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每一扇門后都深不可測

故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波譎云詭

而你堅守，不動聲色于巧拙之間

自從進入這棟積木般方正的大樓

從此每一扇門后都深不可測

這龐大的廣場或院落

沒有誰從中游刃有余全身而退

沒有誰得到過滿足夙愿終償

不 老

只有載舟的流水是不老的

鐵皮船，蚱蜢舟，竹排……

都在河岸邊老態(tài)漸生

往高大處說——

只有人民是不老的

被托舉浮載的一切都可能生銹

棗花開

五月的美和蜜都是細碎的

你在九十歲的老樹下坐著

任由簌簌的米粒落到肩頭

相思的人將提著燈籠走過秋天

從村莊里私奔者心懷赤紅琥珀

你不相信農(nóng)家院里的少年胸懷天下

不相信小小的花朵結(jié)出碩大的甜

長 大

一株樹木越長大就離母親越遠

它一輩子都在長高，長得更加遠離自己的根腳

直到有一天終于聽不見泥土的呼吸

聽不見無數(shù)根系對樹冠的呼喚

那時我曾喜歡正午，喧鬧中的慵懶

而現(xiàn)在我愛上黃昏，靜謐中的活力

失 聯(lián)

從路的盡頭跑來一匹空馬

從郵差的手里接過一封退信

查無此人或搬遷新址不詳

我習慣了這樣潦草的字

習慣了一個騎馬的人在前方突然消失

手 植

若我老去還不忘寫詩

陪伴我的，將有松風竹濤

為此我六歲植桑九歲植桃

十歲那年種下的茶樹清芬在水杯

樟樹長得緩慢也不再作為嫁妝

我手植三月花五月果十一月的白霜

在農(nóng)耕的宅院四向，讀書的人也讀草木

簡單的籬笆圈不住太多的綠色和清風

圈住一顆老來還不寂寞的心就夠

秋夜聽雨

雨打在今人頭頂?shù)耐咂?/p>

也打在舊人頭頂?shù)膲瀴L之上

對于前者，它滴灑得熱鬧且倉促

對于后者，它滴灑得寂寞而溫柔

只有秋夜的雨水聽得出故事

聽得出生命況味中的庸常平仄

溺于月色和桂花香的人

同樣溺于秋夜的雨聲，不可自拔

痛 恨

秋風漸冷里你在城市的中央

你在城市中央的中央抱緊自己

你痛恨這簌簌而來的無力感

就像痛恨自己幼年時的任性：

任性地伸出手指、腳掌或尖銳的樹枝和堅

硬的磚石

收割路遇的任意一只蝸牛、螞蟻、馬陸或青蟲

它們那么小又那么低，至死都不明白招惹了誰

現(xiàn)在輪到你在低處，被居高臨下的風雨打濕肩膀

突然對幼年的任性無比痛悔

異 端

我見過許多以異端自傲的人

因為無知而與世界格格不入

就那樣矜持地活著

老去，用舊筆法寫墓志銘

他相信自己內(nèi)心的清明

就像我相信他的可笑

這樣也好，在自己內(nèi)心稱王

在三五個朋友和塵埃中稱王

直到有一天我也以異端自傲

決定矜持地活著

老去，用舊筆法寫墓志銘

始終相信自己內(nèi)心的清明

雜草讓雨水以潔凈之身

奔赴死亡

這是確證的，九月的花朵開得比春天更艷

更放肆更決絕

垂柳在水邊，欒樹在路邊

大麗花和百日菊在籬笆邊

你穿過寬闊的荒草地

向一切非經(jīng)人手種植的花朵致敬

暗香深處你肅立良久

仿佛你也成了一棵開著野花的草

在偏離路人視線的坑洼里準備結(jié)籽

準備結(jié)出善惡冷暖的試金石

在荒地的另一側(cè)

大片雨水經(jīng)過野草的撫摩

在流入泛黑的河道之前

保持更加澄澈的潔凈之身endprint