粋€人被老鷹啄瞎了一只眼睛。為什么把一只公雞叫做門神呢?奶奶說這門神一個是秦瓊,一個是尉遲恭,兩個人厲害著呢。我們就問奶奶這只公雞是秦瓊還是尉遲恭。奶奶笑而不答,最后說了一句,天機(jī)不可泄露。
我們聽不懂表哥的四川話,奶奶也聽不懂。表哥驚魂未定,又哭又說,急得奶奶直跺腳。等表哥不哭了,奶奶說,你是哪個村的娃?
表哥也聽不懂奶奶濃重的方言,他的腮幫子上掛著淚,只是在用手比劃??吹诫S后趕來的二姑父,奶奶一愣,這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原來這個小男孩是她的外孫。表哥長得細(xì)皮嫩肉,眉眼女娃子一般,拿四川話說,長得好巴適。奶奶握住表哥的手,眉開眼笑,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個遍。表哥卻忸怩起來,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奶奶說,還傻站著干嗎?快進(jìn)家啊。
二姑父當(dāng)過兵,身材魁梧,一米八七的個子往那一矗,就像一座山。此刻的二姑父風(fēng)塵仆仆,可以說是蓬頭垢面,全然不是父親描敘中的那個英俊小生。后來,二姑父給我們父親的來信中,我們得知他是老革命,曾經(jīng)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
二姑父說他轉(zhuǎn)悠了半天,才找到供銷社,他本想買紅糖,但供銷社拒絕賣給他,說憑票才可以購買,而坐火車又查得緊,所以他這次來是兩手空空的。奶奶擺擺,那意思是買不買東西無所謂,這個年月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進(jìn)了院門,奶奶又把表哥打量一番,就像看到了二姑,接著就眼淚婆娑了,她把表哥攬在懷里,說一會就把門神宰了,煮了給東子吃。
像個女娃子!二姑父笑,問奶奶收到他的信沒有。奶奶說什么信?二姑父說來之前半個月,他寫了一封信,看來是還沒收到。在二姑父走后,又過了半個月,父親才收到他的信。一封信從四川到山東,整整走了一個月,真的是讓人無可奈何。表哥比我大一歲,可我不叫他表哥,而是叫瓜娃子。我們還取笑他,學(xué)他說話,他就到奶奶那里告狀,而奶奶總是袒護(hù)他。
母親沒見過二姑父,只是聽奶奶說。二姑在小時送了人家,那戶人家是大戶,家道殷實(shí),二姑在那樣的人家不愁吃喝。奶奶經(jīng)常嘮叨,不送人怎么辦,不能活活餓死呀。送了人家,就是給二丫頭一條活路。奶奶叫二姑二丫頭。那戶人家的大少爺就是我們的二姑父,在學(xué)堂讀過書,后來又去北京求學(xué)。在二姑十六歲那年,家里給他們兩個人辦了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那個時候的二姑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二姑父也是儒雅俊秀,兩個人可以說是郎才女貌。在許多年后,二姑父給我們的來信中,隨信寄來一張他翻拍的照片,那張照片就是二姑父和二姑婚后去上海拍的。二姑父放下家里的優(yōu)渥生活,瞞著父母參加了革命,隨后在他的慫恿下,二姑也投身了革命,并在上海入黨。我們的小姑同樣也是送了人家。許多年后,父親才聯(lián)系到小姑,她長大后嫁給了一個當(dāng)兵的,然后跟著去了新疆。大姑呢,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至今生死不明。因?yàn)槲腋赣H是家里的男孩,作為唯一的香火,他是需要傳宗接代的,所以才沒有送人。
奶奶吩咐母親去做飯,二姑父卻說吃過了,在火車站吃的。母親就燒水,給二姑父泡茶。茶是奢侈品,吃上頓沒下頓的年月,誰還喝得起茶。但是,奶奶藏著一罐茶葉,是二姑在幾年前寄來的,寶貝一樣鎖在柜子里。母親泡好茶,給二姑父倒上一杯,又給奶奶倒上一杯。二姑父喝一口,眉頭皺了起來,說這茶葉發(fā)霉了,不能喝了。
奶奶喝一口,馬上又吐了出來,說這還是二丫頭寄來的,三年多了,一直沒舍得喝。
茶是新的好。二姑父說,擱久了就受潮發(fā)霉,不能喝了。
奶奶笑笑,伸手把表哥攬在懷里,表哥忸怩了一下,臉變紅了。表哥皮膚白凈,雙眼皮。奶奶說他長得像我們的二姑。這次二姑父帶著表哥來到我們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旮旯,是為了把表哥留在奶奶家。二姑正在挨批斗,日子沒法過,我們的大表姐也被送到了她鄉(xiāng)下的奶奶家。二姑父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包煙,掏出一根來,點(diǎn)上。煙味嗆人,我們就用手在鼻子前不停地扇著。奶奶把手一揮,說大人說話,小孩一邊玩去!
門神帶著一群母雞,咕嘎咕嘎地叫著,走到院子里,它停下來,朝二姑父和表哥看了一眼,這才向后院走去。表哥看到門神,打個哆嗦,直往奶奶的懷里鉆。奶奶就笑,就說,男子漢大丈夫,就這點(diǎn)膽,丟人不丟人?表哥窘得臉紅了,這更惹得奶奶咯咯笑個不停。二姑父就說表哥沒見過雞的。聽二姑父那么說,弟弟嘴巴一咧,說他沒見過雞?他會沒見過雞?endprint
我就說,人家是城里人!
弟弟說,城里人就不養(yǎng)雞?
我說,誰知道。
弟弟說,他們不養(yǎng)雞怎么吃雞蛋?
我踢他屁股一腳,說哪來這么多問題!
2
表哥不敢去后院,那里是門神的領(lǐng)地,它咕嘎咕嘎,領(lǐng)著一群母雞,在院子里覓食。我們教表哥唱:大公雞真美麗,頭戴著紅帽子,雞冠花真漂亮,公雞越看越喜歡,公雞對著花兒說,我要和你比一比……表哥不好意思跟著唱,他知道自己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經(jīng)常被我們?nèi)⌒?,所以在我們唱歌的時候,他就嘟嚕著嘴巴。我們說他說話滿嘴的娘娘腔,雖然他聽不懂我們的方言,可他知道我們說的都不是好話,就去奶奶那里告狀。奶奶是偏袒他的,只要他去告狀,奶奶就故作生氣,摸著表哥的腦袋,說以后誰敢再說你娘娘腔,姥姥就拿針縫住他的嘴巴。
表哥有奶奶護(hù)著,幾乎寸步不離,他當(dāng)然也想跟著我們?nèi)ズ永锩~、逮蝦,可他害怕門神,不敢走出院門,只能眼巴巴看著我們?nèi)?。二姑父把表哥留在奶奶家,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那天晚上,父親下班回來,和二姑父喝了一夜酒。半夜里停電了,父親就點(diǎn)上一根蠟燭。兩個人的頭,有時湊在一起,低聲耳語,有時又嘆著氣,悶聲喝酒。半夜醒來,我看到兩個龐大的黑影,一會晃一下,又晃一下。兩個人低聲說話,神神秘秘的。
我少不更事,不知道離婚是什么意思。只是聽父親提起過,說二姑父和二姑離婚了,好像是為了不讓孩子們受到牽連。父親的片言只語,就像那個夜晚一樣曖昧不明,感覺我所看到的就像發(fā)生在夢中一樣。本來是假離婚,誰想弄假成真,二姑父和二姑從此再也沒有在一起過。
過去,奶奶寵我,表哥來了后,我就失寵了。甚至連母親,對表哥也比對我好,這讓我心里很是不平。我們摸了魚回來,也不開膛破肚,直接在爐子上烤了吃,居然也香噴噴。我們的嘴巴故意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眼睛卻不看他。我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報復(fù)他一下。表哥看著我,他的嘴巴輕輕嚅動,似乎在咽口水,可他又不好意思對奶奶說,只能眼看著我們砸吧著嘴吃烤魚。我們摸一下黑乎乎的嘴巴,說著真香啊。奶奶就對我們瞪眼,說給表哥煮雞蛋吃。
表哥惡狠狠看我們一眼,說龜兒子。
弟弟聽他那么說,就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說,龜兒子!哈哈,笑死我了,他說龜兒子!
我踢弟弟屁股一腳,說傻蛋!龜兒子是罵人話。
弟弟不笑了,就說,龜兒子是啥意思?烏龜?shù)膬鹤訂幔?/p>
我又踢他屁股一腳。
弟弟不笑了,說你個龜兒子,敢踢我!
我就說,走,我們不跟這個瓜娃子玩。
弟弟是我的跟屁蟲,我去哪他就去哪。自從表哥來了后,他又找到了玩伴,不像過去整天纏著我了,現(xiàn)在他變成了表哥的跟屁蟲。在家不如去學(xué)校熱鬧,學(xué)校里隔三差五開老師的批斗會,這正好是我們報復(fù)老師的機(jī)會,平時他們吹胡子瞪眼,還拿教鞭敲我們的頭。除了幾個學(xué)習(xí)好的,其他人誰沒有挨過老師的教鞭呢??赡棠陶f這還是輕的,過去的私塾先生都是拿著戒尺打手的,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奶奶幾次三番告誡我們,在學(xué)校不許胡鬧,誰要做出出格的事,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在學(xué)校停課期間,奶奶對我們看管很嚴(yán),她把院門一關(guān),插上門栓,教我們背唐詩。我們就有口無心地跟著奶奶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蛘咴?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這個年紀(jì)正是讀書的好時光,不能荒廢了學(xué)業(yè)。奶奶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奶奶又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她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這讓我們平時都畏懼她三分。奶奶教我們讀唐詩,抑揚(yáng)頓挫,吐字清楚,就跟我們城里來的老師一個樣,說的竟然是普通話。表哥記性好,奶奶只讀一遍,他就記住了。奶奶夸表哥聰明,不僅長得像我們二姑,連聰明勁也像。要是放在過去,肯定能考個狀元,金榜題名的。可我不喜歡背唐詩,奶奶關(guān)了院門,我就翻墻頭,去礦上坐小火車。對此奶奶很是無奈,搖著頭說孺子不可教,又說子不教,父之過!我們的父親卻不這么認(rèn)為,奶奶吟風(fēng)弄月,是與這個時代背道而馳的。
正是貪玩的年齡,而學(xué)校隔三差五停課,學(xué)什么習(xí)啊。我們結(jié)伴去礦上,礦上的小火車只掛不多的幾節(jié)車廂,每天有三班車接送上下班的礦工。我們坐上小火車去五十里地外的一個碼頭看世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我們這個山村旮旯精彩多了。看得出表哥也想跟著我們?nèi)?,他一個人整天被關(guān)在院子里,坐牢一般,誰受得了。奶奶卻從不讓表哥跨出院門半步,只同意他去后院或院門前玩一會。后院是門神的領(lǐng)地,表哥不敢去,只好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發(fā)呆。奶奶知道他害怕門神,抓幾顆玉米,說我們?nèi)ノ归T神,和它熟悉了,它就不會啄你了。
表哥藏身在奶奶背后,探頭探腦,奶奶笑他膽小,說門神不會啄自己家人的。
可表哥還是膽戰(zhàn)心驚,奶奶就把玉米給他,讓他喂雞。這樣喂過幾次后,門神見了表哥,不再扎煞了翅膀,盯著他看。時間一長,表哥和門神就熟悉了。母雞下了蛋,表哥聽到咯嗒咯嗒的叫聲,就抓一把玉米去后院。回來的時候,他兩手各握著一個雞蛋,嚷著雞下蛋了,雞下蛋了。
奶奶說,姥姥給你煮了吃。
表哥咧嘴一笑,要得要得。
來了不到一個星期,表哥和門神就熟悉了。奶奶關(guān)了院門聽京劇,他就一個人去后面和門神玩。門神咕嘎咕嘎叫,他就蹲在一旁和門神說話,嘰里呱啦,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后院雜草叢生,在靠近院墻處是一棵桃樹。高大威武的門神就像一個皇帝,帶領(lǐng)著它的三千佳麗,在它的領(lǐng)地巡游。門神聽不懂表哥說的話,它只是在后院刨食,不時伸了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嗓門洪亮地叫一聲。看表哥郁郁寡歡的表情,他可能是想家了。有一次,我看見表哥在偷偷抹眼淚。這個娘娘腔,跟個女人一樣哭鼻子呢??捱^之后,他的眼睛就紅紅的,見了奶奶也不敢抬頭。奶奶心知肚明,也不說破。這個時候奶奶就把他攬入懷里,嘆口氣,看著遠(yuǎn)處的天空。
弟弟喜歡學(xué)表哥說話,還拿從山上摘來的酸棗討好他。我看不慣弟弟涎著臉的樣子,經(jīng)常踢他的屁股,可他屢教不改,仍舊偷偷地在表哥面前諂媚。弟弟喜歡表哥的四川話,只要表哥說話,他就跟著學(xué)。表哥也好為人師,很耐心地教他。弟弟說,最好教我罵人的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